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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海倫的臉

    1

    薩特思韋特先生獨自坐在歌劇院一層他的包廂裡。包廂門外放著印有他名字的名片。作為一名文藝鑑賞家,薩特思韋特先生尤其喜歡優美的音樂。他每年都是科文特加登①的老訂戶,整個演出旺季的週二和週五他都預定了包廂——

    ①科文特加登:英國倫敦威斯敏斯特的市場區的皇家劇場.一七三二年開始投入使用——譯註。

    但他並不經常獨自坐在那裡。他是個好熱鬧的矮個子老頭,喜歡他的包廂裡坐滿他所屬的那個上流社會的優秀人物。他也喜歡他同樣熟知的藝術圈裡的最優秀的人物聚集在他的包廂裡。他今夜獨自坐在這裡是因為一位伯爵夫人失信於他。這位伯爵夫人不僅美麗出眾,有名望,而且是個好母親。她的孩子們染上了常見的令人痛苦的流行性腮腺炎。於是她留在家裡悲哀地和極度古板的保姆聊天。她的丈夫給她的只有前面提到的孩子們和一個頭銜,而在其它方面則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他乘機抓住這個機會逃之天天了。沒有比音樂更令他厭煩的東西了。

    因此薩特思韋特先生獨自坐著。那天晚上正在上演《鄉村騎士》和《帕格里奇》(CavalleriaRusticannaandpagliacci)。因為從來不喜歡第一齣戲,所以他等到幕落才來。此時正好是桑圖扎(Santuzza)臨死前極度痛苦的劇情。

    趕在人們蜂擁而出,專心聊天或弄咖啡,檸檬之前,他富有經驗的眼睛及時地掃視了一下全場。薩特思韋特先生調了調觀劇用的小望遠鏡,四下看了看全場,選定目標,然後胸有成竹地出發了。這個計劃,他還未付諸實施,因為正好在他的包廂外面,他撞上了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他認出了這個男人,滿心的喜悅令他極度興奮。

    “奎恩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喊道。

    他熱情地抓住他這位朋友的手,緊緊地握著就好像害怕一轉眼他就不見了。

    “你一定得來我包廂裡,”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你不是和別人一起來的吧?”

    “是的,我自己坐在正廳前排座位上。”奎恩先生微笑著答道。

    “那麼,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放心地出了一口氣。

    要是有人在一旁觀察的話,一定會注意到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舉止簡直有點滑稽。

    “你真是太好了。”奎恩先生說。

    “沒什麼,很榮幸,我不知道,你喜歡音樂?”

    “我被《帕格里奇》吸引是有原因的。”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邊說邊自作聰明地點了點頭。雖然,如果有人刁難他的話,他就會發現他很難解釋他為什麼用這種腔調。“當然,你會的。”

    鈴聲一響起,他們就返回了包廂。靠在包廂的前面,他們觀看著返回座位的人們。

    “那是個美麗的頭顱。”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評論道。

    他馬上拿起望遠鏡對準了他們正下方樓座裡的一個位置。一個姑娘坐在那兒,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純金色的頭髮,罩在一頂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頸裸露著。

    “一個希臘人的頭像,”薩特思韋特先生恭敬地說,“純粹的希臘人。”他愉快地嘆了口氣:“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你想到——極少數人才有和他們極其相配的頭髮,更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把頭髮剪短。”

    “你太善於觀察了。”奎思先生說道。

    “我能產生幻覺,”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我確實產生幻覺。比如,我馬上挑出了那顆頭。我們或遲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臉。但是我相信她的臉不會和她的頭顱相配,那將是幹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話剛出口,燈光就開始搖曳,然後暗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指揮棒急促的扣擊聲,戲開演了。一個新的男高音,據說被稱作是卡魯索①第二,今晚演唱。報紙以時髦的不偏不倚的態度報道他是個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爾巴尼亞人,馬扎爾人②,又是保加利亞人。他在艾伯特廳舉行過一場特別的音樂會,演出的內容是他出生的山區的民謠,一支經過專門協調的樂隊伴奏。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準音樂家說它們“太絕妙了”。真正的音樂家們保留了他們的看法。面臨任何評論都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們意識到耳朵必須經過特殊的訓練和協調。對一些人來說,他們感到很欣慰今晚約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意大利語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傳統嗚咽聲和顫聲——

    ①卡魯索: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譯註。

    ②先生的舉止簡直有點滑稽。

    第一幕結束了,掌聲如雷鳴。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他意識到後者正在等他說出看法。於是略有點洋洋得意。不管怎樣,他知道畢竟作為一個批評家,他幾乎一貫正確。

    非常緩慢地,他點了點頭。

    “是真的。”他說。

    “你這樣認為?”

    “和卡魯索的嗓子一樣好。人們一開始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的技術還不夠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協調的調子,對起唱的準確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極出色。”

    “我聽過他在艾伯特廳舉行的音樂會。”奎思先生說。

    “是嗎?我沒去成。”

    “你真是太好了。”奎恩先生說。

    “沒什麼,很榮幸,我不知道,你喜歡音樂?”

    “我被《帕格里奇》吸引是有原因的。”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邊說邊自作聰明地點了點頭。雖然,如果有人刁難他的話,他就會發現他很難解釋他為什麼用這種腔調。“當然,你會的。”

    鈴聲一響起,他們就返回了包廂。靠在包廂的前面,他們觀看著返回座位的人們。

    “那是個美麗的頭顱。”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評論道。

    他馬上拿起望遠鏡對準了他們正下方樓座裡的一個位置。一個姑娘坐在那兒,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純金色的頭髮,罩在一頂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頸裸露著。

    “一個希臘人的頭像,”薩特思韋特先生恭敬地說,“純粹的希臘人。”他愉快地嘆了口氣:“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你想到——極少數人才有和他們極其相配的頭髮,更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把頭髮剪短。”

    “你太善於觀察了。”奎思先生說道。

    “我能產生幻覺,”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我確實產生幻覺。比如,我馬上挑出了那顆頭。我們或遲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臉。但是我相信她的臉不會和她的頭顱相配,那將是幹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話剛出口,燈光就開始搖曳,然後暗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指揮棒急促的扣擊聲,戲開演了。一個新的男高音,據說被稱作是卡魯索1第二,今晚演唱。報紙以時髦的不偏不倚的態度報道他是個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爾巴尼亞人,馬扎爾人②,又是保加利亞人。他在艾伯特廳舉行過一場特別的音樂會,演出的內容是他出生的山區的民謠,一支經過專門協調的樂隊伴奏。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準音樂家說它們“太絕妙了”。真正的音樂家們保留了他們的看法。面臨任何評論都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們意識到耳朵必須經過特殊的訓練和協調。對一些人來說,他們感到很欣慰今晚約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意大利語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傳統嗚咽聲和顫聲——

    ①卡魯索: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譯註。

    ②馬扎爾人:匈牙利的基本居民。譯註。

    第一幕結束了,掌聲如雷鳴。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他意識到後者正在等他說出看法。於是略有點洋洋得意。不管怎樣,他知道畢竟作為一個批評家,他幾乎一貫正確。

    非常緩慢地,他點了點頭。

    “是真的。”他說。

    “你這樣認為?”

    “和卡魯索的嗓子一樣好。人們一開始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的技術還不夠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協調的調子,對起唱的準確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極出色。”

    “我聽過他在艾伯特廳舉行的音樂會。”奎思先生說。

    “是嗎?我沒去成。”

    “他以一曲‘牧羊人之歌’大獲成功。”

    “我讀報知道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歌曲中的選句每次都以一個高音結束——一種大聲呼喊。降低半音的A音和降低半音的B音之間的一個音符。非常不可思議。”

    約士奇比姆謝了三次幕。微笑著鞠躬。燈光亮了起來,人們魚貫而出。薩特思韋特先生俯下身子觀看那個金髮的姑娘。她站了起來,理了理圍巾,然後轉過身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知道,在世界上有.過這樣的臉——造就歷史的面孔。

    那個姑娘朝座間通道走去。她的同伴,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就在她的身旁。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到了附近的每個男人看她的樣子——不停地偷偷看她。

    “太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東西,不是嫵媚,不是魅力,也不是吸引力,不是我們隨便說的任何一種東西——只是純粹的美麗:她的臉形,眉形和下巴的弧度。”他低低地溫柔地引證了一句話:

    “一張使一千艘戰艦出海的臉。”第一次,他明白了這些話的含義。

    他看了奎恩先生一眼。後者正在用那種完全理解,明白的目光看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意識到他沒有必要用言語表達什麼。

    “我一直想知道,”他簡單地說,“這種女人到底像什麼?”

    “你認為呢?”

    “海倫,克婁巴特拉,瑪麗-斯圖爾特這樣的女人。”

    奎恩先生沉思地點了點頭。

    “假如我們出去,”他建議,“我們就會明白。”

    他們一起出來,他們的搜尋是成功的。他們要我的那一對正坐在樓梯間中間的一張安樂椅上。第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了一下姑娘的同伴,一個黝黑的年輕人,不英俊,但讓人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永不熄滅的激情。他的臉稜角分明,突出的顴骨,堅強略有點彎曲的下巴,深陷的眼睛在濃黑的眉毛下好奇地閃光。

    “一張有趣的臉,”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一張真正的臉。它意味著什麼東西。”

    那個年輕人身子朝前傾著,熱切地說著。那個姑娘在一旁聆聽。他們兩人都不屬於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圈子。他把他們歸做“自命的藝術家”那一類。姑娘穿著一件很難看的用廉價的綠絲綢做的外衣。她的鞋被杜松子酒弄髒了。那個年輕小夥子穿著夜禮服,一副穿著很不自在的樣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恩先生兩個人過去又過來許多次。他們第四次這樣走來走去的時候,第三個人加入到了這一對中間——一個看上去像職員的年輕人。隨著他的到來的是一種緊張氣氛。新來者打著領帶,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看上去心情很緊張。那個姑娘美麗的面孔看到他變得嚴肅起來。她的同伴則是怒容滿面。

    “老故事。”當他們經過時,奎恩先生溫和地說。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嘆了口氣,“這是不可避免的,我想。兩隻咆哮著的狗槍一塊骨頭。過去一直如此,將來也會永遠如此。然而,人們可以期望一些不同的東西,美麗——”他打住了。美麗,對於薩特思韋特先生來說,意思是非常美妙絕倫的東西。他發現很難講出來。他看了看奎恩先生,後者理解地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們返回座位上繼續看第二幕。

    在演出快要結束時,薩特思韋特先生興高采烈地轉向他的朋友。

    “今天是個多霧的夜晚。我的車就在這兒。你一定得讓我把你送到——哦——什麼地方。”

    最後一個詞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敏感產生的結果。他覺得“送你回家”會有愛打聽別人事的味道。奎恩先生一直是出奇地含蓄。很奇怪,薩特思韋特先生了解他如此少。

    “但是,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你自己有車在外面等你。”

    “那麼——”

    但是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你真太好心腸了,”他說,“但我更願意我行我素。另外,”他非常神秘地微笑著說,“假如有什麼事情會發生,該你去做。晚安,謝謝你。我們又一起看了一齣戲。”

    他離開得如此迅速,以致於薩特思韋特先生來不及反對。但是他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在攪動著他的心。奎恩先生指的是什麼戲?《帕格里奇》呢還是另一出?

    馬斯特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司機,按習慣在一條小巷裡等著主人。他的主人不喜歡耽擱很長時間等許多車輛在劇院門前依次停住。現在,和以往一樣。薩特思韋特先生快步繞過拐角,沿著街道走向馬斯特斯等他的地方。就在他前面是一個姑娘和一個男人,就在他認出他們的時候,另一個人加入到了他們中間。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眨眼之間。一個男人的聲音,生氣地高聲喊著。另一個男人受到傷害似地抗議。然後是扭打。

    互相襲擊,憤怒地喘息,撕打得更厲害,一個警察的身影不知從哪兒威嚴地冒了出來。又轉瞬間,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在那個姑娘旁邊了。她靠著牆,縮成一團。

    “對不起,”他說,“您一定不能呆在這兒。”

    他抓住她的胳膊,帶領著她迅速走出這條街。她回頭看了一次。

    “我不應該——嗎?”她不敢肯定地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

    “你捲入這件事將會非常不愉快。你可能會被要求和他們一起去趟警察局。我確信你的兩個朋友都不希望這樣。”

    他停住了,“這是我的車。假如你允許的話,我將很樂意送你回家。”

    姑娘探詢地看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穩重體面的外表使她油然而生好感。她低下了頭。

    “謝謝你。’’她說道。從馬特斯特為她打開的車門上了車,算是對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個問題的回答,她告訴他一個在切爾西①的地址。他上了車坐在她旁邊——

    ①切爾西:倫敦自治城市,為文藝界人土聚會地。

    姑娘心煩意亂,沒有心情說話。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老練,知道此時最好不去打擾她的思緒。一會兒,她轉向他,主動開口了。

    “我希望,”她性急地說,“人們不會那麼傻。”

    “是件麻煩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表示贊同。

    他實事求是的態度讓她放寬了心。沒什麼拘束。她繼續講下去,好像有必要依賴某個人。

    “其實並不是像表面那樣——我的意思是,哦,事情是這樣的。伊斯特尼先生和我是很久的朋友——自從我來到倫敦。他為我的嗓子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他讓我明白了許多非常好的入門知識。他對我的好遠非我說得出。他是個完全為音樂瘋狂的人。他真是太好了,今晚帶我來這兒。我相信他不一定真能付得起。後來,伯恩斯先生走過來和我們說話——非常小心冀翼地,肯定是的。菲利普(伊斯特尼先生)就生氣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這是個自由國家,毫無疑問。而伯恩斯先生總是令人愉快,和藹可親。然後就在我們朝地鐵口走下去時,伯恩斯走過來加入我們,他還沒來得及說兩個字,菲利普就像個瘋子似的朝著他勃然大怒,而且——哦!我不喜歡這樣。”

    “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溫和地問道。

    她臉紅了,但只是一點點。她一點也沒有對此產生警覺。她肯定會因為他們為她打架而有一定程度的激動,高興——這是人的天性。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判斷出最前面還有一個令人煩惱的疑團。他轉瞬間抓住了一點線索,當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

    “我真希望他沒有傷害他。”

    “沒傷著哪個‘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自己在黑暗中微微笑了。

    經過自己的判斷後,他說道:

    “你希望——哦——伊斯特尼先生沒傷害著伯恩斯先生?”

    地點點頭。

    “是的,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話,看起來可怕極了。我希望我知道情況如何了。”

    汽車停了下來。

    “你會接電話嗎?”他問道。

    “會的。”

    “假如你願意,我會查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打電話告訴你。”

    姑娘的臉龐一下子活躍起來。

    “哦,那樣您真是太好了。你覺得不太麻煩嗎?”

    “一點也不。”

    她又謝了他一次,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我的名字是吉利恩-韋斯特。”

    汽車行駛在夜色中,朝目的地直奔而去,一絲奇怪的微笑盪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唇邊。

    他想:“看來事情就是這樣了……‘那臉龐,那下巴的弧度!’”但是他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2

    接下來的星期日下午,薩特思韋特先生去基尤花園1,賞杜鵑花。很早以前(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令人難以置信的很早以前),他曾經和某位年輕的女士驅車來丘花園看藍色的風鈴花。薩特思韋特先生事先很精心地準備好了他要說的話,以及他將用來向那位小姐求婚的詞。當那震驚到來時,他正在心裡默記著那些話,也有點心不在焉地響應著她對藍色風鈴花的欣喜若狂。那位年輕的女士停止了對藍色風鈴花的歡呼。突然信任地告訴薩特思韋特先生(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朋友)她愛另一個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收起他準備的那小段話,趕緊在他的大腦深處的抽屜裡搜尋同情和友情——

    ①基尤:英國英格蘭薩里郡東北部的教區.倫敦的郊區;皇家植物園基尤花園所在地-譯註。

    這就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羅曼史——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那種非常冷淡而又有點熱烈的羅曼史。但這段羅曼史使他對丘花園產生了一種羅曼蒂克的眷戀。他經常去那兒看藍色風鈴花,或是杜鵑花,假如他去國外比平常晚的話。

    他會自己嘆氣,覺得很傷感,真正沉醉在那種舊式的,羅蔓蒂克的方式中。

    就在這個特定的下午,他漫步回來經過茶室時,認出了草地上一張桌子旁坐著的一對男女,他們是吉利恩-韋斯特和那個金髮小夥子。同時他們也認出了他。他看見姑娘臉紅了,興奮地對她的同伴說了些什麼。轉眼問,他就在以他傳統,一本正經的方式和他們兩個握手了。並且他接受了他們怯生生的邀請——和他們一起喝茶。

    “我無法告訴您,先生,”伯恩斯先生說,“我是多麼感激您不久前的那個夜晚對吉利恩的照顧,她全都告訴我了。”

    “是的,確實是這樣,”姑娘說,“您太好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很高興,而且對這一對年輕人產生了興趣。他們的天真和真摯感動了他,而且,對他來說,也是窺探一下他不太熟悉的那個世界。這些人屬於他一無所知的那個階層。

    儘管外表乾巴瘦小,薩特思韋特先生其實極富同情心。

    很快他就熟悉了關於他的新朋友的一切。他注意到伯恩斯先生的稱呼變成了查理。他做好了聽到他們訂婚消息的思想準備。

    “事實上,”伯思斯先生以他令人耳目一新的坦率說道,“今天下午剛決定,是嗎,吉爾?”

    伯恩斯是一家輪船公司的職員。他的薪水中等,自己有一點錢。他們兩人打算很快結婚。

    薩特思韋特先生傾聽著,點點頭,向他們表示祝賀。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他自思自付,“一個非常平常的年輕人。挺好的一個年輕人,正直坦率,自信但不自負,長相不錯,但不是過分英俊,他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永遠不會有什麼驚人之舉。還有,那個姑娘愛他……”

    他大聲說道:“那麼伊斯特尼先生——”

    他故意突然不說了,但他所說的話已經足以產生他預想到的效果了。查理-伯恩斯的臉陰沉了下來,吉利恩看上去很不安,不僅僅是不安,他想,她看上去一副害怕的樣子。

    “我不希望這樣,”她低聲說。她的話是對薩特思韋待先生說的,好像她本能地知道他能夠理解她的感覺。這種她的情人無法理解的感覺。“你知道——他為我做了許多事。他鼓勵我從事演唱,而且——而且幫助我去做。但我一直知道我的嗓音並不是十分好——不是一流的。當然,有地方聘請我——”

    她停住了。

    “你也有一些麻煩,”伯恩斯說,“一個姑娘需要某個人照顧她。吉利恩有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如你所看到的,於是——哦,這經常給一個姑娘帶來麻煩。”

    和他們一起聊著,薩特思韋特先生逐漸明白了伯恩斯先生含糊地稱為“不愉快的事情”是怎麼回事。一個開槍自殺的年輕人,一個銀行經理(一個已婚男人)離奇的行為,一個瘋狂的陌生人(肯定是個傻子!)一個上了年紀的藝術家狂熱的表現。一系列伴隨著吉利恩-韋斯特而來的暴力行為和悲劇結果。查理-伯思斯用平淡無味的口氣列舉到。

    “就我看來,”他最後說道,“這個叫伊斯特尼的小於有點發瘋。要是我不出面照顧吉利恩,她肯定會被他弄得很煩。”

    他的笑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聽來有點傻。姑娘臉上沒有泛起應答的微笑,她正懇切地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

    “菲爾不錯,”她慢慢地說,“他喜歡我,我知道,而且我像對一個朋友一樣喜歡他-但是——但是僅此而已。我不知道他如何承受關於查理的消息。他-我真害怕他會她停住了,在她隱約感到的危險面前感到無話可說。

    “假如我能幫你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說,“請吩咐。”

    他相信查理-伯恩斯好像隱約有點憤怒。但吉利恩馬上說:“謝謝你。”

    薩特思韋特先生答應在接下來的這個星期四和吉利恩一起喝茶,然後他離開了他的新朋友們。

    星期四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心裡一陣激動的震顫。他想:“我是個老頭子了,但是還不至於老到不為一張臉激動。

    一張面孔……”然後他有種預感地搖了搖頭。

    吉利思獨自在那兒。查理-伯恩斯晚些時候來。她看上去快樂多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好像她心上卸下了一塊石頭。事實上,她也坦率地這樣承認。

    “我曾經害怕告訴菲爾關於查理的事。我真傻。我本應更瞭解菲爾的。他很難過,當然,但是沒有比他更和藹可親的人了。他真是溫柔。瞧,這是他今天早晨送給我的東西一一一件結婚禮物。難道它不出色嗎?”

    對於處於菲利普-伊斯特尼那樣的境況的年輕人來說,它確實非常了不起。它是一個四個電子管的無線電收音機,是最新的款式。

    “我們兩人都很喜歡音樂,你知道,”姑娘解釋道,“菲爾說我聽收音機裡播出的音樂會時,就會經常想一想他。我一定會的。因為我們曾經是這麼好的朋友。”

    “你一定會為你的朋友自豪,”薩特思韋特先生溫柔地說,“他似乎接受了這個打擊,像個真正的運動員。”

    吉利恩點了點頭。他看見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請求我為他做一件事,今晚是我們初次見面的紀念日。他問我是否願意今天晚上安靜地呆在家裡,聽無線電廣播節目——不和查理出去到任何地方。我說,當然我會呆在家裡聽節目;而且我非常感動,我會充滿感激和友愛地想起他。”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但他對此迷惑不解。他很少在勾畫人的性格方面出錯。他斷定菲利普-伊斯特尼不太有可能有這種多愁善感的請求。這個年輕人比他設想的更老一套。吉利思顯然認為菲利普的要求十分合乎一個被拒絕了的求愛者的心態。薩特思韋特先生有點——只是一點——失望。他自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他知道這一點。但他希望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情況好一些。此外,感傷是屬於他這把年紀的。在現代社會中它沒有角色。

    他請吉利恩演唱,她照著辦了。他告訴她她的嗓子富有魅力,但他自己心裡很清楚,她只是二流水平。在她選擇的這個行當裡,她可能取得的任何成功只能是靠她的臉蛋,而不是嗓子贏得。

    他並不是特別想再見年輕的伯恩斯,所以不久他站起來準備走。就在這時,壁爐臺上的一個裝飾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和其它那些華而不實的小玩意相比,顯得非常醒目,就像在垃圾堆上的一顆寶石。

    它是一個淺綠色玻璃製成的曲形高腳杯,長長的頸,形狀非常優雅。在杯子邊緣穩穩地懸著看上去像個大肥皂泡的東西,一個彩虹色的玻璃球。吉利恩注意到了他的全神貫注。

    “那是菲爾送給我的另一件結婚禮物。我覺得它十分漂亮。他在某個玻璃廠工作。”

    “是很漂亮,”薩特思韋特先生虔誠地說,“莫拉諾的吹玻璃工人都會為此驕傲。”

    薩特思韋特先生離去了,同時他對菲利普-伊斯特尼的興趣莫名其妙地振作起來。一個非常有趣的年輕人。但是這個美貌的姑娘卻更喜歡查理-伯恩斯。多麼奇怪而不可思議的世界啊:

    薩特思韋特先生剛想起來,因為吉利恩-韋斯特非凡的美貌,他和奎恩先生在一起的那個夜晚在某種程度上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一般說來,每次和那神秘的奎恩先生見面都會發生一些奇怪而且始料不及的事情。抱著可能碰上這個神秘的人的希望,薩特思韋特先生朝Arlecchino餐館走去。在過去的日子裡,他曾經在此遇見過奎恩先生一次。

    奎恩先生曾說過他經常光顧這家餐館。

    薩特思韋特先生在Arlecchino餐館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滿心希望地四下環顧,但沒有看見奎恩先生那張黝黑,微笑的面孔。然而,有另外某個人獨自坐在一張小桌旁——他是菲利普-伊斯特尼。

    那個地方不寬敞,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這個年輕人的對面。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莫名狂喜,好像有人給他提供了最新消息,他正經歷著其中引人注目的部分,他身處其中——不管它是什麼。他現在明白了那天晚上奎恩先生在歌劇院的話是什麼意思。一齣戲正在上演,其中有一個角色,一個重要的角色,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他一定得成功地扮演好這個角色。

    他在菲利普-伊斯特尼對面坐下。抱著一種完成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的感覺,很容易他們就開始交談。伊斯特尼看起來急於找人聊聊。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往常一樣,是個鼓舞人心,富於同情的聽眾。他們談到戰爭,談到炸藥,毒氣。

    伊斯特尼對於最後提到的這些大有話說,因為在戰爭的大部分時間裡,他一直從事炸藥、毒氣的製造。薩特思韋特先生髮現他確實有趣。

    有一種毒氣,伊斯特尼說,從來未被實驗過,停戰日來得太快了。這種毒氣曾被寄予厚望,吸一口就能置人於死地。他說得越來越起勁。

    氣氛活躍了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漸漸又把話題轉移到音樂上。伊斯特尼消瘦的臉龐一下子明朗起來。他說話的時候,飽含著一個真正的音樂愛好者的狂熱和縱情。他們談到了約士奇比姆,對此這個年輕人極感興趣。他和薩特思韋特先生都同意世界上沒有什麼比一個真正出色的男高音更動聽的了。伊斯特尼在孩提時代就聽過克魯索的演唱,而且他永遠也忘不了。

    “你知道嗎?他能對著一個酒杯演唱,把它震碎。”他問道。

    “我過去一直認為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著說。

    “不,這絕對是真的,我相信。這種事情是很可能的。這是——個共鳴性的問題。”

    他開始談技術細節。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似乎對這個主題很著迷,而且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到,他看上去對他所談的東西特別地瞭解。老頭意識到他在和一個具有罕見頭腦的人交談。一個幾乎可以稱作天才的大腦,才華橫溢,難以捉摸,到目前為止尚對把他的才華釋放出來的真正渠道猶豫不決。但毫無疑問,他是個天才。

    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查理-伯恩斯,驚訝于吉利恩-韋斯特的選擇。

    突然他意識到已經很晚了,他叫侍者拿賬單來。伊斯特尼看上去有點抱歉。

    “我感到很慚愧——喋喋不休說了這麼多,”他說,“但是你今晚來到這兒真是件榮幸的事。我——我今晚需要和某個人談談。”

    他莫名其妙地一笑,結束了他的話,他的眼睛仍然在閃閃發亮,其中有一種剋制的激動。然而,在他的身上有一種悲劇性的東西,“非常愉快,”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們的談話,我校感興趣,而且對我很有啟發。”

    然後,他滑稽而有禮貌地微微鞠了一躬,走出了餐館。

    夜色很溫和,他慢慢地沿著街走去。這時,他感到一種非常奇怪的錯覺。他有一種感覺:他不是一個人——有個人走在他的身邊。他徒勞地告訴自己這種念頭只是一種錯覺——

    但這種錯覺揮之不去。某個人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走在那條黑暗,寂靜的街上,某個他看不見的人。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把奎思先生的身影如此清晰地展現在他的眼前。他真切地感到奎恩先生就在他身邊,但他只能用眼睛說服自己,他是獨自一個人。

    但是奎恩先生的身影揮之不去,隨之而來的還有其它一些東西。某種需要,某種緊迫,一種沉重的災難的預感。某件什麼事情他必須去做——趕快去做。某件事情很不對勁,它就在他的掌握之中,需要他去糾正。

    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致於薩特思韋特先生停止去擺脫它。相反,他閉上眼睛,試圖使腦子裡奎恩先生的身影更清晰。要是他問問奎恩先生該多好——但就在這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時,他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詢問奎恩先生從來沒有什麼用。“線索在你自己手裡”——這就是奎恩先生會說的那類話。

    線索,什麼線索?他仔細分析了自己的感覺和印象。現在,他有種危險的預感,它威脅的是誰?

    一副情景馬上跳到他的眼前:吉利恩.韋斯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聽無線電廣播的畫面。

    薩特思韋特先生扔給一個經過的報童一個便士,一把抓過一份報紙,他馬上翻到倫敦的無線電廣播節目那一版。

    他饒有興趣地注意到約士奇比姆今晚將在無線電節目中演唱。他將演唱《拯救蒂瑪拉》,從浮士德開始,之後,是一系列他的民歌。《牧羊人之歌》,《金魚》,《可愛的鹿》等等。

    薩特思韋特先生把報紙揉成一團。知道了吉利恩收聽的內容似乎使得她的形象更清晰了。獨自坐在那兒……

    菲利普-伊斯特尼的一個奇怪的請求。不像這個男人,根本不像他的性格。伊斯特尼性格中沒有多愁善感,他是一個感情瘋狂的男人,一個危險的男人,可能——

    他的思緒猛地停了下來,一個危險的男人——這意味著某些東西。“線索都在你自己手中”。今晚與菲利普-伊斯特尼的會面——非常奇怪。一個幸運的機會。伊斯特尼曾說過。是個機會嗎?還是薩特思韋特先生今晚曾一兩次感覺到的那個混亂交織的陰謀的一部分?

    薩特思韋特先生回憶往事。在伊斯特尼的話語裡肯定有些什麼東西,有什麼線索。肯定有,否則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緊迫感?他談了些什麼?演唱,戰時的特殊工作,克魯索。

    克魯索——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沉思突然背離了原來的思路。約士奇比姆的嗓音和克魯索的嗓音幾乎完全相同。吉利恩坐著聆聽演唱,歌聲嘹亮、逼真、有力,迴盪在房間裡,使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屏住氣。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克魯索對著酒杯歌唱,酒杯被震碎。約士奇比姆在倫敦的播音間裡演唱,約一英里多之外的一個房間裡是玻璃破碎的叮噹響聲——不是酒杯,是一隻淺綠色的高腳玻璃杯。一個水晶般的肥皂泡似的東西掉了下來,一個可能不是空的肥皂泡似的東西……

    此刻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在路人看來,突然變瘋了。他又一次打開報紙,很快掃了一眼無線電節目預告,然後拼命地在寂靜的街道上跑起來。在街道盡頭他找到了一輛慢行的出租車。他一下子跳上車,大聲喊叫著給了司機一個地址,告訴他性命他關,趕快到那兒。司機斷定他腦子裡有問題但很富有,竭盡全力把車開快。

    薩特思韋特先生仰靠在座位上,腦子裡是一堆亂七八槽,斷斷續續的思緒,已經被忘卻了的在學校裡學過的點滴科學知識,那天晚上伊斯特尼的措詞,共鳴性——固有周期——假如力的週期與固定週期恰好一致——關於吊橋,土兵們衝上去,他們大踏步的擺幅和吊橋的週期相同。伊斯特尼研究過這個主題。伊斯特尼知道這一點。伊斯特尼是個天才。

    約士奇比姆將在十點四十五分演唱。現在時間到了。但是浮士德在先。《牧羊人之歌》中的迭句之後,那出色的高喊聲將——將——產生什麼後果?

    他的腦子嗡嗡地轉了起來。基音,泛音,半音。他對這些東西不十分了解——但伊斯特尼懂。上天保佑他能及時趕到。

    出租車停了下來。薩特思韋特先生衝出車門,像個年輕的運動員似的奔上通向三樓的石階。公寓的門半開著。他推開了門,迎面而來的是那出色的男高音。隨著不落俗套的配曲而來的是熟悉的《牧羊人之歌》歌詞。

    牧羊人,看你的千軍萬馬,就像流動的海水——

    那麼他及時趕到了,他猛地打開起居室的門。吉利恩正坐在壁爐旁的一張高背椅上。

    貝拉-米沙的女兒今天要出嫁了:

    我得趕快趕到婚禮上。

    她肯定認為他瘋了。他抓住她,大聲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半拉半拽著她出來,直到他們站在樓梯上。

    我得趕快趕到婚禮上-呀-哈!

    一個精彩的高音調,洪亮,有力,中氣十足,任何一個歌唱家都會感到驕傲的音調。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聲音,碎玻璃微弱的叮噹聲。

    一隻迷路的貓從他們的身邊竄過,從開著的公寓門進去了。吉利恩動了一下,但薩特思韋特先生拉住了她,語無倫次地說:

    “不,不——它能致人於死地。無味,沒有任何使人警覺的表現。只要吸一口,就全完了。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致命。它不像以前實驗過的任何東西。”

    他反覆說著菲利普-伊斯特尼在餐桌上告訴他的那些話。

    吉利恩不解地盯著他。

    3

    菲利普-伊斯特尼掏出他的表,看了看時間,剛好十一點半。在過去的三刻鐘裡,他一直在堤上踱來踱去。他朝泰晤士河望去,然後轉過身來——窺視著與他共進晚餐的同伴的臉龐。

    “真奇怪,”他說道,並且大聲笑了,“我們今晚似乎註定彼此相遇。”

    “假如你稱之為命運的安排。”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菲利普-伊斯特尼更專心地看了看薩特思韋特先生,他的表情變了。

    “是嗎?”他靜靜地說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直接切人正題。

    “我剛從韋斯特小姐的公寓來。”

    “是嗎?”

    同樣的嗓音,同樣死一般地沉寂。

    “我們從房間裡拿出了一隻死貓。”

    一陣沉默,然後伊斯特尼說:

    “你是誰?”

    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了一會兒,他複述了一下整個事件的過程。

    “所以你知道,我及時趕到了。”他暫停了一下,很溫柔地加了一句: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他期望著什麼事情發生,某種感情爆發,某種瘋狂的辯護,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沒有。”菲利普-伊斯特尼平靜地說,突然轉身走開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身影被黑暗吞沒。

    不知不覺地,他對伊斯特尼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同情:一種一個藝術家對另一個藝術家,一個感傷主義者對一個真正的愛人,一個普通人對一個天才的感情。

    最後他猛地振作精神,開始朝伊斯特尼離去的方向走去。霧色開始濃起來。一會兒,他碰見了一個警察,疑惑地看著他。

    “你剛剛聽見水花濺落的聲音了嗎?”警察問。

    “沒有。”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警察仔細朝河上望去。

    “又是一起這樣的自殺事件,我猜,”他鬱鬱不樂地咕噥道,“他們總是這樣做。”

    “我想,”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他們有自己的理由。”

    “錢,大部分情況是這樣,”警察說,“有時是因為一個女人,”他邊說邊準備離去,“並不總是他們的錯,而是某些女人帶來許多麻煩。”

    “某些女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贊同道。

    警察繼續朝前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一個座位上,霧氣瀰漫在他的四周。他想起了特洛伊的海倫,心裡疑惑她是否只是一個漂亮而普通的女人,一切幸運與災難都是緣於她那張美麗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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