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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妹頭已經把這條線走得很熟了。也遇上過幾次險情,但憑著她的機巧和阿川的蠻力,總能化險為夷,循著不打不成交的常理,有幾回交過手的對頭,也成了好朋友,互相都用得上。這一點,妹頭也給阿川幫了忙,她有人緣,更多的時候,人家是看妹頭的面子。在服裝街上,妹頭也很注意關係。曉得生意好招人嫉,她就適當地讓一點生意給別人做,一點不驕橫。但別人也不要想欺她,欺了她,倒黴一輩子。阿川從小就對她服帖,現在更是沒話說。兩人就像是倒過來了,本來是妹頭跟了阿川做生意,現在卻是阿川跟了妹頭做。他樣樣都依妹頭,能不依嗎?妹頭說的都有道理,都是為生意好,而且態度也不壞,商量的,建議的,甚至懇求的。妹頭記得自己做生意是阿川挑的。這就是妹頭,而不是別人了,她知恩圖報。現在,服裝街上的生意淘裡,都稱妹頭"老闆娘"。這稱呼是不太妥當,可妹頭也沒辦法每一回都糾正,就隨他們叫去。叫多了,也應,慢慢就變得自然了。後來,有一回,小白送孩子到服裝街給妹頭。妹頭不在,問上哪裡去了,隔壁鋪面裡的人說,和他老公吃飯去了。小白曉得這"老公"是指阿川,也曉得人家是誤會了,根本沒往心裡去,他把孩子交給看鋪面的外來妹,就走了。

    妹頭的裝束也是老闆娘的派頭。她從不穿自己鋪子裡出售的衣服,而是讓兩個外來妹一人穿一身。她親自為她們挑選,搭配,線襪,頭飾,鞋,都要經她過眼。她把她們裝扮得有些鄉豔,嫵媚活潑,表明著她們受僱且受過調教的身份。她自己是穿一條牛仔褲,高腰小褲腿,一般的中等的品牌,卻是正宗的,從可靠的專賣店買來。上面是一件男式的條紋休閒襯衫,寬大的圓後襬罩到腿上,一雙意大利軟皮平底鞋。是低調的時髦。有時則是絲織的中間色的時裝褲,有墊肩的西服領的絲襯衫,白色,或者亮一些,鐵鏽色,下襬束進腰裡,足下便是高跟鞋。比較女性化也職業化。髮式總是短的,但波形要比從前誇張一些,經過焗油,也更烏亮了,稍稍亮得有那麼一點不真實,有點像假髮。臉部,她化了濃妝。倒不是有意要化濃妝,而是不知不覺之中。凡長年化妝的人,往往都會越化越濃。她們的眼睛日漸習慣亮色,寧有過之而無有不足,不由地就加重了色彩。也還是為了掩蓋辛勞奔波的倦容,以及妝粉侵蝕而變得粗糙的皮膚。她的妝就也有些誇張,眼圈很深,很大,大白天也畫著顯著的鼻引線,用的粉底是覆蓋力較強的一種,再撲上定妝乾粉,就像罩了一個殼。最欠自然的是妹頭的嘴,因她是那類舊式的美人嘴,今天看來就嫌小嫌薄了,於是就往大和厚裡描,明顯地超出了天然的唇線,就好像嘴上面又套了一張嘴似的。這樣的妝真是有些俗豔的,而且透著粗魯的生活的痕跡。但由於妹頭分得略開的雙目,杏眼,微翹的界尖,還有臉頰柔嫩的線條,這些都有著一股輕靈的稚氣。所以,這個粗俗的妝就變得天真了,它有一種卡通的效果,至多是叫人覺得滑稽。小白有時會注意到她奇怪地改變了的臉,驚詫地說:你就像一個熊貓。因是那樣稔熟,接近地生活在一起,人們特別容易忽略表面的東西,而表面的東西有時候卻是事情的徵兆。

    這些從南邊進來的貨有時也會臨時堆放在小白的家裡,這時候,房間裡就壅塞著一股陌生的氣味。這氣味一分混雜,有化妝品的脂粉氣,各類香型的香水味,洗滌劑的氣味,藥品的麝香和薄荷味,再加上淋雨受潮又陰乾的布臭味,帆布的漿作味,羊毛的羶味。在這許多說得出名目的氣味之下,還隱匿著一些說不出名目的更復雜的氣味。好像是什麼人身上的體味,油汗味,種種分泌物的怪誕氣味。凡此種種合在一起,便十分強烈,而且極有洇染力。尤其在那種氣壓很低,溼度很大的梅雨的季節,它們可滯留數十天之久,不能消散。它們特別叫人鬱悶,而且不安。

    這一天,小白正坐在屋裡寫東西,忽然覺著身後似有什麼悉索的動靜,回頭從開著的房門看出去。隔著吃飯間和灶間,可看見敞開的後門口的弄堂,弄堂裡很亮,充盈著午後的光線。門口有一個人,正伸頭往裡探著。因是背光,又隔得遠,看不清是誰,小白以為是個無關的過路人。待要重新回頭到書桌上寫著的東西里,卻見那人很固執地站在門口,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再注意地向那裡看去,發現這人是認識的,是妹頭的朋友,薛雅琴。他略感意外,站起身迎出去:薛雅琴,你找妹頭嗎?薛雅琴見他出來,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說:妹頭不在嗎?這時,小白已經走到後門口,站在她對面,這會兒他看清了薛雅琴。她臉上重新有了那種瑟縮的表情,眼光猶疑不定地從小白身上滑過,看著他身後黑洞洞的灶間。小白說:妹頭在店裡面,你去那裡找好了。薛雅琴說:好的,我去店裡。她斯斯文文的,欲轉身離去,又站住了,然後說:其實,我是找你,小白。小白更覺意外,說:那你就進來說好了。她卻不肯進去,很有顧慮地伸頭看著。小白滿腹狐疑,就提議:那麼我們找個地方坐坐。他讓薛雅琴等他一會兒,進去拿了香菸和打火機,鎖上房門,再又出來。薛雅琴則又要小白管自己走,她跟在後面。小白兀自走出弄堂,走過馬路,上了前面的淮海路。有幾次他回頭看,薛雅琴便一躲,好像怕給他看見似的。小白覺得十分滑稽,並且荒唐,但又覺得薛雅琴是真的有什麼事情。他穿過馬路,走進一家食品商店,在咖啡座上佔了一張圓桌。不一會兒,薛雅琴也到了。他要了兩杯所謂"奶咖",是用溫吞水沖泡的速溶咖啡,"知己"沒有化開,浮在面上,屑屑粒粒的。桌面上鋪了塑料薄膜,粘著手和衣服。整個情形都是令人極不舒服的。又捱了一會兒,薛雅琴說道:小白,你好好給妹頭說說,但不要說是我對你說的,你就說是你自己說的。小白被她繞口令的話弄得十分厭煩,可心裡已經明白了一半。他繼續耐了性子聽薛雅琴繞,漸漸繞到了主題:這不光是我和阿川的事情,也是妹頭和你小白的事情,我思來想去——小白在心裡奇怪了一下,薛雅琴會使用"思來想去"這麼個詞彙——我思來想去,薛雅琴說,還是來找你小白,你是知識分子,講道理,也上路,她絮絮叨叨著。小白此時的厭煩遠遠超過了惱怒和震驚,他想,妹頭將他扯到了這般無趣又無聊的糾葛裡面,他竟和對面這個頂顢的女人處境相同,實在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再聽薛雅琴絮叨,而是轉過頭四下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他曾經和妹頭一起在這裡吃過刨冰,那時候這裡非常清潔,刨冰做得很地道,可算上乘的消費。他回憶起那時候刨冰下面的赤豆,一顆顆又大又飽,非常酥甜。這就是那時代的生活,簡單,樸素,但是貨真價實。這段往事並沒有使他感傷,他一心想著如何儘快擺脫對面這女人。

    極度的厭煩,竟使他一連三天沒有向妹頭攤牌。他僅僅是比較地沉默了些,其實,已經有很長時間以來,他都是很少話了。妹頭早出晚歸,還要出門跑碼頭,他基本是過著單身的生活。但是,妹頭是何等樣的人?她發覺了不對,由於自知理虧,就格外有眼色。小白的沉默,很像是一種城府,似乎有什麼重大的舉動跟在後面。妹頭這幾天過得很不安,她等待著小白髮作。可小白就像啞了似的,無甚表示。後來,妹頭甚至以為小白是對此事無所謂的,這就使她心頭火起了。這一天,她又要出門了。她告訴小白,她要去南邊,小白說:好的。妹頭又說,我和阿川一起去的,小白又說:好的。妹頭從來沒有這樣給小白拿住的時候,她只得不講理了。她蠻橫地說:我給你打過招呼了,一切後果由你負責。這句話小白實在聽不懂了,可他心裡就是厭煩,厭煩,厭煩!他一點沒有興趣和妹頭接火,乾脆不說話了。妹頭把門砰地一聲摔上,走了。這一聲響倒是把小白摔得清醒了一些,他冷靜地想道;怎麼還是妹頭兇呢?可是,再一想,他又能怎麼辦?於是,他便想到了離婚。想到了離婚,他忽然就安寧下來,心裡一直壅塞著的那股汙濁的感覺也褪去了。並且,因他向來是個滯於行動的人,所以,妹頭不在家倒幫了他,使他可以不必立即著手"離婚"這件事。現在,他希望妹頭越晚回來越好,反正,他已經做了決定,再不會有什麼改變了。

    可是這一次妹頭卻很快就轉了回來。她正和小白相反,她決不能讓事情這樣不明不白著,她一定要搞個究竟。她回來的時候正是早晨,孩子已經讓小白的媽媽送去託兒所,小白因為前日晚上開了夜車,還未起床。房間裡四處攤著孩子的玩具,換下的衣服。外面的飯桌上放著醬菜,腐乳,冷油條和泡飯,等著小白起床後吃。這是一日中最亂的時刻,叫人意氣消沉。妹頭這時候進門來,照例拖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蛇皮袋。小白忽然從床上躍起,將她的蛇皮袋向門外踢去。蛇皮袋臃腫,龐大,而且柔軟,他這一腳就像踢在棉花包上。蛇皮袋略歪了歪,沒有動。他洩氣地回到床上,將被子蒙了頭,一言不發。但他的這一發作,還是使妹頭滿意了,她想:小白你到底不是沒什麼的!而且,她感到了小白的可憐,小白真的很可憐。她想起他拿了那麼小的一個牛奶鍋去買油條,油條只能站在鍋裡的情景,心裡軟得要命。她走到床跟前,摸摸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叢亂髮,小白一動不動。小白,妹頭喊他。小白聽見她的聲音,忽然感到無盡的委屈,便流下了眼淚。妹頭感覺到他的抽泣,也流下了眼淚。她隔了被子抱住小白,哭著叫他:小白,小白。小白開始想掙,掙不動,就罷了。被子把他裹得那麼緊,眼淚又哽住了鼻腔和咽喉,悶得簡直透不過氣來。兩個人被裡被外地哭了一會,小白終於掙脫了出來。伸出半個身子,停了一會兒,他說:怎麼辦?妹頭說,隨便你。小白就說離婚,妹頭說,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的。兩人誰也不看誰地坐著。平靜了一會,小白正過眼睛,看見了妹頭的側面。夜間旅行,再加方才哭了一場,臉上的脂粉斑斑駁駁,藍的眼影,黃的粉蜜,紅的唇膏,混在一起,成了一張花臉。小白又有點可憐她,就鬆了口氣:那你說怎麼辦?妹頭冷笑了一聲:我還能說什麼嗎?我算是輸給你了,其實,你又是什麼好人呢,還不是我抓得緊!小白不禁奇怪地問:你怎麼抓得緊?妹頭就說出了,每天與他纏綿的真相。小白深深地感覺到受了欺凌,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他跳下床,套上褲子,簡短而又果斷地說了兩個字:離婚!

    他和妹頭的離婚順利經過通常的那些手續,有一件節外生枝的事情,就是他們兩人的結婚證沒有了。在幾年前的一次吵架中,妹頭把它們撕得粉碎,扔了。誰知道還會有用得著的時候,並且是在離婚的時候。所以,他們只得又補了兩張結婚證,才算完。

    他和妹頭辦完離婚,就好像前嫌盡釋了,他問了妹頭一句:阿川會和你結婚嗎?妹頭冷笑道:我要和他結婚早就結了。這話說得固然不錯,但畢竟帶了一些蒼涼。此一時,彼一時,阿川現在是不會和妹頭結婚了。男人大都不會和婚外關係的女人結婚,再說,在他們的生意淘裡,婚外關係是無所謂的,阿川可能是會對妹頭有幾分真情,但一旦混入生意淘裡,事情也就變了面目。而老婆是可靠的,穩定的。更何況是薛雅琴這樣的老婆,凡事都不大計較,一點不妨礙的。她還給阿川生兒子了呢!寧波人是重子嗣的,尤其是阿川這樣,父親早逝,又是獨出的兒子。再反過來說,妹頭也未必對阿川有真情,單是為了薛雅琴這一層,她就不會把阿川放在眼裡。但阿川確是動了她的慾念,這種慾念好像在他們之間埋藏很久遠了。當他們頭一次發生那樣的事情時,兩人不約而同的,耳邊都響起小時候,阿川的自行車騎向妹頭她們的橡皮筋,妹頭逼人的叫聲:你騎!你騎!你騎!這是翻成普通話的說法,滬語裡"自行車"是被叫做"腳踏車"的,所以,妹頭叫的是:依踏!依踏!依踏!這個"踏"字發音"噠",音更短促:依噠!依噠!依噠!他們耳邊響著這聲音,有一股施虐和受虐的刺激,加強了快感。這是在南邊一個叫"東莞"的小鎮上的旅館,氣候炎熱而潮溼,窗外是擠擠挨挨的屋頂,破碎的瓦爿上林立著電視天線,掛著一些骯髒的塑料袋。他們出生並長大的上海,那條城市中心的弄堂,一下子退到無影無蹤,他們都好像不是原來的自己了,他們一下於變得如此相像和接近,他們均是充斥著旺盛粗野的慾望,還有活力。

    離婚後,妹頭帶了孩子搬到隔了一條橫馬路的舅公的房子裡。小白的房間,先是去掉了一半傢俱,然後,緊接著就填滿了更多的舅公的舊東西,那張寧式眠床又回來了,老邁而多病的舅公,從早到晚睡在上面。孩子雖然跟了妹頭,但因這裡是他住慣了的地方,所以,幾乎每天都要來,三頓飯裡有兩頓在這裡吃。甚至連妹頭也一起來,熟門熟路的,倒反比過去更熱鬧也更雜沓了。小白就在西邊開發區裡借了套一室戶的工房,搬過去住了。生活陡然地清靜下來,變得很單純。開發區的夜晚是寂靜的,他這才發現他在喧譁的市聲裡已經生活得多麼久了。遠處有幾部塔吊在工作,塔吊上的燈在夜霧中一明一滅,更顯出了夜的遼闊空曠。他的思想便在這空廓中活躍著。

    就這樣,他開始了真正的寫作人的生涯。他結交了許多朋友,在一起討論著思想和寫作。但這許多朋友中並沒有阿五頭。阿五頭依然住在他們家的老式公寓房子裡,讀著(周易)。他和小白已經很久不通信息了。在小白結交的朋友中,常有年輕的女性。她們思想開放,特別喜愛清談,其中有一個做了小白的女朋友,他們的關係甚至發展到了同居。小白卻不打算與她結婚。倒不是說他懼怕婚姻,而是覺得他與女朋友的關係有一種不真實的性質。他們是思想的伴侶,婚姻卻是,生活。而他多少有一點懼怕生活。後來,女朋友主動了斷了這樣的、沒有結果的關係,另尋歸宿。女朋友的離去,使小白傷心了一陣,他感到了一個人生活的寂寞。於是,他又有了一個女朋友。但這一個是比上一個更沒有婚姻的希望了,因為更加不真實。前一個到底是小白第一個情人,要從思想的接近和交流來說,她又可算是小白的第一個異性朋友,留下了許多深刻的影響,有過一些動情的時刻。而這一次,似乎只是對上一次的某種模擬和重複,不管承認不承認,是有些填補空白的意思。之後,小白也還有過另外的,或長或短的異性經驗。這些異性像流水一樣從小白的生活裡流過,陪伴著小白的孤夜。小白住的這座樓的周圍,漸漸矗立並簇擁起高樓,最終,這座舊樓宣告廢棄,將進行爆破,夷為平地,再建新的大樓。小白便搬出了這個套間。這時候,他已經在開發區另一角的高層裡,以按揭付款的方式買下了一套兩室一廳。他住進了新居,夜晚,拉開窗簾,見已是萬家燈火。

    他很少回家。舅公和阿孃相繼去世,哥哥去了美國,將父母接去探親,姐姐一家則從住房逼厭的婆家搬回了老房子。他就更少回家了。兒子有時會來看他。他已經是個小小少年,迷戀電視和遊戲機,和他並無多少話講。他從來就不怎麼喜歡孩子,覺得他們很麻煩,現在就更不談了。他只是替兒子支付生活費,交納學費,還有贈送禮品。妹頭的消息時有時無,最新的一個是,妹頭出國了,去的是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他略有些驚奇,想妹頭怎麼會去那麼一個冷門的地方。但再一想,又覺得妹頭和這地方相配極了。小時候,這城市的大大小小弄堂裡的孩子,都是用一句滬語的諧音,來記誦地理課上的這個地名,叫做"玻璃木梳眼淚水"。誰讓它有這樣奇怪的冗長的發音呢?就這樣,"玻璃木梳眼淚水"。他們唸經似地背誦著,心裡其實並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麼一個地方,誰會叫做"玻璃本梳眼淚水"呢?可妹頭果真去了。

    現在,他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迎面而來,最觸目的,是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們。她們一律穿著最為時尚的衣著。由於時尚,她們的面目彼此就有些相像,而不是以往那樣,每條馬路的女孩子都有每條馬路的風範,她們各不相同。在他從小長大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子,有著特殊的臉相,她們漸漸地出現在他眼前。有"淮海路上一枝花"的端正的鵝蛋臉型,這種臉型輪廓特別勻稱,額,頰,眉稜,下頜,線條緊湊而柔和,在顴和腮之

    間,有些微的凹陷,這一處凹陷使得臉部有了股傷感的格調。這種臉型有時候會讓人覺得有些憔悴,這就是那傷感格調忽然間併發的緣故。"七○屆的拉三"的臉型比較華麗,色彩相當強烈,從細節看,不是那麼均衡,但每一個衝突,都得到有效的解決,結果是,整體的和諧。由於它性格突出,所以,並不是每個角度都是好看,某一個角度,甚至頗為難看,可這難看也是有色彩的。總之,它招人眼目。玲玲是有些怪異的臉型,她的近乎透明的白皙,淺藍的眼白,微黃的頭髮,還有包著的嘴形,流露出的是詭秘的情調。沒有人說她像異國人,她不是那種異國人的形象,但她怪異。她特別適合她後來選定的髮型,就是將頭髮梳向一側,在一側的耳畔系起一束,這加強了她的怪異。淮海路上還有一種臉相,是有些像動物,比如說,狐狸。吊眼梢,尖下巴,鼻子細長,嘴,闊而扁。這種臉相的女孩子,大都聰明活潑,但是也有些刁,口齒尖利,不怎麼好相處。再有一種類型是接近亞熱帶的種族,膚色黝黑,小而圓的頭部,面部肌肉結實,瞳仁的顏色特別深,眼睛的重瞼闊而顯著。她們大都是小個子的女孩,動作富有彈性,適合勞動和運動。許多臉相湧現在他的眼前,街上的女孩都換了臉,變成他所熟悉的那些。在她們中間,他好像看見了妹頭。妹頭的臉,是的,妹頭的臉,是他說不出哪一種類的,可卻無法混淆。妹頭面目奇異地走在人叢裡面,走著,走著,然後飛翔起來。她越過了那麼多的各不相同的臉,飛翔起來,很多臉都落到了她的身後。她飛翔,飛翔,一直飛向,布宜諾斯艾利斯。

    1999年5月20日一稿

    1999年6月15日二稿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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