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說:
有時候我想描繪小說這東西的形狀。它的時間狀態是無疑的,就是講述的過程,那麼空間的狀態呢?空間是個令人茫然的概念,它好像很難物化似的,而我知道,空間其實是無時不在的,它是時間的容器,我們存在的本身就證實並使用了它。那麼,小說的空間狀態是什麼?難道就像紙那樣扁平的一張?馬拉美所說的「世上的一切東西都為了成為書而存在著」,就為了成為那樣扁平形狀的東西嗎?這似乎令人傷懷。
一
隔壁房間裡的自鳴鐘「噹噹噹」地打了四點,歐陽端麗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窩很暖和,哪怕只多呆一分鐘也好,她拖延著時間。誰家的後門開了,又重重地碰上了司伯靈鎖──「砰」,隨後,弄堂裡響起一陣又急又碎的腳步聲。端麗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腳下,似乎為了抵抗熱被窩的誘惑。一團寒氣把她包裹了,打著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襖、毛褲──毛褲軟綿綿的很難套上。五分鐘以後,她已經圍著一條黑色的長圍巾,挎著籃子,擰開後門鎖,重重地碰上門,匆匆走了,身後留下一串沓沓的腳步聲。
天,很黑。路燈在冰冷的霧氣裡哆嗦。幾輛自行車飛快地馳過去,三兩個人縮著脖子匆匆走著,一輛無軌電車開過了。端麗把圍巾沒頭沒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活像個北方老大嫂。風吹來,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線褲和呢褲,她覺得似乎只穿了條單褲。俗話說:寒從腳底來。腿一凍,帶得全身都打哆嗦。該做一條薄棉褲,她思量著。從沒想到上海會有這麼料峭的北風。因為她從來不曾起這麼早並且出門,她也從不曾以為早起出門是什麼難事。有時,阿寶阿姨沒買到時鮮菜,她會說:「你不能起早一點嗎?」現在,阿寶阿姨走了,輪到她早起了。她嘆了一口氣。
穿過馬路,趕上前邊那個挎菜籃的老太婆,又被兩個小姑娘從身後超過,街面房子的門裡不時有人走出,提著竹籃,打著哈欠,碰上了門,袖著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場的隊伍漸漸壯大了。到了路口,轉彎,前面就是菜場。昏黃的燈光像一大團濃重而渾濁的霧氣,籠罩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潮漉漉粘搭搭的像剛下過一場細雨,這裡那裡沾著菜皮,魚鱗。人聲嘈雜,都在說話,都聽不清在說什麼。一輛黃魚車橫衝直撞地過來了,人流被劈成兩股。一夥小孩子和婦女擠在黃魚攤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著要打起來了。端麗趕緊站遠一點。這種地方,大都是被這些野孩子和以專給人家買菜為職業的阿姨壟斷著,旁人休想插腳。他們似乎有一個什麼聯合同盟。如你想買時鮮菜、熱門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開秤,轉眼間,你會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後面了,哪怕在你前邊只是一塊磚頭,剎那間,也會變出這許多人來。他們互相拉扯,互相證明,結成一個牢不可破的堡壘。
端麗身不由己地走在人流中,心裡盤算來、盤算去,總也沒法子把這八角錢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資全部停發,只給每人十二元生活費,還不包括已經工作了的大兒子,端麗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齡,可惜他從沒這麼打算過。他拿著六十元的大學畢業工資,早早地結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麗沒有工作,大學畢業後竟把她分到了甘肅,她不去,她不少那幾個錢用。誰想到過會有這麼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給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氣,水電,米,油鹽醬醋,肥皂草紙牙膏等費用,剩下的錢全作菜金,也只睹每天八毛。越是沒有吃的,越是饞。三個孩子本來吃飯都需要動員,而如今連五歲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飯。一碗雪裡蕻炒肉放在飯桌上,六隻小眼睛一眨一眨,一會兒就把肉絲全啄完了。端麗狠狠心,決定買一塊錢的肉,乾菜燒肉,解解饞,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擠到肉攤子跟前。人不多,只排了十來個人,她在末尾站上,一邊細細打量肉案上的肉,經過衡量比較,看中了一塊夾精夾肥的肋條。前邊有兩位指著那塊肉,斬去了五分之二,可別賣完了!她的心有點跳。又有一個人要買那塊肋條肉,只剩三指寬的一條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緊張、興奮,使她一時沒說出話來。
「要哪塊?快點快點!」賣肉的小師傅不耐煩地用一根鐵條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幾下,後邊的人直推端麗。
「要這塊肋條,一塊錢!」她怕被人擠出去,兩手抓住油膩膩的案板。
小師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盤:「一塊兩毛!」
「我只要一塊錢的。」她抱歉地說。
「只多兩角錢,別煩了好不好!」
「麻煩你給我切掉,我只要一塊錢。」端麗臉紅了。
「你這個人真疙瘩,你不要人家要!」
「給我好了,小師傅。」後面一個男人伸過籃子。端麗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奪過肉,掏出錢包,點了一塊兩角錢給他。
肉確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麼,就作兩天吃好了。這麼一想,她輕鬆了。走過禽蛋櫃,她站住腳:買幾隻雞蛋吧!蛋和肉一起紅燒,味道很好。孩子的營養要緊,來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稱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兩天吃也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過了這兩天再說吧!她吐了一口長氣,轉回頭走出菜場。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車「滴鈴鈴」地直響成一片,爭先恐後地衝。有一些小孩子,斜背書包,手捧粢飯或大餅油條,邊走邊吃。端麗想起了多多和來來,加快了腳步往家走。
文耀和孩子們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沒忘了點煤氣燒泡飯。這時,都圍著桌子吃早飯呢!
「媽媽,買油條了嗎?」來來問。
「媽媽買肉了,今天吃紅燒肉燒蛋。」端麗安慰孩子。
來來歡呼了一聲,滿意地就著什錦鹹菜吃泡飯。多多卻噘起了嘴,沒精打采地數珍珠似地往嘴裡揀飯米粒。這孩子最嬌,也許因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點的緣故吧,對眼下的艱苦日子,適應能力還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別忘了給姆媽爹爹端一點過去。」文耀說,匆匆扒完最後幾口飯,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裡卻十分犯愁。
「我的語錄包呢!」多多跺著腳,煩躁地叫。
「你自己找嘛!」端麗壓制著火氣說。她剛披上毛巾開始梳頭,這麼披頭散髮地在菜場上走了一早晨,簡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又拿我的東西。沒有語錄包不能進校門的呀!」
端麗只好放下梳子,幫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後面找,她最小,卻最懂事。最後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趕緊聲明。
「不是你,難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檢查著裡面的語錄,老三篇等寶書,這是他們的課本。去年年底劃塊塊分進中學,每天不知在學什麼,紀律倒很嚴,不許遲到早退,多多這樣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學校少說話,聽到嗎?」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麼,隨他的去,你不要響,別回嘴,聽到嗎?」
「曉得了!」多多下樓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麗最替她擔心了。
「媽媽,我走了。」來來也跟著下了樓,他還在上小學,很老實,不大會闖禍。
這時候,端麗才能定下心繼續梳頭。她的頭髮很厚,很黑,曾經很長很長,經過冷燙,就像黑色的天鵝絨。披在肩上也好,盤在腦後也好,都顯得漂亮而華貴。她在這上頭花時間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紅衛兵來抄家時勒令她在十二小時內把頭髮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當生命財產都受到威脅時,誰還有閒心為幾根頭髮嘆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儘快盡好地過去。只是從此,她再不願在鏡子前逗留,她不願看見自己的模樣。匆匆地梳好頭,匆匆地刷牙、洗臉……她幹什麼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過去,她生活就像在吃一隻奶油話梅,含在嘴裡,輕輕地咬一點兒,再含上半天,細細地品味,每一分鐘,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著的這碗冷泡飯,她大口大口嚥下去,不去體味,只求肚子不餓,只求把這一頓趕緊打發過去,把這一天,這一月,這一年,甚至這一輩子都儘快地打發過去。好些事,她不能細想,細想起來,她會哭。
「媽媽,我到樓下後門口站一會兒好嗎?」咪咪請示。
「好孩子,在家裡。媽媽煮好蛋,幫媽媽剝蛋殼。」端麗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鄰居孩子接觸。一旦有了糾紛,吃虧的總是咪咪,碰到不講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沒有堅持,有些憂愁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怎麼,這孩子會嘆氣。她走開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麗洗碗,掃地,揩房間,把肉洗乾淨泡上醬油燉在沙鍋裡,別一個煤氣煮雞蛋。
「媽媽,」咪咪從窗口扭過頭來說,「『甫志高』又來找小娘娘了。」
「噢。」端麗答應著。「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學校裡高她兩級的同學,長得和電影裡的「甫志高」活像。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親開私人診所,兩人都沒資格參加紅衛兵,逍遙在家,不知怎麼開的頭,來往起來了。
「他倆出去了,」咪咪又報告,「『甫志高』走在前頭,小娘娘在後邊。」
「咪咪,來剝蛋!」
「噢!」咪咪來不及地跑了過來。能有點事幹,她很高興。
沙鍋裡飄出肉的香味,十分饞人。可是,肉卻縮小了。端麗惶惑地看著它們,不曉得該如何阻止它們繼續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著一隻碗一雙筷走到水池子跟前,擰開水龍頭衝了一下,收進碗櫃。
「這麼就算洗過了?」端麗噁心地說。看他那麼懶洋洋的邋遢樣子,她不曉得他當年和父親劃清界線的革命闖勁上哪兒去了。
「並沒有油膩。」他和藹地解釋道,走出廚房,順手摸了摸咪咪的腦袋。咪咪毫不理會,全神貫注地看著手裡的雞蛋,她輕輕地敲了幾下,翹起小手指頭,小心地揭著,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嚴肅。
端麗在剝好的光滑的雞蛋上淺淺劃了三刀,放進肉鍋,對邊上神情關注的咪咪解釋:「這樣,味道才會燒進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塗,媽媽。」咪咪說。
端麗心裡不由一酸,這種菜是鄉下粗菜,過去誰吃啊!難得燒一小缽,直到燒化了,也很少有人動筷子。她看了就發膩,可現在居然真覺得香。
肉煮好,連同乾菜、雞蛋,有大半沙鍋。端麗找了一個樣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鋪上一層乾菜,然後放上幾塊方方正正的肉、一隻蛋,送到隔壁房間去。他們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發工資後,婆婆說分開好安排,就分開了。
「端麗,你們自己吃好了,讓來來吃好了。」婆婆客氣著。
「一點點東西,姆媽,給爹爹嚐嚐味道。」端麗放下碟子趕緊走了。這麼一點東西再推來讓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準備吃兩天的計劃,在中午就破產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鍋裡劃分了一下,勉強睹三頓,可一頓只淺淺一碗,分到五張嘴裡,又有幾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滿:要吃就要吃暢,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午飯後,是一天中最清閒自在的時候。端麗鬆了一口氣,打開衣櫃,想找幾件舊衣服拆拆,翻一條棉褲。找出兩條舊褲子,可作裡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時候的舊棉襖,把棉花拆出來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開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縫還難,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著,小姑文影來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舉止有幾分恬靜,很討人喜愛。她們姑嫂以前的感情並不怎麼好,常為一些小事嘰嘰咕咕。文影見端麗做了新衣服要和媽媽吵,端麗見文影買了新東西也要和丈夫生氣。現在,所有的東西一抄而空,再沒什麼可爭的了。加上文影學校停課,整天很無聊,常來嫂嫂房間坐坐,倒反和睦了許多。
「嫂嫂,你在拆什麼?」
「兩件舊衣服,改一條棉褲。」
「這件也要拆嗎?我幫你。」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來,「棉褲太笨重了,應該用絲棉做。」
「幾斤絲棉都抄掉了,還都是大紅牌的呢!幾件絲棉棉襖也抄了,全放在樓下,連房間一道封起來。只剩你哥哥的一件駝毛棉襖了。」
「再加一條厚毛線褲還不行嗎?穿棉褲難看!」
「我老太婆了,難看就難看,隨它去了。」端麗半真半假地笑著說。
「瞎三話四。嫂嫂你是最不見老的。不過,那時你真漂亮,我至今還記得你結婚那天的模樣。」
「是嗎?」
「真的。你穿一套銀灰色的西裝,領口上別一朵紫紅玫瑰,頭髮這麼長,波浪似地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樣,又黑又亮。那時我五歲,都看傻了。」
「是嗎?」端麗惆悵地微笑著。
「我覺得你怎麼打扮都好看。記得那年你媽媽故世,大殮時,你把頭髮老老實實地編兩根辮子,還是很好看,怪吧!」
「有啥怪的。人年輕,怎麼都好看。」端麗決計打斷小姑的追憶,她不忍聽了,越聽越覺得眼下寒傖,寒傖得叫人簡直沒勇氣活下去,「你現在是最最開心的時候,人生最美好的階段。」
「可是我們只能穿灰的,藍的,草綠的,只能把頭髮剪到齊耳根,像個鄉下人。」文影嘆了一口氣。
「就這樣也好看,仍然會有人愛你。」嫂嫂安慰她。
「但願……」
「你那同學對你有意思?看他來得很勤。」
「嫂嫂,你又瞎三話四!」文影臉紅到脖子根。
「我說的是實話,你也有十七歲了吧!」
「我才不想那些事呢!我還想讀書。」
「想讀有什麼用。再說,真讀了又怎麼樣?我大學畢業還不是做家庭婦女。」
「那是你自己要做家庭婦女。我就不!」
「說得好聽!如果要你去外地,你去嗎?我是怎麼也不去外地的,在上海吃泡飯蘿蔔乾都比外地吃肉好。」
「都傳說,我們畢業了,有分配去外地的名額。」文影憂愁地說。
「端麗,」婆婆來了,一臉的驚恐不安,「樓下來了十幾個人,都是你們爹爹單位的,戴著紅袖章。」
「真的?」姑嫂二人頓時緊張起來,文影臉色都發白了。端麗站起身,把門關好,強作鎮靜安慰婆婆,「別怕。最多是抄家,東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他們上來纏,問這問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錯了,又給你爹爹添麻煩。」
「別說話。」文影低聲叫,眼睛充滿了驚恐。她很容易緊張,有點神經質。每次抄家之後,她都要發高燒,「別說話,讓他們以為樓上沒有人,就不會上來了。」
於是,三個人不再出聲,靜默著,連出氣都不敢大聲。只聽見樓下傳來拆封開門的聲音,有人吆喝:「再來兩個人,嘿──扎!」好像在搬東西。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房門忽然開了,三個人幾乎同時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進來,卻是來來。大家鬆了口氣,婆婆直用手撫摸胸口以安撫心臟。
「你怎麼上來的?」端麗不放心地問,似乎樓下布了一道封鎖線。
「我走上來的。」來來實事求是地回答。
「樓下那些人沒和你說話?」
「沒有。他們在搬東西呢,把東西都搬到卡車上。小娘孃的鋼琴也搬走了。」
「讓他們搬吧!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他們別上來。」文影疲倦地說。
大家又靜默了一會兒,聽見下面鑰匙嘩啦啦的鎖門聲,然後,是汽車的啟動聲,「嘟」──走了。
「媽媽,我肚子餓。」來來說。他十一歲,正是長的時候,老感到飢餓,隨時隨地都可進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飯。」端麗隨口說,可立刻覺察到婆婆極不高興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說:「給你一角錢吧。」
來來高興地跑過來接了錢,把這張小鈔票攤平夾在書裡。仍然爬上騎子繼續做功課,沒資格參加紅小兵,只好悶頭做做功課。他是長孫,是阿奶的命根子。
過了一會兒,多多也回來了。端麗一邊和小姑、婆婆閒聊,一邊聽見來來輕聲得意地對姐姐說:「媽媽給我一角錢。」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來了。
來來討好地趴在姐姐耳朵邊說了些什麼,多多的臉色才和緩下來。端麗放心了,一旦孩子當著婆婆的面鬧起來,就是她的過錯了。
「你們爹爹置這份家業,是千辛萬苦,你們不曉得。」婆婆嘮叨,「當年他一個鋪蓋捲到上海來學生意,吃了多少苦頭,才開了那丬廠……」
「那都是剝削來的。」小姑不耐煩地頂母親。
「什麼剝削來的?你也學文光。我的陪嫁全貼進去了,銀洋鈿像水一樣流出去……」
「你不要講了好嗎?給人聽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這麼兇的。」端麗制止小姑,「姆媽,你心裡煩就對我們說,這話可萬萬不能對外人講。」
「媽媽!」多多在叫,「我們出去玩,一歇歇就回來。」多多攙著咪咪,來來走在前邊,一隻腳已經下了樓梯。
「去去就來噢!」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麼都不要搭腔啊!」
「曉得了!」多多回答,三個人撲通撲通下了樓。
淘米燒晚飯時,三個人才回來,一臉的心滿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還殘留著一些黃黃的咖喱末。
「你們吃什麼了?」
「吃牛肉湯,媽媽。」咪咪興奮地說。
端麗嚇了一跳,一毛錢如何能吃到牛肉湯,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講。」
「是吃牛肉湯,一人一碗。」來來證明,媽媽的驚訝叫他更覺著得意了。
「多少錢一碗?」
「三分錢。還多一分錢,給咪咪稱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這麼便宜?」端麗更加吃驚,「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嗎?」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條小馬路,角落裡有一丬點心店,名字叫紅衛合作食堂。」
「你們怎麼找到那裡去的?」端麗不知道那個地方,她只知道紅房子西餐館,新雅粵菜館,梅龍鎮酒家……
「我們慢慢走,一邊走,一邊看。姐姐說要買合算的東西吃。」
「多多,」端麗叫道,「你們吃的那些地方衛生不衛生?可別吃出毛病來。」
「有什麼不衛生,好多人在那裡吃呢!」多多說。
「我們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說,「我們對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湯是兩毛錢呢,其實和我們的湯一模一樣,就是有幾片肉。」
「你們的湯裡沒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說。
「我也不要。」來來和咪咪異口同聲地響應。
端麗一陣心酸,說不出話來了。接連吃兩天素菜的決定便在這一刻裡崩潰了。
她每天上菜場,總要被一些葷菜、時鮮菜所誘惑,總是要超過預算。她不會剋制,不會儉省,不會瞻前顧後,卻很會花錢,很會享受。她習慣了碗櫥裡必定要存著蝦米、紫菜、香菇等調味的東西,她習慣每頓飯都要有一隻象樣的湯。她覺得自己克得很緊,過得很苦,可是錢,迅速地少下去,沒了。她苦惱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還發愁,最後仍然得由她來想辦法:
「有些用不著的東西,賣掉算了。」
「對,就這麼辦!」文耀高興了,剛才還山窮水盡,這會卻柳暗花明,他以為可以一往無前。於是翻了一個身,呼呼地睡著了。他在學校以瀟灑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風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電影廠借學校拍電影,也把他拉去充當群眾。他學的是土木,功課平平,卻很活躍。學校樂隊裡吹蛇形大號,田徑賽當拉拉隊,組織學生旅遊,開晚會,都很積極。他會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麗的端麗委身於他,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這個沒得玩了的日子,端麗發覺他,只會玩。
後門輕輕地吱嘎了一聲,開了,又輕輕地咯嗒碰上了。然後,樓梯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是文光回來了。他就像個幽靈,神出鬼沒的。出去,進來,誰都不知道,誰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麼。「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他站出來同父親劃新界線,將被子鋪蓋一卷,上學校去住了。可是不到兩個月,卻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紅衛兵仍不願意接受他,還是他自己不願參加。回來時,又黑、又瘦、又髒,據說身上還長了蝨子。總之,像個叫花子。父親沒罵他,沒趕他,卻不再搭理他,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母親呢?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變成這麼一攤子,端麗只覺得自己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