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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空閒日月

    盧貝隆一帶的人口,在一夜之間驟減。“第二個家”——有些是很漂亮的老房子——鎖好,門窗關牢,門柱用生鏽的長鐵鏈栓緊。聖誕節以前,這些房子都不會有人住,誰都看得出來它們全是空城。空屋竊盜為什麼成為沃克呂茲省的重要行業,也就很易瞭解了。就是裝備最差、動作最慢的偷兒,有了這麼幾個月的時間,完全不受打擾,也總能從容完成工作,有些盜賊極富創意,竟把整個廚房拆除搬走。羅馬式的古舊屋瓦、有收藏價值的前門、巨大的橄欖樹,都有人偷。倒像是哪個小偷正在裝修房子,以鑑賞家的眼光多方搜尋,看到什麼合用的東西便取去。也許就是他,拿走了我們的信箱。

    當地朋友,一個接一個,從夏季隱居處現身出來,再度與我們相見。他們遭受太多訪客的騷擾,此刻驚魂未定,訴說的故事大同小異。衛生浴室設備和錢是兩大主題,令人驚訝的是各家訪客連使用的詞語都雷同,他們用迷惑的、抱歉的或是憤怒的語氣,說出這些八月常用句:

    “你說什麼?他們不接受信用卡?人人都用信用卡的呀”

    “你家的伏特加酒喝光了。”

    “浴室裡有一股怪味。”

    “可不可以請你會帳?我只有五百法郎的大鈔。”

    “沒關係,我一回到巴黎,就寄一份新的來賠你。”

    “我不曉得你的馬桶這麼容易壞。”

    “我打到洛杉礬去的電話費一共多少,別忘了告訴我”

    “看你這樣為我們做牛做馬,我真抱歉。”。

    “你沒威士忌了。”

    聽多了有關水管堵塞、牛飲白蘭地、酒杯打碎在游泳池裡、促吝小氣以及吃喝無度的故事後,攪得自己在八月裡還算是得到仁慈的對待。我們的房子受到嚴重破壞,但聽起來朋友的房子創傷也不輕。而至少,當曼尼古西肆行敲擊時,我們不必提供他們食宿。

    九月初,在很多方面給人春天的感覺。白晝乾燥而熱,夜晚則涼爽。空氣不再如八月的悶溼,轉為清新怡人。山谷居民甦醒過來,著手一年間的主要事業,每天早晨巡視葡萄園,查看一行一行懸在枝頭,飽滿多汁的葡萄。

    福斯坦也不例外。站在葡萄園裡,他捧著串串.葡萄,舉頭望天,咂著舌頭,思索天氣將如何變化。我問他,何時該採收葡萄。

    “應該等它們再熟一點,”他說:“但是九月的天氣靠不住。”

    每個月,我都聽到他對天氣發表類似的悲觀評論。全世界的農夫都是用這種認命而哀愁的語氣,告訴你向土地討生活是多麼艱苦。風總是不調、雨總是不順,陽光。野草、病蟲害、政府,總有什麼東西壞了他們的大事。他們從悲觀中得到自虐的快樂。

    “一年裡,也許頭11個月都萬事如意,”福斯坦說:“然後,啪——暴風雨一來,葡萄就再也榨不出汁了。”只剩下葡萄渣——他的語氣如此輕蔑,我可以想象他寧可讓風雨打壞的葡萄掛在枝上爛掉,也不願浪費時間去採收那些連普通酒也釀不成的東西。

    彷彿他的生命還不夠悲慘似的,大自然又為他增添了更多困擾;我們土地上的葡萄必須分兩次採收,500棵做水果吃的所謂“桌上葡萄”先熟先採收,其餘釀酒用的葡萄晚熟晚採收。這很麻煩,可是葡萄價錢好;只得耐心著點。但這也就讓農夫有兩次受災和失望的機會,而照福斯坦的說法,災難無疑是會降臨的。我走開去,留他在那兒怨天尤人。

    曖氣設備

    福斯坦帶來的悲愁氣氛,不久被曼尼古西的大好消息沖淡。曼尼古西像分配口糧似的,每天給我們一些好消息。今夭的新聞是暖氣設備就要完工,他似乎可以預期點燃鍋爐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他已經三次提醒我訂購油料,又堅持要親自監督灌油,怕的是生手壞事。

    “不小心的話,”他向送油來的人解釋:“一小滴油星子就能塞住燃燒器,阻礙電極。我想你一邊灌油,我一邊濾清,比較妥當。”

    送油工用他油髒汙黑的手,氣憤地撥開曼尼古西指點過來的手指尖。“我的油經過三重過濾,不可能出問題。”他作勢要親吻自己的指尖,之後覺得還是不要的好。“我們等著瞧。”他懷疑地看著那尚未塞入油桶的油嘴,油工拿一塊髒布,誇張地擦拭著它。曼尼古西在灌油典禮上發表了一場內容詳盡的科技演說,論述燃燒器和鍋爐的內部結構與功能,油工不怎麼感興趣地聽著,只是適時地咕嚕一聲“呃,是嗎?”油裝完了,曼尼古西轉向我說:“今天下午我們第一次試車。”

    想到一種可怕的狀況,他憂慮起來:“你們不會出去嗎?你和夫人都在家?”讓他失去聽眾那是極不厚道的做法。我們答應,兩點鐘準時到達。

    我們聚集在原為驢舍,現經曼尼古西改作暖氣中樞的地方。鍋爐、燃燒器和水箱依次排列,由銅製總開關和漆上不同顏色的管子連接——紅的代表熱水,藍色是冷水,我這麼推論。管子從鍋爐伸出,到天花板上消失不見。亮晃晃,襯著灰色石牆很不調和的水閥、標度盤、開關,正等著主人開始使用。這玩意兒看來複雜極了。我貿然把這意思說了出來。

    曼尼古西認為這是對他的人身攻擊,花了10分鐘示範操作有多簡單:轉動開關、啟閉水閥、撫弄儀表,搞得我暈頭轉向。“好啦”他最後一次示範開關動作之後說,“現在你瞭解這機器了.我們開始試車。徒兒!小心!”

    這怪獸般的機器,一陣嘎答哼吱之後醒過來。“燒起火來!”曼尼古西在鍋爐四周飛舞,作第五次調整。空氣彷彿遭到重擊,接著是一聲大壓抑的怨吼。“是在燃燒!”他發出猶如航天飛機發射的聲音。“5分鐘之內,每一個放熱器都會暖起來。來吧!”

    他巡視全屋,堅持要我們觸摸每一個放熱器。“看!今年冬天你們穿襯衫就可以過了。”但此刻我們可是汗流浹背。外面是攝氏27℃的高溫,室內暖氣全開的溫度更讓人受不了。我請求關掉暖氣,以免大家都被烤乾。

    “啊,不行。要讓它開24小時,我們才知道接頭密不密,有沒有漏縫。什麼都別碰,等我明天再來檢查。每個開關都開到最大,這一點最重要。”

    他走了,任由我們嗅聞著滿室烘熟了的灰塵和鐵管氣味,像花草在烈日下枯萎。

    鄉間槍聲

    九月的一個週末,鄉間忽然槍聲四起,像是在為第三次世界大戰預作演習。原來,鐵定的狩獵季節展開了。每一個熱血的法國男人都拿起槍、帶著狗,殺氣騰騰地入山試身手。

    這事早有預兆。跡象先從郵箱傳來:維松村(Vaison一la一Romaine)的一家槍具店散發嚇人的聲明,說該店願以“季前價格”,提供應有盡有的軍火,有六七十種槍械可供選擇。

    想到或許可以擁有一支電子瞄準的精良獵槍,挑起了我未曾甦醒的狩獵本能,但任何危險物品交在我手上,我妻總有充分的理由提心吊膽。她指出,我如果打算射穿自己的腳,似乎大可不必使用電子瞄準器。

    我倆都對法國人的嗜愛槍枝感到驚訝。我們曾兩度造訪外表看來溫柔和平的法國人家,兩次都由主人引導參觀家藏武器。其中一位男士藏有5支口徑不等的來福槍,另一位則有8支,上了油、拋了光,陳列在餐廳牆壁的框架上,像一件致命的藝術品。怎麼會有人需要八支槍?他怎麼知道出去打獵時該帶那一枝?或者他全都帶著,像高爾夫球杆一般,用長袋子裝著,遇見豹子或糜鹿時揀出那支點四四口徑的,遇見兔子時則挑出最細小的?

    後來我們漸漸瞭解,對於槍枝的狂熱,不過是法國全國上下熱衷工具裝備的部分表現。他們極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專家。法國人去騎自行車或打網球或滑雪,最忌諱別人以為他是新手,雖然他的確是。因此他裝備起來,作出職業高手的樣子,看起來和參加全國賽或奧運會的選手一樣。談到狩獵,裝備幾乎可以無限添置,這些裝置又因為能增添勇武強悍之氣而格外迷人。

    我們應邀去亞維隆市場,觀賞狩獵裝備預展。各個攤位都堆得像山一樣高,像個軍火庫;子彈帶連著皮編來福槍套,綴有無數拉鍊口袋的獵裝,還有可洗的獵物袋——血跡可輕易清除,因此十分實用。有外籍僱傭兵空降剛果時穿的那種野戰靴,有刃寬九寸的嚇人獵刀,掌上型羅盤、鋁製輕巧水壺——裝酒的機會可能比裝水還多些。有環扣的寬腰帶,上附裝刺刀的套子,想來在子彈都已耗盡,眼前仍有獵物的情形下,這冰冷的鋼刀就要派上用場。步兵帽、野戰迷彩褲、救命口糧、摺疊式野炊火爐。只除了那四條腿。鼻子如雷達,必不可少的同伴:獵犬。人在對抗森林裡的不馴野獸時,可能需要的所有東西,這裡都齊備了。

    獵犬這種特別商品,不能在櫃檯上交易。聽說,真正有心打獵的人,若沒有見過小犬的雙親,決不會貿然買下他。不過,照我們所見的幾隻獵犬看來,要找到小犬的父親恐怕相當困難。來源不明的雜種狗,大概有三種可以辨認的類別;淡褐色的大型長耳狗,身體長長的矮腳狗,以及那滿面皺紋與悲色的高瘦獵犬。

    每個獵人都認為他的狗天賦異稟,隨時準備告訴你這狗的英勇威武事蹟。從主人的讚美詞聽來,這些狗似乎具有超能力,經過訓練之後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而且忠貞不渝。我們大感興趣,期待著在狩獵季節展開的那個週末,親眼看他們表演。也許我家小犬看了它們的榜樣,也能學著做點有用的事,別成天只曉得追蜥蜴、捉網球什麼的。

    在我們附近的山谷,狩獵大事於週日清晨七點剛過就開始了。槍聲從屋左屋右,以及屋後的山區傳來。槍林彈雨的聲音,讓人覺得任何移動的物體都有中彈的可能。我帶狗兒出去散步時,特地帶著所能找到的最大一條白手帕,準備在必要時當做白旗,豎起投降。為謹慎起見,我們採取了繞過屋後,通往村子的步徑。我想,領到獵槍執照的人,應該都會遠離這人來人往的小道,往林深草密的山腹中去尋獵物吧。

    聽不到鳥鳴。敏感的或有經驗的鳥,都在第一聲槍響之後,逃往比較安全的地方,例如北非或亞維依市中心去了。早年,獵人常把籠中鳥掛在樹上,引誘其他鳥靠近,然後一槍命中。現在法律不允許這麼做了,獵人得靠他的森林知識,輕手輕腳地去打獵。

    我沒見到什麼森林知識豐富、躡手躡腳的人,但確實見到獵人、獵狗與槍彈,數量之多,足以打光法國南部所有的兔子與畫眉。他們並沒有往森林裡去;事實上,他們就在小道附近,三五成群地聚在空地上,說笑、抽菸,暖飲水瓶裡的酒,把香腸切成一片一片地吃。

    至於真正的打獵——人與畫眉鳥的鬥智之戰——沒有進行的跡象。一定是清晨的那場槍戰,耗光了他們的子彈。

    狗脖子上的鈴鐺

    他們的狗,倒急欲上工。在狗屋裡圈了好幾個月,突然可以行動自由,又嗅到森林的氣息,他們興奮欲狂,鼻子靠近地面,來回嗅聞,拼命拉扯皮帶。

    每條狗都繫著項圈,上掛銅鈴擋。據說這小鈴擋有雙重作用;二來標示狗正在何處追逐獵物,獵人好先佔據有利位置,準備來個迎頭痛擊;二來也免得在叢林中聽到聲音籟籟悉悉,以為是兔子或野豬,開槍之後才知道打中的是自家的狗。當然,有責任感的獵人決不會沒看清是什麼,就胡亂開槍——他們這樣告訴我。但我懷疑。喝了一早上的酒,叢林中如傳來沙沙之聲,難保不讓他們氣血翻騰;而發出沙沙之聲的,很可能是人。事實上,可能就是我。我想著是不是也該戴個鈴擋,免遭誤傷。

    快到中午時分,鈴擋的另一妙用顯露出來了;避免獵人一趟狩獵下來,因走丟了狗而大失體面。獵犬才不是我想象中忠誠的動物,他們追隨鼻子的指引亂跑,渾然不知時光飛逝。他們弄不懂午餐時間一到,狩獵就要中止。掛了鈴擋,並不表示一經召喚他就過來,不過至少獵人大致曉得狗在何方。

    快中午了,一個個穿著迷彩裝的人士走向停在路邊的汽車。只有幾個人有狗追隨,其他人則吹著口哨、喊著狗名,愈來愈不耐煩。樹林內,鈴擋叮咚;樹林外,惡聲四起,反應零落。狗主人的呼喚已轉為咆哮和詛咒。幾分鐘後,獵人發動車子回家去,大都無狗相伴。

    不多久,我和妻子進午餐時,有三隻被棄的獵犬跑來,喝我們游泳池的水。我家兩頭母犬對他們那驟悍作風和異國風味大為傾慕。我們把他們圈在院子裡,卻不知道該怎麼狗歸原主。我們向福斯坦請教。

    “不用管,”他說:“放他們去。那些獵人傍晚會再來,找不到狗的話,他們會留下一隻座墊。”

    這一招總是收效,福斯坦說。狗在樹林裡走失,主人只須在最後見到他之處留下墊子之類,有狗屋氣味的東西。狗兒遲早會來到與他氣味相投的地方,等人來接他回去。

    我們把三隻獵犬放走,它們撒腿便跑,發出興奮的叫聲。那是一種奇特的、悲哀的叫聲,不是吠,也不是號,而是嘆惋,像雙簧管奏出痛苦的悲鳴。福斯坦搖搖頭。“他們會流浪好幾天。”他不打獵,視獵人和獵犬為入侵者,討厭他們在他珍貴的葡萄藤邊打轉嗅聞。

    葡萄季節

    福斯坦告訴我們,他認為上桌的葡萄已經可以採收了,只等安莉修好卡車就動手。安莉是這個家的機械手,每年九月,她就要想辦法讓那輛採收葡萄的老爺卡車多幹些兒活。老爺車高壽已30歲了——可能還不止,福斯坦記不清——車頭駕鈍、車身佝僂,兩側已無車皮、輪胎扁平無紋。多年以前就該退休了。可是買一輛新車?便困難重重。送修?何必浪費錢?家裡不是有現成的機械手老婆嗎?每年只派上它幾星期用場,福斯坦會小心翼翼,開著它走鄉間小道,免得遇上那些多管閒事的小警察,-嗦什麼煞車失靈啦、保險過期啦等等的荒謬規定。

    安莉的手段高明,老爺車一天清晨喘著氣發動了。車上載滿裝葡萄用的木製淺箱,淺度恰可容串串葡萄鋪上一層。淺箱成疊,沿葡萄藤置放,福斯坦、安莉和他們的女兒各持剪刀,開始採收。

    這是既耗時間又辛苦的工作。因為作為水果吃的桌上葡萄,外觀與滋味幾乎同等重要;採下的每一串都要仔細檢查,有傷痕的、起皺摺的,都要掐掉。葡萄串長得低,有時低到碰觸地面,有的又被葉子蓋住,採收的進度每小時僅幾十公尺——蹲下、剪斷、站起、查核,掐掉壞的、包裝好的。烈日當頭直撲肩頸,土地也從腳下蒸騰出熱氣,沒有樹蔭、沒有風,一天10小時的工作,除中午吃飯時間外,絕不休息。以後我看到水果盤裡的葡萄,一定都會想到背痛與中暑。傍晚七點多,他們才進我屋來喝杯酒。他們疲憊不堪,渾身散發著熱氣,但心滿意足。葡萄長得很好,可用三四天工夫採收完。

    我向福斯坦說,他一定很高興這樣的天氣。他把帽子往後一推,我便看到帽緣下的額頭上有一條線,清晰地將原本白皙的膚色與太陽曬黑的部分分開。

    “天氣太好了,”他說:“因此不會持久。”他仰頭把酒一飲而盡,思考著可能降臨的災難。接下來便是暴風雨、嚴霜、鬧蝗蟲、森林火災,或遭原子彈攻擊。總之在第二批葡萄採收之前,一定會出狀況。就算都沒有,他也會因著醫生說他膽固醇太高,需要節食而自悲自憐。是啊,這真是個大問題。重申命運近來待他不仁不義,他又得可憐自己一番。

    我們的美酒

    家裡有一間單獨的儲酒房間,有好一陣子我都不習慣。不是華麗的酒櫥,也不是樓梯下的厭狹凹沿,而是真正的地窖,埋藏在房子底下。四面牆壁是終年涼冷的石塊,地面則是碎石鋪成,足夠存放三四百瓶酒。我喜歡把它擺滿。我們的朋友也有決心把它喝空,我於是有了藉口,經常以親善大使的姿態,走訪各地葡萄園,蒐購好酒,免得渴著了朋友。

    我去過吉恭達和包姆村,也去過教皇城堡。這些名牌酒產地都不過一個村子大小,都是全心全意只種葡萄的小村。所到之處,都看到酒窖的廣告,好像相隔幾十公尺就有一座酒窖。“請來品嚐我們的美酒!”我欣然接受邀請。在吉恭達的庫房、在包姆村的山上城堡,我都品嚐過。我發現“教皇城堡”有一種後勁足而易入口的酒,每公升30法郎,用塑膠桶裝,像車庫大拍賣一般毫不起眼。

    在一個比較昂貴浮誇的酒房,我要求試飲燒酒。一支雕花玻璃小瓶拿出來,一滴酒點在我的手背上:是要我聞、還是要我吮?我不知道。

    過了一會,我經過村莊,過目都是售酒的招牌,一路深入遍野葡萄的鄉間,直接向制酒人買酒。他們個個都親切友善,以自己的產品為榮。而且,至少對我而言,他們的推銷誘惑無可抗拒。

    下午兩三點光景,我離開大路,順著狹窄的石子小徑,在葡萄藤間行駛。聽說這條路通往一家酒窖,他們製造的隆河白酒,我常常喜歡在午餐時喝。只須買一兩箱,便可填滿酒窖中上次家中舉行狂歡酒會騰出的空位。

    短暫停留一下,不用10分鐘,買了酒就回家。

    小徑末端是一座寬大的房子,成U字形。中間的院落裡,一棵巨大的樹木蔭涼下。一隻昏昏欲睡的狼狗對著我無精打采地吠叫,算是盡到它作為門鈴的功能。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從拖拉機上走過來,手裡捧著一堆油膩膩的火花塞。他招起前臂讓我握。我想買些白酒?好哇。他本人正忙著修理拖拉機,不過他叔叔會來招呼我。“愛德華!你能不能來招呼一下這位先生?”

    木珠編成、懸在前門上的簾子掀開,愛德華叔叔走出來,在陽光下眯縫著眼。他穿著無袖汗衫、棉布工作褲,腳下是地毯拖鞋。他的腰圍十分可觀,足可與庭院樹木的身材相比擬,可是他的鼻子更是驚人。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鼻子——寬大多肉,鼻頭豔紅帶紫,紫色的線條從鼻側越過臉頰。顯然,這個人鍾愛他所製造出來的每一桶酒。

    獨自飲樂

    他微笑時,臉頰上的線條像紫色的鬍鬚。“你好。請進來品酒。”他領我穿過庭院,推開兩重門,進入一座沒有窗戶的長形房子。“他要我在門內等著,他去開燈。從陽光刺眼的外面進來,我在屋內什麼也看不見,但我聞到一股發黴的、決不會弄錯的味道,是空氣自己在品嚐那發酵的葡萄汁。

    愛德華叔叔開了燈,關上門,不讓熱氣滲入。只有一支燈泡,罩著扁平的錫燈罩。燈下,一張長櫃桌周圍擺了6張椅子。昏暗的屋角有階梯向下,通往地窖。沿牆搭著木架,一箱一箱的酒堆在架上,老式冰箱在碎冰槽邊,發出低微的嗡嗡聲。

    愛德華叔叔在擦拭玻璃杯,-一舉向燈光察看後,才放在桌上。7支杯子整齊排列,又往它們身後擺放名種酒瓶,每安置一瓶酒,都附上讚語:“這白酒,先生是知道的,很好喝的新酒。這玫瑰紅,可不像蔚藍海岸的玫瑰紅淡而無味。13”的酒精含量,恰到好處。這是淡紅酒,喝上一整瓶,可以照常下場打網球。這一瓶,恰相反,是冬天喝的。酒力10年不退。還有……”

    我希望要兩箱那種白酒,但他不理。他認為,先生不辭辛苦而來,豈能不多嘗幾種酒再走?來吧,愛德華叔叔說,他要與我一同品嚐各種不同年份的美酒。他在我肩膀上重重一拍,讓我坐下。

    真是有趣。他告訴我哪一種酒是產自哪一片葡萄園,為什麼某些坡地產淡酒,某些卻產濃酒。每嘗一口酒,他都連帶說明可搭配什麼食物,一邊說一邊咂舌翻眼,形容其無上美味。我們在想象中吃了鰲蝦、吃了酸鮭魚,又吃了香燒雞、烤羊排蘸蒜泥醬、牛肉嫩橄欖、紅燜豬肉撒松露末。酒的滋味是一種比一種好,也一種比一種貴。我正在接受品酒專家的款待,除了坐下細品之外,別無他法。

    “還有一種酒你該嚐嚐,”愛德華叔叔說了:“雖然有些人覺得不合口味。”他挑出一瓶酒,小心地倒了半杯。深紅近黑的顏色。“很有特色的酒,”他說:“且慢,喝這酒需要配點東西。”他走開去,留我獨自品嚐,肚子裡的酒開始發揮作用。

    “好啦,”他把一隻盤子放在我面前;兩小卷羊乳酪,撒著香菜、閃著橄欖油光。他又給我一把木柄小刀,看著我切開一片乳酪吃下去。氣味濃厚的乳酪,塞滿了我的口腔,這酒的味道,此時飲來如甘露瓊漿。

    愛德華叔叔幫我搬運酒箱上車。我真的買了這麼多嗎?一定是的。我們在那陰暗酒窖的歡宴上待了近兩個小時;人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買下多少東西都有可能。我頂著微醉的頭走了,還帶走一份邀約;下個月,來參觀葡萄收穫節。

    收穫季節

    採收葡萄是一年的農事高xdx潮。我們土地上的葡萄,在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收摘。福斯坦本想再晚幾天,但他彷彿得到有關天氣的私人情報,讓他相信十月多雨。

    採收水果葡萄時的三人小組,現在加上了勞爾堂兄和福斯坦的爹。老爹的任務是緩緩跟在採葡萄人的後面,拿手杖往葡萄藤裡戳探,若找到漏採的葡萄串,便大聲叫嚷。這84歲的老人聲音仍清楚宏亮,足可讓前面的人聞聲回頭。他不像別人穿著短褲背心,他穿著毛衣、厚棉外套,還戴著帽子,好像在過涼爽的十一月。看到我妻手持照相機出來,他摘下帽子,梳理梳理頭髮,戴回帽子,擺了個姿勢,下半身隱藏在葡萄葉後。他和其他的鄰居一樣喜歡照相。

    日復一日葡萄在吆喝聲中慢慢都採光了。滿載的板條箱堆放在卡車後面。現在,每天傍晚馬路上都奔馳著貨車和拖拉機,把堆積如山的紫色葡萄運往莫弱村的制酒合作社,在那裡秤重、測量酒精濃度。

    收成一切順利,並未如福斯坦預言的出差錯。為了慶賀,他邀請我們隨他一道送最後一批貨去合作社。“今晚我們會算出總量,”他說:“你就知道明年你有多少酒可喝了。”

    卡車以每小時30公里的速度,朝遠處夕陽落地的地方搖擺而去。我們尾隨在後。卡車在小路上行駛,路邊到處見掉下來的、壓扁的葡萄。好多車輛排隊等候卸貨,粗壯的紅臉漢子們坐在拖拉機上,輪到他們時,便把車開上平臺,把條板箱推上滑坡道——這是葡萄入瓶之旅的第一段行程。

    福斯坦卸完貨了,我們和他一起走進大樓,看我們的葡萄全進了一隻不鏽鋼大桶。“注意看指針,”他說:“會顯示酒精含量。”指針向上,一陣震動之後停留在12.32%上。福斯坦前咕了幾句。他原希望能達到12.5%的,如果多讓太陽曬幾天,也許就成了。不過,超過十二度已算不錯。他帶我們去找計算每批貨物重量的人,抬頭看記錄板上的一列數字,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紙來對比。

    他點點頭,完全正確。

    “你不愁沒酒喝了。”他比了個普羅旺斯式的喝酒姿勢,拳頭握緊,大拇指指向嘴巴。“1200公升多一點。”

    聽來是大豐收,我們表示高興。“嗯,”他說:“至少沒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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