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王琦瑤出場剪綵的請柬,正是王琦瑤離開蔣家那天送到的。王琦瑤已坐了上三輪車,那老媽子將請柬送了過來。王琦瑤看見這廣東女人臉上掩不住的喜色,知道自己走稱了她的心。她想她何苦要去做那不相干人的眼中釘?無故地結了怨仇。蔣家母女都沒有出來送她,一個藉故去大學註冊,一個藉故頭痛,這使王琦瑤的走帶了點落荒而逃的意思。王聞瑤穿了一件短袖月牙白綢旗袍,一把摺扇擋著初秋還有些暑意的陽光,蟬一聲迭一聲地叫,路上的樹陰倒是秋色了。她心裡茫茫然的,手裡請柬也沒興致去拆。她沒有告訴程先生髮生的事情,這事很不好開口。她還是有點負氣,故意要使自己處境悽慘,這才解恨似的。她一路出了寬闊的弄堂,院牆的丁香就像是起煙的,香霧繚繞,弄前的馬路人車俱無,靜得也是起煙的。王琦瑤拆開手裡的信封,見是一家百貨樓開張,請她去剪綵。這消息沒怎麼叫她興奮,反有點稀奇,她想,她這個陸村用的三小姐,能為開業慶典增添什麼彩頭?想來也是一家不怎樣的百貨樓,請不到第一第二位,便讓她到場敷衍罷了。這一日是灰心的一日,是告一段落的,事情是收場了,卻還有許多善後工作。在末梢上的心情。
王琦瑤到家正是午飯的時候,她推說已經吃過,便到亭子間裡看書。亭子間是灰拓拓的,那種鹼水洗過後泛白的顏色,牆和地都是吃灰的。王琦瑤的心倒格外的靜,一動不動,看了一下午的書。傍晚時,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程先生,問她怎麼突然回家了,他是去了蔣麗莉家才知道的;她說是家裡有事,便回來了;程先生問是什麼樣的事,需不需要他幫忙;她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正是個藉口罷了;程先生鬆口氣似地,停了會兒卻又問,是不是因為他那日說的話不合適,才突然決定;王琦瑤就反問,那天他說哪句話不合適,她怎麼不知道;程先生倒不好說了,再停了會兒,就要上門來看她;她說剛到家,有些雜事,過兩天再說罷,便放了電話。第二個電話是那家百貨樓來的,請三小姐那天務必到場,屆時會有汽車來接,慶典過後還有一個便宴,也請三小姐賞光,過後,也會有車送回府上。那人說話口氣非常恭敬,也很急切,很怕她不去的樣子。聽過這兩個電話,王琦瑤的心熨貼了不少,有點沉到底又浮起來的意思。本打算連晚飯也推託的,這時卻一併吃了,還陪母親捅了一陣子蓮心,才上樓睡覺,一覺就到天明。
剪綵那日,王琦瑤穿的是競選決賽的第一套出場服,粉紅緞旗袍,頭髮因為長了,也沒剪燙,臨時去理髮店做了個略顯老氣的發誓。她心裡也是敷衍,是對那長久的冷落的一個抗議。她想,他們怎麼會記起了三小姐,連她自己都快忘了。而她這不經意的裝束卻自有成功之處,粉紅是對她號的顏色,嬌嫩新鮮,發署是最合適她目前心情的髮型,是新鮮裡一點滄桑,而畢竟那十八歲的年輕是擋也擋不住的。一雙皮鞋是新買的,白色的細高跟,將王琦瑤的身材拔高,玉樹迎風的樣子。王琦瑤從前門上的汽車,前後的窗戶裡,有一些眼睛在看,是一些很有洞察力的眼睛,什麼都瞞不過它們。王琦瑤心裡有一些悲慼,她坐進汽車,看著車窗外的街景,電車總是噹噹,永恆的聲音。她的眼睛是漠然的表情,什麼都無所謂,但這漠然是帶著挑戰性的,有一點豁出去的精神,要將命運奉陪到底的決心。到了地方,她眼睛裡才掠過一絲驚訝,她發現這百貨樓竟是這幾日報紙和無線電大作廣告的那家,慶典的聲勢也很大,幾十個花籃排在了門前,她這時有點後悔來得草率了,可她很快鎮定下來,還有些好等自己的激動,再大的輝煌也還不是兜個圈子再回到原地?這時的王府瑤是很透徹的,不過,這透徹不是說她放棄努力,剛好相反,是認清形勢,知己知彼,是做努力的準備。她從粉盒裡檢查了一下儀容,然後下了汽車。
參加慶典的有許多要人,有一些是面熟的,顯然在報上見過照片,只是時事與政治同王琦瑤隔得太遠,都是紙上文章,還是天外文章,所以也是木然。剪彩儀式總是一大串的講話,王琦瑤只靜立著,等待輪到她的那一剪刀。雖然頭一回經歷,可電影裡報刊上也見多了,到了實地反更減些意思,例行公事似的。心裡又遺憾自己的裝束,便盼著早散早回家。只在那動剪子的一剎那,悸動了一回。畢竟是眾人矚目,由她唱主角的一瞬,可也是傻忽之間。接下來的便宴,一大半要人走了去赴公事,留下少數,其中有一位李主任,落座時就在她身邊。是軍人的氣派,腰背很挺,不苟言笑。周圍人也都有趨奉之色,有些賠小心的,氣氛總有幾分緊張。倒是王琦瑤沒什麼顧忌,出言天真,稍稍活躍了空氣。她以為李主任是此間百貨樓的經理之類,便問他化妝品牌子的問題,見他臉上浮出微笑,才知道自己弄錯了,收又收不回,只得低下頭去吃菜。望了她羞紅臉的樣子,李主任又一次浮起了微笑。後來王琦瑤才知道,李主任是軍政界的一位大人物;也是這間百貨樓的股東,請她前來剪綵,就是李主任的建議。
李主任是在"上海小姐"的決賽上認識王琦瑤的。他本是為二小姐來捧場,結果手裡的花卻投在了王琦瑤的籃子裡。王琦瑤喚起他的不是愛美的心情,而是憐措之意。四十歲的男人是有傳惜心的,這憐惜心其實是對著自己來,再折射出去的。四十歲的人,哪個是心上無痕?單單是時間,就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刻劃。更何況是這個動盪的時日,李主任這樣的風雲生涯,外人只知李主任身居高位,卻不知高處不勝寒。各種矛盾的焦點都在他身上,層層疊疊。最外一層有國與國間;裡一層是黨與黨間;再一層派系與派系;芯子裡,還有個人與個人的。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牽一髮動千鈞。外人只知道李主任重要,卻不知道就是這重要,把他變成了個活靶子,人人瞄準。李主任是在舞臺上做人,是政治的舞臺,反覆無常,明的暗的,臺上的臺下的都要防。李主任是個政治的機器,上緊了發條,每時每刻都木能松的。只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也是皮肉做的人。
女人是一點政治都沒有,即便是勾心鬥角,也是遊戲式的,帶著孩童氣,是人生的娛樂。女人的詭計全是從愛出發,越是摯愛,越是詭計多端。那愛又都是恆愛,永遠不變。女人還是那麼不重要,給人輕鬆的心情,與生死沉浮無關,是人生的風景。女人也是李主任的真愛,但愛木是李主任的人生大業,連附麗都談不上的,有點奢侈的意味。但因李主任有實力,便也談得上奢侈了。李主任的正房妻子在老家,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另有兩房妻室,一房在北平,一房在上海。而與其廝混過的女人就木計其數了。李主任是懂得女人的美的,競選"上海小姐",他還是評委之一。在他這樣的年齡,不再是用眼睛去審視女人,而是以心情去體察的。當他年輕的時候,他也迷過明眸皓齒的美人,有一句話叫作"秀色可餐",他要的就是這個"可餐",是感官的滿足。可隨著年紀的增長,也隨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滿足,他的要求開始變了。他要一種貼心的感受。他走過許多地方,見過各地的女人,北平女人的美是實打實的,可卻太滿,沒有回味的餘地;上海女人的美有餘味,卻又虛了,有點雲裡霧裡,也是貼不住。由於時尚的風氣,兩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點千人一面,即使有變,也是萬變不離其宗,終是落入案自。入目的沒有,入心的更沒有。這些年,看上去他對女人的心似乎是淡了,其實卻是更嚴格,是有點真心難求的苦衷。
王琦瑤卻打動了李主任的心了。他本是最不喜歡粉紅這顏色,覺得女人氣太重,把嬌媚全做在臉上,是露骨的風情。可王琦瑤穿上的粉紅卻化腐朽為神奇,是煥然一新的面目。那粉紅依然是嬌媚做在臉上,卻是坦白,率真,老實的風情。旗袍上的繡花給人一針一線的感覺,仔細認真的表情。他發現他是錯怪了這顏色,這顏色是天然的女人氣,風要吹,水要流的,怪就怪街上那些女人們穿壞了它,裁縫也是幫兇,做壞了它。這原來是何等賞心悅目啊!但李主任是女人看多了,眼睛難免欽亂,判斷反倒謹慎和猶疑。雖然把花技在了王琦瑤的籃裡,卻也並非忘不了,加上百事纏身,女人也纏身,更騰不出空去奉記王琦瑤。是在百貨樓開業,請他參加慶典,他隨意問了聲,誰來剪綵,回說還沒定,也許請某女士。某女士是位電影明星,也是投其所好,因是與李主任有一段的。李主任聽了則說,不如請那三小姐呢!於是王琦瑤便被請了來,坐在了他的身邊。那粉紅緞旗袍在近處看是溫柔如水,解人心意,新做的髮型是年輕裝老成,懂事和乖覺的。等到她問他化妝品牌子,他是由衷地微笑起來,非但不見怪,還正中他下懷,他要的就是這個,世外人間。再見她知錯不語的樣子,不由地憐從中來,暗暗做了決定。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總是當機立斷,不拖延,也不迂迴,直接切入正題的。是權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晚宴之後,他說用他的車送王小姐回家。王傳播不知該怎麼回答,卻見眾人像開道似地閃開,簇擁著他們往門外走。王琦瑤看見人們恭敬奉承的目光,雖知是孤假虎威,心裡也是有點得意的,還對那李主任有了些認識。上車時,是李主任親自為她開門和關門,便有一種懵懂的驚喜生起。李主任上了車坐在她身邊,身材雖不高大,可那威嚴的姿態,卻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氣勢。李主任是權力的象徵,是不由分說,說一不二的意志,唯有服從和聽命。李主任一路都沒說話,車窗是證了窗簾,有燈光映在帝上,一閃一閃的。王琦瑤不由猜想:李主任在想什麼呢?這半天,直到此時,王琦瑤才生出些類似希望的好奇,她想:這一天將怎樣結束呢?車在馬路上滑行,白紗簾上的燈光是成串的。這個不夜城真是謎一樣的,不到時候不揭曉。什麼才是時候呢?誰也不知道。王琦瑤心裡是惴湍的,還是聽天由命的。她似乎覺得有什麼事情已經為她決定好了,想也是白想。這便是李主任,而不是程先生了。李主任是決定一切的,而程先生則是要由別人替他決定的。汽車到王琦瑤家,李主任才側過頭說,明晚我請王小姐便飯,不知王小姐肯不肯賞光。雖是客套的謙詞,因是李主任說的,便是有權力的謙詞,是由你決定,又是不由你決定。王琦瑤慌慌地點了頭,李主任又說明晚七點來接,伸手替她開了車門。
王琦瑤站在自家大門前,望一廠那汽車一溜煙地駛出弄堂,做夢一般。那李主任是頭一回看見,他對自己卻像有千年萬載的把握似的,他究竟是誰呢了王琦瑤的世界非常小,是個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榮也是農錦脂粉的光榮,是大世界上空的浮雲一般的東西。程先生雖然是個男人,可由於溫存的天性,也由於要投合王琦瑤,結果也成了個女人,是王琦瑤這小世界的一個俘虜。李主任卻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瑤不可瞭解的,但她知道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礎一樣,是立足之本。她慢慢地推門進屋,樓下客堂暗著,有飯菜的油膩氣,灶間倒亮了燈,是幾個串門的孃姨在切切嗟嗟,說些東家的壞話。她上樓到了自己屋裡,一時睡不著,就坐著看窗外。窗外是對面人家的窗戶,一臂之遙的,雖然遮了窗簾,裡頭的生計也是一目瞭然的,沒有什麼意外之筆。王琦瑤想著明天的晚上,有著些莫名的憧憬。昨天的事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想也想不起來的樣子。她計劃著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還有髮型。她敏感到李主任對她有意,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有意,便也不知該往何處用。乙。但她心裡總有一條順其自然的信念,是可以不變應萬變。她知凡事不叮強求,自有定數的天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麼都需留三分餘地,供自己迴轉身心。而那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馬虎的。
第二天,王琦瑤還是原先的髮型,換一件白色滾自邊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出客的樣子。妝卻是化重了一些,正紅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掃興的意思,臂上挽一件米黃的開司米羊毛衫,不是為穿是為配色。汽車還是停在前弄,那司機下車叩的門,不輕不重的兩下,一受過規矩的模樣。王琦瑤走過天井去時有些慌張,那李主任雖是昨晚才見,這時卻不知何人何故,事情總有些突如其來。她坐進汽車,迎面看見李主任的微笑,老朋友似的了。雖還是不多話,但畢竟一次熟似一次,是略為親切的氣氛。車走在中途,李主任低頭看看她膝上的手提包,指一指上面的珠子說:這是什麼?王琦瑤老實回答說,是珠子。李主任便恍悟道:哦,是這樣!王琦瑤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報還一報地點了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說:這是什麼?李主任不說話,拿過她的手,把那戒指套在了她的指頭上。王琦瑤又慌了,想這玩笑開得有點過頭,話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好,那戒指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只得拿回去,說,明天去買一個。說話時車已到了地方,是公園飯店。門口的人都像是認識他的,說道:李主任來了!便往裡請。進了電梯,一直上到十一層,早有人迎候著,領進單間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燈海。
李主任並不問王琦瑤愛吃什麼,可點的菜全是王琦瑤的喜愛,是精通女人口味的。等待上菜時,他則隨便問王琦瑤芳齡多少,讀過什麼幾父親在哪裡謀事。王琦瑤-一回答,心想這倒像查戶口,就也反問他同樣的問題。本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和他淘氣,不料他卻也認真回答了一二,還問王琦瑤有什麼感想。王琦瑤倒不知所措了,低下頭去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後問:願不願繼續讀書?王琦瑤抬頭說:無所謂,我不想做女博士,蔣麗莉那樣的。李主任就問蔣麗莉是誰?王琦瑤說是個同學,你不認識的。李主任說:不認識才要問呢。王琦瑤不得已說了一些,全是瑣瑣碎碎,東一句西一句的,自己也說不下去,就說:和你說你也不懂的。李主任卻握住了她的手,說:如要天天說,我不就懂了?王琦瑤的心跳到了喉嚨口,臉紅極了,眼睛裡都有了淚,是窘出來的。李主任鬆開手,輕輕說了句:真是個孩子。王琦瑤不由抬起了眼睛,李主任正看窗外,窗外是有霧的夜空,這是這城市的至高點了。後來,菜來了,王琦瑤漸漸平靜下來,回想方才的一幕,有些笑自己大驚小怪,想她畢竟是有過閱歷,還有程先生事情的鍛鍊,怎麼也不至於是這樣。便重整旗鼓似的,找些話與李主任說。她那故作的老練,其實也是孩子氣的。李主任也不揭穿,一句句地回答。她問他每天看多少公文,還寫多少公文,後又想起,那公文都該是秘書寫的,他只籤個字便可,便問他一天簽署多少公文。李主任拿過她的手提包,打開來取出口紅,在她手背上打個印,說,這就是他簽署的一份重要公文。
第三天,李主任又約王琦瑤吃飯,不過約的是午飯。飯後帶她去老鳳祥銀樓買了一枚戒指,是實踐前日的承諾。買完戒指就送她回了家。望了一溜煙而去的汽車,王琦瑤是有點悵憫的。李主任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來去都不由己,只由他的。明知這樣,還要去期待什麼,且又是沒有信心的期待,徹底的被動。以後的幾天裡,李主任都沒有消息,此人就像沒有過似的。可那枚嵌寶石戒指卻是千真萬確,天天在手上的。王琦瑤不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瑤卻是被他攫住了,他說怎麼就怎麼,他說不怎麼就不怎麼。這些日子裡,王琦瑤成天的不出門,程先生也拒絕見的。倒不是有心迴避,只是想一個人清淨。清淨的時候,是有李主任的面影浮起,是模糊的面影,低著頭用眼裡的餘光看過去的。王琦瑤也不是愛他,李主任本不是接受人的愛,他接受人的命運。他將人的命運拿過去,-一給予不同的負責。王琦瑤要的就是這個負責。這幾日,家裡人待王琦瑤都是有幾分小心的,想問又不好問。李主任的汽車牌號在上海灘都是有名的,幾次進出弄堂,早已引起議論紛紛。王琦瑤的閉門不出也是為了這個。上海弄堂裡的父母都是開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琦瑤這樣的女兒,是由不得也由她,雖沒出閣,也是半個客了。每天總是好菜好飯地招待,還得受些氣的。做母親的從早就站到窗口,望那汽車,又是盼又是怕,電話鈴也是又盼又怕。全家人都是數著天數度日的,只是誰也不對誰說。王琦瑤有幾日賭氣想給程先生打電話,可拿起電話又放下了,覺得這氣沒法賭。賭氣這種小孩子家家的事,怎麼能拿來去對李主任呢?和李主任賭氣,輸的一定是自己。王琦瑤曉得自己除了聽命,沒有任何可做的。於是也就平靜下來,是無奈,也是迎接挑戰。她除了相信順其自然,還相信船到橋頭自會直,卻是要有耐心。這是茫然加茫然的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個茫然,等到的是什麼又是一個茫然。可除了等,還能做什麼?
李主任又一次出現,是一個月之後。王琦瑤已經心灰意懶,不存此念。李主任讓司機來接王琦瑤,司機在樓下客堂等著,王琦瑤在亭子間裡匆匆理妝,換了件旗袍就下來了。旗袍是新做的一件,略大了一些,也來不及講究了。前一日剛剪了頭髮,也沒燙,只用火剪捲了一下梢。人是瘦了一輪,眼睛顯大了,陷進去,有些怨恨的。就這麼來到四川路上的酒樓,也是雅座,裡面坐了李主任。李主任握了王琦瑤的手,王行瑤的淚便下來了,有說不出的委屈。李主任將她拉到身邊坐下,擁著她,兩人都不說話,彼此卻有一些瞭解的。李主任此一番去了又來,似也受了些折磨,鬢邊的白髮也有了些。不過,這折磨不是那折磨,那只是一顆心裡磨來擦去,這卻是千斤頂似的重壓在上,每一週轉都會導致粉身碎骨的險和兇。兩人都是要求安慰的,王琦瑤求的是一古腦兒,終身受益的安慰;李主任則只求一點。各人的要求不一樣,能量也不一樣,李主任要的那一點,正好是王琦瑤的全部;王琦瑤的一古腦兒,也恰巧是李主任的一點。因此,也是天契地合。
王琦瑤慣在李主任的懷裡,心是落了他的,很塌實的感覺。李主任鋼鐵的意志這時也化作了水。他想的是,女人這東西,是紛亂喧囂的塵世裡唯有的清音。王琦瑤卻什麼都不想,有了李主任就有了一切似的。兩人相擁了一會兒,李主任推開她一些,托起她下巴注視她的臉,那臉越發像個孩子,神態也是託付和依賴,孩子似的不爭氣。李主任雖見過許多女人,各路的都有,各種情形的也有,但在他這樣的人事坎坷的中年,遇到如此不明就裡全心信託的女人,所喚起的似苦似甜的心情,都有著異常的征服力。李主任再次把王琦瑤擁進懷裡,問她這些日子在家裡做什麼。王琦瑤說在家數手指頭。問她數手指頭做什麼。王琦瑤就說:看你去幾日才回來呀!李主任把她又摟得緊一些,心裡感嘆:看她是個孩子,可女人會的她都會。停了一會兒,王琦瑤也問他這些日子做什麼,李主任說:籤分文呀!兩人都笑了。王琦瑤想他居然還記得那一日的玩笑,可見心裡也是存個她的。
四川路上的夜晚是要平凡和實惠得多,燈光是有一處照一處,過日於的燈光。那酒樓的飯也是家常的,雖是油煙氣重了些,卻很入口。玻璃窗L蒙了人的哈氣,有點模糊。窗裡倒顯得暖暖融融的,滋生著一些同情。李主任鬆開王琦瑤,讓她坐回位子上,說他已派人去租下一套公寓,就給王琦瑤住。他會經常去看她,假如她覺得寂寞,可以有時讓母親陪她,當然,他也會替她請個小大姐。她要願意,可以去讀大學,不讀也不要緊,反正不做女博士。說到此處,兩人又微笑,想起上一回的情景。王琦瑤聽他說完,本已是嚴絲密縫,挑不出錯的,可總也不好一口就答應。想了想說,要回去問問父母。這文學生氣的話,又叫李主任笑了,伸過手撫摸下她的頭,說:我就是你的父母。這話卻把王琦瑤的淚說下來,不知從何而起的一股辛酸,一下子溢滿了胸口。李主任沉默著,卻是比王琦瑤還懂得她這辛酸是從哪裡來。這一類的眼淚,他不知見過有多少,雖都是一揮而去,可光是沉澱下來的,也有一層底了,略有波瀾也會泛起。當年他年輕氣盛,什麼都可在手裡握成燕粉。經歷變了,他明白再怎麼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握在一個巨手中,隨時可成燕粉,這隻巨手就叫命運。因此,王琦瑤的眼淚就像也是為他流的,觸動他的心。王琦瑤哭了一陣不哭了,擦乾了眼淚,眼圈紅紅的,瞳仁卻是清澈見底,能映出人影來。神情反是輕鬆些,也堅決些,好像完成了一個告別的儀式,從此就開始新的階段,輕裝上陣了。她問,什麼時候能住過去呢?李主任倒有些意外,本以為她還須再夠線一番,不料竟是乾脆的。他遲疑說,任何時候。王琦瑤就說,明天呢?這一來李主任就被動了,因那房子只是說說的,並未真的租好,只能說還得等幾天,這才緩住了王琦瑤。
以後的幾天,李主任幾乎天天同她一起,吃飯或者看京劇。李主任雖是南方人,卻因在北平呆過,就迷上了京劇,家鄉的越劇卻是不能聽,一聽就起膩,電影也是要起膩。京劇裡最迷的是旦角戲,而且只迷男旦,不迷坤旦。他以為男旦是比女人還女人。因是男的才懂得女人的好,而女人自己卻是看不懂女人,坤旦演的是女人的形,男旦演的卻是女人的神。這也是身在此山中不識真面目,也是局外人清的道理。他討厭電影,尤其是好萊塢電影,也是討厭其中的女人,這是自以為女人的女人,張揚的全是女人的淺薄,哪有京劇裡的男旦領會得深啊!有時他想,他倘若是個男旦,會塑造出世上最美的女人。女人的美決不是女人自己覺得的那一點,恰恰是她不覺得,甚至會以為是醜的那一點。男旦所表現的女人,其實又不是女人,而是對女人的理想,他的動與靜,梁與笑,都是對女人的解釋,是像教科書一樣,可供學習的。李主任的喜歡京劇,也是由喜歡女人出發的;而他的喜歡女人,則又是像京劇一樣,是一樁審美活動。王琦瑤是好萊塢培養大的一代人,聽到京劇的鑼鼓點子就頭痛的。可如今也學會約束自己的喜惡,陪著李主任看京劇,漸漸也看出一些樂趣,有幾句評語還很是地方,似能和李主任對上話來的樣子。一週之後,李主任便帶王琦瑤去看了房子。
房子是在靜安寺,百樂門斜對面一條僻靜的馬路上的短弄裡,有並排幾幢公寓式樓房,名叫愛麗絲公寓。李主任租的是底樓,很大的客廳,兩個朝南的房間,可做臥室和書房,另有朝北的一間給孃姨住。細細的抽水地板打著棕色蠟,發出幽光。傢俱是花梨木的,歐洲的式樣。窗簾掛好了,還有些桌布,沙發巾,花瓶什麼的小物件空著,等著王琦瑤閒來無事地去侍弄。給她留一份持家的快樂似的。衣櫃也是空的,讓她一件一件去填滿,同時也填滿時間。首飾盒空著,是要填李主任的錢的。王琦瑤走過去時,只覺得這個公寓的大和空。在裡面走動,便感到自己的小和飄,無著無落似的。她有些不相信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又能是假的?因是底樓,又拉著紗簾,再加上陰天,公寓裡暗沉沉的,有些看不清,待到開了燈,卻是夜晚的光復了。王琦瑤走到臥室,見裡面放了一張雙人床,卜方懸了一盞燈,這情景就好像似曾相識,心裡忽就有了一股陳年老事的感覺,是往下掉的。她轉過身就去別的房間看,卻去不了。李主任就在她身後,將她抱住,擁著她往床邊走。她略略掙了幾下,便倒在了床上。屋裡是黑的,只有窗外傳進的鳥叫,才告訴她這是個白晝的下午。李主任將她的頭髮揉亂,臉上的脂粉也亂了,然後開始解她的衣釦。她靜靜地由著他解,還配合地脫出衣袖。她想,這一刻遲早會來臨。她已經十九歲了,這一刻可說是正當其時。她覺得這一刻誰都不如李主任有權利,交給誰也不如交給李主任理所當然。這是不加思索,毋庸置疑的歸宿。她很清醒地嗅到了新刷屋頂的石灰氣味,有些刺鼻的涼意。在那最後的時刻真正來臨之前,她還來得及有一點點惋惜,她想她婚服倒是穿了兩次,一次在片場,二次在決賽的舞臺,可真正該穿婚服了,卻沒有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