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程先生故人重見,是在淮海中路的舊貨行。這一年副食品供應逐漸緊張起來,每月的定糧雖是不減,卻顯得不夠。政府增發了許多票證,什麼東西都有了限量的。黑市悄然而起,價格是翻幾倍的。市面上的空氣很恐慌,有點朝不保夕的樣子。王琦瑤懷著身孕,喂一張嘴,養兩個人,不得不光顧黑市。靠給人打針的收入只夠維持正常開銷,黑市裡的兩隻雞都買不來的。當時李主任離開之際,留給她的那盒子裡,是有一些金條,這些年都鎖得好好的,一點沒動過,作不備之需。如今似乎到了動它們的時候,夜深人靜,王琦瑤從五斗櫥的抽屜裡取出它來,放在桌上。電燈照著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風的圖案流露出追憶繁華的表情,摸上去,是溫涼漠然的觸覺,隔了有十萬八千年的歲月似的。王琦瑤對了它靜靜地坐了會兒,還是一動沒動地放回了原處。她覺著依然沒到動它的時候,她實在說不準有多少過不去的時刻在前面等著呢!她不如找幾件穿不著的衣服送去舊貨行賣了,放著也是喂蟑螂。於是就去搬衣箱,打開箱蓋,滿箱的衣服便在了眼前,一時竟有些目眩。她定了定神,首先看見的是那一件粉紅緞的旗袍。她拿在手裡,綢緞如水似地滑爽,一鬆手便流走了,積了一堆。王琦瑤不敢多看,她眼睛裡的衣服不是衣服,而是時間的蟬蛻,一層又一層。她胡亂拿了幾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蓋。後來,翻箱底就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常開常關的,進出舊貨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門熟路起來。這一日,她接到東西售出的通知,就到舊貨行去領錢,正往外走,卻聽有人叫她,回頭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瑤有一時的恍惚,覺著歲月倒流,是程先生鬢上的白髮喚醒了她。她說:程先生,怎麼會是你?程先生也說:王琦瑤,我以為是在做夢呢!兩人眼睛裡都有些淚光,許多事情湧上心頭,且來不及整理,亂麻似的一團。王琦瑤見他們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櫃檯邊,不由笑了,說:程先生還照相嗎?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那亂麻一團的往昔,就好像抽出了一個頭似的。王琦瑤又問那照相間是否依然如故。程先生說:原來你還記得。這時他看見了王琦瑤懷著身孕,臉是有些浮腫,那舊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層膜。他想剛才喊她的時候,覺著她一絲未變,宛如舊景重現,如今面對面的,卻彷彿依稀了。時間這東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問王琦瑤:有多少年沒見面了?掐指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頭,都有些緘默。時近中午,舊貨行擁擠起來,推來探去的,站也站不穩,王琦瑤就說出去說話吧。兩人出了舊貨行,站在馬路上,人群更是熙攘,他們一直讓到一根電線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卻不知該說什麼,一起昂頭看電線杆子上張貼的各種啟事。太陽已是春天的氣息,他倆都還穿著棉襖,背上像頂著盆火似的。站了一時,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滿瑤回家,說她先生要等她吃飯。王琦瑤說,她才沒人等呢!回去倒是該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臉紅了,說程太太純屬子虛烏有,他於然一身,這輩子大約不會有程太太了。王琦瑤便說:那就可惜了,女人犯了什麼錯,何至於沒福分到這一步?兩人都有些活躍,你一言我一語的,眼看著太陽就到了頭頂,彼此都聽見飢腸漉漉的。程先生說去吃飯,兩人走了幾個飯館,都是客滿,第二輪的客人都等齊了,肚子倒更覺著餓,刻不容緩的樣子。最後,王琦瑤說還是到她那裡下面吃罷了,程先生卻說那就不如去他那裡,昨天杭州有人來,帶給他臘肉和雞蛋。於是就去乘電車。中午時分,電車很空,兩人並排坐著,看那街景從窗前拉洋片似地拉過,陽光一閃一閃,心裡沒什麼牽掛的,由那電車開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樓果然如故,只是舊了些,外牆上的水跡加深了顏色,樓裡似也暗了。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沒擦,透進的光都是蒙灰的。電梯也是舊了,鐵柵欄生鏽的,上下眼卿作響,激起回聲。王琦瑤隨了程先生走出電梯,等他摸鑰匙開門,看見了穹頂上的蜘蛛網,懸著巨大的半張,想這也是十二年裡織成的。程先生開了門,她走進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後便看見了那個布慢圍起的小世界。這世界就好像藏在時間的芯子裡似的,竟一點沒有變化。地板反射著棕色的蠟光,燈架仁立,照相機也仁立,木板臺階上鋪著地毯,後面有紙板做的門窗,又古老又稚氣的樣子。程先生一頭扎進廚房忙碌起來,傳出了刀砧的聲音。不一會兒,飯香也傳出了,夾著臘肉的香氣。王琦瑤也不去幫他,一個人在照相間走來走去。她慢慢走到後面,化妝間依然在,鏡子卻模糊了,映出的人有些綽約,看不清年紀的。她去推梳妝桌旁的窗子,風將她的頭髮吹亂了。太陽已經偏午,夾弄裡的暗有些過來,她看見底下的行人,如蟻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妝間,又去推暗房的門,手摸著開關,一開,紅燈亮了,聚著一點,其餘都是黑,含著個心事般的,又還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那個"宗"字。王流搖不知道,那大勝界如許多的驚變,都是被這小世界的不變襯托起的。她立了一會兒,關上燈掩了門再往裡走,這一間卻是廚房了,煤氣灶邊有張小圓桌,桌上已放好兩付碗筷。飯還切在火上,另一個火上燉著蛋羹。
程先生燒的是臘肉菜飯,再有一大碗蛋羹。兩人面對面坐著,端著菜飯碗,卻有點餓過頭了,胃裡滿滿的。一碗飯下去,才覺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沒底似的,不知不覺竟將一隻中號鋼精鍋的飯都吃完,蛋羹也見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見一面,沒說多少話,卻是悶頭吃飯。又想過去曾在一起吃過許多次飯,加起來大約也沒這一頓吃的多。兩人笑過之後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瑤見程先生看她,便說:你別看我,你是一個人,我是兩個人,也不過同你吃的一樣。說到這話,兩人都一怔,不知該怎麼接下去。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勉強一笑,說;我知道你早就想問我,可是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訴你,反正,我現在怎樣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沒什麼可問的了。程先生聽她這話說得潑辣世故,卻又隱若無奈和辛酸,便有滄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話說開,兩人倒都坦然了。他們撇開過去不提,說些眼下的狀況。程先生說他在一個公司機關做財務的工作,薪水供他一個人吃喝用度,可說綽綽有餘,只是近些日子覺出了緊,但比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瑤告訴他,打針的收入本就勉強,如今就難免要時常光顧舊貨行了。程先生不禁為她發愁,說賣舊衣服總不是個長久之計,賣完的那一天怎麼辦?王琦瑤笑了,反問他,什麼是長久之計7什麼又是個長久?看程先生回答不上來,又和級口氣說;只要把眼前過去,就是個長久之計。程先生便問眼前的日子如何。王琦瑤細細告訴他一日三餐怎麼安排,一鹽一醬都不遺漏的。程先生也告訴王琦瑤他的勤儉之道,一根火柴也發出三分光的。兩人說著說著,又說回到吃的上面,是有千言萬語要說的題目,說到興趣,便互定了時間請客,好像下了戰書似的,都是躍躍然的。然後,王琦瑤就說要走,約好人下午來打針,還有一個須上門去的。程先生送她出門,看著她進了電梯才回去。
一九六O年的春天是個人人談吃的春天。夾竹桃的氣味,都是絞人飢腸。地板下的鼠類,在夜間繁忙地遷徙,麻雀則像候鳥似地南北大飛行.為了找一口吃食。在這城市裡,要說"飢道"二字是談不上的,而是食慾旺盛。許多體面人物在西餐館排著隊,一輪接一輪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蔥豬排,和匿塌魚倒進了婆婆之口,奶油蛋糕的香味幾乎能殺人,至少是叫人喪失道德。搶劫的事件接連發生,事件也不是大事件,搶的都是孩子手中的點心。糕餅店是人們垂涎的地方,一人買,眾人看。偷竊的事件也常有發生。夜裡,人們不是被心事鬧醒,而是被漉漉肌腸鬧醒。什麼樣的感時傷懷都退居其次,繼而無影無蹤。人心都是實打實的,沒什麼虛情假義。人心也是質樸的,洗盡了鉛華。在這城市明麗的燈光之下,人們臉上的表情都是歸真還原的,黃是黃了,瘦是瘦了,禮貌也不太講了,卻是赤子之心。雖然還不是"饑饉"那樣見真諦的,是比"饑饉"要表一層,略有些奢侈,卻也相當純粹,相當接近水落石出了。雖然也不如"飢謹"來得嚴肅,終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諷的力量也是極大的。不是說,喜劇是將無價值的撕碎給人看嗎?這城市裡如今撕碎的就正是這些東西。要說價值沒什麼,卻是有些連皮帶肉的,不是大創,只是小傷。
程先生與王琦瑤的再度相遇,是以吃為主。這吃不是那吃,這吃是飽腹的,不像以往同嚴師母,幾個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時光。他們很快發現,兩個合起來吃比分開單個吃更有效果,還有著一股同心協力的精神作用。於是他們每天至少有一頓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資的大半交給王琦瑤作膳食費,自己只留下理髮錢和在公司吃午飯的飯菜票錢。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瑤這裡來,兩人一起動手切菜淘米燒晚飯。星期天的時候,程先生午飯前就來,拿了王琦瑤的購糧卡,到米店排隊,把配給的東西買來,有時是幾十斤山芋,有時是幾斤米粉。他勤勤懇懇地扛回來,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這些別緻的口糧。程先生的西裝!回了,裡面的羽紗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發頂稍有些禿。眼鏡還是那付金絲邊的,金絲邊卻褪了色。雖然是舊,還有些黯淡,程先生還是修飾得很整潔,臉色也清爽,並無頹敗之相,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別,像是從四十年代舊電影裡下來的一個人物。這類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馬路上還是走著幾個的。他們的身影帶著些紀念的神情,最會招來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裝的康明遜那樣,舊也是舊,卻是新翻舊,是變通的意思。程先生是執著的,要與舊時尚從一而終的決心。程先生拎著一鉛桶山芋,走在路上。因為拎得不得法。鉛桶老是碰膝蓋,他不得不經常換手。換手時,便趁機喘口氣,看看街景。梧桐樹都長出了葉子,路上有了樹陰,他心裡很安寧,問自己:這一切是真的嗎。
程先生出入王琦瑤處,並沒給平安里增添新話題。康明遜與薩沙相繼光顧地處,又相繼退出;再接著,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顯山顯水,都看在了平安里的眼中。平安里也是蠻開通的,而且經驗豐富,它將王琦瑤歸進了那類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釋。這類女人,大約每一條平安里平均都有一個,她們本應當集中在"愛麗絲"的公寓裡,因時代變遷,才成了散兵遊勇。有時,平安里的柴米夫妻為些日常小事吵起來,那女的會說:我不如去做三十九號裡的王琦瑤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嗎?女的便啞然。也有時是反過來,那男的先說: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號裡的王琦瑤!那女的則說:你養得起嗎?你養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啞然。以此可見,平安里的內心其實並不輕視工倚瑤的,甚至還藏有幾分豔羨。自從程先生上了門,王琦瑤的廚房裡飄出的飯菜香氣總是最誘人的。人們吸著鼻子說:王琦瑤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瑤早早進了被窩,程先生坐在桌前,記著流水賬,再商量第二天的菜餚。他們雖是吃過了晚飯,卻已開始嚮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說起來津津樂道的,在細節上做著反覆。說著話,天就晚了。貓在後弄裡叫著春,王琦瑤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檢查一下窗戶的插銷,拉好窗簾,將放亂的東西歸歸好,然後關上燈,走出房間,放下司伯靈鎖,輕輕碰上了門。
程先生從不在王琦瑤處過夜。王琦瑤曾起過留他的念頭,卻沒有開口,因是自己懷著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棄。心裡是想,只要程先生開口,自己決不會拒絕的。倒不是對程先生有什麼慾望和愛,而是為了報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瑤的萬事之底,是作退一步想的這個"想"。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底"的寶貴和難得,是因為她盡是向前看的境遇,離向後退還早著呢!如今,她雖不是退,卻也不敢說進的話了,那個"底"和自己是近了許多的。這些日子,她與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處,她發現程先生沒變,可她卻是變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變了些,還好說。唯其因為程先生的不失毫釐,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覺得對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這多年,等來的是千瘡百孔的一份生計,自己都為他抱屈。所以,當她接近這個"底"的時候,卻又不敢認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資格,只剩有一顆知恩圖報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開口,坐得再晚也是一個回家。有幾回,王崎瑤股俄中覺著他是立在自己的床邊,心裡忐忑著,想他會不走,可他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聽見他碰上門的那"咋唯"一聲,王琦瑤既是安慰又是惆悵。
他們有時候也會談到一些故人,比如蔣麗莉。這些年裡,程先生倒還有蔣麗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從那位導演朋友處得來的。提起導演,王琦瑤恍若隔世,有一些場景從混飩的往事中浮現起來,她說導演怎麼會認識蔣麗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訴她,蔣麗莉曾為了找他,從吳佩珍那裡找到導演,再從導演那裡找到他的。吳佩珍是又一個故人,又有一些舊景接蹭而來,浮在眼前。程先生說,導演如今是在電影部門任一個副職,當時他們都不知道,導演其實是共產黨員。後來,蔣麗莉也在他的影響下參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時候,他親眼看見蔣麗莉揮著大擦,指揮女學生的腰鼓隊遊行。她還是戴眼鏡,卻穿一身舊軍裝,袖子卷在胳膊肘,腰裡系一根皮帶.他差點兒沒認出她來。她本來還有兩年就可以拿到畢業文憑,卻退學去做了一名紗廠工人,因為有文化又要求進步,就提到工會做了幹部。再後來,就和紗廠的軍代表結婚了。軍代表是山東人,隨軍南下到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個孩子,住在大楊浦的新村裡。聽完程先生的話,王琦瑤說:想不到蔣麗莉做幹部了,真不錯!程先生也說不錯。但兩人心裡卻都不相信自己的話。蔣麗莉的經歷聽起來像傳奇,裡面總有些不對頭的地方。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原來導演是個共產黨,那年競選上海小姐,還特地請她吃飯,勸她退出,說不定是上級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聽了導演的話,就不是蔣麗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瑤革命了。說罷,兩人都笑了。
王琦瑤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蔣麗莉一回,卻猶豫不定。他們不曉得如他們這樣的身份,是否還能與蔣麗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樣,共產黨在他們眼中,是有著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們這樣親受歷史轉變的人,不免會有前朝遺民的心情,自認是落後時代的人。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的芯子裡的人,埋頭於各自的柴米生計,對自己都談不上什麼看法,何況是對國家,對政權。也難怪他們眼界小,這城市像一架大機器,按機械的原理結構運轉,只在它的細部,是有血有肉的質地,抓住它們人才有依傍,不至陷入抽象的虛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處做的。對於政治,都是邊緣人。你再對他們說,共產黨是人民的政府,他們也還是敬而遠之,是自卑自謙,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覺得他們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瑤和程先生自覺著從此與蔣麗莉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了,照說沒有聚首的道理,只因為往事的糾纏,才生出這非分之想。
王琦瑤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溫習著舊時光,將那歷經過的生平再讀一遍,會有身臨其境,恍若夢中的感覺。她想,誰知道哪個是過去,哪個才是現在呢?她身子越來越重,腳浮腫著,越發不想動,成天坐著,心裡恍恍惚惚,手裡織一件嬰兒的毛衣褲。毛線是用她舊毛衣拆下的,有點斷頭,一邊接一邊織,進度很慢的。程先生忙裡忙外,直到晚飯後,將近八點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瑤的眼睛卻已經半張半合,說話也是東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睏乏起來。兩人在一張沙發上,一人一頭坐著,打著瞌睡,直到覺出了身上的寒。程先生打一個寒噤驚醒,王琦瑤還是不動,待程先生為她鋪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脫了衣服鑽進被窩。程先生照例檢查一遍門窗,然後拉了燈走出去,輕輕碰上房門。
正當他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蔣麗莉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蔣麗莉竟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門。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覺,幾乎不在自己家裡待,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後才把程先生在電梯裡捉住的。她先是上樓,撲了一個空,只得下樓,等電梯上來,不想電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兩人迎面看見,又認識又不認識,說是都變了,可又好像都沒變,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蔣麗莉穿著列寧裝,一條味嘰褲,膝蓋處鼓著包,褲腿又短了。腳上倒是皮鞋,卻蒙了一層灰,眼鏡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視,一層一層旋進去,最深處才是兩隻小眼,眼裡的光,也是旋進深處的兩小叢。程先生說:真是太巧了。蔣麗莉說:巧什麼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這麼一堵,不知說什麼才好。蔣麗莉又說:早來你不在,晚來你不在,中午來你也不在!程先生嘴裡說對不起,心裡卻辯解:這不是在了嗎?一邊開門讓她進房間。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瑤安頓睡了午覺,臨時想要洗澡,就回來拿換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蔣麗莉。蔣麗莉走進房間,站在翻卷著灰塵的陽光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睛裡那兩叢充分明是怨氣。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著,還有些窘,想找些閒話說,可出口的卻是:你找我有事嗎?蔣麗莉又火了,說:沒事就不能來嗎?程先生臉紅了,賠著笑,說去給她泡茶,可熱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葉聽則生了鏽,打不開。蔣麗莉跟他到廚房,看他忙著燒水洗杯子,說:簡直像個雞窩。轉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見她一個人站著出神。照相間的布慢都已拉起,燈推在角落,臺階什麼的佈景推在角落,越加顯得空蕩蕩。程先生看著蔣麗莉的背影,不敢驚動她,又輕輕退到廚房去,守著那壺燒著的水。時間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壺水一點一點響了起來,最後項起了壺蓋。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見蔣麗莉正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雙手背在身後,步子有些像男人似的。程先生將茶放在作佈景用的那張搖搖晃晃的圓桌上,兩人一邊坐一個。程先生說:你先生好嗎?蔣麗莉皺皺眉頭說:你是在說誰?是說老張嗎?程先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張,卻不敢再問,轉而問她的孩子。她也是皺眉,說孩子除了吵還是吵,有什麼好不好?程先生要想問她的工作,又覺著那是自己不配問的,把話嚥下,就再找不出什麼話了。可他不說話,蔣麗莉也不願意,說這麼多年不見面,就沒什麼要問的嗎?程先生聽她這麼說,知道沒道理可講,反倒豁出去了,笑著說:我看還是你問我答吧,反正我問什麼都不對。蔣麗莉兇聲說:誰說你不對了?臉色卻和緩了一些,那兇也是有幾分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問只答,蔣麗莉也沒了辦法,不再逼他,低下頭喝茶。窗外傳來輪船的汽笛聲,很是悠揚。,房間裡靜默著,卻有一股溫煦滋生出來。他們都在想過去的時光,雖是不無尷尬的人與事,想起來也是溫暖的。這人生說起來是向前走,卻又好像是朝後退的,人越來越好商量,不計較。蔣麗莉對程先生說:你倒是一切如舊,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慚愧地低下頭說:我是沒什麼追求的。蔣麗莉冷笑一聲道:你怎麼沒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聲。停了一會兒,蔣麗莉問道:王琦瑤住在什麼地方?程先生驚異地說:你找她?蔣麗莉不耐煩地說: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趕緊說知道。蔣麗莉就站起來問:在哪裡?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來說:我正要去她那裡,一起去吧,我們這幾天還說到你呢!他神情躍然,也忘了回來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說著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一看,蔣麗莉還站在原地,看看他。即便是隔了這麼一段距離,程先生還是看見了她眼睛裡的幽怨。他好像覺著回到了從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兩人對視了一陣,互相都明白了對方的一個矢志不忘,然後,一同走出房門。
蔣麗莉正在填寫入黨申請表格,個人履歷裡中學這一階段,需一個證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瑤。王琦瑤真是久遠的事情了,想起來都是懷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實。這十多年來,她過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歷來的狂熱,接受這生活裡不堪承受的一面。從前放縱任性的衝動,這時全用在約束檢討自己。她的積極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麼樣的事情,她都要做得過頭。她自知是落後反動,於是做人行事就都反著她的心願來,越是不喜歡什麼,就越是要做什麼。比如和丈夫老張的婚姻,再比如楊樹浦的紗廠。她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有點像演戲,卻是拿整個生活作劇情的。她的入黨問題很令黨的組織頭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這麼革命法的。她幾乎每半年要向組織寫一份彙報,有點挖心控肺的,用詞造句也相當過火,即便是對組織,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這種狂熱病蔓延得很厲害,一般都有一頂小資產階級的帽子,其實也難說是哪個階級的,各有各的病根,是連自己都不清楚的。
從大樓裡出來,蔣麗莉和程先生就去乘電車,兩人一路都無話,聽著電車噹噹地響。這好像是那千變萬化中的一個不改其宗,凌駕於時空之上的聲音。馬路上的鐵軌也是穿越時間隧道的,走過多少路了也還是不改其宗。下午三點的陽光都是似曾相識,說不出個過去,現在,和將來,一萬年都是如此,別說幾十年的人生了。下了電車,穿過兩條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聲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邊角料似的,東一點西一點,合起來就有些雜亂。兩人走過弄堂,也是默默無語。有一些玻璃窗在他們頭頂上碰響,還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們頸窩裡。走到後門口,程先生就從口袋裡摸出鑰匙。蔣麗莉的眼光落在鑰匙上,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待程先生髮現,便迅速閃開。程先生稍有些窘,想開口解釋什麼,蔣麗莉已奪路而進,走在了前頭。王琦瑤已經醒了,卻還睡在被窩裡養神。房間裡拉著窗簾,有些暗,一時沒認出蔣麗莉來,等她認出,蔣麗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頭看她。兩人幾乎是臉對臉的,眼睛就不動了。其實只是一秒鐘的時間,卻有十幾年的光陰從中關山飛渡,身心都是飄的,光和聲則是倏忽而去。然後,王琦瑤從被窩裡坐起,叫了聲"蔣麗莉"。蔣麗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銳利地一瞥。王琦瑤本能地往下縮了縮,反是畫蛇添足。蔣麗莉的臉刷地紅了,她退後幾步,坐到沙發上,臉朝著窗外,一言不發。房間裡的三個人是在尷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尷尬中重聚,宿債末了的樣子。窗簾上的光影過去了一些,窗下的嘈聲也更細碎了。蔣麗莉說要走了,那兩人都不敢說留她的話,是自慚形穢,還是怕碰壁。程先生將她送到樓下,再回到房間,兩人都有些迴避目光,知道蔣麗莉是誤會了,但這誤會卻有些稱他們。動的意思。
晚上,兩人各坐方桌一邊剝核桃,聽隔壁無線電唱滬劇,有一句沒一句的,心裡很是寧靜。他們其實都是已經想好的,這一生再無所求,照眼下這情景也就夠了,雖不是心滿意足,卻是到好就收,有一點是一點。他們一個負責砸,一個負責出六,整的留著,碎的就填進嘴了。王琦瑤破例沒有早早就瞌睡,腰痠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墊了個枕頭,問道:大約是什麼時候生呢?王琦瑤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內的事了。程先生不覺有些緊張,王琦瑤倒反過來安慰他,說做什麼事情都沒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這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說別的不怕,就怕要生時身邊沒有人,無法送去醫院。王琦瑤就說,這生孩子也不是立時三刻的事情,說是要生,也須一天半天的。聽她這麼說,且還很沉著,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說,不知道這孩子是男還是女。王琦瑤說,希望是個男的。程先生問為什麼。王琦瑤說做女人太不由己了。兩人就都沉默了。這是他們頭一次提及這個未出世的孩子,這是一個禁區性質的話題,雙方都小心地繞開著。如今一旦說及,就好像克服了一個障礙,有一些較深的情和義交流貫通,兩人更親近了一些。剝完核桃,已是十點,王琦瑤讓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樓,聽見後門響過,才檢查了門窗,洗漱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