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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在勞改農場種了兩年葡萄,成了勞動能手。第二年底得了重症肝炎。起初感到乏力、食慾不振,試表有點低熱,沒介意,以為是一般流感,抗抗就過去。可一天早晨起來,變成黃蠟樣,接着出現譫妄、狂躁等神經失常症狀。管教幹部立即將我送往公安醫院,路上我就昏迷了。醫院的大夫給我靜脈滴了大量腎上腺皮質激素和強的松,制止了病情惡化。但由於我過去長期生活不規律,酗酒,肝功能損害嚴重,在治療時又併發了嚴重的胃腸炎,病程遷延,轉變為慢性肝炎。

    我在住了半年,除了個別單項指數居高不下,一切陽性體症都慢慢消逝。考慮到我愈後不良,監獄農場條件也不適在隔離休養,繼續勞改有可能再復發感染,導致生命危險。原審法院改判我監外執行,保外就醫。獄方為我聯繫附親居住。我已無直系親屬、幾門遠親確實勉強。獄方徵求我個人意見,我黯然説不要麻煩了,自己回家去住。入獄後,我父原單位還算不錯,沒有收回那套小單元,屬我父母生前購置,我在沒收之列的一些傢俱什物還封存在內。我在農場存下了一小筆錢,另外銀行中我母親名下尚有一小筆剛解除凍結存款,這樣,暫時我的生活還不成問題。

    我到家的頭幾天,心情還好,休息得也不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有點自由的感覺。

    屋裏的奢侈品悉數人官了,桌椅牀櫃還齊全,只是屋於長期沒人住,十分陰潮,好在天氣也漸漸熱了,每天可以開通氣。我終日一個人在家,親戚自然是沒人了,朋友也別提了,唯一有時來看看我的,是那個年輕的管片民警。他倒是個好心眼的人,拿我也當半個朋友看,有時,我們還聊聊天,他要不怕傳染,也抽兩支我的煙。

    “當年,我真叫你給蒙了。”他高興了,也無話不談,“你那孫子裝得可夠勻實。”

    “那會兒是裝的,這會兒可是真鬧個肝炎。”

    “肝炎沒事,好好養能好。你也是瞎他媽折騰,怎麼摟不着錢,憋那份壞,媳婦也沒了。你媳婦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媳婦?”“就是跟你合夥蒙我的那個女的。真媳婦假媳婦我也不知道,叫吳什麼來着?”“……你當時在場?”“我領着市局的人來的。明聽見屋裏有人嘻嘻哈哈説話,門鎖着,叫不開,踹開鎖進去,窗簾當時拉着,人就躺在這張牀上,胳膊搭拉在牀沿,手腕切的口子肉翻得象小孩嘴唇,臉扭向一邊,似乎自己都不敢看。血已經流盡了,遍地殷紅,走不進人,你想想,幾千CC血噴出來是什麼勁頭。她是學生吧?”我點頭。“可惜。市局人説,其實她不死沒事。她是你們裹進去的,頂多勞教兩年,辨好了,當庭釋放也沒準。想不開,害怕。歲數太小,挺好的小姐就這麼完了。”

    我沒説話,遞給片警一支煙。抽了會兒煙,我問:“你説當時屋裏有人嘻嘻哈哈説話?”

    “沒人,她開着錄音機,錄音帶上有人説話,這是障眼法,她考慮得還挺周全,看來是下了決心,這樣的人救也救不活。”

    “錄音帶,那錄音帶沒收了嗎?”

    “好象沒有,那是她的東西。本來她父親來時,我叫他上這兒把閨女的東西認認,老頭怕傷心,死活不來。也許還扔在這屋裏哪旮旯,那種老式的TDK帶子,紅盒,上面有顆黑白相間的多稜寶石。你幹嘛?”

    “隨便問問。”“你們倆是不是真好過那麼一段?”片警問。

    “沒有。”“噢,”他頜首吸煙:“算了,甭説這事了,過去就完了。”

    我們又聊了會兒,天色已晚,片警起身告辭。我送他到門口,他突然停住腳對我沒頭沒腦地説了句:

    她死後臉上淚水還沒幹呢?“

    門哐地關上了,我單獨隔絕在這幾間陰潮昏暗、悄無聲息的屋子內。我走進卧室,看看那張凌亂、空蕩蕩的牀。房間內燈泡被窗外的風吹得搖曳,人影黑黢黢地放在牆上,象是一個面目模糊,形體虛幻卻緊緊相隨的靈怪。我開始翻箱倒櫃,直到不抱希望後,驀地發現那盤印着顆寶石的錄音帶就在桌上一個顯然的位置。我把錄音帶放進我的小收錄機,按下去,一陣節奏鏗鏘的老式爵士樂響過後,出現了對話:

    “現在由著名的吳迪小姐為大家演唱,吳小姐是從埃塞俄比亞回國,她在非洲很受人愛戴……”

    “我……我第一次見到你,你放風箏在藍天。”

    “吳小姐很激動……”

    我蹲在樓角黑暗處,看到片警晃晃悠悠騎個車過。他看見黑乎乎的一團,片腿下車,猶疑地走過來,走到跟前,認清了我,大聲説:“你在這兒幹嘛?這麼晚了想劫道呀?”

    “你幹嘛去?回所還是回家?”我問他。

    “回所,今晚我值班。”

    “到我那兒去呆會兒。”

    “出了什麼事了?”他看我臉色。

    “沒事,想找個人聊聊。”

    “嘿,你倒癮大。那就去呆會兒吧。”

    我領着片警到了我家,般般勤勤地招待他。片警問我:“你怎麼不睡那屋牀上,倒睡這屋地上?”

    “地上寬綽,在圈裏睡慣了,再者説,日本人不也全睡地上。”片警被我逗樂了:“你那會兒睡地上跟日本人是一個意思嗎?”我笑嘻嘻地跟他説:“我告訴你件事,吳迪自殺,不是怕折,為什麼我知道。”“嘁,你又知道了。”“你們全弄擰了。”“我這人,寧吃白煮蛋,不聽擺活蛋。”

    “不是擺活。她呀,”我神秘地説,“是因為愛我無望。”

    “嘿,瞧你那一臉光榮。”片警十分膩味地説:“合着你巴巴兒地把我請來,就為聽些你這些缺德事?她怎麼死的,與我無關,我得值我那班去,你呢,留神她的鬼魂吧。黑更半夜起什麼膩呀。”片警拍屁股要走,我忙拉住他:“等會兒,還沒説完呢,我發現我有個特異功能。”

    片警停住腳,疑惑地看着我。

    “我一放這盤帶,”我舉着那盤印有寶石的錄音帶,“就能讓時光倒流,打破三維空間,再現兩年前的情景,不信你聽。”我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按響,“你瞧,瞧這堵牆,看透那屋了吧?瞧瞧,吳迪又躺回那牀上了吧?側着臉,手腕上的口子翻得跟小孩嘴唇一樣。

    瞧那一地血,粘稠的、般紅的血,象龍頭裏汨汨流出來的水……“

    片警沒去看那堵牆,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打斷我嚴厲地問:“你喝酒了?”我嘿嘿樂。他一把揪住我:“你怎麼喝得爛醉,不要命了!”

    “沒事,就喝了一點。”我舉起一隻手指頭。

    “缸子呢?”片警鬆開我,轉身找水缸子,去廚房接了一缸子水,含了一口。“你嘴鼓得跟豬尿泡似的。”

    “噗”——片警把嘴裏的水噴到我臉上。

    “好點了嗎?”他問。我點點頭,自個兒趴在地鋪上。

    “你真胡鬧,肝有病,還喝酒。怎麼啦?”

    “幫個忙行嗎?”我臉色蒼白地説:“讓我回監獄。習慣了人挨人睡,一個人……睡不着。”

    “這不可能。”他冷淡地説,關了燈走了。

    我知道世界上沒有鬼魂,但有噩夢。假若那些身臨其境般又極為逼真的夢中場面日一日地再現、強化,便足以使人大白天也產生帶有強烈真實感的幻覺,特別是夢中的環境和氣氛與現實中的環境和氣氛完全一摸一稚。譬如是一間陰暗、晝夜變化不明顯的屋子,是真實存在過的一個人和真實存在過的一些事。那麼,久而久之,神經再健全的人也沒法不漸漸混淆現在的真實和過去的真實。甚至被那種幻覺深深迷住,滋生出根深蒂固的信念,內心明白又無力擺脱。我正是受到了這種盅惑。幾天後,那個年輕的管片民警來到我家,一進門便大吃一驚,我形容枯槁得不象樣子,精神也根為萎靡頹唐。“你怎麼啦?”“沒事。”我竭力剋制自己才沒説出蠢話,讓他看躺在牀上的吳迪和一地鮮血。在我看來,他踩了一腳血。

    “我看你不能一個人這麼呆下去了。”他關切地對我説,“也許,你該找個女朋友。如果你不惹亂子,我不會找你麻煩。”

    “不,”我疲憊地搖搖頭説,“我得這種病就象閹了一樣,早絕那份念頭。再説,唾液和精液也是傳染途徑,不能害人。”

    “你一個人,”他遲疑地説,“能行嗎?你需要個人照顧。”

    “無所謂,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你可別騙我。”他説,“最近西瓜上市,事兒開始多了,我也不能老來看你。有什麼事你可都跟我説,能幫的我就幫你。”“……”“沒事我就走了。”“別走……”

    “到底怎麼啦?”他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他媽便秘啦!”“我害怕。”我一下垮了,“我不能再住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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