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初次見到赫邱裡-白羅時的感覺;當然,到後來,他那個樣子我已經看慣了。但是,一開始的時候,我感到驚愕,我想別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這以前我的想象中他是個什麼樣子——也許是一個有點像福爾摩斯的人物——瘦高個子,面帶絕頂聰明的樣子。當然啦,我知道他是外國人,但是,我沒料到他的外國味那麼重,你一定明白,明白我的意思。
當你看到他的時候,你只是想哈哈大笑。他是一個戲臺上,或者漫畫上的人物。首先,他並不是一個身高五尺五寸多的人——而是一個可笑的、又矮又胖的人,年紀很大了,嘴唇上留著很大的八字鬍,腦袋像個蛋殼。他的樣子活像出滑稽戲裡的理髮師上
這就是調查誰害死雷德納太太的人!
我想我對他的厭惡多少已經表現在臉上,因為,他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種奇怪的閃光,幾乎馬上就對我說:“你不贊成我吧,masoeur(我的護士長)?要知道,布丁唯有在吃的時候才能證明是好吃的。”
我想,他要說的是:布丁的美味要吃了才知道。
啊,那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諺語。但是,我自己不敢說對它有多大信心!
星期日午飯過後不久,瑞利大夫就用他的車載他出城,到我們這裡來,他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要求我們都聚集在一起。
我們都集合在餐廳,圍桌而坐。白羅先生坐在頭位,雷德納博士坐在他的一邊,瑞利大夫坐在他的另一邊。
待我們都聚齊了時,雷德納博士清了清嗓門兒,用他那溫和、猶豫的腔調說話。
“我想諸位都久仰赫邱裡-白羅先生的大名,他今天由哈沙尼經過。現在承蒙他的好意,答應中途在這裡停下來,幫助我們調查。伊拉克警察局各位及梅特藍上尉,我相信已經很盡力了——但是——這個案子裡有一些情況——”他猶豫地停了一下,瞧瞧瑞利大夫,有求助之意,“——似乎——有些困難。”
“大家不完全是規規矩矩,‘掉到海里了’——對嗎?”(譯者按:白羅是比利時人,操法語,英語也很流利;但是有時故意說得很生硬。所謂‘掉到海里’是英文的overboard,顯然是aboveboard(公開,或光明磊落)的誤用。原來英文的board可作“桌面’解,也可作“船面”解。)坐在桌首那個矮個子說。怎麼,他連英語都說不好!
“啊,我們一定要抓住他!”麥加多太太叫道,“要是讓他跑掉,我們可受不了!”
我注意到那矮個子的外國人盯著她,打量打量。
“他?他是誰呀?太太?”他問。
“怎麼,當然是兇手呀!”
“啊,兇手。”赫邱裡-白羅說。
他說話的神氣彷彿是兇手根本無關宏旨!
我們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對著我們,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
“我想,”他說,“你們當中,可能沒一位與兇殺案有過接觸吧?”
大家都低聲的一致承認。
赫邱裡-白羅面露笑容。
“所以,很明顯的,你們對於這種情勢,一點基本知識都沒有。這樣的案子有令人難堪之處!是的,有很多令人難堪的事。譬如說,有嫌疑。”
“嫌疑?”
現在說話的是詹森小姐,白羅先生思索著瞧瞧她。我有一個感覺:他露出讚許的態度注視她。他仿沸在想:“這是一個通情達理,很有頭腦的人!”
“是的,小姐,”他說,“嫌疑!讓我們說得露骨些吧,你們這房裡的人都有嫌疑:廚師、僕人、廚房的幫手、洗罐的孩子——對了,還有古物考察團的全體同仁。”
麥加多太太跳起身來,她的臉氣得不住抽搐。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說這樣的話?這實在是可惡——讓人受不了!雷德納博士——你不能坐在那兒——讓這個人——讓這個人——”
雷德納博士疲憊不堪地說:“瑪麗,請你鎮靜些。”
麥加多先生也站起來,他的手發抖,眼睛充血。
“我同意,這實在是惡意中傷——一種侮辱!”
“不,不,”白羅先生說,“我不是侮辱你們,我只是請求你們都要面對現實,在一個有兇殺案的房子裡,住在裡面的人,每人都有一些嫌疑。我問你們:有什麼證據可以說兇手是由外面進來的?”
麥加多太太叫道:“他當然是從外面進來!這樣才合情理!啊——”她停了一下,然後說得更慢些,“任何別的推測都是難以讓人相信的。”
“毫無疑問,你說得對,太太,”白羅深深一鞠躬說,“我只是向你們說明,這件事應該由何處著手調查。首先,我讓自己相信這房裡的人,每一個人都是清白的。然後,我就向別處尋找兇手。”
“是否這樣做已經有些晚了?”拉維尼神父文雅地說。
“烏龜還追得上兔子呢,monpere(神父)。”
拉維尼神父聳聳肩。
“我們悉聽尊命,”他無可奈何地說,“希望你儘快能夠相信我們在這可怕的事件上都沒罪。”
“我會盡量快些,把情勢說明給你們聽是我的責任。這樣,我也許會問得冒昧些,你們就不會起反感。神父,也許擔任聖職的人要樹立一個榜樣吧?”
“你高興問我什麼就問什麼吧。”拉維尼神父嚴肅地說。
“這是你第一次到這裡參加考古工作吧?”
“是的。”“
“那麼,你到此地——是什麼時候?”
“三星期以前,幾乎一天也不差,那就是二月二十七日。”
“從什麼地方來?”
“迦太基布朗克神父修道團,”
“謝謝你,神父,你在到此以前認識雷德納太太嗎?”
“不認識,我在此地和她認識之前從來沒見過她。”
“你可以告訴我悲劇發生時你正在做什麼嗎?”
“我在自己房裡翻譯一個石碑上的楔形文字。”
我注意到白羅的時邊有一張這個房子的粗略的平面圖。
“那就是西南角上,相當於對面雷德納太太臥房的那一間嗎?”
“是的。”
“你在什麼時候回到房裡?”
“午飯之後馬上就回去,那是大約差二十分鐘不到一點。”
“你在房裡待到什麼時候?””剛在三點之前,我聽到那個旅行車回來了——後來又聽到又開走了。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便走出來瞧瞧。”
“你在你房裡的時候出來過嗎?”
“沒有,沒出來一次。”
“你沒有聽到或是看到與那件悲慘事件有關的事嗎?”
“沒有。”
“你的房間沒有面對庭院的窗子嗎?”
“沒有,兩個窗戶都對著田野。”
“你可以聽見院裡發生些什麼事嗎?”
“不很多,我聽見愛莫特先生經過我的房間外面到屋頂上去,他上去過一兩次。”
“你記得是在什麼時候嗎?”
“不記得,恐怕記不得,你知道,我正全神貫注在我的工作上。”
停頓一下,然後,白羅說:“你能說出,或提示任何事情可以幫助我們瞭解案情嗎?”
拉維尼神父微露不安之色,他迅速地、帶點疑問神氣,瞧瞧雷德納博士。
“這是一個有些難答覆的問題。”他嚴肅地說,“你要是問我,我就得坦白地說,我以為雷德納太太明明很怕一個人,或者是一件事。毫無疑問的,她對於陌生人都感到神經緊張。她這種神經過敏的現象,我想是有理由的——但是,什麼理由,我毫不知情,她不信任我。”
白羅清了清嗓門兒,查看一下手中的筆記。
“聽說兩夜之前,這裡有小偷,引起一場驚嚇。”
拉維尼神父說,是的,然後,又將他看到古物室裡有燈光。以及以後搜查毫無結果的事再說一遍。
“你相信,是不是,在那個時候,有人未經許可來到這房子一帶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拉維尼神父坦白地說,“這裡的東西沒丟一件,也沒有弄亂。也許是這裡的一個僕人——”
“或者是考察團的一位同仁?”
“或者是考察團的一位同仁。但是,要是那樣的話,那個人也沒有理由不承認那件事呀。”
“但是,一個由外面來的陌生人進來,也是同樣可能的呀?”
“我想是吧。”
“假定有一個陌生人到過這房子了帶,在第二天白天,一直到第三天下午,他能夠安全地藏匿起來嗎?”
他一半是問拉維尼神父,一半是問雷德納博士,他們兩人把他問的話仔細考慮一下。
“我想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雷德納博士終於勉強這樣說,“我想不出他可能藏在什麼地方。你想可能嗎,拉維尼神父?”
“不,不,我想不可能。”
他們兩人似乎勉強把那種想法擱在一旁。
白羅轉過身來對詹森小姐說:
“那麼,你呢?小姐?你以為這個假設可能嗎?”
詹森小姐思索片刻,搖搖頭。
“不可能,”她說,“我以為不可能,一個人能藏在什麼地方呢?臥房都有人用,而且,無論如何,裡面的傢俱很少。在第二天,暗室、起居室、繪圖室和研究室統統有人用,這些房間也都有人用。沒有櫥子,或者角落可以隱藏。也許,假若僕人串通起來——”
“那是可以的,但是未必。”白羅說。
他再轉過來對拉維尼神父說:
“還有另外一點。幾天前,這裡的列瑟蘭護士注意到你在外面同一個人談話。在那以前,她曾經看到同一個人想由外面窺探一個窗戶裡的情形,看起來彷彿那個人是故意在這地方附近閒蕩的。”
“這當然是可能的。”拉維尼神父思索著說。
“你先同那個人說話,或者是他先同你說話?”
拉維尼神父思索片刻。
“我想——對了,我可以確定,他先同我說話。”
“他說什麼?”
拉維尼神父竭力回想一下。
“他說的話,我想,大意是:這就是美國古物考察團的房子嗎?然後又說一些美國人僱用很多工人挖掘的話。我實在聽不大懂他的話,但是,我努力同他交談,為的是要增進我運用阿拉伯文的能力。我以為,也許,因為他是城裡人,他會比那些挖掘工人更能聽得懂我的話。”、
“你們談到別的事嗎?”
“就我記得的來說,我說哈沙尼是一個大城——但是,後來我們都認為巴格達更大——我想,他還問我是美國大主教徒,或是阿美利亞天主教徒——像那一類的話。”
白羅點點頭。
“你能形容形容他的樣子嗎?”
拉維尼神父又皺著眉思忖著。
“榴是一個相當矮的人,”他最後說,“體格很結實,很明顯地有斜視眼,面孔白皙,”
白羅先生轉面對著我。
“你要是形容這個人的樣子,他的話和你要形容的方式一致嗎?”
“不完全一致,”我猶豫地說,“要是我來形容,我就會說,他不矮,卻很高,皮膚深褐。我記得他似乎身材細長,而且我注意到他有斜視眼。”
白羅先生失望地聳聳肩。
“總是這樣!你們要是警察,就會很熟悉這種情形。兩個人對同一個人的形容方式——永遠是不一致的,每一個細節都互相矛盾。”
“對於他的斜視眼,我簡直可以確定,”拉維尼神父叫道,“關於其他各點,護士小姐說的也許是對的。順便提一提,我說他的皮膚白,意思只是說就阿拉伯人而言,算是白的,我想護士小姐就會稱為褐色。”
“很褐,”我固執地說,“一種髒兮兮的深黃色。”
我看見瑞利大夫咬著嘴唇,笑了笑。白羅兩手向上一攤。
“這個陌生人,”他說,“這個盪來盪去的陌生人,他也許是很重要的,也許不重要,無論如何,我們得找到他,現在我們繼續問下去。”
他猶豫片刻,對桌子四周轉向他的面孔端詳一下,然後,他迅速地點點頭,把瑞特先生挑出來。
“啊,我的朋友,”他說,“我們聽聽你來說說那天下午的情形吧。”
瑞特那個胖胖面孔變成深紅色。
“我?”
“對了,你。首先,請問尊姓大名,多大年紀?”
“卡爾-瑞特,二十八歲。”
“美國人——是嗎?”
“是的,我是芝加哥人。”
“這是你第一次參加挖掘期的工作嗎?”
“是的,我負責攝影工作。”
“啊,是的。那麼,昨天下午,你做什麼事?”
“唔——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暗室。”
“大部分時間——啊?”
“是的。我先沖洗一些底片。後來我在把一些東西安置好拍照。”
“在外面嗎?”
“啊,不是的,在攝影室。”
“暗室有門通往外面的攝影室嗎?”
“是的。”
“那麼,你沒有走出攝影室過?”
“沒有。”
“你注意到院子裡發生的事嗎?”
那年輕人搖搖頭,
“我沒注意什麼事。”他加以說明,“我很忙。我聽到車子回來的聲音。等我一能離開我的工作,便出來看看有沒有郵件。就在那個時候,我聽到——”
“那麼,你在攝影室開始工作——什麼時候?”
“差十分鐘不到一點。”
“你參加考察團工作以前認識雷德納太太嗎?”
那年輕人搖搖頭。
“不認識,先生,我到這裡以前沒見過她。”
“你能想到任何事情——任何偶然發生的事情——不管多麼小——可以幫助我們瞭解案情嗎?”
卡爾-瑞特搖搖頭。
他毫無辦法地說:“我想我根本一點都不知道,先生。”
“愛莫特先生?”
大維-愛莫特用他那愉快的、柔軟的美國腔調,很明白、很簡要的說:“我在差一刻一點到差一刻三點之間都在整理陶器——督導那個叫阿布都拉的孩子,加以分類,偶爾到屋頂去幫助雷德納博士。”
“你到屋頂幾次?”
“我想是四次。”
“都有多久?”
“通常都是兩分鐘——不會更多。但是有一次,當我工作半個多小時之後;我在屋頂停留十分鐘之久——我們討論該保存什麼、該扔掉什麼。”
“我聽說你下來的時候發現那個孩子離開他的工作崗位,是不是?”
“是的,我很生氣地叫他回來,後來他就由拱門外面回來了,他剛才出去同其他幾個人聊天兒。”
“那是他唯一離開工作崗位的時候嗎?”
“不過,有一兩次我派他把陶器送上去。”
白羅嚴肅地說:“愛莫特先生,我簡直不必要問你,在那段時間內,你是否看見什麼人走進或走出雷德納太太的房間吧?”
愛莫特先生立刻回答:“什麼人都沒看見。甚至於在我工作的兩小時中,沒一個人由房裡走到院子來。”
“據你所想,當你和那個孩子不在院中,院中空無一人的時候,是一點半嗎?”
“離那時間不可能差多遠。當然,我不能確切地說。”
白羅轉身對著瑞利大夫說:
“大夫,那和你估計的死亡時間是一致的。”
“是的。”瑞利大夫說。
白羅摸摸他那花白的大鬍子。
“我想我們可以認為,”他神色凝重地說,“雷德納太太就是在那十分鐘之內遇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