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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我家老二——三小姐

    陳嗣慶

    我的女兒陳平本來叫做陳懋平。懋是家譜上屬於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連天,做為父親的我期望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戰爭,而給了這個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後來這個孩子開始學寫字,她無論如何都學不會如何寫那個懋字。每次寫名字時,都自作主張把中間那個字跳掉,偏叫自己陳平。不但如此,還把陳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為右耳,這麼弄下來,做父親的我只好投降,她給自己取了名字,當時才三歲。後來我把她弟弟們的懋字也都拿掉了。

    有一年,她又自作主張,叫自己ECHO,說:這是符號,不是崇洋。她做ECHO做了好多年。有一年,問也沒問我,就變成三毛了。變三毛也有理由,她說因為是家中老二。老二如何可能叫三毛,她沒有解釋。只說:三毛裡面暗藏著一個易經的卦所以。我驚問取名字還卜卦嗎?她說:不是,是先取了以後才又看易經意外發現的,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聽說,每一家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樣,三毛長大以後也很支持這種說法。她的道理是:老二就像夾心餅乾,父母看見的總是上下那兩塊,夾在中間的其實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會蹦出來搗蛋,以求關愛。三毛一生向父母抱怨,說她備受家庭冷落,是掙扎成長的。這一點,我絕對不同意,但她十分堅持。其實,我們做父母的這一生才是被她折磨。她十九歲半離家,一去二十年,回國時總要罵我們吃得太好,也常常責怪我們很少給她寫信。她不曉得,寫字這回事,在她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在我們來說,寫一封信千難萬難。三毛的家書有時每日一封,什麼男朋友啦、新衣服啦、跟人去打架啦、甚至吃了一塊肉都來信報告。我們收到她的信當然很欣慰,可是她那種書信大攻擊二十年來不肯休戰。後來她花樣太多,我們受不了,回信都是哀求的,因為她會問:你們怎麼樣?怎麼樣?怎麼吃、穿、住、愛、樂,最好寫來聽聽以解鄉愁。我們回信都說:我們平安,勿念。她就抓住這種千篇一律的回信,說我們冷淡她。有一次回國,還大哭大叫一場,反正說我們二十年通信太簡單,全得靠她的想象力才知家中情況。她要家人什麼事都放下,天天寫信給她。至於金錢,她倒是從來不要求。

    三毛小時候很獨立,也很冷淡,她不玩任何女孩子的遊戲,她也不跟別的孩子玩。在她兩歲時,我們在重慶的住家附近有一座荒墳,別的小孩不敢過去,她總是去墳邊玩泥巴。對於年節時的殺羊,她最感興趣,從頭到尾盯住殺的過程,看完不動聲色,臉上有一種滿意的表情。

    在重慶,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廚房地裡,我們不許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絕不聽話。有一天大人在吃飯,突然聽到打水的聲音激烈,三毛當時不在桌上。等到我們衝到水缸邊去時,發現三毛頭朝下,腳在水面上拚命打水。水缸很深,這個小孩子居然用雙手撐在缸底,好使她高一點,這樣小腳才可打到水面出聲。當我們把她提著揪出來時,她也不哭,她說:感謝耶穌基督。然後吐一口水出來。

    從那一次之後,三毛的小意外不斷的發生,她自己都能化解。有一次騎腳踏車不當心,掉到一口廢井裡去,那已是在臺灣了,她自己想辦法爬出來,雙膝跌得見骨頭,她說:咦,爛肉裹的一層油原來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三毛十三歲時跟著家中幫忙的工人玉珍到屏東東港去,又坐漁船遠征小琉球。這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在東港碰到一個軍校學生,居然騙人家是十六歲!她交了今生第一個男朋友。

    在她真的十六歲時,她的各方男朋友開始不知哪裡冒出來了。她很大方,在家中擺架子每一個男朋友來接她,她都要向父母介紹,不來接她就不去。這一點,做為父親的我深以為榮,女兒有人欣賞是家門之光,我從不阻止她。

    等到三毛進入文化大學哲學系去做選讀生時,她開始轟轟烈烈的去戀愛,捨命的去讀書,勤勞的去做家教、認真的開始寫她的《雨季不再來》。這一切,都是她常年休學之後的起跑。對於我女兒初戀的那位好青年,做為父親的我,一直感激在心。他激勵了我的女兒,在父母不能給予女兒的男女之情裡,我的女兒經由這位男友,發揮了愛情正面的意義。當然,那時候的她並不冷靜,她哭哭笑笑,神情恍惚,可是對於一個戀愛中的女孩而言,這不是相當正常嗎?那時候,她總是講一句話:我不管這件事有沒有結局,過程就是結局,讓我盡情的去,一切後果,都是成長的經歷,讓我去。她沒有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怎麼叫失足呢?她有勇氣,我放心。

    我的二女兒,大學才唸到三年級上學期,就要遠走他鄉。她堅持遠走,原因還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纏爛打苦愛,雙方都很受折磨,她放棄的原因是:不能纏死對方,而如果再住臺灣,情難自禁,還是走吧。

    三毛離家那一天,口袋裡放了五塊錢美金現鈔,一張七百美金匯票單。就算是多年前,這也實在不多。我做父親的能力只夠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親跪下來,磕了一個頭,沒有再說什麼。上機時,她反而沒有眼淚,笑笑的,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機時我們擠在瞭望臺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頭。這時我強忍著淚水,心裡一片茫然,三毛的母親哭倒在欄杆上,她的女兒沒有轉過身來揮一揮手。

    我猜想,那一刻,我的女兒,我眼中小小的女兒,她的心也碎了。後來她說,她沒碎,她死了,怕死的。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個月的啞巴、聾子,半年中的來信,不說辛酸。她拚命學語文了。

    半年之後,三毛進入了馬德里大學,來信中追問初戀男友的消息可見他們通信不勤。

    一年之後的那個女孩子,來信不一樣了。她說,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情歌隊來窗外唱歌,最後一首一定特別指明是給她的。她不見得舊情難忘,可是尚算粗識時務她開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來。學業方面,她很少說,只說在研讀中世紀神學家聖多瑪斯的著作。天曉得,以她那時的西班牙文程度怎能說出這種大話。後來她的來信內容對我們很遙遠,她去唸現代詩、藝術史、西班牙文學、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確在唸,可是字裡行間,又在坐咖啡館、跳舞、搭便車旅行、聽輕歌劇這種蛛絲馬跡她不明說,也許是以為不用功對不起父母。其實我對她的懂得享受生命,內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巴黎、慕尼黑、羅馬、阿姆斯特丹她沒有向家中要旅費,她說:很簡單,吃白麵包,喝自來水,夠活!

    有一天,女兒來了一封信,說: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從今以後,一定戒菸。我們才知道她抽菸了。三毛至今對不起我們,她說:會戒死。我們不要她死,她就一直抽。她的故事講不完,只有跳過很多。

    三毛結婚,突然電報通知,收到時她已經結好婚了。我們全家在臺灣只有出去吃一頓飯,為北非的她祝福。這一回,我細觀女兒來信,她冷靜又快樂,物質上沒有一句抱怨,精神上活潑又沉潛。我們並沒有因為她事先不通知而怪責她。這個老二,作風獨特,並不是講一般形式的人她連名字都自己取,你拿她怎麼辦?

    二十年歲月匆匆,其中有五年半的時間女兒沒有回過家,理由是飛機票太貴了。等到她終於回來了,在第一天清晨醒來時,她向母親不自覺的講西班牙文,問說:現在幾點鐘?她講了三遍,母親聽不懂,這才打手勢,作刷牙狀。等她刷好牙,用國語說:好了!腦筋轉出來了,可以講中文。那一陣,女兒刷牙很重要,她在轉方向,刷好之後一口國語便流出來。有一回,看見一隻蟑螂在廚房,她大叫:有一隻蟲在地上走路!我們說,那叫爬,她聽了大喜。

    三毛後來怎麼敢用中文去投稿只有天曉得。她的別字在各報社都很出名,她也不害羞,居然去獎勵編輯朋友,說:改一錯字,給一元臺幣,謝謝!她的西班牙文不好,可是講出來叫人笑叫人哭都隨她的意。

    三毛一生最奇異的事就是她對金錢的態度,她很苦很窮過,可是絕對沒有數字觀念,也不肯為了金錢而工作。苦的那些年,她真的醬油拌飯,有錢的時候,她拚命買書、旅行,可是說她笨嘛,她又不笨,她每一個口袋裡都有忘掉的錢,偶爾一穿,摸到錢,就匆匆往書店奔去。她說,幸好愛看書,不然人生乏味。她最捨不得的就是吃,吃一點東西就要叫浪費。有人請她吃上好的館子,吃了回來總是說:如果那個長輩不請我吃飯,把飯錢折現給我,我會更感謝他,可惜。

    女兒寫作時,非常投入,每一次進入情況,人便陷入出神狀態,不睡不講話絕對六親不認她根本不認得了。但她必須大量喝水,這件事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沒有靠背的墊子上寫,七天七夜沒有躺下來過,寫完,倒下不動,說:送醫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淚水,嘿嘿的笑,這才問母親:今天幾號?那些在別人看來不起眼的文章,而她投入生命的目的只為了好玩。

    出書以後,她再也不看,她又說:過程就是結局。她的書架,回國不滿一年半,已經超過兩千本,架上沒有存放一本自己的作品。

    三毛的書,我們全家也不看,絕對不看。可是她的書,對於我們家的外交還是有效。三毛的大弟做生意,沒有新書,大弟就來拿去好多本他不看姐姐,他愛古龍。大弟拿三毛的書去做生意小贈品。東送一本,西送一本。小弟的女兒很小就懂得看書,她也拒看小姑的書,可是她知道小姑的書可以去當禮物送給老師。我們家的大女兒除了教鋼琴謀生之外,開了一家服飾店,當然,妹妹的書也就等於什麼你買衣服,就送精美小皮夾一隻一樣附屬品。三毛的媽媽很慷慨,每當女兒有新書。媽媽如果見到人,就會略帶歉意的說:馬上送來,馬上送來。好似銷不出去的冬季牛奶,勉勉強強請人收下。

    在這個家裡,三毛的作品很沒有地位,我們也不做假。三毛把別人的書看得很重,每讀好書一冊,那第二天她的話題就是某人如何好,如何精采,逼著家人去同看。這對於我們全家人來說真是苦事一樁,她對家人的親愛熱情,我們消受不了。她一天到晚講書,自以為舉足輕重,其實。我的外孫女很節儉,可是隻要是張曉風、席慕蓉的書籍,她一定把它們買回來。有一回三毛出了新書,拿去請外甥女兒批評指教,那個女孩子盯住她的阿姨說了一聲:你?三毛在這件事上稍受挫折。另外一個孫女更有趣,直到前天晚上,才知道三毛小姑嫁的居然不是中國人,當下大吃一驚。這一回三毛也大吃一驚,久久不說話。三毛在家人中受不受到看重,已經十分清楚。

    目前我的女兒回國定居已經十六個月了,她不但國語進步,閩南語也流暢起來,有時候還去客家朋友處拜訪住上兩天才回臺北。她的日子越來越通俗,認識的三教九流呀,全島都有。跑的路比一生住在島上的人還多她開始導遊全家玩臺灣。什麼產業道路彎來彎去深山裡面她也找得出地方住,後來再去的時候,山胞就要收她做乾女兒了。在我們這條街上她可以有辦法口袋空空的去實踐一切柴米油鹽,過了一陣去付錢,商人還笑說:不急,不急。女兒跟同胞打成一片,和睦相處。我們這幢大廈的管理員一看她進門,就塞東西給她吃。她呢,半夜裡做好消夜一步一步託著盤子坐電梯下樓,找到管理員,就說:快吃,是熱的,把窗關起來。她忙得很起勁,大家樂的會頭是誰呀什麼的,只要問她。女兒雖然生活在臺北市,可是活得十分鄉土,她說逛百貨公司這種事太空虛,她是夜市裡站著喝愛玉冰的人。前兩天她把手指伸出來給我和她母親看,戴的居然是枚金光閃閃的老方戒指,上面寫個大字福。她的母親問她:你不覺得這很土嗎?她說:噯,這你們就不懂了。

    我想,三毛是一個終其一生堅持心神活潑的人,她的葉落歸根絕對沒有狹窄的民族意識,她說過:中國太神秘太豐沃,就算不是身為中國人,也會很喜歡住在裡面。她根本就是天生喜愛這個民族,跟她的出生無關。眼看我們的三小姐她最喜歡人家這麼喊她,把自己一點一滴融進中國的生活藝術裡去,我的心裡充滿了複雜的喜悅。女兒正在品嚐這個社會里一切光怪陸離的現象,不但不生氣,好似還相當享受雞兔同籠的滋味。她在臺北市開車,每次回家都會喊:好玩,好玩,整個大臺北就像一架龐大的電動玩具,躲來躲去,訓練反應,增加韌性。她最喜歡羅大佑的那首歌《超級市民》,她唱的時候使任何人都會感到,臺北真是一個可敬可愛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說起臺北市的人冷淡無情,三毛就會來一句:哪裡?你自己不會先笑呀?還怪人家。我的女兒目前一點也不憤世,她對一切現象,都說:很好,很合自然。

    三毛是有信仰的人,她非常贊同天主教的中國風俗化,看到聖母馬利亞面前放著香爐,她不但歡喜一大場,還說:最好再燒些紙錢給她表示親愛。

    對於年輕的一代,她完全認同,她自己拒吃漢堡,她吃小籠包子。可是對於吃漢堡的那些孩子,她說:當年什麼胡瓜、胡蘿蔔、狐仙還不都是外來貨?我說狐仙是道地中國產,她說:它們變成人的時候都自稱是姓胡吔!

    只有年輕的一代不看中國古典文學這一點,她有著一份憂傷,對於宣揚中國文學,她面露堅毅之色,說:要有臺北教會那種傳福音的精神。

    只述到這裡,我的女兒在稿紙旁邊放了一盤寧波土菜搶蟹就是以青蟹加酒和鹽浸泡成的,生吃。她吃一塊那種我這道地寧波人都不取入口的東西,寫幾句我的話。

    我看著這個越來越中國化的女兒,很難想象她曾經在這片土地上消失過那麼久。現在的她相當自在,好似一輩子都生存在我們家這狹小的公寓裡一樣。我對她說:你的適應力很強,令人欽佩。她笑著睇了我一眼,慢慢的說:我還可以更強,明年改行去做會計給你看,必然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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