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邊終於有人走過來,門鎖咔噠一響,開了一道門縫。“是我。”她趕忙小聲說。
這時,他開開了門,好像很尷尬。“是你……噢是您……尊貴的夫人,”他結結巴巴地說,顯得很窘。“我本來……請您原諒……我本來……對此毫無精神準備……對您的來訪……請您原諒我這個裝束。”說著,他指了指他的襯衫袖子。他的襯衫半敞著懷,沒有系領帶。
“我有急事要跟您談……您必須幫助我,”她激動地說,因為他像對待一個乞丐似的一直讓她在走廊裡站著。“莫非您不願意讓我進來,聽我一分鐘話?”她憤憤地補充說。
“請——”,他困惑地訥訥道,斜瞟了一眼,“只是我現在……我不很方便……”
“您非聽我說不可,這是您的過錯呀。您有義務幫助我……您必須把那個戒指給我要回。您責無旁貸。要麼,您起碼得把地址告訴我……她一直不讓我安寧,可是現在她不見了……您是責無旁貸的,您聽見了麼,您責無旁貸。”
他木然地凝視著她。這時她才發覺她氣喘吁吁地說的這些話是很不連貫的。
“唉,是這麼回事……您不知道……就是您的情人,您以前的情人,這個混賬東西有一次看見了我從您這兒走出去,從那個時候起她就跟蹤我,敲詐我……她都要把我逼死了……現在她拿走了我的戒指,可這枚戒指我不能沒有。今天晚上以前我必須把它弄回來,您知道了吧,在今天晚上以前……您幫我找那個女人去要,好嗎?”
“但是……但是我……”
“您願意,還是不願意?”
“但我的的確確不知道您說的是誰。我從來沒跟女詐騙犯打過交道。”他近乎粗暴地說。
“原如此,……您不認識她。那麼說,她是憑空捏造了。可她知道您的名字和我的住址。這樣說來,她敲詐我也不是真的了。我呢,也是隻不過做了這麼一場夢罷了。”
她尖聲笑起來。他覺得很不舒服。霎時,他腦子裡閃過這麼一個念頭:她可能是瘋了,她眼裡射出的光就是癲狂的嘛。她的舉止很不正常,說的這些話也毫無意義。他膽怯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請您鎮靜鎮靜……尊貴的夫人……我敢肯定,您弄錯了。這根本不可能,這想必是……不,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我不認識這類女人……我可以向您保證,這肯定是一個誤會……”
“那麼,您是不願意幫助我了?”
“不不,……只要我辦得到。”
“那好……您來。咱們一起到她那兒去……”
“到誰那兒去……究竟到誰那兒去?”見她現在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又心驚膽戰地想:莫非她瘋了?
“到她那兒去……您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當然……當然願意”一一他疑心她是精神失常了,因為她這樣迫不及待地催逼他,他便越來越相信這個想法是對的了。——“當然……當然願意……”
“那您倒走呀……這可是跟我生死攸關的呀!”
他強忍著不笑出來。接著,他突然變成了一本正經的樣子。
“對不起,尊貴的夫人……我此刻不行……我有鋼琴課,現在我不能中斷……”
“原來這樣……這樣……”她直衝著他的臉尖聲地笑起來,“您就這樣上鋼琴課呀……光穿一件襯衫……您不是騙人是什麼?”突然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她朝屋裡衝過去。他想攔住她。“那麼說,她,那個女騙子,現在是在您這兒?原來你們是唱的雙簧啊。說不定你們是平分你們從我那兒勒索來的一切東西。但我要親手抓住她,現在我什麼也不怕了。”她大聲嚷著。他拉住她不放,但她跟他扭鬥了幾下,掙脫了身子,便朝著他臥室的門奔去。
一個身影向後緊退,那個人顯然是在門邊偷聽來著。依萊娜失神地凝視著站在稍嫌凌亂的盥洗室裡的一個陌生女人,那個女人急忙把臉掉了過去。她的情人從後面撲過來,想拉住他認為精神失常了的依萊娜,想阻止不幸事件的發生,但她又從那個房間走出來了。“請您原諒”,她喃喃地說。她的腦子嗡的一聲全亂了。她給搞糊塗了,只感到憎惡,無限的憎惡和疲倦。
“請您原諒,”當她看見他在身後不安地望著她時,她又說了一遍。“明天……明天您就會什麼都明白了……就是說……我……我自己也一點兒都不明白了……”她對他說,像對一個陌生人似的。沒有一點東西能使她想起她曾經委身於這個人,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還存在了。現在,一切都比先前要亂得多,她只知道,肯定是哪裡有人扯了謊。但是她太疲倦了,不能想了,太疲倦了,不能看了。她閉上眼睛,走下樓梯,像一個被判處絞刑的罪人。
她從樓裡走出來,大街上已經昏黑了。她轉念想到,也許那個女劊子手現在正在街對面等著呢,也許現在到了最後的時刻還會得救吧。她覺得,她似乎應該合起掌來向被遺忘了的上帝祈禱。啊,要是再能買到幾個月的時光,夏日到來前的幾個月時光,該多好呵!等夏天一來,就到那裡去過一陣寧靜的日子,讓那個女騙子找都找不著,生活在草原和田野之間,只要一個夏天就行。她放心大膽地張望著已經隱沒在黑暗中的街道。她似乎看到有一個人守候在街對面一個人家的房門口,但現在她走近時,那個人卻向後遠遠地退到廊裡去了。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那個人很像她的丈夫。今天她這是第二次產生怕在街上突然見到他和他的目光的恐懼心理了。得真切些,她遲疑地站了一會兒。但那個人消失在黑暗裡了。她心神不寧地繼續向前走,心情緊張得出奇,總覺得好像後邊有一道逼人的目光看著她的頸項。她又轉過身來,但那裡連個人影都沒有了。
不遠就是藥房。微微顫抖了一下,她就走了進去。藥劑師助手拿起藥方,準備取藥。就在這一分鐘裡她便把一切東西都看在眼裡了,光亮的天平,小巧的砝碼,不大的標籤,還有櫃子上邊那些標著形體生疏的拉丁文名稱的小藥瓶。她下意識地隨著目光拼讀著這些藥名。她聽見鍾在嘀嗒嘀嗒地走著,她聞到特殊的香味,各種藥品散發出來的那種膩人的甜味,於是,她突然想起童年時代她母親總是要她去買這類藥,因為她喜歡聞這種藥味,喜歡看那許多閃著奇光異彩的小瓶小罐。這時,她猛然記起,她有一次出門忘了跟母親說一聲,她可憐的老母親對她多麼掛念。依萊娜驚恐地想,她當時是多麼害怕呀……但藥房的店員已經在數那些從一個大肚瓶往一個小藍瓶裡滴的明亮的水滴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彷彿是死神從這個大肚瓶進到了那個小瓶裡,很快它就要從這個小瓶流入她的血管,她不禁感到有一股寒氣噝噝地通過了全身。她麻木地,如同昏昏欲睡般呆望著他的手指,那幾個手指現在正在把瓶塞塞在裝滿了藥水的小玻璃瓶的瓶口上,在那潛伏著危險的圓瓶上包了一張紙。可怕的思想一露頭,她的一切感官就都被箝制住了,完全麻木了。
“您給兩克朗吧。”那個店員說。她從沉思中醒來,出神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她機械地把手伸到錢包裡去掏錢。她心裡覺得還像做夢一樣,她瞧著那些硬幣,就是不能立刻辨認出大小,不自覺地拖延了付款。
就在此刻,她覺得她的胳膊冷不防被人推到了一邊,聽到硬幣落到玻璃盤子裡的響聲。一隻手從她身邊伸過來,抓住了那個小瓶子。
她不由得轉過身來。她的目光忽然呆愣愣地不動了。原來是她的丈夫緊閉著雙唇站在那裡。他的臉很蒼白,腦門上冒出了汗珠。
她覺得自己就要昏過去了,只好用力扶住桌子。突然她明白了,剛才在那家房門口窺視的就是他呀;她心裡早就預感到是他在那裡,在那一瞬間她的思想就全亂了。
“走吧。”他用沉悶、梗塞的聲音說。她呆呆地望了望他。因在自己內心深處最秘密的角落意識到要服從他而驚訝不已。她身不由己地移動腳步跟著他走。
他們並排沿大街走著,彼此誰也不看誰。他手裡一直拿著那個小瓶子。有一回,他站住擦了擦額頭的汗。她也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但她不敢朝他那邊看。誰也不說一句話,街上的喧鬧聲在他們之間起伏波動。
到了樓梯口,他讓她走在前面。他一不在她身邊走了.她的步履立刻搖擺起來。她停住腳步,鎮定了一下。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這一碰反而把她嚇得一哆嗦,她趕緊加快步伐,走完最後幾級樓梯,來到樓上。
她走進屋。他隨她進來。四壁漆黑,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他們一直沒說一句話。他把包瓶子的紙撕下來,打開小瓶,倒掉藥水,然後就使勁把它扔到一個牆角里去了。聽到啪啦地一聲響動,她嚇得周身一顫。
他們沉默不語,一聲不響。不朝他看,她也感覺到了他是在剋制著自己的情感。終於他向她走了過去。近了,現在就要到她跟前了。她都能感到他粗重的呼吸了,她瞪著呆滯的像蒙了一層雲霧似的眼睛,看到他兩眼射出的光一閃一閃地從房間的黑暗裡向前移動。她等著聽他大發雷霆,她怕他的手猛力一把把她抓住,嚇得四肢僵硬,全身發抖。依萊娜的心停止了跳動,只有每根神經像繃得緊緊的琴絃在震顫;一切都在等待著懲罰,甚至可以說,她是盼他發怒了。但他始終都不做聲,她不勝驚奇地感到他走到身邊來竟是那樣的溫柔。“依萊娜,”他說,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柔和。“你我還要彼此折磨多久呢?”
這時,猶如一種野獸的下意識的哀號,突然間,像抽風似的,以極大的衝力從她心裡爆發了,終於衝出來了這幾周以來一直悶在胸膛、壓在心底的抽泣。彷彿有一隻憤怒的手揪住她的心拼命地搖動,她像喝醉了酒似地搖晃起來,要不是她丈夫一把扶住了她,她就摔倒了。
“依萊娜”,他撫慰著她,“依萊娜,依萊娜”,他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溫和地叫著她的名字,好像他用這越來越輕柔的語調就能使她那痙攣神經的絕望的騷動平息下來似的。但是回答他的,只是抽泣;狂亂的騷動,痛苦的心潮滾過她的整個軀體。他托住她的不住戰慄的身體,把她抱到沙發上,讓她躺在那裡。但抽泣並沒有停止。像觸電一般,她邊哭邊抽搐,全身都在聳動,彷彿有無數因恐懼和寒冷而產生的波緩緩地流遍這受折磨的肉體。全部神經,幾周以來就在緊張地等待著這最難忍受的一刻,現在已經被撕得粉碎;巨大的痛苦肆無忌憚地折磨著這毫無知覺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