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輕輕撫摸著他身旁這個瘦弱女孩的頭髮,沉聲道:伶伶,去解開那輕薄之人的穴道!
伶伶垂手應了一聲,想上前,卻畏縮。
那錦衣老者著急兒子安危,卻也不敢出聲催促。
亞馬的手一直被伶伶牽著,他亦不願見那惡人多受痛苦,向伶伶一笑道:叔叔陪你過去。
伶伶一手緊緊揑住亞馬,這才上前往倒在地上的惡人連拍三掌。
咳地吐出一口濃血,翻身而起,他的酒瘋再也發作不出。
盲目老人牽過伶伶的手,道:走!
當先下了樓梯,他雙目雖盲,腳步卻甚是輕盈,已不復是先前的老態龍鍾。
趙子琛才抽空向那錦衣老者道:方兄怎麼會惹上了他?
這位被稱方兄的老者卻反問道:此人是誰?我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了?
趙子琛一字一字緩緩道:此人便是翁天傑!
方老頭失色道:他便是昔年人稱貌如子都心如鋼的無影劍翁天傑?怎麼變成了這般模樣?
亞馬心中赤是大為驚奇:素來極少在武林中露面的宇內十大奇人今天竟教我遇上了一個
只聽趙子琛匆匆道:這些人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誰會知道內情
方老頭沉吟道:我們也去得麼?
趙子琛道:你放心,主公不會親自出谷,我不過只是代二駙馬,假借主公之名,將翁老頭召去而已,你們自然去得!
剛才亞馬曾鼓勵伶伶出手解穴,方老頭自然對他頗有好感,轉頭對他道:你呢?意下如何?
亞馬滿心好奇,實在也想去看看他們口中的主公駙馬是何模樣?自然點了點頭。
當下與他們一起下樓,小伶伶奔來拉住他的手,又喚了一聲:叔叔。
黃昏時刻,金色夕照,翁天傑仰天負手,靜立路旁,皓首蒼須,微風輕拂,果然依稀還有三分昔日風采。
趙子琛撮唇呼哨一聲,街頭突地車聲大震。
車轔嘶聲中,一輛八馬並駕的馬車,急馳而至。
亞馬只見這車馬俱非凡物,彷彿王侯所乘,心中不覺頗為訝異,眾人上了馬車,翁天傑遠遠佇立在角落裡,神情傲岸,顯然是不屑與別人為伍。
方老頭對此人顯得敬畏,他那兒子卻欺他眼瞎,不但惡眼相加,小伶伶緊緊握住亞馬的手,躲在他身邊!
亞馬對這方氏父子頗為不滿,卻也不動聲色,只作不見。
那八匹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腳步絲毫不亂,八騎同時舉步,同時落步,四匹在後,遇到轉彎時,內側的馬腳步驟小,外側的馬腳步變大,銀鬃飛揚,便是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伍,步伐亦無這般整齊,這般壯觀。
一路馳過,路人盡皆側目。
幸而不久出了城,路廣人稀,八馬更是放蹄奔馳。
亞馬等人坐在車內,有如坐在房間裡一般安穩。
坐這樣的車,真是享受,只可惜享受沒有多久。
前面隱現山巒起伏,馬鞭呼哨,健馬長嘶,趙子琛展顏一笑,道:到了!
下車一望,只見山坳中一座寺觀,高聳飛簷,氣象頗宏,但寺牆卻甚頹敗,彷佛是荒廢已久。
此時天色已昏黑,寺內卻燈火通明,宛如白晝,卻又不聞半點人聲。
趙子琛引吭高呼:翁老先生到!
觀門呀地一聲洞開,兩行錦衣大漢,高舉宮燈,一個接著一個走了過來,在兩邊排成一排燈巷。
眾人自燈巷中穿行而前,才發覺腳下踏著的,竟是一條鮮紅的長氈,自觀門口一直鋪到那正殿的石階上去。
石階上,正負手卓立著一個錦衣少年。
翁伶伶的小手緊緊握住亞馬的手,神色極是緊張。
亞馬雖是見過無數大場面,卻也未見過這等克盡侈華排場,不覺心中頗為不屑。
那翁天傑昂然而行,衣衫雖襤褸如丐,神情卻一如王子,沉聲道:蕭相公在哪裡?
燈光輝煌中,只見石階上那錦衣少年,身長玉立,劍眉星目,風吹衣袂,宛如玉樹臨風,見了眾人來到,也不下階,傲然一笑,舉手延請道:翁老先生請!
翁天傑大步而上,直入大殿,伶伶牽著亞馬的手緊跟在後。
方氏父子卻已向那少年拜倒:方辛、方逸父子,拜見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駙馬之意。
亞馬見到一個武林豪強,竟然自居駙馬,亦不知是氣是笑。
但見了這少年如此英姿,暗中又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這錦衣少年顯然是與這方氏父子相識,頷首道:好,你也來了
目光一掃站立一旁的亞馬,面色立沉,厲聲道:此人是誰?是誰帶來的?
趙子琛惶然應道:他是這小姑娘的叔叔
這小姑娘又是誰?
翁天傑重重地冷冷哼一聲:她是老夫的孫女兒!
這位粉侯面色微變,凝視著亞馬,目中現出極大敵意。
亞馬卻談笑自若地向伶伶道:他好像很不歡迎我。
伶伶卻緊緊拉住他的手道:叔叔別走
這座大殿中,佛像早已拆去,四壁裱貼著一層豪華豔麗的宮紙,無數宮燈高懸,照映之下,五色生光。
四下並無桌椅,但卻佈置著檀木矮几,數十個獸皮錦墩。
亞馬輕輕示意,伶伶走上前去,牽著爺爺坐到當中,寸步不離地靠在他身後。
錦衣少年也不招呼旁人,自管在上首坐下,雙掌一拍,喝道:看酒!
剎那間便有七、八個錦衣朱履的二四狡童,奔入廳來,照几榻。
錦衣少年道:在下不慣居留客棧,只有借這荒寺,聊為駐足之地,匆匆而成,諸多草率,還望翁老先生見諒則個?
翁天傑冷冷道:是好是壞?反正老夫也看他不見,只要你說話莫要如此張狂,教老夫聽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錦衣少年怔了一怔!臉色變得鐵青。
翁天傑道:老夫來了這許久,怎地主人還不出來?
錦衣少年沉聲道:主人早已出來了!
翁天傑道:在哪裡?
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翁天傑大怒:你是甚麼東西?也配請老夫來此?
錦衣少年道:在下姓花名飛,奉家嶽之令,到江南一遊,家嶽曾囑咐在下,見到翁老先生時,多加問候
這盲老頭面色稍霽,道:原來你便是蕭蕭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還沒有忘記老夫。
亞馬暗中奇怪,那蕭相公究竟是何許人物?他一個女婿,竟被人稱為駙馬?遠行至此,還有這般排場?
這翁天傑排名宇內十大奇人,言詞鋒銳,傲骨崢嶸,卻也不敢直喚他名字?
一時之間,不禁對這傳奇人物,起了極大好奇之心?
只聽花飛朗朗笑道:家嶽怎會忘記翁老先生,常道二十年來,無影劍法必定越發精進了
突然轉口道:請請,用些淡酒薄菜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飲而盡。
伶伶望著她面前的酒菜,滿臉俱是羨慕之色,兩隻眼睛睜著又圓又大。
翁天傑一面撫她頭髮,笑道:伶伶,好久沒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請,還不多吃些?
伶伶畏縮地吃了一口,心裡雖害羞,卻又捨不得不吃。
亞馬暗歎道:這翁天傑劍法絕世,若想富貴,豈非易如反掌,想不到此時這般潦倒
那方氏父子,在此地拘謹至極,只敢淺嘗即止,亞馬卻是毫不客氣,獨據一桌,大吃大喝,嘖嘖有聲,讚不絕口。
伶伶見他如此吃相,垂首一笑,也放心大吃起來!
一時間各人都不說話,倒像是要吃個夠本似的,大殿之中,只聽得一片咀嚼之聲。
神佛若是有靈,只怕要氣得瘋了。
那趙子琛與眾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侍者在旁邊卻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竊笑:駙馬爺怎麼請來這些餓鬼?
翁天傑祖孫二人,將面前矮几上的菜餚吃得乾乾淨淨,痛飲了十七壺的陳年好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將老夫請來此地,若是隻為了飲酒、吃菜,那麼老夫此刻就要告辭了。
花飛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再敬老丈一杯!
雙手持酒,離座而起,走到翁天傑面前,道:花某先為老丈倒滿一杯!
翁天傑仰天大笑,舉手拿起酒杯,道:再滿乾杯,又有何妨!
亞馬只道他二人要在倒酒之時一較內力,不禁凝目而視,只見花飛緩緩伸出酒壺,不帶一點聲息,翁天傑冷笑一聲,酒杯隨意一抬,便已湊到壺口,宛如有眼見到一般。
花飛雙眉一軒,突然將酒壺移開一尺,翁天傑神色不變,酒杯立刻跟了過去,花飛突又手腕一提,酒壺舉高,翁天傑酒杯又舉高跟上!
花飛手掌飛移,酒壺匆上匆下,匆左匆右
儘管他手法快若閃電,但翁天傑的酒杯卻始終不離壺口,如影隨形!
晶杯銀壺,在燈火下閃閃飛舞,眾人不覺都看得呆了。
翁天傑突地厲喝一聲:豎子膽敢欺我眼瞎麼?
他手臂一圈一伸,筆直而出,動也不動地停住了。
花飛的酒壺黏在杯緣,竟再也移動不開,只見他面色漸漸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節處卻愈來愈白,雙足生了根似的釘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變得愈來愈薄,原來竟已陷入地裡。
亞馬暗自嘆息,難怪這少年如此狂傲,原來他武功竟如此純厚。
大殿中靜靜寂寂,只有呼吸聲此起彼落
突聽咯地一聲,花飛掌中酒壺壺嘴折為兩段!
他腳步踉蹌連退數步當地一聲,酒壺跌在地上。
翁天傑仰天飲盡杯中之酒,擲杯大笑道:無影劍如今又老又瞎,卻也不是任人欺負得的!
花飛目光一轉,眉宇間突地殺機畢露,冷冷道:真的麼?
翁天傑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試一試!
花飛緩步走回座上,步履間又自恢復了驕傲自信心,緩緩道:二十年前,家嶽在塞外,匆匆接了翁老先生一劍,便常道海內劍客,翁老可稱翹楚在下雖少涉足江湖,卻也聽得江湖傳言無影之劍,快如閃電想見翁老先生的劍法,必高明得很。
翁天傑捻鬚而笑道:閣下何以前倨而後恭?
花飛冷冷道:但這只不過是翁老先生眼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麼必然是今非昔比了。
翁天傑笑容頓斂,大怒道:劍擊之道,正邪優劣,存乎一心,老夫雙眼雖盲,自信劍法絲毫未弱!
花飛冷笑道:目為心窗,心窗閉了,劍法還會一樣麼?嘿嘿!在下的確是難以相信。
翁天傑怒喝道:你懂得甚麼?老夫也不願與你多談。
花飛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說無憑,眼見為真,翁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還是以事實證明的好。
亞馬見這花飛的神情,已猜出他此舉必定懷有惡意,卻又看不透他惡意何在?再則也實在想一看這位名滿宇內的名家劍法。
只見翁天傑手掌一按矮几,身形離地而起唰地躍人大廳的中央,傲然而立,叱道:劍來!
花飛面色得意,示意一名錦衣童子,匆匆捧來一柄綠鯊劍鞘,黃金吞口,裝飾得甚是名貴的長劍。
翁天傑接過,手持劍柄,隨手一拔嗆郎一聲,長劍出鞘。
他左手拇指扣住中指,往劍脊上輕輕一彈,只聽得一聲龍吟,響徹大廳。
翁天傑傾耳凝神而聽,有如傾聽仙樂天音一般。
花飛道:此劍如何?
亞馬亦是愛劍識劍之人,此刻情不自禁,眉飛色舞,躍躍欲試,脫口讀道:好劍!
要知愛劍之人見到好劍,正如好酒之人見到佳釀,好色之人見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動神搖,不能自主。
花飛斜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劍麼?
眼色語氣之中,充滿了蔑視不屑之意。
亞馬怒火上湧,卻笑了地走來,道:只須懂得人生,又何必懂得劍?
只聽嗡地一聲,翁天傑手腕微微一抖,一柄長劍突地變作了千百條劍影,劍雨繽紛,旋光流轉。
翁天傑劍勢一引,剎那間亞馬只覺得劍風滿耳,劍光漫天,森森劍氣幾乎直逼眼前!
翁天傑身形早已沒入劍光之中,大廳裡彷彿只剩下一團青華,翻來滾去,只看得人眼花撩亂。
花飛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無影之劍!但一人舞劍,畢竟與對敵傷人不同,翁老先生你說是麼?
話聲未了,劍影頓收。
翁天傑倒提長劍,氣正神閒,冷冷道:你可是要與老夫試上一試?
燈光下,只見他一劍在手,便像換了個人似的,所有的龍鍾憔悴之態,完全一掃而空,當真是威風凜凜!
花飛看了亦是暗暗心驚,口中卻哈哈大笑道:不錯,在下正是想看一看,翁老先生對敵之際,還有沒有昔日威風?
翁天傑雙眉一挑,眉宇間殺機畢露,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你可知所有曾與老夫對劍之人,至今已無一人活在世上?
花飛大笑道:好!
翁天傑突然盤膝坐到地上,道:無論你們有幾件兵刀,老夫就這樣來接著就是!
粉侯花飛目光閃閃,緩緩長身而起,微一招手,緩步走入大殿之後。
那八名錦衣童子和趙子琛一齊跟了進去,片刻之後又一齊出來,趙子琛仍是方才那襲衣衫大袖,八名錦衣童子倒卻換了一身勁身,結紮停當,手中俱都倒提著一柄精鋼長劍。
腳步移動間,八童子已將翁天傑圍在中間。
亞馬見此情形,哪裡像是比武較技的陣式?分明像是仇敵當前,以死相拚一般。
趙子琛顯然是前來與亞馬商計事宜,壓低嗓子道:大凡這樣的高手,寧死也不會要人出手相幫,想必你是知道的
亞馬嘆道:不錯!
趙子琛再道:一邊是我的主子,一邊是我最崇敬的前輩,二虎相鬥,必有一傷
亞馬嘆道:你可是有甚麼
誰知這趙子琛卻悄悄一指點在他後腰大椎穴上!這一指力透脊骨,毫無閃躲轉寰餘地,亞馬果然應聲倒下。
趙子琛嘆道: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我卻只希望傷的不是我的主人,所以只有得罪閣下你啦!
想不到這趙子琛面貌忠厚,竟是如此奸詐之人!
亞馬現在想後侮也已經來不及了
突見眼前銀光一閃,花飛輕輕落到翁天傑面前五尺之處。
他已換了一身織錦銀綢武士勁裝,平整合身,貼貼穿著,絕無一絲疊縐,更顯得軀體修偉,光彩照人。
左右雙手,分持一柄長劍,一柄匕首。長劍碧光耀目,宛如一泓秋水,一看便知,已比翁天傑掌中之劍,鋒利名貴百倍;左手匕首,更是光華燦爛,令人不可逼視。
花飛右手平舉當胸,左刀隱在手後,目光註定翁天傑,沉聲道:翁老先生,你可準備好了?
翁天傑冷哼一聲,仍是當中盤膝而坐,動也不動。
那八名錦衣童子,立刻將手中劍舞動得呼呼地響,腳下卻絕不移動。
只聽得劍風凜凜,劍氣激盪,時而左邊呼嘯震耳,匆而右邊銳嘯迴盪
亞馬知道這是故意以此來混淆擾亂翁天傑聽覺的詭計,心下不禁更是替這位盲目老人耽心。
要知翁天傑目力已失,對敵之際全憑聽覺,聽覺若再有亂,便根本無法分辨敵招刺來的方向、部位。
若是連敵招來勢都分辨不出來,豈非只有束手待斃!
花飛突地腳步一錯,向旁滑開三寸,但翁天傑卻仍是木然盤膝端坐不動,似乎根本未曾察覺他已移動一寸,大殿中的殺機,便似又濃了幾分,直壓得人人俱都透不過氣來。
翁伶伶滿心驚惶,滿面畏懼,劍風愈急,她神色間的恐懼也愈重。
花飛長劍輕輕一展,伶伶忍不住脫口驚呼一聲:爺爺!
她小小一個孩子,哪裡禁得起這驚濤駭浪般的殺機劍氣,小小的臉蛋,早已蒼白如死。
花飛冷哼一聲,揮手道:不用比了!
八名錦衣童子應聲住手,殿中劍風頓寂。
翁天傑作色道:為甚麼?
花飛冷笑道:翁老先生自己一雙眼睛雖然瞎了,但卻另外帶著一雙眼睛在旁觀望,若遇險招,只要輕輕招呼一聲
翁天傑臉色大變,怒喝:住口!
轉頭向遠遠躲在角落的伶伶道:過來!
翁伶伶嚇了一跳,畏畏怯怯地走過去。
翁天傑厲聲道:你可是翁天傑的孫女兒?
伶伶垂首道:是,爺爺。
翁天傑再道:那麼,翁子畏又是你的甚麼人?
伶伶咬牙道:是我爹爹
翁天傑喝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伶伶悽然點頭,兩隻大眼睛已紅了起來。
翁天傑厲聲道:你爹翁子畏,為了我翁氏一家名聲,力戰不屈而死,他雖死於亂劍之下,但臨死前卻連哼都不哼一聲!
伶伶咬牙道:是!
翁天傑道: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人,提到翁子畏三個字,仍是人人敬重
翁伶伶卻已痛哭失聲:爹
說到這裡,翁天傑也不禁神色黯然,旋又厲聲道:你是我翁氏門中的子孫,怎可弱了翁氏家聲!今日爺爺勝負未分之前,無論遇到甚麼危險,便是利劍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聲,知道了麼?
這段話真說得聲色俱厲,鬚髮皆張!
翁伶伶一陣不祥之感,全身戰慄,只得悽然應了,一步一步退了開去。
花飛軒眉道:好!
他劍尖一排,又是暗號。
八童子的八支長劍,又開始早經設計好的一陣旋舞!
劍風嘯聲在大殿內反覆激盪,連壁上宮燈都似被劍氣震得閃爍晃動起來。
劍嘯正厲,花飛身形突地直竄出去,一道劍光,直刺翁天傑咽喉。
翁天傑猶似未覺,但花飛長劍方至,他掌中青鋒已展叮地一聲,點中花飛劍尖。
劍勢一引,貼著花飛劍身削入,眼見他五指便要被他盡數削斷,但花飛左掌中的利匕首,卻已無聲無息地刺向他的胸膛!
亞馬身不能動,一顆心卻幾乎跳出胸膛。
翁伶伶一雙眼睛也是睜得又圓又大,牙齒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來,但仍是下出一聲。
兩個錦衣童子一聲不響,展動身形,飛撲向翁天傑,兩柄利劍一斬他肩頭,一刺他後背。
他二人身形雖急,但劍勢卻是又穩又緩,不帶一絲風聲。
只見翁天傑突地厲喝一聲,青鋒一抖,震開花飛右手長劍,劍柄一沉叮地一聲,敲在花飛左手匕首之上。
這老人內力之強,功力之深,已震得花飛雙掌虎口俱裂,鮮血進流!
翁天傑左掌已自脅下倒穿而出,拇、食、中三指一揑,分毫不差地揑住了左面錦衣童子的劍尖,一抖一送,將那柄長劍倒送落回,劍柄直擊在那童子胸口!
右手長劍青鋒迴旋,劍勢不停,倒削而去,劍光一閃,自右面這偷襲而來的錦衣童子,生生削去半面!
只聽一陣驚呼,兩聲慘叫,左面童子胸口被撞,狂噴鮮血,仰天飛出,五臟翻騰,立時斃命。右面童子半面被削,亦砰然倒地,撞翻矮几酒菜,鮮血噴濺得翁天傑滿臉滿身!
大殿中諸人俱都看得心絃震動,目眩神迷,彷佛都已呆了,方氏父子酒意全消,嚇出一身冷汗,亞馬亦駭然暗驚,好狠的劍法,好狠的手段!
這翁天傑舉手間殺了兩條人命,此刻仍自盤膝而坐,手中長劍又回覆到方才的姿勢,竟似甚麼事都未發生過一樣。
大殿中死一般沉寂,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剩下的六名童子,又復舞起劍來,但劍勢已遠不及方才有力。
粉侯花飛雙掌緊握劍柄,目光怒騰騰,腳步卻漸漸向後移動,竟移向翁伶伶身側。
翁伶伶早已嚇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鮮血屍身,緊緊閉起了眼睛,哪知花飛突地拋去長劍,一掌自下而上,將她託了起來,拚盡全力,向外一送。
翁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軀,竟向翁天傑飛擲而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時擲出,一縷銳風,與翁伶伶同時飛到翁天傑面前
亞馬將這一些瞧在眼內,心中大駭,卻苦於穴道被制,無法開口警告。
只見翁伶伶更是滿面驚恐,但仍咬緊嘴唇,拚死不肯出聲!
亞馬心中暗罵:怎麼姓翁的一家人全是牛脾氣,快開口出聲呀!
心念尚未轉完,翁天傑已冷笑著一劍削出,震開匕首,劍光閃處,一劍刺入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孫女兒那瘦弱、柔軟的胸膛裡!
利劍穿胸,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禁受不起,何況翁伶伶這樣一個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再也忍不住脫口慘呼了一聲。
呼聲入耳,翁天傑也已從劍尖上承受的力道,察覺有異,驚呼起來:是伶伶?
一把將伶伶抱入懷中,隨手扯下一片衣襟,塞入了伶伶的傷口,顫聲道:伶伶
翁伶伶面色如死,微微地張開一線眼睛,顫聲道:爺爺,我沒出聲,我沒有弱了翁氏家聲
翁天傑心痛如絞,摸著孫女兒的身子,心裡湧現出自己一生中傷人無數,到頭來卻錯殺了自己孫女兒,不禁老淚縱橫
亞馬黯然長嘆,內心滴血,卻聽那花飛遠遠站在一邊,厲聲獰笑道:一樣麼?瞎了眼睛跟不瞎眼睛,真的一樣麼?
滿廳之人,個個俱都驚駭欲絕。只因這粉侯花飛雖然容貌俊美,卻是心如蛇蠍!亞馬只恨不得一下將他撕成兩半!
翁天傑長身而起,大罵道:畜牲
花飛獰笑道:莫動,我在廳裡已埋伏下二十名劍手,五十張強弓硬弩,你一動便沒命了!
他雖是虛言恫嚇,但翁天傑卻看不見,長劍一展,便要撲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懷裡的孫女,厲聲大吼道:畜牲,老夫與你有何仇恨
只恨得鬚髮賁張,勢如瘋狂,但為了孫女,卻不敢撲上一罷登叩。
花飛厲聲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記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兩人劍下的花平夫婦,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麼?告訴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就是我姊姊。我為了要報此仇,受盡了千辛萬苦,好容易才尋著了你,蒼天有眼,終於教我親眼看到了你的報應!
聲音慘厲,直如獸號,翁天傑面色更是慘變。
花飛狂笑道:你一生心腸如鐵,劍下從無活口,我倒問你,殺人的味道怎樣?今日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孫女,心裡又覺得是何滋味?
翁天傑慘嘶道:誰說我殺死了她?誰說她死了
手掌一探,只覺孫女兒手掌已是一片冰涼,身子一震,有如突然被巨雷轟頂一般,震得木立當地,不言不語,面上也變得毫無表情,完全木訥。
只見他緩緩蹲下身去,緩緩將伶伶的屍體放下,再緩緩的站了起來。
大廳中忽然變得有如墳墓一般死寂
無人動彈,無人出聲,甚至連呼吸之聲已寂絕!
十數盞宮燈的光亮,彷彿全都照在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身上!
這個老人滿身滿臉,染滿鮮血,敵人的鮮血,自己孫女兒的鮮血
這個老人齜牙咧嘴,眼中似要冒出火來,全身充滿無限的殺機
沉沉的殺機,緊緊地充塞在大殿之中!
沉沉的殺機,自他緊握在手中的利劍上傳來!
沉沉的殺機,黯然重臨,風穿堂戶,燈火搖曳
站在離他最近的一名錦衣童子,實在忍不住這種迫人的殺氣,逼得不由自主地要往後移動腳步。
腳步方動,就已引來這盲目老人的無限殺機,劍光一閃,當頭削下!
這童子大驚之下,不由自主地舉劍相迎,但他的招式還沒有出到一半,翁天傑的森寒青峰,已劃開了他的胸膛,鮮血狂激而出!
也未見他身子有何動彈,長劍就已唰地一聲,自那童子頸後一直劃開尻骨,狂吼一聲,屍橫就地。
翁天傑劍尖點在地上,身軀緩緩轉動,宮燈紅光照映,這老人渾身浴血,滿面殺氣,如狂獅、如惡魔
眾人只駭得渾身發抖,努力咬住牙根,生怕牙齒打戰,發出聲響,引來殺身之禍。
亞馬亦自心頭一陣寒意,他自忖能不能躲得過他的快劍?
幸好他不用躲,他被點中穴道,他沒法動彈,所以他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音,自然不會把殺機引來。
這座大廳內外,本有許多雜役僕傭,站得遠的,早已逃之天天,溜之大吉,站得近的,驚恐欲絕!
一個大漢突覺褲子變得冰冰冷冷,竟是被嚇出一褲子尿來
突然嗆地一聲,一柄長劍落地,一個錦衣童子竟當場駭暈過去。
只這一聲響,翁天傑如奔流,倏然湧至,一劍斜劈,這暈得尚未到地的童子,已被開膛破肚,倒地而亡。
他這邊揮劍,那邊一名錦衣童子見機不可失,何況他已在門邊了,誰知他身形才動,眼前人影一花,翁天傑又已掠到他面前。
未待翁天傑出手,這童子便已慘呼一聲,倒了下去,竟是自己嚇得血管爆裂而亡。
這不過只是剎那間的事。翁天傑連傷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橫劍當胸,守在門口,緩緩道:你們害死了我孫女,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出去
花飛大喝一聲:一齊上,與這老賊拚了!
一把拿起一個錦墩唰地拋出,劍尖一挑,又挑起一個錦墩,雙足飛起,又踢出兩個錦墩。
四個錦墩一齊飛向翁天傑,只見他劍光一展,便將之劈成八塊,身形卻由布層紛飛之中穿過,直向花飛撲去。
姓方的一把抓起了他兒子的衣領,一掌震開窗戶,反掌打出七點寒星嗖地穿窗而出。
趙子琛呆了一呆,雙臂一震,跟著逃了。
大廳的漢子,立刻一鬨而散,鼠竄而去,忙亂中相互撞跌,爬起來再逃。
壁上宮燈也被撞落,竟將滿地錦墩碎層引起燃燒起來。
花飛展動身形,滿廳遊走,一路用長劍將錦墩挑起,向翁天傑甩去,以期延阻他的追擊。
翁天傑卻如影隨形,如附骨之蛆,任其他人逃走,全力要追殺此獠!
花飛倉皇奔逃,甚至隨手撥下壁上宮燈,但仍是被其擊碎,無法遏阻其攻勢。
放眼望去,除了一個全然動彈不得的亞馬,就只有那一追一逃的兩個活人。
翁天傑輕功雖局,劍術雖強,終是吃了瞎眼的虧,急切間竟無法手刀奸賊!
廳裡、廳外,火勢愈大,花飛突然抓起一個童子,向翁天傑直送過去噗地一聲,長劍透胸而入,卻並未傷到花飛!
花飛卻乘勢一劍自這屍體脅下穿出,翁天傑眼睛看不見,自是未曾料到這一著,要躲已自不及,前胸立時被劃破一道血口!
哪知翁天傑重傷之下,不退反進,狂吼著一劍刺來,花飛心膽俱喪,舉起死屍,擋了他一劍。
翁天傑劍如飄風,連削七劍,花飛竟以人作盾,一連擋他七劍!
可憐那錦衣童子,前世不知作了甚麼孽?死後屍體竟被砍得稀爛
花飛知道翁天傑對別人都不管了,劍光繚繞,就只纏著自己一人,心裡又驚又怕,知道自己想要逃脫,是難如登天,不禁破口大罵起來,方才的翩翩風度,此刻早已蕩然無存。
翁天傑胸前受傷非淺,鮮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只願先殊殺此人。
花飛大罵道:老匹夫,血還沒有流盡麼?我要割下你的頭,祭在我父母墳前
突覺右肩一涼,被翁天傑刺了一劍,深可見骨,手中抓著的屍體也跌落地上。
翁天傑厲聲道:花平夫婦所犯的惡行,十死都不足以贖其罪,老夫只恨那時讓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話聲中長劍一閃,自上而下,一招銀瀑倒瀉施出,這一招雖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中施出,威力自是大不相同。
花飛雖有多方可以破解,怎奈他這一招實在太快,只得奮力一劍迎去。
嗆地一聲,兩劍相交,花飛身子立時被震退數步,但翁天傑手中之劍,卻被他削斷一截。
原來花飛手上的竟是一口名劍紫霜!
翁天傑微微一驚,但他自信就憑這柄劍,亦足以將這惡毒賊子斃於劍下,正要再施一擊,突聽背後輕輕呻吟一聲。
這呻吟之聲,雖極輕微,但翁天傑耳力大異常人,一聽之下,竟是他孫女伶伶的口音,當下心頭一震,大喝一聲,飛身倒翻一撲向伶伶身旁。
花飛被他那一劍震得血氣翻騰,腳步踉蹌,眼看翁天傑第二招又接踵而至,根本無從抵敵,方自暗歎一聲:罷了。正待瞑目受死,哪知翁天傑竟突地舍他而去。
花飛呆了一呆,壹雖望外,身軀一轉,穿窗而出。
這萬惡奸賊終能逃得一命,這場仇卻報得頗為慘烈了。
亞馬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幕悲劇開始上演,終又結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卻仍然一動也不能動,宛如泥塑木雕一般地坐在死人堆中。
只見翁天傑拋去手中半截長劍,抱起了翁伶伶的身子,撫摸半晌,忽而微笑,匆而長嘆,竟將別的事全都忘了,此時若再有人來施暗襲,他必定無法躲閃。
原來翁伶伶果然末死,但心脈若斷若續,氣息亦在似有似無之間,翁天傑不假思索,雙掌急忙按住她天地一蓁,氣血交流的兩處大穴,希望以自己數十年性命兼修的內家真力,來挽回他孫女的性命,當下立有兩股熱流,直逼伶伶的心脈。
山地久已無雨,這寺觀年久失修,荒廢腐朽,火勢一著,立刻便成了燎原之勢!
轉瞬間已將此大殿燃起,只燒得畢畢剝剝作響,但此殿中三人,卻是一個傷重垂死,一個急著施救,無暇他顧,一個穴道被點,根本動彈不得,只有眼睜睜望著火勢愈來愈大。
夜風漸大,風助火勢,一陣陣的風捲,將火苗幾乎吹到亞馬身上。
亞馬只覺得自己有如置身火爐之中,被烤得唇乾舌燥,滿頭大汗,到後來幾乎連汗都被烤乾!
翁天傑雙掌正抵住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覺火舌一陣陣捲來,但他絲毫也不能妄動。
此刻翁伶伶已漸漸有了呼吸,但是隻要他真力一撤,伶伶心脈立斷,再也回天乏術!他寧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燒死,也不能將他孫女性命置之不顧,但心頭卻已不禁覺出死亡的恐懼
砰地一聲,一段著火的梁木,跌落在亞馬身側!這股火勢立時燃了他座下的錦墩
又是一段梁木砰然斷落,擊中他面一罌幾,杯盤砸碎,粉層四濺!
匆地他左肩寒泉穴上一陣劇痛,竟是被瓷盤碎片擊中,突然間他的左手能動了!
不知這是僥倖湊巧?抑或是蒼天的安排?亞馬狂喜,揮手臂,連點自己汽戶玉堂大巨等穴,然後翻身一躍而起。
整個大殿已被燒得搖搖欲倒,亞馬立刻下意識地往門外要衝出火場。
但心念一動,立時又煞住腳步,他不能置那翁天傑與伶伶不顧!
他急地轉身掠入火焰中,抓起兩個尚未被火焰燃著的錦墩,努力撲打翁氏祖孫身旁的火焰!
此時火焰已將整座大殿吞沒,片刻之後,正樑一斷,巨殿必將塌陷,就再也出不去了,但是他也知道翁天傑此刻動彈不得,亞馬寧死也不能讓他二人葬身於此,只得努力替他擋開雜物火勢,希望能拖一刻是一刻!
四面焦木火焰紛落如雨,亞馬咬緊牙關拚力保護,其實他與這翁氏祖孫並無感情淵源,只是他見到別人生命垂危,都能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到後來他自己身上已有數處被火灼傷。
翁天傑更是須發枯焦,身上著火,其實他本已可奏功,只因火勢太猛,心有數用,一面照顧伶伶傷勢,一面耽心火勢傷人,一面又在奇怪這少年的俠義與勇氣
突見伶伶緩緩張開了眼睛:爺爺
翁天傑這才吐了口長氣。
亞馬大喜道:老前輩好了麼?
哪知翁天傑卻已向後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過多了,此刻又耗盡全身真力,雖已續得伶伶心脈,自己亦已力竭而倒。
大殿正樑已經開始斷裂,亞馬大驚之下,左手抱起伶伶,右手拽起翁天傑,大喝一聲,提氣往上一衝。
此時四面盡是斷垣烈火,反倒是屋頂有一些已燒塌穿透,亞馬提氣從破洞中穿射而出,只覺肩頭一痛,似被一段著火焦木擊了一下!
他已無暇他顧,急縱而出,一口氣衝到外面,已是狼狽不堪,腳步還是不敢停留,盡最後一點力量,將這翁氏祖孫抱到一個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翁伶伶,在石邊放下了翁天傑,他自己卻撲地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亞馬方自喘過氣來,只覺渾身灼傷之處,俱都發起痛來,肩頭一帶,更是其痛徹骨。
轉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沖天,連幢殿宇已陷入一片火海,熊熊烈焰,直衝天際,連天上的雲都照得發紅了。
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當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匆聽翁天傑一聲輕嘆,亞馬立時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翁天傑大聲道:你說甚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之大。駭人聽聞,亞馬一怔!翁天傑自己亦顏色慘變。
要知他耳力本來異於常人,此刻卻聽不到別人的話了;他雙目已盲,行動對敵,全憑耳力,哪知他方才在驚恐危難之中,竟連耳力也失去
此刻他心頭髮寒,再也沒有生存的勇氣!
亞馬也不禁暗歎一聲,大聲試探道:在下亞馬,老丈聽得到麼?
翁天傑黯然點點頭,亞馬見他並未完全聾了,心中稍存安心,將翁伶伶抱了起來,放入他懷中。
翁天傑輕輕抱住孫女的身子,見她體溫、呼吸已漸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只因自己的犧牲,畢竟有了報償,嘆道:老夫生平未受人點水之恩,想不到
亞馬道:這是在下分內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翁天傑道:你的大恩,怎能不報?你看來也是學武之人,我只有將無影劍法傳你,聊為酬報!
翁天傑的無影劍排名在宇內十大高手之內,能得他指點一招半式,就已終生受用不盡,何況要將整套劍法傾囊相授。
這本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好事,誰知亞馬卻笑道:老丈此言差矣,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翁天傑道:甚麼話?
亞馬悠然道:宇內十大高手,亞馬尚未排名!
翁天傑一怔!倏而大笑,聲震空谷,道:原來亞馬就是你,原來你就是亞馬!
笑聲一歇,又道:亞馬尚未排名,是不屑排名?還是沒有機會排名?
亞馬笑道:是排不上名
翁天傑道:老夫又聾又瞎,真力耗盡,血也流盡,已是去死不遠,我雖已活夠,但卻有兩件事還放心不下
亞馬挺胸道:老丈儘管吩咐,在下當竭力而為!
翁天傑道:一是我這孫女年齡尚幼,馬上就要變成孤苦伶仃;第二是我一身絕技,未有傳人
他自懷中摸出一本薄薄的絹冊來,道:老夫臨終託孤,她如有幸能長大成人,這套劍法,就代我傳她
語聲未了,山坡上突然如飛一般,掠上一條人影,右手一劍自翁天傑前胸刺入,左手已一把奪去了那本絹冊!
夜色之中,只見他錦衣華服,銀白耀眼,正是那死裡逃生的粉侯花飛!
原來他方才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實已被嚇破了膽,逃到這山坡上竟失足跌入茅草叢中,雙腿痠軟發抖,就連逃走的勇氣都沒有了
幸好這是一道橫溝,荒草如林,他倒在裡面,倒也十分安全隱秘,便索性不再爬出,躺在裡面休息,爭取機會,恢復體力。
他驚累交集之下,不覺就此睡去,突聞大聲喝叱叫囂之聲,才將他驚醒。
要知兩人說話,只要其中一人耳力不佳,話聲必定特別大。
亞馬生怕翁天傑聽不清楚,自是放聲而言,翁天傑自己耳力退化,說話也是大聲呼喊,兩人雖是侃侃而談,旁人聽來卻似在相互叱罵一般。
花飛就是這樣被驚醒,將他二人的對話全聽在耳裡,心中不覺大喜,自己對自己說道:花飛呀花飛,你苦等十六年,仇未報成,幾乎喪命,如命大天賜這絕佳機會,翁天傑已是油枯燈盡,亞馬那廝亦已精疲力竭,毫不足畏,你只要搶到那本絹冊,何患劍法無成?宇內稱雄?
他心中雖還有些膽戰,但終也禁不住那絕世劍法的誘惑,一咬牙根,便縱身躍了出去。
他全力一劍,直刺入心,翁天傑慘呼一聲,翻身跌倒,亞馬大喝一聲躍起,花飛心裡終是膽寒,右手一拔,哪知長劍已嵌入翁天傑的胸骨之中,倉卒竟拔不出來。
花飛滿手冷汗,索性連劍也不要了,躍身而逃。
他這一拔之力,已將翁天傑的身子帶得向前仆倒!
一柄鋒利無比的紫霜劍就因此被體重壓得前胸透後背,露出長長的一截青鋒
花飛躍身而起,迎面亞馬欲裂皆睚,深恨此人豺狼獸心,絕對饒他不得,雙掌齊出,全力一搏!
花飛哪裡承受得了這樣硬拚之力,機巧地扭身閃躲懶驢打滾後退飛躍!
誰知他雖已倉卒躲過亞馬的全力一擊,卻在貼地後竄之時,忘了那柄露出在翁天傑背部的鋒利劍刀!
唰地一聲,花飛竟被利刃從背脊到下腰,深深地被剖成兩半!
天網恢恢,天道好還
花飛心狠手辣不計代價地報了仇,最後卻死在自己的利劍之下
如果他不貪這絹冊上的絕世武功,他會不會把命也賠上?
晨星寥落。
大地已開始瀰漫起悽迷的白霧,氤氳在暗淡的山林間。
遙遠處傳來一聲聲牧童短笛日出而作大地的生命又要開始。
而一些可憐的,或可悲的生命,才剛剛結束。
亞馬以那柄紫霜劍在這塊巨石的兩邊,各挖了一個淺坑,一邊葬下了一代劍雄翁天傑,另一邊埋下了奸狠而可憐的粉侯花飛!
這兩個人的恩怨仇恨,究竟化解了沒有?
這兩個人的命運如此可憐,結局卻又是如此可悲。
這種可悲的結局,不是因為他們自己的愚蠢?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武林人物的人生?
他們的愚蠢,卻留下一個可憐的翁伶伶
一夜的風寒露重,翁伶伶昏迷中高燒炙手,情況極險。
亞馬用布包好那柄紫霜劍貼身藏好那絹冊劍譜,抱起伶伶覓路下山。
原野已見農村,炊煙裊裊,農民生活都是絕早即起,已經有些荷著農具,走向田間。
亞馬不顧驚世駭俗,抱著伶伶,展開身法,去勢如箭,往昨日那城鎮急奔而去。
誰說有錢好辦事?在這窮鄉僻壤,你就算有十擔金珠也買不到一匹快馬,幸好亞馬的兩條腿比快馬還要快。半個時辰不到,就已經奔進城內。
城裡人生活與鄉下就截然不同,此刻已經日上三竿,大多數的人家與店鋪,竟然都還未開門營業,尤其是這家源記騾馬號。
騾馬號的夥計,總好像多多少少也被傳染了一點騾子脾氣,所以亞馬雖然已經拍門拍得手都痛了,他還是在那裡嘟噥著慢慢爬起身來。
亞馬在外面叫道:我再拍三下,你如不開門我就自己撞進來!
見他的鬼,這裡的騾子、驢子、馬!都是些力大無窮的傢伙,所以他們的門板特別厚。
驢、馬都撞不開,何況是人
突然門板砰地一聲,就被撞破一個大洞,一個年輕小夥子抱著一個生病的小姑娘,就這樣由木屑紛飛的破門口,走了進來。
騾子脾氣又臭又硬,趕著不走,拉著倒退,所以這個樣子並不太友善的夥計迎了上來,板著臉道:客官大清早是想來挑馬?還是想來挑釁?
奇怪的是騾馬行的夥計,看來總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麼和氣,幸好亞馬無論對人、對馬,還是對驢、對騾,都有他的辦法。
他的辦法就是立刻塞上一錠大號的銀子!
這絕對是個走遍天下都行得通的辦法。
所以亞馬不但立刻就得到一匹好馬,他也換了一套乾淨衣服,也吃了一頓熱騰騰的早餐,然後他就抱了翁伶伶上了馬,開始趕路。
又趕到了那個三岔路口,那路旁還是有樹,那最大的一棵樹下,還是有賣酒的小攤子。
那些賣酒生意的傢伙都還在,只是已經沒有買酒的人了。
那個白白嫩嫩的貝心瑜呢?她現在怎麼樣了?
亞馬沒有心情理會這些,他催坐騎繼續將車往山坳裡趕去
道路愈來愈崎嶇,愈來愈難走
天色彷彿忽然暗了下來,原來他又走入了森林裡。
林木漸漸茂密,連星光、月亮都看不見。
亞馬突然發覺他又迷路了,不但找不到那潭泉水,就連那棵最高的樹都不見了
焦急、恐懼,都伴著飢餓一起來了!
翁伶伶的傷勢嚴重,這一路上都是亞馬在以自己的內功,強行灌入她的體內,努力接續她的生命,就算是鐵打的人,也一樣會累的。
現在的亞馬就已疲累不堪,卻偏偏又迷路了!
明明就是這片林子,怎麼會找不到的呢?
就算真的發生甚麼事而搬走了,那潭泉水應該還在,那棵大樹也應該還在呀?他怎麼就偏偏找不到呢?
情急之下,他撮口長嘯道:阿萍!
一時間聲震山野,宿鳥驚飛,拍著翅膀,驚嚇而去。
亞馬不禁失笑,嚇到這些鳥兒是有些抱歉,但是鳥兒卻給他一些靈感。
在這濃密的森林裡找不到路,難道不能學學鳥兒,到上面去找?
一念及此,亞馬長吸一口清氣,抱了翁伶伶,縱身而起,藉橫枝之力縱上樹梢!
果然清寒月色下,西北不遠處有一株極高之樹
亞馬也不再去騎那匹馬,就這樣抱著伶伶,踏枝越樹,施展絕世輕功,往那株大樹撲去!
果然是那棵大樹,樹頂上愛的窩巢仍在,只是芳蹤已杳。
回首一望,那潭水在月色下反映銀光,那座被折倒的茅屋亦已重新蓋好!
只是漆黑寂靜,更聞不到蔥花炒蛋的香味
亞馬嘆了口氣,看來這一趟是白來了。
夜涼如水,何況是這麼高的樹頂之上,他懷中的翁伶伶呻吟了一聲,亞馬突然想起不能讓她在這高處受到風寒,抱著她踏枝而下,來到茅屋前,用腳一推,門就開了。
亞馬在黑暗中仍記得阿萍的臥室位置,抱了伶伶過去,將她放到床上,再點燃油燈。
燈光下,這小女孩容顏慘白,形容枯稿,瘦弱可憐。
這小女孩真是命苦,自幼時雙親就被仇家圍攻而亡,跟著這個爺爺,雖然名望極高,卻是個生性耿介,從不妄取一文的硬漢,是以至落魄。
別的孩子還在賴著爹孃索食討糖果的時候,她便要跟著落魄老人,流浪江湖。
她大好童年歲月,便是在如此淒涼環境中度過。
但是她從來沒有怨言,她雖然小小年紀,卻早已學會了忍受。
淒涼的歲月,養成她一種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大多的憂患,使得她不敢奢求幸福。
她出奇的沉默,醒來後只問了一句:我爺爺呢?
亞馬不忍將實情告訴她,只說她爺爺過兩天就會來的。
翁伶伶又問了一句:爺爺有沒有怪我?
亞馬含著笑搖頭,道:爺爺非但沒有怪你,反而贊說伶伶真乖,真是他翁家的好子孫!
他口裡雖這樣哄著她,心裡卻不禁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
翁伶伶對於自己的傷勢與處境,完全沒有提起一字,彷彿只要爺爺沒有責怪她,便已心滿意足。
自此她再也未發一言,只是睜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屋頂。亞馬見她如此,心裡既悲哀,又是憐惜,對她自是十分憐惜,暗中發誓無論如何,定要將她的傷勢治好。
但是若是餓著肚子,是無論如何治不好這孩子傷勢的,所以又站起身來,打算到廚房去看看
突然他聽到外面似有異聲,似有怪事,就忍不住推門。
他一推開門,就看到了這一生永遠也無法忘懷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遠也沒有推開過這扇門。
星光朦朧,月色蒼白。
那位阿萍姑娘正坐在月光下的庭院裡,靜靜地梳著頭。
少女們誰不愛美?就算在半夜裡爬起來梳頭,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的事。
但這阿萍姑娘梳頭的法子卻很特別。
她將自己的頭拿了下來梳。
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著。
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
頭在桌上,人沒有頭,手更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