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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渤海邊上有個大鹼廠,生產紅三角牌純鹼,因而赫赫有名。現在經過蘆臺一帶,還能看到海邊有一大片灰濛濛的廠房。因為氨鹼法耗電太多,電力又不足,鹼廠已經停了工,所需的鹼現在要從鹽鹼地上刨來。這項工作十分艱苦,好在還有一些犯了錯誤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讓他們去幹。除此之外,還需要有些沒犯錯誤的人押送他們,這就是這個故事的前因。我舅舅現在還活著,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還很難說。總而言之,我舅舅在鹽鹼地上刨鹼,小舅媽押著他。刨鹼的地方離蘆臺不很遠。
每次我路過蘆臺,都能看到鹼廠青白的空殼子廠房。無數海鳥從門窗留下的大洞裡飛進飛出,遮天蓋地。廢了的鹼廠成了個大鳥窩,還有些剃禿瓢拴腳鐐的人在窩裡出入,帶著鏟子和手推車。這說明艱苦的工作不僅是刨鹼,還有鏟鳥糞。聽說鳥糞除了做肥料,還能做食品的添加劑。當然,要經過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每次我到鹼場去,都乘那輛藍殼子交通車。“廠”和“場”只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個地方。交通車開起來咚咚地響,還個細長的鐵煙囪,駛在荒廢的鐵道上,一路崩崩地冒著黑煙。假如路上拋了錨,就要下來推;乘客在下面推車走,司機在車上修機器。運氣不好時,要一直推到目的地。這一路上經過了很多荒廢的車站,很多荒廢了的道岔,所有的鐵軌都生了鏽。生了鏽的鐵很難看。那些車站的牆上寫滿了標語:“保護鐵路一切設施”、“嚴厲打擊盜竊鐵路財產的行為”,等等,但是所有的門窗都被偷光,只剩下房屋的殼子,像些骷髏頭。空房子裡住著蝙蝠、野兔子,還有刺蝟。刺蝟灰溜溜的,長了兩雙羅圈腿。我對刺蝟的生活很羨慕:它很閒散,在覓食,同時又在曬太陽,但不要遇上它的天敵黃鼠狼。去過一回鹼場,襪子都會被鐵鏽染紅,真不知鐵鏽是怎麼進去的。
我到鹼場去看小舅時,心裡總有點彆扭。小舅媽和小舅是一對,不管我去看誰,都有點不正經。假如兩個一齊看,就顯得我很賤。假如兩個都不看,那我去看誰?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我舅舅都是藝術家。藝術家外甥看藝術家舅舅,總可以罷。但這種說法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我既不知什麼是藝術,也不知什麼是藝術家。在這種情況下,認定了我們舅甥二人全是藝術家,未免有點不能服人。
鹼場裡有一條鐵路,一直通到帳蓬中間。在那些帳蓬外面圍著鐵絲網,還有兩座木頭搭的瞭望塔。帳蓬之間有一片土場子,除了黃土,還有些石塊,讓人想起了冰川漂礫。正午時分,那些石頭上閃著光。交通車一直開到場中。場子中央有個木頭臺子,乍看起來不知派什麼用場。我舅舅一到了那裡,人家就請他到臺子前面躺下來,把腿伸到臺子上,取出一副大腳鐐,往他腿上釘。等到釘好以後,你就知道臺子是派什麼用場的了。腳鐐的主要部份是一根好幾十公斤重、好幾米長的鐵鏈子。我舅舅躺在地上,看著那條大鐵鏈子,覺得有點小題大作,還覺得鐵鏈子冰人,就說:報告管教!這又何必呢?我不就是畫了兩幅畫嗎?小舅媽說,你別急,我去打聽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萬分遺憾,王犯。沒有再小的鐐子了,你說自己只畫了兩幅畫,這兒還有隻寫了一首詩的呢。聽了這樣的話,我舅舅再無話可說。後來人家又把我舅舅極為珍視的長髮剃掉,颳了一個亮閃閃的頭。有關這頭長髮,需要補充說,前面雖然禿了,後面還很茂盛,使我舅舅像個前清的遺老,看上去別有風韻;等到剃光了,他變得樸實無華。我舅舅在絕望中呼救道:管教!管教!他們在刮我!小舅媽答道:安靜一點,王犯!不刮你,難道來刮我嗎?我舅舅只好不言語了。以我舅舅的智慧,到了此時應該明白事情很不對勁。但到了這個地步,小舅也只有一件事可做:一口咬定他愛小舅媽。換了我也要這樣,打死也不能改口。
我舅舅在鹼場勞改時,每天都要去砸鹼。據他後來說,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他穿了一件藍大衣,裡面填了再生毛,拖著那副大腳鐐,肩上扛了十字鎬,在白花花的鹼灘上走。那地方的風很是厲害,太陽光也很厲害,假如不戴個墨鏡,就會得雪盲,鹼層和雪一樣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沒有墨鏡,就閉著眼睛走。小舅媽跟在後面,身穿呢子制服,足蹬高統皮靴,腰束武裝帶,顯得很是英勇。她把大簷帽的帶子放下來,扣在下巴上。走了一陣子,她說:站住,王犯!這兒沒人了,把腳鐐開了罷。我舅舅蹲下去擰腳鐐,並且說:報告管教,擰不動,螺絲鏽住了!小舅媽說:笨蛋!我舅舅說:這能怪我嗎?又是鹽又是鹼的。他的意思是說,又是鹽又是鹼,鐵器很快就會鏽。小舅媽說:往上撒尿,溼了好擰。我舅舅說他沒有尿。其實他是有潔癖,不想擰尿溼的羅絲。小舅媽猶豫了一陣說:其實我倒有尿棗算了,往前走。我舅舅站起身來,扛住十字鎬,接著走。在雪白的鹼灘上,除了稀疏的枯黃蘆葦什麼都沒有。走著走著小舅媽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裝帶掛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叢蘆葦,在那裡蹲下來尿尿。然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此時我舅舅不但扛著鎬頭,脖子上還有一條武裝帶、一支手槍、一根警棍,走起路來東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樣。後來,我舅舅找到了一片鹼厚的地方,把藍大衣脫掉鋪在地上,把武裝帶放在旁邊,就走開,揮動十字鎬砸鹼。小舅媽繞著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裡掂著那根警棍。然後她站住,從左邊衣袋裡掏出一條紅絲巾,束在脖子上,從右衣袋裡掏出一副墨鏡戴上,走到藍大衣旁邊,脫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藍大衣上面,攤開白晰的身體,開始日光浴。
過了不久,那個白晰的身體就變得紅撲撲的了。與此同時,我舅舅迎著冷風,流著清水鼻涕,揮著十字鎬,在砸鹼。有時小舅媽懶洋洋地喊一聲:王犯!他就扔下十字鎬,希裡嘩啦地奔過去說:報告管教,犯人到。但小舅媽又沒什麼正經事,只是要他看看她。我舅舅就弓下腰去,流著清水鼻涕,在冷風裡眯著眼,看了老半天。然後小舅媽問他怎麼樣,我舅舅拿袖子擦著鼻涕,用低沉的嗓音含混不清地說:好看,好看!小舅媽很是滿意,就說:好啦,看夠了吧?去幹活吧。我舅舅又希裡嘩啦地走了回去,心裡嘀咕道:什麼叫“看夠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這麼奔來跑去,還不如帶個望遠鏡哪。說到用望遠鏡看女人,我舅舅是有傳統的。他家裡有各種望遠鏡棗蔡司牌的、奧林巴司的,還有一架從前蘇聯買回來的炮隊鏡。他經常伏在鏡前,一看就是半小時,那架式就像蘇軍元帥朱可夫。有人說,被人盯著看就會心驚膽戰,六神無主。他家附近的女孩子經常走著走著犯起迷糊,一下撞上了電線杆;後來她們出門總打著陽傘,這樣我舅舅從樓上就看不到了。現在小舅媽躺在那裡讓他看,又沒打傘,他還不想看,真叫作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舅舅在鹼場時垂頭喪氣,小舅媽卻不是這樣。她曬夠了太陽,就穿上靴子站了起來,走進冷風,來到我舅舅身邊說:王犯,你也去曬曬太陽,我來砸一會,說完就搶過十字鎬掄了起來,而我舅舅則走到藍大衣上躺下。這時假如有拉鹼的拖拉機從遠處駛過,上面的人就會對小舅媽發出叫喊,亂打唿哨。這是因為小舅媽除了脖子上系的紅絲巾鼻樑上的墨鏡和雞皮疙瘩,渾身上下一無所有。鹼場有好幾臺拖拉機,冒著黑煙在荒原上跑來跑去,就像十九世紀的火輪船。那個地方天藍得發紫,風冷得像水,鹼又白又亮,空氣乾燥得使皮膚髮澀。我舅舅閉上了眼睛,想要在太陽底下做個夢。失意的人總是喜歡做夢。他在鹼場時三十八歲,四肢攤開地躺在鹼地上睡著了。後來,小舅媽踢了他一腳說:起來,王犯!你這不叫曬太陽,叫作捂痱子。這是指我舅舅穿著衣服在太陽底下睡覺而言。考慮到當時是在戶外,氣溫在零下,這種說法有不盡不實之處。小舅媽俯下身去,把他的褲子從腿上拽了下來,一直拽到腳鐐上。
假如說我舅舅有過身長八米的時刻,就指那一回。然後她又俯下身去,用暴烈的動作解開他破棉襖上的四個釦子,把衣襟敞開。我舅舅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紅彤彤的女人騎在他身上,頸上的紅絲巾和頭髮就如野馬的鬃毛一樣飛揚。他又把眼睛閉上。這些動作雖有性的意味,但也可以看作管教對犯人的關心。要知道農場伙食不好,曬他一曬,可以補充維生素D,防止缺鈣。做完了這件事,小舅媽離開了我舅舅的身體,在他身邊坐下,從自己的制服口袋裡掏出一盒香菸,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又拿出一個防風打火機,正要給自己點火,又改變了主意。她用手掌和打火機在我舅舅胸前一拍,說道:起來,王犯!一點規矩都不懂嗎?我舅舅應聲而起,偎依在她身邊,給她點燃了香菸。以後小舅媽每次叼上煙,我舅舅伸手來要打火機,並且說:報告管教!我懂規矩啦!後來,我舅舅在鹼灘上躺成一個大字,風把刨碎的鹼屑吹過來,落在皮膚上,就如火花一樣的燙。白色的鹼末在他身體上消失了,變成一個個小紅點。小舅媽把吸剩的半支菸插進他嘴裡,他就接著吸起來。然後,她就爬到他身上和他做愛,頭髮和紅絲巾一起飄動。而我小舅舅一吸一呼,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煙來。後來他抬起頭來往下面看去,並且說:報告管教!要不要戴套?小舅媽則說:你躺好了,少操這份心!他就躺下來,看天上一些零零散散的雲。後來小舅媽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他又轉回頭來看小舅媽,並且說道:報告管教!你拍我幹什麼?我舅舅原來是個輕浮的人,經過鹼場的生活之後就穩重了。這和故事發生的地點有一定的關係。那地方是一片大鹼灘,鹼灘的中間有個黑糊糊的凹地,用蛇形鐵絲網圍著,裡面有幾十個帳蓬,帳蓬中間有一條水溝,水溝的盡頭是一排水管子。日暮時分,我舅舅和一群人混在一起刷飯盒。
水管裡流出的水帶有鹼性,所以飯盒也很好刷。在此之前,我舅舅和舅媽在帳蓬裡吃飯。那個帳蓬是厚帆布做的,中間掛了一個電燈泡。小舅媽岔開雙腿,雄踞在鋪蓋捲上抬頭吃著飯,她的飯盒裡是白米飯、白菜心,還有幾片香腸。小舅雙腿併攏,坐在一個馬紮上低頭吃飯,他的飯盒裡是陳倉黃米、白菜幫子,沒有香腸。小舅媽哼了一聲:“哞”,我舅舅把碗遞了過去。小舅媽把香腸給了他。我舅又把飯盒拿了回去,接著吃。此時小舅媽對他怒目而視,並且趕緊把自己嘴裡的飯嚥了下去,說道:王犯!連個謝謝也不說嗎?我舅舅應聲答道:是!謝謝!小舅媽又說:謝謝什麼?我舅舅猶豫了一下,答道:謝謝大姐!小舅媽就沉吟起來,沉吟的原故是我舅舅比她大十五歲。等到飯都吃完,她才敲了一下飯盒說:王犯!我覺得你還是叫我管教比較好。我舅舅答應了一聲,就拿了飯盒出去刷。小舅媽又沉吟了一陣,感覺非常之好,就開始捧腹大笑。她覺得我舅舅很逗,自己也很逗,這種生活非常之好。我舅舅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逗,小舅媽也不逗。這種生活非常的不好。儘管如此,他還是愛小舅媽,因為他別無選擇啦。
我舅舅的故事是這麼結束的:他到水溝邊刷好了碗回來,這時天已經黑了,並且起了風。我舅舅把兩個飯盒都裝在碗套裡,掛在牆上,然後把門拴上。所謂的門,不過是個帆布簾子,邊上有很多帶子,可以系在帆布上。我舅舅把每個帶子都繫好,轉過身來。他看到小舅媽的制服零七亂八地扔在地下,就把它們收起來,一一疊好,放在角落裡的一塊木板上,然後在帳蓬中間立正站好。此時小舅媽已經鑽進了被窩,面朝裡,就著一盞小檯燈看書。過了一會兒,帳蓬中間的電燈閃了幾下滅了,可小舅媽那盞燈還亮著,那盞燈是用電池的。小舅媽說:王犯,準備就寢。我舅舅把衣服都脫掉,包括腳鐐。那東西白天鏽住了,但我舅舅找到了一把小扳手,就是為卸腳鐐用的。
然後他精赤條條的立正站著,冷得發抖,整個帳蓬在風裡東搖西晃。等到他鼻子裡開始流鼻涕,才忍不住報告說:管教!我準備好了。小舅媽頭也不回地說:準備好了就進來,廢什麼話!我舅舅躡手躡腳鑽到被裡去,鑽到小舅媽身後,那帳蓬裡只有一副鋪蓋。因為小舅媽什麼都沒穿,所以我舅舅一觸到她,她就從牙縫裡吸氣。這使我舅舅儘量想離她遠一點。但她說:貼緊點,笨蛋!最後,小舅媽終於看完了一段,摺好了書頁,關上燈,轉過身來,把Rx房小腹xx毛等等一齊對準我舅舅,說道:王犯,抱住我。你有什麼要說的?我舅舅想,黑燈瞎火的,就亂說吧,免得她再把我銬進廁所,就說:管教,我愛你。她說:很好。還有呢?我舅舅就吻她。兩個身體在黑暗裡糾纏不休。小舅媽說起這些事來很是開心,但我聽起來心事重重:在小舅媽的控制下,我舅舅還能不能出來,幾時出來,等等,我都在操心。假如最終能出來,我舅舅學點規矩也不壞。但是小舅媽說:“不把他愛我這件事說清楚,他永輩子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