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O年十月末
為列夫·托爾斯泰未完成的
劇本《在黑暗中發光》所續尾聲
前言
一O年,列夫·托爾斯泰著手創作一部自傳性質的劇本。後來人們在他的遺稿中找出這部未完成稿,以《在黑暗中發光》為名出版並搬上了舞臺。這一部沒有完成的劇本(從第一場起就可以看出)並沒有說明什麼別的問題,僅僅是極為真切地表現了他的家庭悲劇。顯然,他是在為深思熟慮過的出走行動作自我辯護,同時也是對他妻子的寬恕,這是表現一個人在深刻的精神危機中保持完美的道德平衡的一部作品。
尼古拉·米竭拉也維奇·薩稜錯夫這個形象顯而易見正是托爾斯泰本人的化身,而且這部悲劇中只有極少的地方可以被認為是杜撰的’毫無疑問,列夫·托爾斯泰構思這樣的一部悲劇,目的就是把自己生活的必然結局事先寫出來。但是,不論是在這部作品中,還是在真實生活中,不論是一O年那個時候,還是在十年後的一九OO年,托爾斯泰都沒有找到下定最後決心結束這一切的勇氣和方式。
正是由於這種意志不堅的將就態度,使這個劇本的創作中途擱筆,成為殘稿。在最後的那個片斷中,主人公完全無能為力了,只是哀求著,把雙手伸向蒼天,祈求上帝幫助他結束這自相矛盾的生活。
這部悲劇的最後一幕空闕著,托爾斯泰後來也沒有將它補寫完,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身體力行地實踐了這最後的一幕。一九一O年十月下旬,歷經四分之一世紀之久的猶豫徘徊終結了,最終擺脫了危機:經過幾番激烈而富於戲劇性的爭吵之後,托爾斯泰出走了。他掙脫出來,正是為了尋找那種壯麗的、楷模式的死亡,這樣的死亡賦予他的人生歷程以完美的形式和神聖的莊嚴。
對我說來,沒有什麼比這樣做更為自然,那就是把托爾斯泰生活的最後結局補充進這個沒有完成的悲劇殘稿之中。我以儘可能忠實於歷史真實的態度,懷著對事實和文獻的崇敬,嘗試著把結局——僅僅是出走和死亡寫出來。為了使列夫.托爾‘斯泰的言行暢達、真實地補充進作品,我不敢有絲毫冒昧和自作主張的地方,我並不是在續寫這部作品,我只是要為原著服務。因此,我在這裡所做的,不能看成是對劇本的完成,而應當看成是一部未完成作品和一個未解決的衝突的獨立尾聲,僅僅是要使那個未完成悲劇有一個莊嚴的收尾。這樣做想必就能體現這一尾聲部分的真實意蘊,我的崇高努力也就不至於落空。
假如上演的話務請注意,這一尾聲部分和《在黑暗中發光》在時間上相距十六年之久,因此列夫·托爾斯泰出場時,在外形上必須能看得出時間的推移。在這一點上,托爾斯泰最後幾年的一些很完美的肖像可資仿效,特別是他在沙馬爾丁諾修道院看望他妹妹時的那一張,還有靈床上的遺像。他的工作室是無可比擬的簡樸,應當恭恭敬敬地去再現這一歷史真實。從純舞臺技術來看,我希望在原劇《在黑暗中發光》的第四幕演完後,要間隔一個較長的時間再接著演這一幕尾聲(這一幕中要用托爾斯泰這個真實的名字)。我不希望單獨演出這幕尾聲。尾聲中的人物
列夫·尼古拉也維奇·托爾斯泰(他生命中的第八十三個年頭)
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托爾斯泰他的夫人
亞歷克山德拉·日沃芙娜(劇中稱薩沙)他的女兒
秘書
杜尚·彼得洛維奇家庭醫生和托爾斯泰的朋友
伊萬·伊萬諾維奇·奧索林阿斯塔波沃火車站站長
基里爾·格里高洛維奇阿斯塔波沃警官
第一個大學生
第二個大學生
三個旅客
第一二兩場的時間為一九一O年十月底,地點為雅斯納亞·波良納的書房。最後一場發生在一九一O年十月三十一日,在阿斯塔波沃火車站的候車室裡。第一場
一九一o年十月底在雅斯納亞·波良納
(托爾斯泰的書房簡樸,毫無修飾,完全像那張著名的照片上所顯示的一樣。)
(秘書領進兩個大學生來。他們穿著式的高領黑色上衣。兩個人都很年輕,表情嚴肅,舉止從容,桀驁不馴中又略帶幾分靦腆膽怯。)
秘書:列夫·托爾斯泰不會讓你們久等的,請稍坐。我只想請求你們一點,要考慮到他的高齡!列夫·托爾斯泰是那麼喜歡談話,以至常常忘記他會疲勞的。
第一個大學生:我們要向列夫·托爾斯泰提的問題是很少的——僅僅只有一個問題,自然是一個對我們,以及對他說來都是關鍵性的問題。我向您保證,一定會很簡短——不過,應當允許我們自由談話。
秘書:非常贊成。越少客套越好。而且重要的是,你們別稱呼他伯爵——他不喜歡這樣。
兩個學生:(笑著)不必擔心,我們也許會稱什麼別的,就是不可能稱呼他這個。
秘書:他已經上樓了。
(托爾斯泰步履輕捷地走進房間,雖然年邁,動作卻顯得輕快,並有些神經質。當他說話時,常常在手中動著一支鉛筆或者把一張紙撕成碎片。有時由於焦躁不安甚至會搶先說話。他快步走向兩位大學生和他們握手,並用嚴肅和洞察一切的目光把他們逐個打量一番,然後在他們對面的蠟皮靠背椅上落座。)
托爾斯泰:你們兩位,是否就是那個委員會派到我這裡……
(他在一封信中找)請原諒,我把你們的名字忘了……
第一個大學生:我們的名字是無關緊要的,您不必注意。我們只是要來拜訪您的成千上萬個人中的兩個。
托爾斯泰:(嚴肅地盯著他)您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
第一個大學生:有一個問題。
托爾斯泰:(轉向第二個大學生)那麼您呢?
第二個大學生:同樣的問題。沒有什麼別的,列夫·托爾斯泰,我們大家,也就是整個的青年只有一個問題要問您:為什麼您不和我們站在一起?
托爾斯泰:(十分平靜地)關於這方面,我想,在我的著作以及一些書信中已經說清楚了。目前這些書信已經公開發表了。——我不知道,您本人是否讀過我的書?
第一個大學生:(激動地)我們是否讀過您的書,列夫·托爾斯泰?您現在問我們的話真是怪極了。讀過——這未免太不夠了。從我們的童年時候起,我們就生活在您的書中,我們成年後,是您在我們的血肉之軀裡喚醒了一顆心,假如不是您,還會有誰能教導我們去正視所有財富分配的不平等現象?-是您的書.只有這些書才把我們的心同一個國家、一個教會和一個統治者分離開來。統治者不保護人類,而去支持對人的不公正的行為。是您,只有您才促使我們把全身心都投入戰鬥,直至最後徹底地摧毀這個制度……
托爾斯泰:(想要打斷他,於是插話說)但是不是通過暴力……第一個大學生:(控制不住,對著他脫口而出)自從我們會說話以來,我們對任何人沒有像對您這樣信賴過。假如我們問自己,誰將排除這不仁不義的現狀,那麼我們就對自己說:是他!假如我們問,誰能起來推翻這些無恥之徒,那麼我們會說:他,列夫·托爾斯泰會這麼做。我們曾是您的學生,您的僕人,您的奴隸。我相信,當時,只要您一招手我會為您而獻身,要是幾年前我能來到這所房子裡,那麼我俯身向您深深地鞠躬要超過向任何一位聖人。列夫·托爾斯泰,這就是直到幾年以前您對我們的價值,對我們中的千百萬人,對整個青年的價值——我感到痛心,我們大家感到惋惜的是,自那以後,您疏遠了我們,幾乎成了我們的對立面。
托爾斯泰:(有些心軟地)照你們的看法,我必須和你們結盟,是嗎?
第一個大學生:我並不是狂妄地想要教訓您。您自己知道,什麼問題使您和我們,同整個青年疏遠了。
第二個大學生:何必顧及這一類客套呢?我們的事業與之相比是太重要了,那麼不妨就談談我們的看法:由於政府對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按理您總得睜開眼睛,不再無動於衷。您該從書桌旁站起來,公開、明朗、無所顧忌地站到的一邊來。列夫·托爾斯泰,您知道,他們是怎樣殘酷地我們的運動。現在,殺在監獄裡的人要遠遠超過您花園裡的紛紛落葉。而您,您親眼看著所發生的一切,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您也許不時在某個英文版的報紙上寫那麼一篇文章,談論神聖的人生。但是您自己,今天用言語是無法幫助我們和這些血腥的暴行作鬥爭的。您像我們一樣清楚,現在只有徹底推翻他們,進行才是有效的。只憑您的號召,就可以為造就一支軍隊。是您我們鍛造成者,現在已經成熟,您卻小心翼翼地走開了,並以此默認了暴力的。
托爾斯泰:我從來沒有贊同過暴力行為,從來沒有!三十年來,我放下了我的工作,僅僅是為了和一切權勢者的罪惡進行鬥爭。三十年來——你們還沒有出生呢,——我始終呼籲,而且比你們更徹底,呼籲不僅要改善,而是要完全徹底地重新建立各種社會關係。
第二個大學生:(打斷他的話)還有什麼呢?三十年來他們給了您一些什麼許諾,又給了我們什麼呢?給予執行您的使命的東正教徒們的卻是皮鞭和射穿胸膛的六顆子彈。通過您溫和的感化,通過您的書和宣傳品,在哪一點上有所改進呢?您難道看不見嗎?在您向人民宣傳謙讓和容忍,用千年帝國來寬慰人民的時候,您就是在幫助那些壓迫者。不,列夫·托爾斯泰,以愛的名義懇求這些肆無忌憚的敗類是毫無用處的,縱使您用的是天使般的金玉良言。在我們給予他們以致命的打擊以前,這些沙皇的奴才們決不會因您的精神而慷慨解囊。人民對您的兄弟之愛的等待已經夠長久了。現在我們不再等待了,行動的時刻已經到來!
托爾斯泰:(幾乎是激烈地)我知道所謂“神聖的行動”,在你們的宣言中甚至聲稱“神聖的行動”就是要“呼喚復仇”。但是我不懂得恨,也不願意去懂得它,甚至不去憎恨那些對人民犯下罪行的人。因為製造罪孽的人,在靈魂深處要比忍受罪孽的人更為不幸——我憐憫他們,但是我不恨他們。
第一個大學生:(憤怒地)我卻憎恨所有那些對人類犯下罪行的人——毫不留情地,像憎惡嗜血禽獸那樣地憎恨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不,列夫·托爾斯泰,您千萬別教我們憐憫這些罪人。
托爾斯泰:連這些有罪之人都是我的弟兄。
第一個大學生:即使這些人是我的兄弟,是我母親生下的孩子,但是,只要他給人類帶來苦難,那麼我也會像痛打瘋狗那樣,把他們送上西天。不,不能同情那些喪盡天良的人!在沙皇和男爵們的屍體還沒有入土以前,俄羅斯的土地上絕不會有片刻的平靜。在我們強使他們就範以前,也不會有符合人性和德行的秩序。
托爾斯泰:用暴力是無法強行建立一個富於德行的秩序的,因為任何一種暴力都不可避免地又會產生出另一種暴力。只要你們一旦拿起武器,你們就會製造出新的主義。到那時候,只會把它保存下去,而不是摧毀它!
第一個大學生:但是,除了摧毀這個政權以外,沒有什麼別的辦法足以對付這些有權有勢的人。
托爾斯泰:我同意。但是,千萬不要採用一種連自己都要反對的方法。請您相信我,反抗的真正強有力的辦法並不是暴力,要通過謙讓削弱它。在《福音書》裡寫著……
第二個大學生:(打斷他)啊,您別提《福音書》。為了讓人民懦弱愚昧,東正教的教士們早已把《福音書》當作醉人的燒酒了。兩千年前的情況就已經這樣了,《福音書》在當時就不能幫助任何人,否則,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這無邊無岸的苦難和血汙。不,列夫.托爾斯泰,在今天,《聖經》上的格言無法填平剝削者和被剝削者、主人和奴僕之間的鴻溝:在這兩岸之間淤積著太多的苦難。今天成千成萬有信仰和有獻身精神的人,正在西伯利亞、在鐵窗後面受盡折磨,明天還會有幾萬幾十萬的人遭受同樣的命運。我想問您:難道這幾百萬無辜者都要為這一小撮罪惡滔天的人繼續受苦受難嗎?
托爾斯泰:(自我剋制地)他們的忍受要比再次流血好得多;正是由於這種無辜受難才有助於抵制罪行。
第二個大學生:(粗暴地)您把苦難,這種人民忍受了幹百年的苦難說得很好聽,是嗎?那麼就請您到監獄裡走走,列夫·托爾斯泰,您去問問那些受過鞭笞刑的人,問問我們廣大城鄉中啼飢號寒的人們,問問他們,這一切,這種受難是不是件好事。
托爾斯泰:(氣憤地)肯定要比你們的暴力行為好。你們果信,用你們的炸彈和手槍就能把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滅嗎?不,這樣做在你們自身中也會產生,我再重複告訴你們,為著一種信念去忍受苦難,要比為了一種信念去殺人要好上一百倍。
第一個大學生:(同樣憤怒地)那麼,假如受苦受難是這麼美好,這麼有益,那麼,列夫·托爾斯泰——為什麼您不身體力行呢?為什麼您總是讚美別人的殉道精神,而自己卻暖暖和和地坐在自家的寓所裡,用銀餐具進膳,而您的農民——我所見到的——卻是衣衫襤褸,步履蹣跚,他們半飢半餓地在茅屋裡挨凍呢?為什麼您自己不去代替您的東正教徒們受鞭笞刑呢?他們正是因為您的學說而備受折磨的。為什麼您不離開伯爵府邸,走到大街上去,在悽風苦雨裡,在嚴寒中去體驗一下那種所謂可貴的貧困呢?為什麼您總是喋喋不休地宣講,而不能親自去實踐您的學說呢?為什麼您自己不出榜樣呢?
托爾斯泰:(他退縮了一下。秘書站起來,衝向這位大學生。憤怒地斥責他,但是托爾斯泰已經剋制住了自己,他輕輕地把秘書推向一邊)您讓他說下去,這位年輕人向我的良心提出的問題好得很……一個很好的、非常了不起的、真正必要的問題。我要儘量真誠地回答它。(他走近了一小步,猶豫了一下又振作了起來。他的聲音變得沙啞、深沉委婉)您質問我,為什麼我不遵照自己的學說和佔論去承受苦難?我非常慚愧地回答您說:假如到現在為止,我一直在逃避我最神聖的義務,那麼這是……這是……因為我……太膽怯、太軟弱,或是太不正直了,我是一個低級的、微不足道的、有罪的人……因為直到今天這個日子,主還沒有賜給我足夠的力量,去做那些不能再遲誤的事。陌生的年輕人,您真是說到我的良心上去了。我知道,必須做的事我連千分之一也沒有做到,我慚愧地承認,早就應該,我很早就有義務離開這豪華的寓所,擺脫我那可鄙的生活方式,我認為我的生活是一種罪孽。我應當完全照您所說的,像一個朝聖者那樣走到大街上去。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才好,我在靈魂的最深處感到羞愧,我為自己的卑劣深深內疚。(兩個大學生後退了一步,霎時沉寂下。過了一會兒托爾斯泰更加輕聲地接著說)也許,……也許我還是受苦的……由於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誠實當眾實踐自己的主張,我也一樣備受折磨。也許因此我在良心上所受到的折磨要超過肉體上的苦楚,也許主給我鑄造的恰恰就是這個十字架,還有這座使我遭受無窮痛苦的府邸。我好像是被禁錮在監獄中,戴著沉重的腳鐐……但是,您是對的,我徒勞地在受苦,因為這個苦難只是針對我個人的,我還要誇耀它,未免太自負了。
第二個大學生:(有點慚愧地)請您原諒,列夫·托爾斯泰,由於心情迫切,假如我侮辱了您的話……
托爾斯泰:不,不,正相反,我很感激您!誰要是能震撼我們的良心,即使用的是拳頭也是為我們做了件好事。(沉默了片刻,托爾斯泰又用平靜的聲調問)你們兩位還有別的問題要問我嗎?
第一個大學生:沒有了,這是我們惟一的問題。您不肯支持我們,我相信,這是的不幸,也是全人類的不幸。因為沒有人能夠再度阻止這次造反,這次了。我想,這次會非常激烈,要比世界上任何都更加激烈。堅決地進行這場的人,將會鍛鍊成錚錚鐵漢,成為堅強不屈、拋棄了一切溫情的偉男子。假如您能站在我們隊伍的最前列,那麼千百萬人都會以您為榜樣,從而將減少犧牲。
托爾斯泰:縱使只有一條性命因為我的罪過而死亡,在良心面前我都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府邸裡的鐘聲在樓下響起了。)
秘書:(為了要打斷談話,他對托爾斯泰說)中午的鐘聲響了。
托爾斯泰:(尖刻地)是的,吃飯,閒聊,吃飯,睡覺,休息,閒聊——我們就是這樣百無聊賴地生活著,而別的人此時正在勞動,工作,並用這些為主效勞。(他轉過身來,又面對著年輕人)
第二個大學生:那麼,除了您的拒絕以外,我們就沒有什麼可以向我們的朋友們彙報的了嗎?難道您對我們連一句鼓勵的話都沒有嗎?
托爾斯泰:(嚴峻地望著他,思考著)請以我的名義轉告你的朋友們:我愛你們,尊敬你們這些的青年,因為你們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兄弟們的苦難,願意為改善他們的處境而獻出你們的生命。(他的聲音變得生硬、激烈而且嚴厲)在其他方面我不能同意你們,而且,只要你們不肯承認對任何人都應當懷著人性的、兄弟般的愛,我就拒絕和你們站在一起。
(大學生們沉默著。接著第二個大學生堅決地向前了幾步,生硬地說道——
第二個大學生:感謝您接待我們,感謝您的誠懇和坦率。我永遠也不會再站在您的面前了——那麼也請允許我這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告別時說一句坦率的話。我想對您說,列夫·托爾斯泰,您錯了。您認為,惟有通過愛才能改善人與人的關係。但是,只有闊老和無憂無慮者才歡迎這種說教,但是,那些從孩提時代起就飢腸轆轆,一輩子都在他們主子的淫威下備受飢渴的人,是沒有耐心再繼續等待從天上把這種兄弟之愛普降到人間了,他們寧可相信自己的拳頭。列夫·尼古拉也維奇·托爾斯泰,您已到垂暮之年,但是我要對您:這個世界將繼續淹沒在血泊之中,不僅主子,連同他們的子女都會被打死,被撕成碎塊,這是為著讓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不必擔心他們再幹什麼壞事,但願您能倖免親眼看到您的錯誤——這是我真心誠意的祝願!願主賞賜給您安詳平靜的死亡!
(托爾斯泰後退了一步,年輕人的強烈憤慨使他十分驚愕。他控制住自己,走到他面前,非常簡單地說道——
托爾斯泰:我感謝您,特別是您最後的那句話。您所希望於我的,也正是我三十年來所向往的——願主賜予我安詳平靜的死亡。(兩位大學生鞠躬後離開了;托爾斯泰久久地凝視著他們的背影,然後激動地回踱步,他激動地對秘書說)這是何等了不起的青年啊!這些俄羅斯的青年人,他們勇敢、自豪、堅強。妙極了,這些有信仰的、熱情的年輕人!我在塞瓦斯托波爾要塞前見過,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帶著同樣無所顧忌的野性日光,面對死亡和一次又一次的危難,他們臨危不懼,面帶笑容,毫無目的地死去。為了一樁無足輕重的事,為了一些無稽之談或者荒謬的思想,僅僅出於獻身的快感,他們就肯捨棄自己無比年輕的生命。妙得很,這些不朽的俄羅斯青年!他們傾注全部的熱情和力量,像從事神聖的事業那樣,去仇恨,去殺戮!真的,他們為我做了件大好事!他們喚醒了我。確實,這兩個人說得對,至關重要,我終究要戰勝自己的軟弱,維護自己的主張!我的一條腿已經踏進了棺材,豈能還老是猶豫不決!千真萬確,真正的東西只能向青年入學,只能在青年人那裡才能學到真正的東西。
(門被打開了,伯爵夫人像一股強勁的穿堂風衝了進來。一望而知,她既神經質又心慌意亂。她舉止失措,目光飄忽不定地從一件東西移到另一件東西上。她說話時心裡還想著別的事,一種內在的、無法抑制的不安折磨著她。她故意不正眼看秘書,好像他是一團空氣,根本不值得重視,她只和她的丈夫說話。在她後面,女兒薩沙急匆匆地趕來,給人的印象似乎她是為了監視母親才尾隨著進門來的。)
伯爵夫人:午時的鐘聲響過了。為了你那篇反對死刑判決的文章,《每日電訊》報的編輯已經在樓下等候半個小時了,而你為了這些毛頭小夥子卻讓他白白站在那裡。這些粗俗之徒!在樓下時,僕人問他們,是不是已經和伯爵約好了,其中一個回答說:沒有,沒有和任何伯爵打招呼,是列夫·托爾斯泰約請我們的。你竟然和這些好出風頭的浪蕩子廝混,他們非得要把這個世界攪得和他們自己的腦袋瓜一樣的混亂不可!(她不安地環視著這個房間)這裡什麼東西都亂擺亂放,書放在地上,一切都亂七八糟,到處是塵土。要是有什麼像樣的人來,那簡直是罪孽。(她走向靠背椅,用手抓著椅背)蠟皮都破爛不堪了,應當感到不好意思,不,這裡已沒有什麼體面可言了。幸虧明天傢俱修理匠要從圖拉來我們家,他得首先修理這張圈手椅了。(沒有人回答她,她不安地左右顧盼著)那麼請你來吧!不能讓他再久等了。
托爾斯泰:(突然臉色蒼白而且非常不安地)我馬上就來,我這裡還……要整理一下……薩沙來幫助我……您再和這位先生周旋一會兒,原諒我,我馬上就。(伯爵夫人又以閃爍不安的目光看了看這整個房間,然後走了出去。她剛出屋托爾斯泰就撲到門旁,迅速地門鎖上。)
薩沙:(被他匆忙的動作驚呆了)你要幹什麼?
托爾斯泰:(無比激動地把手貼到心口上,結結巴巴地說。)明天傢俱修理匠,要……主保佑……現在還有時間……主保佑。
薩沙:到底怎麼回事……
托爾斯泰:(激動地)刀子,快拿把刀來,或是剪子……(秘書以異樣的神情看著他,從書桌上遞過去一把裁紙刀。在破損的圈手椅上,托爾斯泰以神經質的迅速動作,用力把那破口越搗越大,不時膽怯地看看鎖著的門,然後他的雙手伸進鼓鼓囊囊的馬毛裡摸索著,終於從中取出了一個封著口的信封)就在這裡——不是嗎?這很可笑……可笑而且難以置信,就像法國劣等的寫實小說中所描寫的……厚顏無恥至極……所以我這個神志清醒的男人,在自己家裡,在八十歲的高齡還要把我自己最重要的文字隱藏起來,因為會搜查我的一切東西,他們在背後監視我,窺探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秘密!啊,這是什麼樣的罪孽啊!我在這所房子裡過的是地獄般的生活,一個徹頭徹尾的大!(他略微平靜了一些,打開信封讀了起來;接著對薩沙說)十三年前我寫了這封信,當時我本來想離開你的母親,從這座地獄般的房子裡出走。我本想和她訣別,而又缺乏這種訣別的勇氣。(顫抖的雙手捧著信,紙張發出了沙沙的聲音。他用較弱的聲音自言自語般地念道)“……十六年來,我所過的生活就是,一方面要和你們鬥爭,另一方面又要喚醒你們。現在我已經無法再繼續這樣生活了。因此我決定,做一件我早就應該做的事,那就是要出走了……假如我公開地這樣做,後果勢必不堪設想。當我應當執行我的決定時,我也許又會變得軟弱無能,又下不了決心。我請求你們,假如我邁出這一步使你們痛苦的話,那麼請你們原諒我!特別是你,索尼亞,真心實意地把我從你的心中放走吧!不要尋找我,不要埋怨我,不要譴責我。”(沉重地喘著氣)啊!十三年過去了,我為此整整苦惱了十三年,現在每一句話都還像當年那麼真切,我今天還依舊膽怯、軟弱地苟活著。我一直……一直沒有出走,始終是在等待,等待,也不知道我還在等待著什麼。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卻又總是一錯再錯。我總是過於軟弱,始終下不了決心反抗她!我把這封信保存在這裡,就像一箇中學生瞞著教師偷看下流書籍那樣。當時我在遺囑中請求她,把我的著作獻給全人類,僅僅為了家庭的和睦,就犧牲了我的良知,沒有把遺囑交到她手裡。
(停頓。)
秘書:事情是那麼地意外,列夫·尼古拉也維奇·托爾斯泰,請您允許我提一個問題,您認為……假如……假如要主召喚您……您認為……您最後的、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要放棄您著作的版權,並且要付諸實現,是嗎?
托爾斯泰:(驚駭地)當然……也就是……(不安地)不,不,我真的不知道……薩沙,你說呢?
薩沙:(轉過身去,沉默著)
托爾斯泰:我的主,我沒有想過這一點。或許不是的——又已經,我又已經變得不誠實了——不,我只是不想去考慮這一點,我又迴避了,就我歷來迴避作出任何明確、果斷的決定那樣。(他嚴峻地看著秘書)不,不,我知道,我深深地懂得,我的夫人和兒女們,他們今天不肯尊重我的信仰和我內心的義務感,將來他們也不會尊重我的最後意願。他們將把我的著作當成可居的奇貨進行討價還價。在我死後,我在公眾面前會成為背叛自己言論的偽君子。(他做了一個很堅決的動作)但是不應該,也不允許這樣!終於該明白了!那個大學生,那個誠實、正直的人今天是怎麼說的?全世界都要求我採取行動,終於該有一個誠實、明確而又純潔的決定性行動了——這已經是一種預兆!一個八十三歲高齡的人不能對死亡視而不見,必須審視死神的尊容,並且作出相應的決定。是的,這兩個陌生人給了我極好的提醒:無所作為的原因來自於靈魂的怯懦。不能含含糊糊,不能真真假假,我終於要這樣做了,現在就開始,乘我還有最後一口氣,就在我八十三歲的老耄之年這樣做。(他轉身向著秘書及女兒)薩沙,弗拉基米爾·格奧爾哥維奇,明天我要堅定而明確地立下遺囑,我要使遺囑有約束力,今後不致被任意否決。我要在遺囑中明確規定:我的所有著作,利用我的著作所贏得的骯髒的錢,我將通通贈送給大家,贈送給全人類,決不允許把我出於愛人民和為良心驅使所寫的文字、所說的話用來做種種交易。請您明天上午來一下,並再帶一位公證人來,我不能再猶豫了,否則死神也許會妨礙我辦完這件事。
薩沙:父親,再等一些時候吧,我不是要勸阻您,但是,假如母親看見我們四個人在這裡,恐怕這件事就難辦了。她馬上就會懷疑的,在這最後關頭,她會動搖您的意志。
托爾斯泰:(沉思著)你說得對!不,在這所房子裡我不可能有什麼純潔、正直可言,在這裡整個生活都是欺騙。(對秘書說)請您安排一下,你們明天上午十一點在格魯蒙特和我碰頭,就是在黑麥地後面的那棵大樹的左邊。我裝成平日騎馬散步那樣。請你們作好一切準備,我希望在那裡,主能給我力量,使我能擺脫這最後的桎梏。
(午時的鐘聲急促地響了第二遍。)
秘書:您現在別讓伯爵夫人覺察出來,否則會前功盡棄。
托爾斯泰:(艱難地喘著氣)可怕極了,老是要偽裝自己,老是要東躲。在世人面前要真實,在主面前要真實,對待自己也要真實,在自己的妻子兒女面前也不應該弄虛作假啊!不,這樣沒法生活,這樣絕對沒法生活下去!
薩沙:(驚慌地)媽媽來了!
(秘書趕快擰開門上的鎖。為了強壓下自己的激動,托爾斯泰向書桌走去,止步後轉過身去,背對著進屋的人。)
托爾斯泰:(嘆息著)這所宅子裡的欺騙行徑毒害了我——啊,哪怕只有一次能誠實也好,至少在臨死之前要誠實J
伯爵夫人:(急匆匆地走進屋來)你們為什麼不來?你老是這麼磨時間。
托爾斯泰:(轉過身來面向著她。他的面部表情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他慢吞吞地,用使其他人能聽明白的加重語氣說)是的,你說得對,我總是磨磨蹭蹭地拖時間。但是重要的一點在於:還留有時間,能夠及時地做應該做的事。第二場
同一個房間第二天深夜秘書:您今天必須早點就寢,列夫·托爾斯泰,您今天騎馬時間很長,又很激動,您一定很累了。
托爾斯泰:不,我一點也不累。只有一件事可以讓人累,那就是猶豫不決,毫無主見。只要行動,就是解脫。縱使是不高明的行動,也比無所作為要好得多。(他在屋裡來回踱著)我不知道,今天是否做得對,這首先必須問自己的良心。我把自己的著作歸還人民,這使我的心靈感到寬慰,但是我想,我立下的這個遺囑還是不要秘而不宣為好。應當向大家公開,而且還要有說服他們的勇氣。也許我做得不得體,為了維護真理應當正大光明……但是,謝天謝地!這件事總算辦了,在人生中,每跨出一步,離死亡也就近了一步。眼前是最困難的時刻,最後的結局是:像動物那樣,及時地爬進灌木叢,等待死亡,因為在這所房子裡,我無法真減地死去,就像我無法真誠地生活一樣。我已經八十三歲了,我還一直,一直沒有力量掙脫這塵世的羈絆,也許我會坐失良機。
秘書: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最後時刻!要是知道,那事情就好辦了。
托爾斯泰:不,弗拉基米爾·格奧爾哥維奇,這樣並不好。您還記得那古老的傳說嗎?是一個農夫講給我聽的。說的是怎樣執意不肯讓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從前,人人都預先知道自己離開人世的時間,有一次耶穌來到人間,看到有些農民不種地,像犯人那樣混日子。批評了其中的一個人,批評他們懶散、漫不經心。這小子卻抱怨說:他反正活不到收穫的那一天,何苦還要去澆灌禾苗呢?認識到,讓人預先知道自己的死期是件很糟糕的事,因此他就不再讓他們知道了。從此以後,農夫們似乎像會長生不老那樣,一直耕田種地,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這樣做是對的,因為只有通過勞動才能永存。所以我現在也要這樣,(他指著他的日記本)每天耕耘我的田地。
(外面有急促的腳步聲,伯爵夫人進來了,已經換上了睡衣,她不懷好意地看了秘書一眼。)
伯爵夫人:原來這樣……我以為,我以為你這裡終於沒有別人……我想和你談談……
秘書:(鞠躬)我這就走。
托爾斯泰:願您安好,再見,親愛的弗拉基米爾·格奧爾哥維奇。
伯爵夫人:(剛剛關上門,就迫不及待地說)他老是圍著你轉,糾纏不休……而他就是恨我,恨我,這個陰險的壞蛋,他使你和我離心離德。
托爾斯泰:索尼亞,你對他是不公平的。
伯爵夫人:我不想公平!他硬要擠進你我之間的關係中來,他把你從我身邊偷走了,使你和孩子們也疏遠了。自從他來到這裡以後,我就不起作用了。這個宅子,你本人,現在屬於全世界,只是不屬於我們這些你最親近的人。
托爾斯泰:假如我真是這樣的話,該多好啊!這正是上帝的旨意,人們都要屬於大家,不要為自己和親人保留什麼東西。
伯爵夫人:是的,我知道,這都是他灌輸給你的。我知道,他是我孩子身邊的竊賊,他鼓動你反對我們大家,我因此不能容忍他呆在這座房子裡,這個挑撥離間的傢伙,我不要他。
托爾斯泰:但是,索尼亞,你是知道的,為了工作,我需要他。
伯爵夫人:你可以找到上百個這樣的人!(決不讓步地)只要他呆在你身邊,我就無法忍受,我不希望這樣的人橫在你我之間。
托爾斯泰:索尼亞,我的好人,我請求你,別激動。來,坐在這兒,我們心平氣和地談淡——就像從前那樣,像我們剛開始共同生活那樣——想一想,索尼亞,我們沒有多少好話可,也沒有多少日子可過了!(伯爵夫人不安地環顧著四周,哆哆嗦嗦地坐了下來)你瞧,索尼亞,我需要這個人——我需要他,也許僅僅因為我在信仰方面太軟弱了。索尼亞,我不是我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堅強,雖然每天都在向我證明,在世界各地有幹百萬人正在接受我的信仰。理解這一點,我們就有一顆和世人一樣的心。要使一個人有自信心,至少必須從他人那裡得到一種親切的、活生生的、可以感受到的愛。也許聖徒們可以在沒有人輔助的情況下獨自在淨修室裡恪盡聖職,沒有人督促也不會鬆懈。但是,索尼亞,你看看,我不是聖徒——我僅僅是一個十分軟弱而且已經衰老的人。因此,我需要有一個接近我的人,一個能分享我的信仰的人,現在信仰是我晚年寂寞生活中最可寶貴的東西。四十八年來,我始終是感激你的,假如你能,假如你自己能體諒我的宗教意識,那自然是我的最大幸福。但是,索尼亞,你沒有一次肯這樣做。在我的心靈中視若瑰寶的思想,你不珍愛。我怕,你恐怕是懷著憎恨看待它。(伯爵夫人移動了一子)不,索尼亞,別誤解我,這並非是埋怨或控訴你。你給我和這個世界以你所能給予的一切,巨大的母愛,不倦的操勞;你怎能為一個你的心靈無法分享的信念而獻身呢?我怎能怪你不瞭解我最內在的思想呢?一一假如一個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後的思想還一直和天主之間隔著一道牆。但是,你瞧,我的家裡終於來了這麼一個人,他曾經為了他的信念在西伯利亞飽經苦難,他現在分享我的信仰,是我的左右手,是我的貴客。他幫助我,強化了我的內心生活——你為什麼不肯把這個人留給我呢?
伯爵夫人:他使你和我離心離德,對這個我無法忍受,我無法忍受!這些逼得我發狂,使我失去常態,因為我清楚地感覺到,你們兩個人所做的,全都與我針鋒相對。今天又是如此,中午讓我撞著了,他趕緊把一張紙藏了起,你們誰也不敢正眼看我;他不敢,你也不敢,還有薩沙!你們準有什麼瞞著我的。是的,我知道,我,你們幹了些什麼反對我的不懷好意的事。
托爾斯泰:我希望,在我離死亡只有一掌之遙時,主會保佑我,不蓄意去做什麼壞事。
伯爵夫人:(激動地)那麼你不否認,你們偷偷地幹過……幹過什麼反對我的事。啊,你知道,你在我面前,或是在別人面前都不能撒謊。
托爾斯泰:(非常惱火地)我在別人面前撒謊?你對我說這樣的話,你,那麼我在眾人面前成了騙子j(他強制著滿腔的怒火)不,我向上帝發誓,我並非有意犯欺騙之罪。也許像我這樣軟弱的人永遠不能說真話。但是,我仍然相信,正因為如此他不是撒謊者,不是騙子手。
伯爵夫人:那麼你告訴我,你們幹了些什麼事——那是一封什麼信?什麼紙?……再也別折磨我了……
托爾斯泰:(走近她,非常柔和地)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自己折磨自己,因為你不愛我了。假如你還愛的話,你就會信任我——甚至信任我身上那些你所不理解的地方。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我請求你,你自己的內心,我們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個年頭了!也許你還能從這些年中的某個被遺忘的時刻裡,從你的天性的某個褶紋裡找到一點點對我的愛,我請求你,拿出你的熱情,點燃它。試一試,像過去你一直做的那樣:用愛,用信任,用溫情和獻身精神;因為索尼亞,有時我很驚訝,你現在怎麼會這樣對待我。
伯爵夫人:(震驚和激動地)我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樣的人了。是的,你對了,我變得醜惡、兇狠了。但是誰受得了,眼睜睜地看著你在折磨自己,這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就是這點使我憤憤不平,也就成了我的罪過。你是異乎尋常地篤信天主的。是的,罪孽就是我傲慢,自負,沒有低三下四地去信奉天主,去尋求我們所缺少的真理。從前,從前一切都好辦,都清清楚楚,所有的人都同樣地生活著,誠實,純潔,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子女們長大了,他們也就愉快地活到自己的暮年。十三年前,這些突然間降臨到你的身上,這個可怕的瘋狂,這個信仰使你和我們大家都很不幸。我能說什麼呢?到今天我也不理解,你自己擦爐子,挑水,修補破靴子,這些都有什麼意義呢?你這個人,世界把你尊稱為它最偉大的藝術家。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明朗的生活,勤勞而又節儉、寧靜而又簡樸的生活,會對別人是一種罪孽。不!我不理解,我無法理解這一切。
托爾斯泰:(非常溫和地)看著我,索尼亞,我正想把這些都告訴你:對我們所不理解的東西,正應當從我們的愛的力量出發去信任它。對人應當這樣,對主也應當如此。你覺得,我對人生真諦的追求是荒唐無稽的嗎?不,我只相信一點:人們真誠的行動以及為此所遭受的苦難,無論是對於天主還是對於眾人,都不會是毫無意義和毫無價值的。那麼你也試試看,索尼亞,稍微對我信任點,在你不信任我的地方,至少應當信任我那想做一個正派人的願望,那麼一切,一切都會又好起來的。
伯爵夫人:(不安地)那麼你就把一切都告訴我……你們今天做了些什麼,快把一切都告訴我。
托爾斯泰:(非常平靜地)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我不想再隱瞞什麼,在我的極其有限的餘生裡,我不想偷偷摸摸地做什麼。等謝爾哥斯卡和安德列回來以後,我就要在你們大家面前坦然地宣佈我在這些日子裡所做出的決定。這是個很短的期限了,索尼亞,你別再猜疑,別再偵察跟蹤我。這是我惟一的、最真心的懇求,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你願意這麼做嗎?
伯爵夫人:是的……是的……一定……一定。
托爾斯泰:我謝謝你。你看,坦率和信心使一切事都好辦多了J我們這種心平氣和的友好談話有多麼好啊!你又溫暖了我的心。你瞧,你進門時臉上掛著猜疑的陰影,你的不安和嫌惡,這些我都覺得陌生,使我認不出往日的你了。現在你的額頭又舒展明亮了,我又認出你的眼神來了,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認出了你從前的那雙少女的眼睛,那樣美好地望著我的眼睛。那麼你休息吧,親愛的,已經夜深了!我全心全意地感激你。(他吻了她的前額。伯爵夫人走了,在門口她又激動地轉過身來)
伯爵夫人:那麼你會把一切都告訴我嗎?一切?
托爾斯泰:(還一直很平靜地)一切,索尼亞。而你要記著你的諾言。
(伯爵夫人慢慢地走了,同時還用不安的目光看了看書桌。)
托爾斯泰:(在屋子裡來回踱著,然後坐在書桌旁,在日記本上寫了幾句,過了片刻站了起來,又來回踱步。再次走到書桌旁,沉思著翻了翻日記本,小聲地讀著剛剛寫下的文字——)“在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面前,我儘量使自己平靜、堅強起來。我相信,使她安靜下來的目的,或多或少是可達到的……今天我已經初次看到這種可能性,可以讓她懷著善良、博愛的心作出讓步……啊,假如真能……”(他放下日記本,艱難地呼吸著,終於走到對面的房間裡去並把燈點亮了。然後又回來,費勁地把笨重的農民鞋從腳上脫下來,把上衣也放好。熄了燈以後就退了出去。在舞臺一側他的寢室裡只能看見他那穿著肥大褲子和工作服的身影。)
(一段時間之內,房內空無一人,燈光暗淡。毫無動靜,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突然間,工作室入口的那扇門小心地、偷偷摸摸地被打開了。一個光著腳的人在漆黑的屋子裡摸索著,手裡拿著一盞提燈,燈光被遮擋著,只見圓錐體的光柱投射在地板上。原來是伯爵夫人。她膽怯地看著周圍,先是在寢室的門旁偷聽了一會兒,然後看得出是放心了,就躡手躡腳地溜到對面的書桌旁去了。提燈安放的位置正好只照亮著在黑暗中的書桌。在光圈裡人們只能看得見伯爵夫人顫動著的兩隻手。她先是伸手抓那放在桌子上的文稿,在神經質的不安中開始讀日記,最後又小心地一個接一個地打開寫字檯的抽屜,越來越急速地亂翻紙張,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她聳聳肩,伸手拿起提燈又輕輕地走了出去。她的表情極度恍惚不安,就像一個夢遊者。房門在她身後剛剛關上,托爾斯泰就把臥室的門往自己這邊猛力拉開。他手上拿著蠟燭,燭光晃動著,老人激動得難以抑制,他剛才暗暗地監視著夫人的行動,他想馬上去追伯爵夫人,在已經抓住門柄的一剎那卻又突然有力地轉過身來,安詳而又堅決地把蠟燭放在桌子上,走到邊上的那個門旁,很小心地輕輕敲著)。
托爾斯泰:(小聲地)杜尚……杜尚……
杜尚的聲音:(從旁邊那個屋裡傳來)是您嗎,列夫·尼古拉也維奇……
托爾斯泰:小聲點兒,小聲點兒,杜尚!你馬上出來……
杜尚:(從旁邊的屋裡出來,衣服還沒有穿整齊)
托爾斯泰:把我的女兒亞力克山德拉·日沃芙娜叫醒,讓她馬上到我這裡來。然後你趕快下樓,到馬廄去,傳話給格里高裡,讓他套馬,但必須悄悄地進行,別讓家裡任何人發現。而且你也要像我一樣地輕手輕腳!別穿鞋,要注意別把門碰響。我們必須離開。決不能遲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杜尚趕緊出去了。托爾斯泰坐下來,果斷地穿上靴子,接著拿起上衣,很快地穿上,然後找了幾張紙,迅速地把它折起來。他的動作表現了內心的剛毅,堅決,但是有時不免很衝動。當他在寫字檯旁往一張紙上寫幾個字時,雙肩抽搐著。)
薩沙:(輕輕地進來了)發生什麼事了,父親?
托爾斯泰:我要出走,我要決裂……終於……終於下決心了。一個小時前她向我發誓,要彼此信任,而剛才夜裡三點鐘,她偷偷地到我屋裡來,亂翻這些紙……這樣更好,這樣更好……這不是她的意志,這是別人的意志。我經常向主禱告,請求他,在我的死亡時刻來臨時給予我一個啟示——現在他終於給了我這個啟示。現在我有權把她一個人丟下,因為她拋棄了我的靈魂。
薩沙:但是你要到哪裡去呢,父親?
托爾斯泰: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隨便到哪兒去都行,但必須離開這個充滿虛偽和謊言的現實環境……隨便到哪兒去……大地上道路縱橫,肯定在某個地方已經鋪好麥秸,要不就是預備好了一張床,等待著一位老人躺在上面,讓他寧靜地死去。
薩沙:我陪著你…”
托爾斯泰:不,你必須留下來,去安慰她……她會追的,……啊,她會很痛苦,這個可憐的人!……我就是那個使她痛苦的人……但是我沒有辦法,我無法再……否則我將在這裡憋死,悶死。你留在這兒,直到安德列和謝爾哥斯卡回到家中為止,然後你再追上我。我先去沙馬爾丁諾修道院,向我的妹妹告別。我預感到,我離開人間的時刻已經到來。
杜尚:(匆忙地回來了)馬車伕已經套完馬了。
托爾斯泰:那麼你自己趕快收拾一下,杜尚,有幾張紙放在你那裡……
薩沙:父親,你必須帶上皮大衣,夜裡冷極了。我很快就給你收拾一些暖和的衣服……
托爾斯泰:不,不,什麼也不需要了。主啊,我們不能再耽擱了……我不想等了……二十六年來,我都在等待這一時刻,等待著這個啟示……快點,杜尚……很可能還有人會動搖、阻止我們的行動。這裡,把這幾張紙拿上,還有日記,鉛筆……
薩沙:火車上要用錢,我去拿……
托爾斯泰:不,別拿錢!我不想再沾錢的邊,鐵路上的人認識我,會給我票子的,其他的事主會安排的。杜尚快收拾好就來。(對著薩沙)你這封信給她。這是我的訣別書。她應當寬恕我的不辭而別!你要寫信告訴我,她是怎樣忍受這一切的。
薩沙:但是,父親,我怎麼給你寫信呢?假如我在郵件上寫了你的名字和你所停留的地點,那麼他們馬上就會知道的,立即就會追趕你。你必須用一個假的名字。
托爾斯泰:啊,老是撒謊l老是撒謊,老是瞞著什麼會使靈魂墮落……但是你說得對……來吧,杜尚!……你想叫什麼名字呢,薩沙……這樣做也是善意的……那麼我該叫什麼名字呢?
薩沙:(想了一下後說)在所有的快信下面,我簽上伏洛洛娃這個名字,你就用T.尼古拉也夫這個名字吧!
托爾斯泰:(由於時間緊迫,他已十分衝動)T.尼古拉也夫……好……好……那麼祝願一切安好,再見!(他擁抱了她)T.尼古拉也夫,你說的,我就叫這個名字。又是一次撒謊,又一次j那麼——天主保佑,這該是我在眾人面前的最後一次的不誠實了。
(他匆匆地走了。)I第三場
三天以後,一九一O年十月三十一日
阿斯塔波沃火車站樓房的候車室裡
(候車室右邊一扇鑲有玻璃的大門通向月臺,左邊一扇較小的門通向站長伊萬·伊萬諾維奇·奧索林的臥室。候車室裡,在木頭長椅上,在一張桌子周圍坐著寥寥的幾個旅客,他們等候著從丹洛夫開來的快車。旅客中的農婦裹著大圍巾睡覺,小商販則裹著羊皮大衣打盹,此外還有幾個從大城市裡來的人,顯然他們是官吏或者商人。)
第一個旅客:(正看著報紙,突然大聲說道)他幹得真妙!
這個老頭子真逗樂!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事。
第二個旅客:發生什麼事情了?
第一個旅客:他溜走了,列夫·托爾斯泰,誰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事先並沒有做出門的準備,只穿著靴子,帶著皮大衣,沒有行李,也不辭行,就從家中出走了,只有他的私人醫生杜尚·彼得洛維奇陪著他。
第二個旅客:他把老太婆扔在家裡,這下子對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他現在該有八十三歲了,誰能想得到他會這麼幹。你說說,能到什麼地方去?
第一個旅客:他的家人和報社都想知道這一點。他們現在向世界各處發電報。有人說在保加利亞的邊界上見過他,另外的人說在西伯利亞。誰也說不準真實的情況。他幹得好,這個老頭子!
第三個旅客(年輕的大學生):你們說什麼呢?列夫·托爾斯泰從家中逃走了,請你們把報紙借給我,讓我自己讀一下。(瀏覽著報紙)啊,這好極了,好極了,他終於振作起來,掙脫了。
第一個旅客:這有什麼可好的?
第三個旅客:因為他所過的生活已經玷汙了自己的言論。長期以來,他們強迫他扮演伯爵的角色,用阿諛奉承使他的聲音窒息。現在他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從靈魂深處向人們講話了。但願通過他世界各地能夠知道,在這裡,在人民中將會發生什麼事件。是的,這是件好事,這位神聖的人終於自己解救了自己。對說來這真是天賜良機。
第二個旅客:也許這些都是不真實的,這張報上所胡謅的。也許(他左右顧盼,看看是否有人在聽著,接著低聲地說)也許他們為了製造錯覺和假象才把這些登在報紙上,實際上是要逮捕,或者驅逐他……
第一個旅客:誰有興趣要把列夫·托爾斯泰攆出去?……
第二個旅客:他們……他是教團、和軍隊的眼中釘,他們這些人懼怕他。有幾個人就是這樣消失的——“出國”,他們幹完就這麼說。但是我們知道,他們所謂的“出國”意味著什麼……
第一個旅客:(也低聲地)這可能意味……
第三個旅客:不,他們不敢這麼做。這個人,僅他一個人的言論的力量就勝過所有他們這些人。不,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們知道,是我們用拳頭把他轟出家門的。
第一個旅客:(急忙地)小心……注意……基里爾·格里高洛維奇來了……快報紙藏起來……
(警官基里爾·格里高洛維奇身著全套,從玻璃門後的月臺上往這裡走來。出場後馬上轉身走向站長室,敲著門。)
伊萬·伊萬諾維奇·奧索林:(正從他的屋子裡出來,頭上戴著鐵路便帽)噢,是您啊,基里爾·格里高洛維奇……
警官:我必須馬上和您談談。尊夫人在屋裡嗎?
站長:是的。
警官:那麼寧可在這裡談了!(用嚴厲的、發號施令的腔調對旅客們說)從丹洛夫來的快車馬上就要到站了,請馬上離開候車室到月臺上去。(大家都站起來,急急忙忙地擠了出去。警官對站長說)剛才接到重要的機密電報。已經確證,列夫·托爾斯泰出走以後,前天到達他妹妹所在的地方,沙馬爾丁諾修道院。某些跡象表明,他打算從那兒繼續往外走,從沙馬爾丁諾開往各處的火車,前天起已由局的偵探們監視了。
站長:但是給我講講吧,基里爾·格里高洛維奇老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列犬·托爾斯泰絕對不會是教唆造反的人,這個偉大的人物是我們的光榮,是我們國家的瑰寶。
警官:但是他所造成的不安和危機比所有的黨徒都可怕。順便提提,上司派我監視每列火車,真叫我操心。莫斯科的上司要求我們偷偷地去監視,不要明著幹。伊萬·伊萬諾維奇,因為所有的人都能從上認出我來,所以我請您代替我到月臺上去。火車一到站,馬上就會有一名秘密下車來,向您報告他在這一段行程中所看到的情況,然後我馬上就將這消息向上彙報。
站長:盡力照辦。
(火車進站了,傳了信號鐘聲。)
警官:您和偵探打招呼時,要不引人注意,像見到老熟人一樣,懂嗎?不要讓過路人發覺有人在監視。如果我們把這一切都辦得很巧妙,對我們兩人都會有好處,因為每個報告都要送到彼得堡,直到最高當局的手裡。也許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能撈到一枚格奧爾格十字勳章。
(火車轟隆隆地響著,倒著車進入車站。站長馬上衝出玻璃門。幾分鐘後第一批旅客——一些農民和村婦帶著沉甸甸的筐子、網籃,吵吵嚷嚷地擠迸了玻璃門。有幾個人在候車室裡坐了下來,想休息一下或者是煮杯茶喝。)
站長:(突然間進門來了。激動地向坐著的旅客喊道)馬上離開房間!所有的人!馬上出去!……
在場的旅客:(驚異不滿地埋怨著)這是為什麼……我們給錢了……為啥候車室裡不讓人坐坐……我們只是要等客車嘛。
站長:(喊著)馬上,我告訴大家,馬上都出去!(他把門開得很大,急急忙忙地把這些人都攆走了,然後又趕到門口)這裡,請您把伯爵先生請進來!
托爾斯泰:(由杜尚攙著右手,他的女兒薩沙攙著左手,疲憊不堪地走進來。皮大衣的領子豎得很高,脖子上圍了條圍巾,但是人們一眼即可出,他那裹得嚴實的身軀冷得直髮抖。在他的後面有五六個人嚷著也要擠進來。)
站長:(對擁擠在後面的那幾個人說)不許進!
那幾個人的聲音:您還是讓我們進……我們只是想幫助列夫·尼古拉也維奇……也許可以給他一點法國白蘭地或者熱茶
站長:(勃然大怒)這裡誰也不許進!(他粗暴地使勁把他們擋了回去並關上了通往月臺的玻璃門;但是在以後的時間裡,依然得見一些好奇的面孔從玻璃門後經過或是往裡面窺探。站長很快拉過一張安樂椅。放到桌子旁邊)殿下,您是否要略事休息和坐坐呢?
托爾斯泰:我不是什麼殿下……感謝天主,不會再有了……永遠不會有了,這個已經結束了。(他激動地看著四周,發現了玻璃門後面的人群)走開……讓這些人都走……我要單獨一個人……總是有這麼多人……也要有一次讓我一個人….一
薩沙:(趕緊走到玻璃門旁邊,急急忙忙地用兩件大衣把玻璃門遮擋住了).
杜尚:(此刻他小聲地對站長說)我們必須馬上讓他躺到床上去。在火車上他突然發燒了,四十度以上。我看,他的情況很不好。這附近是否有旅館?能找到幾間像樣的房間嗎?
站長:不,絕對沒有!整個阿斯塔波沃都沒有旅館。
杜尚:但是他必須馬上臥床。您可以看到,他發高燒,可能會有危險。
站長:當然我會認為這足無上光榮,如果旁邊我這間屋子可以供列夫·托爾斯泰……但是請你原諒……房間非常寒酸、簡陋……一間值班室,又矮又窄……我怎敢請列夫·托爾斯泰在此下榻呢?
杜尚:這毫無關係,無論如何我們首先要讓他上床躺一下。(托爾斯泰寒冷不堪地坐在桌旁,突如其來的寒顫發作了,杜尚對他說)站長先生誠心誠意要將他的房間供我們使用。您現在必須馬上休息,明天您又會很有精神的,那樣我們還可以繼續旅行。
托爾斯泰:繼續旅行……不,不,我想,我不會再繼續旅行了……這是我最後一站了,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杜尚:(鼓勵地)千萬不必為這幾度燒就擔憂,這沒有什麼關係。您有點感冒——明天您的感覺就會很好的。
托爾斯泰:我現在的感覺就很好……極其良好……只是今天夜裡卻非常糟糕,當時我突然感到,他們可能從家裡跑來追我,追上我就把我弄回到那個地獄般……這時我站起來,還把你們都叫醒了,我真是嚇了一大跳。一路上我都懷有這個恐懼。牙齒在打顫,是發燒了……但是現在,從我到這兒以後……我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我沒有見過這個地方……現在突然完全兩樣了……現在我一點也不害怕了……他們追不上我了。
杜尚:肯定不會的,肯定追不上,您可以安心地躺到床上去,沒有人會來這裡找您。
(杜尚和薩沙兩人把托爾斯泰扶起來。)
站長:(向他迎了上去)我很抱歉!……我只有這間陋室可供……這是我唯一的房間……而且我的床也不好……只是一張鐵床……但是我想把這些向上司一下,打電報要他們立即由下一趟火車另外運來一張床……
托爾斯泰:不,不,不要任何別的……實在太長了,長時間裡,我用的東西比別人都好!現在對我說來越壞的就越好!農民是怎樣死去的?……他們也都是好好地死去……
薩沙:(繼續攙扶幫助他)來,父親,,你累了。
托爾斯泰:(再次停下腳步)我知道……你們說得對,我累了,全身都往下沉,我累極了,但是我卻還在等待著什麼……就好像一個人已經睡意朦朧,又似醒非醒,因為他正在等候著什麼近在眼前的好事,所以還不想就此草草入睡……好極了,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也許這就是死亡前的某些……多年來,長年累月,你們是知道的,我總是很怕死,害怕我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怕我會像野獸那樣亂喊、亂叫、亂爬。死神,也許他現在已降臨到這間屋子裡了,他等候著我呢。真的,我毫無恐懼地向他迎面走去。(薩沙和杜尚一直他攙扶到門口)
托爾斯泰:(在門旁止步,同時往裡看了看)這裡很好,很好。很小,很窄,又矮,又窮……對我說來,好像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就這樣的一張陌生的床,隨便什麼地方的一間陌生的屋子裡,放上一張床,上面躺著一個人……一個衰老疲癃的人……等待著,他叫什麼?我前些年寫過的,那個老人,他叫什麼名字?……他曾經是富有的,後一貧如洗地回來了,沒有一個人認得他。他爬到靠近爐子的一張床上去……啊,我的腦子,我的腦子太笨了!他叫什麼名字?這個老人……他,他曾經是富有的,後來身上只剩下一件襯衣了……妻子折磨他,妻子沒有和他在一起。他怎麼死的?……是的,是的,我記起來了,我知道,這個老人叫柯爾涅依·瓦西里也夫,我當時在一個短篇小說裡給他起了這個名字。一個夜晚,他死去了。這時主喚醒了他妻子的良心,妻子瑪爾法來了,為了再看看他……但是她來得太晚了,他已經直挺挺地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妻子無法知道,他是否還怨恨她,或是已經寬恕了她。她不知道,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像是甦醒過來那樣)不,她叫瑪爾法……我搞錯了……是的,我想躺一躺了。(薩沙和站長繼續扶著他走。托爾斯泰對站長)我謝謝你,不相識的人。你讓我在你的屋子裡投宿,你給予我的是動物在森林裡所有的……主把我,柯爾涅依·瓦西里也夫送到這座森林裡去……(突然驚恐萬狀地)你們把門關上,別讓任何人進來,我不想再見任何人,只想獨自一人和他在一起,要比以往的生活更加虔誠,更好地……(薩沙和杜尚扶著他進入臥室。站長在他們進去後,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呆杲地站在門外)
(玻璃門外面有人使勁地敲門。站長打開門,警官急急忙忙地走進候車室。)
警官:他和您說了些什麼?我必須馬上報告一切情況,一切!他到底要在這裡呆多久?
站長:關於這一點,不但他而且別的人也說不準。只有主知道。
警官:您怎麼可以讓他在國家的房子裡借宿呢?這可是您的公務用房,您怎麼可以轉借給一個陌生人呢!
站長:列夫-托爾斯泰在我的心目中並不是陌生人,我把他看得比兄弟還要親。
警官:但是您事先應該請示,這是您的職責。
站長:我已經問過我的良心了。
警官:那麼這件事由您負責。我馬上去報告……真可怕,突然間要負起這麼大的責任!要是能摸到最高當局對托爾斯泰的態度就好了……
站長:(很平靜地)我相信真正的最高當局對列夫·托爾斯泰永遠會懷有好意的……
警官:(驚愕地看著他)
(杜尚和薩沙走出房來,一面小心地把門拉上。)
警官:(趕緊走開)
站長:你們怎麼能離開伯爵先生呢?
杜尚:他非常平靜地躺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面容如此平靜。在這裡,他終於找到了人們不肯給予他的東西:安寧與平靜。他平生第一次和主在一起了。
站長:請您原諒我這個簡單的人,但是我的心在哆嗦,在顫抖,我無法理解這些。主怎麼能把這麼多的痛苦都堆到他一個人身上,逼迫列夫·托爾斯泰從家裡逃走,到這裡來,死在我這張貧寒、不像樣的床上……人們,人啊,除了崇敬和愛戴他以外,怎麼可以去打攪一個如此純潔的靈魂….
杜尚:他們正是因為愛一個偉大的人物,才常常站立在偉人和他的使命之間,出現在他的至親者的面前。這樣,他就必須逃脫,逃到遙遠遙遠的地方去。這件事來得正是時候:這樣死去,才能使他的生命純潔莊嚴。
站長:但……我的心不可能,也不想理解,這樣一個人,這個俄羅斯的國寶,要為我們這些人受盡折磨,而這些人自己卻無憂無慮地打發日子……他們應當感到羞愧……
杜尚:您是位善良、可親的人,您不必為他命運的艱辛而難過,不必惋惜這平民般的死亡與他的偉大不相稱。如果他不為我們大眾去經受磨難,那麼他今天就不會成為屬於全世界的列夫.托爾斯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