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黑爾德利奇卡眼裡露出滿意的、幸災樂禍的神情,哈哈笑著說:“好了好了,沒準兒她恰恰是看中了你這個帥小夥兒,和你逗著玩呢。這些個由著性子來的妞兒誰都摸不透。真沒準兒她是看上了你,才故意找茬兒跟你打趣使性子呢。”
“別盡損人了,”小商販嘟囔道,“她可不是隻找我一個人的麻煩。就在昨天,那邊那個工廠的管理員還告訴我,他只說了一句小小的玩笑話,就被她惡狠狠地訓了一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這是在上班!’那口氣好像人家是替她擦皮鞋的!我看這娘兒們是中了邪了。不過你放心,我有辦法給她驅邪的!等著瞧吧,過不了多久她就得換一副腔調跟我說話,要不我就給她點厲害嚐嚐,就是讓我步行從這兒走到維也納郵政管理局去,我也要跟她較量較量。”
老實巴交的波因特納說得對,女郵務助理克麗絲蒂娜霍夫萊納確實變了。兩週以來,鎮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起初誰也不說什麼——上帝啊,這個好姑娘的媽剛死了,這有什麼奇怪的呢;人們以為是母親的去世使她過於悲痛了。神甫來過家裡兩次安慰她,富克斯塔勒每天都問她是否需要幫助,隔壁女人表示願意每晚過來坐坐,免得她感覺孤單,開“金牛”客棧的那個女人甚至主動提出請她住到她那邊去,她可以提供她一個房間,還兼管膳食,省得她一個人還要操持家務受累。可是,對這些友好的表示她連句像樣的答話都沒有,所以每個人也都立刻覺察出她是拒人於大門之外。女郵務助理克麗絲蒂娜-霍夫萊納的確變了,她不再像以往那樣每週去歌詠隊,說是嗓子啞,她三個星期不去教堂,而且連一次也沒有請人為母親禱告。富克斯塔勒想念幾段書給她聽,她說頭疼;而當人家提出陪她去散散步時,她又說很疲倦。她誰也不去找。到商店去買東西時,總是急急忙忙像怕誤了火車似的,同誰都不說一句話;上班時,往常眾人都知道她和藹可親、樂於助人,而現在卻老是一臉怨氣,對人不耐煩、要態度。
她自己也知道她變了,似乎有誰在她熟睡時悄悄把一種苦而辣的藥水滴進了她的眼睛,於是她現在睜眼看世界也充滿了痛苦和邪惡;自從她以惡狠狠的敵視眼光看一切,一切就都是醜惡、狠毒、滿懷敵意的了。她現在的每一天都是在一肚子氣惱中開始的。早上一覺醒來,睜眼就看見頂樓那歪歪斜斜、被燻得黑漆漆的屋樑。這間斗室裡所有的東西,舊床、粗劣的被子、荊條椅、盥洗臺、上面那只有裂縫的水罐、一碰就破的糊牆紙、吱吱亂響的地板,所有這一切都使她感到憎惡,她恨不得緊閉雙眼,重新回到睡夢裡的黑暗中去。但是鬧鐘不允許她這樣做,嘟嘟聲猛烈地衝擊著她的耳鼓。她氣呼呼地起床,氣呼呼地穿上衣服:穿上那陳舊的內衣和討厭的黑色連衣裙。她發覺袖子底下有一處破了,可她並不動氣。她不去取針線來縫補,補它幹嗎,補上給誰看呢?對於這兒的這些鄉巴佬,怎麼說自己也是穿得夠好的了。快,快離開這間可惡的小閣樓,上班去吧。
可是上班也和以前不同了。以往那間冷漠、安靜、時光在那裡像老牛破車一般緩緩流逝的郵務室,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每當她用鑰匙打開門,走進那似乎在虎視眈眈等著吞噬她的可怕的死寂的房間時,她總是不得不聯想到一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那影片名叫《無期徒刑》,其中兩個橫眉立目的大鬍子警察和一個獄卒把囚犯——一個孱弱的、嚇得渾身發抖的男孩——帶進了空空蕩蕩、陰森可怖的鐵窗牢房。當看到這裡時,她同所有觀眾一樣感到不寒而慄。現在她又一次感到這種恐怖,她自己不正好又是獄卒又是囚犯嗎!於是她每一次發現這裡也有鐵窗柵欄,第一次感到公務房那光溜溜的粉刷白牆同牢房沒有兩樣。這裡的一切物件都獲得了新的含義: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坐過的椅子,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堆放文書的墨漬斑斑的桌子,一遍又一遍地看每天上班前掀起的那塊玻璃。抬頭看牆上的掛鐘,她第一次發現,那鍾原來並沒有往前走,而是不斷轉圈子,從十二點走到一點,從一點走到兩點,一直走下去,又走到十二點,然後再從一點到兩點,繼續走下去又回到十二點,永遠是一條路線,永遠不會多邁出一步,為公務不斷重新上緊發條,永遠得不到自由,永遠被囚禁在這個四四方方的棕色外殼中。當克麗絲蒂娜早晨八點鐘在這裡坐下來時,她已是感覺很疲乏了——她疲倦,並不是做完了什麼事,辦成了什麼事,有什麼辛勞,而是對即將來臨的一切事先預感到疲倦:那些永無變化的同樣的臉孔、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動作、同樣的鈔票。開始上班後一刻鐘,那個頭髮雖已灰白、然而老是樂呵呵的信差安德列亞斯-辛特費爾納準把信件拿來給她分揀。以前,她總是機械地完成這件工作,現在呢,她往往要盯著信件和風景片看上一陣子,特別是寄往居特斯海姆伯爵夫人府邸的。這位伯爵夫人有三個女兒,其中一個許配給一位意大利男爵,另外兩位伯爵小姐尚未婚配,經常在國外旅遊。最新的明信片寄自索倫託,藍色的海,飛龍似的港灣深深插入陸地,明信片落款處寫著通訊地址:羅馬飯店。克麗絲蒂娜立即設想羅馬飯店是什麼樣子,並在明信片上尋找。伯爵小姐在她住的房間處劃了一個標記,那飯店坐落在一片園林中,寬敞的陽臺閃耀著白光,掩映在周圍蔥綠的橙樹叢中。她情不自禁地想,到晚上,從蔚藍的大海吹起涼爽的風,夾雜著海濱岩石上白天太陽曬過的暖氣,那時在海邊漫步,會是什麼滋味,在海邊雙雙……
但是信件必須馬上分揀,於是她不斷地分呀,分呀。嗯,一封巴黎來信,一看就知道這是某某的女兒寫來的,這位千金在群眾中已是聲名狼藉了。她曾同一個做煤油生意的猶太富商有過曖昧關係,後來在什麼地方當了舞女,也許比舞女還要糟糕,現在據說又和另一個男人勾搭上了;的確,信是從莫里斯飯店寄出的,用的是非常高級的信紙,克麗絲蒂娜生氣地把這封信扔在一邊,下面該發印刷品了,給居特斯海姆伯爵夫人的幾本雜誌她留下來。這是《女士》、《摩登世界》等幾種圖片豐富的時裝雜誌——下午送郵件時再給伯爵夫人送去也不遲。等到辦公室裡靜下來,她就從封套中取出這幾本雜誌來翻看。她仔細觀看各式服裝、電影演員和貴族男女的照片、修葺一新的英國貴族的鄉間別墅、著名藝術家的各色各樣的小轎車。看著這些圖片,她似乎感到一陣濃郁的香水味直鑽鼻孔,她想起了那裡所有的人,她興沖沖地細看那些身穿晚禮服的女人,又幾乎是滿懷激情看那些男人,看他們一張張線條細膩、雍容華貴、煥發著智慧光彩的臉龐,看著看著她的手指禁不住顫抖起來;她把雜誌擱到一旁去,但一會兒就又拿起來翻,就這樣放下了又拿起來,拿起來又放下,面對著這個她既感遙遠又覺親近的世界,好奇和仇恨、高興和妒忌的感情揉合、混雜在一起,時而這種感情佔上風,時而那種感情居首位。
在這種情況下,每當在這些誘人的圖畫當中極不協調地突然插進來一個長著一對睡眼惺忪的牛眼、嘴裡銜著菸斗、腳上穿著笨重的粗鞋的農民來到桌前,粗聲粗氣地要買幾張郵票時,她總是嚇一大跳,然後完全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罵上一句難聽話。“你沒長眼睛,看不見這兒寫著不許抽菸嗎?”她劈頭蓋腦衝著那張善良的、不知所措的臉大聲呵斥,要不就說一句別的不友好的話。她這樣做並不是有意識的,而是像一種強迫性反應。在個別人身上出氣,發洩的卻是她對整個可恨的、卑鄙的世界的怒氣。因此,事後她每每感到羞愧。唉,她想,他們是無辜的,這些可憐人!他們這樣醜,這樣粗,他們乾的活使他們這樣髒,他們陷在小村子的泥沼裡也只能被淹死,對這些他們又有什麼法子呢!我自己不也沒有什麼不同,不也完全是這樣嗎?想雖然這樣想,但她的怒氣同絕望是那樣密不可分地糾纏在一起,以致往往一遇合適的機會就無意間發起脾氣來。按能量不滅這一永恆的定律,她必須把怒氣在自己身上形成的重壓傳導到別的物體上去,而只有憑藉這僅有的一點點權力,來自這張可憐的小小的辦公桌的一點點權力,她才有可能將這壓力施加於外界,於是怒火便發洩到了無辜的普通人身上。在高山上那另一個世界裡,她從自己成了人們巴結、追逐的對象這一事實,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在這兒呢,如果她不發脾氣,不充分行使當一名政府小職員所享有的這一丁點兒權力,她又怎能顯示自己的存在呢?對這些憨厚無知的人逞威使性,她知道,這是可悲、可鄙、低能的,然而發發脾氣,總可以使她滿腔的怒火稍稍平息一陣吧。這怒氣深深鬱積在她胸中,要是沒有機會宣洩在人身上,它也會衝著不會說話的東西發作的。線一下子穿不進針眼,她就扯斷它,抽屜一時關不上,她就攥緊拳頭,用盡全身力氣將它猛砸進去,郵政管理局發來的指示有錯,她不是客氣地致函詢問原因,而是怒氣衝衝地寫信質問,電話一時沒有接通,她就威脅她的女同事接線員,說馬上要去反映。這些都是可鄙的,她十分清楚這一點,而且也驚駭地看到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但是她別無辦法,無論如何她得把胸中的積恨宣洩出來,否則就會被這種情緒憋死。
下班了,她立刻逃回自己的房間。從前,母親睡下後她常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時,或者同雜貨店女人聊聊天,要不就是同鄰居太太的孩子們玩玩,現在呢,她把自己鎖在屋裡,這樣就把她對周圍世界的敵對情緒關在四壁之內,以免像條惡狗那樣逢人便咬。她見不得這條街,見不得街上這些永無變化的房子、門牌和麵孔。在她眼裡,那些穿著又寬又大的粗布裙子、盤著油乎乎的高高的頭髮、戴著俗不可耐的又粗又蠢的戒指的女人十分可笑,膀大腰圓、走到哪裡都喘著粗氣的男人們令人掩鼻,最噁心的是那些頭上抹得油光光的、打腫臉充胖子模仿城裡人的小青年,令人掩鼻的還有那個散發著燻人的啤酒味、低劣的菸葉味的小酒店,在那裡,那個紅臉蛋、胖乎乎、一臉傻氣的少女聽任助理林務官和憲兵隊長對她大講肉麻的笑話、大做下流的動作。一想到這些,她便寧願把自己留在屋裡,然而也不開燈,以免看見周圍這些可憎的東西。她悶聲不響地靜坐沉思,每天如此。現在她的記憶力竟好得驚人,什麼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來,原先在狂熱忙亂中一點不曾注意到和感覺到的東西,那數不清的細枝末節,現在全都清晰無比,歷歷在目,恍如昨日。她記起了每一句話、每一瞥目光;她吃過的每道菜,那鮮美的滋味又神奇地回到舌邊,那葡萄酒和甜燒酒的芳香仍然餘味無窮。她回味著輕盈的絲綢衣裙貼在肩上、雪白柔軟的床單鋪在身下的感覺。她一時間記起了許許多多事情:那個小個子英國人曾在過道里緊緊尾隨她,好幾個夜晚走到她房門口便停步不前;曼海姆姑娘多次溫柔地撫摩她的臂膀,此刻她又突然像觸電似地感到被她摸過的皮膚火辣辣的,這時候她才想起曾經聽人說女人也會愛上女人的話。她逐一追憶在那個地方度過的每一秒鐘、每一小時、每一天,這才發現,那段時間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好機會沒有利用起來啊!所以她現在每天晚上默默地靜坐著,追憶那些夢幻般的日子,細細回想自己當時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同時她心裡知道,那個自己已是一去不復返了,她不想承認這一點,卻又非承認不可。如果有人敲門——富克斯塔勒多次想來安慰她,她就一動不動,屏氣凝神,及至聽到腳步聲沿咯吱咯吱響的樓梯逐漸遠去,才舒一口氣。沉浸在回憶的美夢中是她現在惟一的寄託,她不願意讓人攪擾它。只是當她久久沉湎在回憶中感著疲乏時,才到床上躺下來,而每次一躺下,那已經被嬌慣過的皮肉一接觸到又涼又潮的床鋪,她總會猛然一驚,縮作一團。她冷得渾身哆嗦,不得不把衣服和大衣全加在被子上。很晚很晚她才能入睡,可是睡的又很不踏實,盡做離奇古怪的噩夢,常常把她嚇醒跳起來:她夢見自己坐在小轎車裡,風馳電掣地衝上山去義衝下山來,速度快得嚇人,她又害怕又快活,怕的是翻車,快活的是兜風,她身旁老是坐著個男人,時而是那個德國人,時而又是別的男人,他們都緊摟著她。突然間,她大吃一驚地發現自己竟是赤條條地坐在他身邊,一下子他們周圍又滿滿的全是人,都在那裡哈哈大笑,而車子竟也停住不走了,於是她拼命喊叫,要他趕快把車發動起來,快呀,再快點呀,加大油門,再加大些!過了半天,發動起來的馬達才猛地把車子向前推動,這個猛勁震得她心膽俱裂,接著便是純粹的、無窮無盡的樂趣了,汽車平穩地在原野上飛馳,呼嘯著駛進了濃廕庇日的森林,這時她也不再赤身露體了,可是他卻越來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疼得她直哼哼,覺得簡直就要被壓死了。就在這時她醒了,虛弱不堪,精疲力竭,全身關節疼痛,又看見了這間頂樓,看見了頂上那燻得黑糊糊的、滿是蟲蛀瘢痕和蜘蛛網的斜梁。她就這樣躺著一動不動,身體倦乏,心靈空虛,直到鬧鐘嘟嘟響起——這個鐵面無情的傳令官在呼喚了——她才從那張可恨的舊床上爬起來,穿上那些可恨的舊衣服,又開始去混可恨的另一天。
整整四個星期,克麗絲蒂娜忍受著身不由己的、充滿夢魘的孤寂的煎熬,忍受著孤寂帶來的那種病態的、極度煩躁的心境的折磨。最後,她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幻夢的源泉已經枯竭,經歷過的那段時光每秒鐘都回想過,從往事中再也汲取不到任何力量了。她疲憊地、渾身無力地去上班,太陽穴之間疼痛不止,工作時無精打采,迷迷糊糊。晚上又開始了漫長的不眠之夜。呆在這像棺材一樣的四方頂樓裡,在這死一樣的寂靜中,她的心緒卻不能平靜;躺在這張冰涼的床上,她的身體卻是滾燙的。她感到忍無可忍了。她心急如焚,渴望著能從一扇什麼別的窗戶往外看看,眼前出現的不是那討厭的“金牛”客棧招牌而是另外一幅畫面,渴望能在另一張床上睡睡,有一點別的經歷,哪怕只是幾個鐘頭變成另一個人也好。突然間,她靈機一動,有了主意:她從抽屜裡取出姨爹賭贏時給她的那兩張一百瑞士法郎鈔票,又找出她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鞋;星期六下班後立即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上維也納去的票。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維也納,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幹什麼。只有一個念頭支配著她: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小鎮,離開工作崗位,離開她自己,離開那個命中註定呆在這裡的人。她只想再次領略一番腳下車輪滾滾的滋味,只想看看燈光,看看另外一些更明亮的燈光,看看打扮得更美一些的人。她多麼希望再一次體驗那種新奇的、意想不到的驚喜,不再像一塊被人踩在地下動彈不得的鋪路石;多麼希望再次活動活動,體驗一下大世界和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不要永遠總是原樣呀!
到維也納已是晚上七點鐘。她在瑪麗亞希爾夫大街的一家小旅館迅速寄存了箱子,便急忙去理髮,正好在理髮師剛要放下百葉窗下班之前趕到了。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重複往事的衝動,在驅使著她為變成另一個人去做在瑞士時做過的事,這是一種狂熱的、不可遏止的希望,想憑藉幾雙巧手、少許胭脂口紅,使自己再度變成她曾經是的那個女人。現在,她又感到陣陣暖流麻酥酥地流遍全身,一雙伶俐的手輕盈地撫弄自己的頭髮,一支靈巧熟練的唇筆,在她那蒼白、疲倦的臉上又描畫出不久前令人神往、誘人親吻的朱唇,一抹淡淡的紅色,增添了她雙頰的風采,一點褐色的香粉,神奇地喚起了對恩加丁陽光下健美的棕色皮膚的回憶。當她全身香氣襲人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她已經感到兩腿又有了前一陣體會到的活力。沿大街走下去時,她已是昂首挺胸,比先前自信多了。只要再加上更合適的衣服,她就會覺得好像又變成了封-博倫小姐似的。這是一個九月之夜,此時天空尚有一抹落日的餘輝,在這涼爽的傍晚漫步頗為宜人,她不無激動地感到時不時有人用親切的目光瞅她一眼。她微微喘息著,心想:我還活著,我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啊!她偶爾在商店櫥窗前停步,觀看各種皮大衣、各色服裝、各式皮鞋,在穿衣鏡裡又遇到自己那火熱的目光。也許真的還能再經歷一次呢,她心裡想著,感到又有了勇氣。她沿著瑪麗亞希爾夫大街,穿過環宮路,看著那些無憂無慮地閒聊著漫步街頭的人,看著其中一些人那真正優雅動人的神態,她的眼睛越來越明亮了。她想:這些人同那邊那些人是一樣的呀,現在你同他們之間不過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的空氣罷了。當然,在這層空氣中不知什麼地方還立著一道看不見的樓梯,要完全和他們平起平坐,還必須走上這道樓梯,現在只差這一步,只差這惟一的一步了。在歌劇院門前她站住了,看來演出就要開始,汽車絡繹而至,有藍色、綠色、黑色的,車窗明亮如鏡,噴漆光潔照人。一個穿號衣的侍者站在劇院大門口迎候。克麗絲蒂娜走進前廳,想看看這些觀眾。真奇怪,她想道,報上經常談論維也納的文化生活,談論維也納人如何有藝術素養,談論他們建造的歌劇院,而我呢,已經二十八歲了,年年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站在這個地方,就這樣也還只是站在外面,只是在前廳站站而已。維也納兩百萬人中只有十萬人能在這座劇院看戲,其他人就只能在報上看和聽別人講,最多再看看圖片,永遠沒有機會真正進入歌劇院。這些其他人是誰呢?她看著驅車前來觀劇的女人們,不禁又激動又氣憤。不,她們並不比我那時更美麗,她們走路並不比我當時更輕快自如,她們只是比我多了一件高級的衣裳,多了一點外表看不出來的自信罷了。只消再向前跨出一步,再同她們一起邁步走進劇場,登上大理石樓梯進入包廂,進入那金色的音樂殿堂,便進入無憂無慮的人們生活和享受的仙境了!
開場鈴聲響了,最後到達的觀眾一邊脫大衣,一邊急匆匆向衣帽間走去,前廳又變成空空蕩蕩的了。現在裡面演出已經開始,她心想,完了,在她同那些人之間那薄薄的隔層裡,無形的牆又矗立起來。克麗絲蒂娜走出劇院,繼續沿街前行。路燈的燈泡像一個個乳白色的月亮,在環宮路上空隨風搖曳,這條漂亮的大街這時還相當熱鬧。克麗絲蒂娜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地沿歌劇院四周的環形街走著。在一家大賓館門前她突然像被磁石吸引住一樣停住腳步:一輛小轎車剛剛開了過來,穿制服的侍者蜂擁而出,從那位下車的長得有點像東方女人的太太手中接過箱子和皮包,然後,旋轉門轉動起來,須臾間吞沒了她的身影。克麗絲蒂娜再也走不動了,這道門像磁石一樣吸住了她,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渴望,想進去看看這個久違了的世界,哪怕是一分鐘也好。我現在就進去,——她自忖道,——問問門房紐約來的凡-博倫太太是不是已經到了,這樣做,誰能把我怎麼樣呢?這不是完全可以試試嗎?那樣我就可以看上一眼,哪怕只看一眼,就可以重溫一下,更清晰地重溫一下往事,重新變成那個我,哪怕只是一秒鐘!這樣想著她就走進去了。門房正同剛來到的那位太太說著話,於是她能暢行無阻地通過前廳,細看一切:舒適的安樂椅裡坐著幾位紳士,他們身穿式樣美觀、飄逸瀟灑的旅行裝或禮服,足踏輕巧精緻的漆皮拖鞋,悠然自得地抽菸、談天。角落裡坐著一大幫人,三個年輕女子高聲向兩個青年男子起勁地談著什麼,不時發出陣陣嬉笑聲,這正是那無憂無慮、輕鬆愉快的笑,是無憂無慮的人們的音樂,這音樂曾使她那樣地陶醉過。稍往後些是一間有著大理石柱子的寬敞大廳,這就是餐廳。餐廳入口處,身穿禮服的侍者佇立守候。為什麼我不可以進這個餐廳去吃點東西呢?克麗絲蒂娜一邊想著,一邊無意識地伸手去摸摸皮包,看看那個裝著她隨身帶來的兩張一百法郎鈔票和七十先令的錢包在不在裡面。我完全可以在這裡吃飯,這能花多少錢呢?主要是我可以又一次在這樣的地方坐坐,坐在一個大廳裡,有人伺候、引人注目、受人欽羨、備受寵愛,同時還欣賞著音樂,可不是嗎,這裡同樣聽得到裡面傳來的樂聲,輕鬆的、壓低聲音演奏的音樂。但這時那舊的恐懼又墓地襲來。她沒有那種衣服,那能使她在此暢行無阻的護身符。她覺得心虛,一堵無形的牆又在這裡聳立起來,這就是她的恐懼,它就像巫師畫的五星驅魔符①,使她不敢越出一步。她的肩膀索索顫抖著,急急忙忙像逃跑似地出了賓館。沒有人看她一眼,也沒有人阻攔她,這樣遭受冷落,使得她比剛才,比進來的時候更覺渾身虛弱無力了。
①五星驅魔符,一筆畫成的五星符號,民間傳說能防禦母夜叉。
那麼再走下去,沿著大街走下去吧。到哪兒去呢?我究竟是到這裡來做什麼的?街上行人逐漸稀少了,顯得空空蕩蕩的,有幾個人匆匆走過,看得出他們是去晚餐。我也去吃飯,——克麗絲蒂娜想,——隨便上一家飯館,不要去太高級的餐館,那兒誰都會看我,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只要亮堂、有人就行。終於她發現這樣的一家,走了進去。差不多每張桌子都有人了,她找到一張空桌坐下來。沒有人理會她。侍者給她端來了吃的,她神經質地、味同嚼蠟地吃著,神情冷漠、無精打采。原來我就是來幹這個的!她想。我呆在這兒做什麼?她對於在這裡乾坐著,盯著白桌布看感到很無聊。你總不能老吃下去,不停地點菜,總有吃完站起來走的時候吧。可是上哪兒去呢?現在才九點鐘。這時一個賣報的——真是來得及時——走到她桌前,問她要不要晚報。她買了不同的兩三份,這完全不是因為想看報。而僅僅是為了拿在手裡瞧著,為了擺出一種有事可幹的姿態,裝出一副在等人的模樣罷了。她心不在焉地瀏覽著新聞。這些事同她有什麼相干呢:組閣中遇到的困難,柏林的搶劫兇殺案,交易所的廣告,還有關於歌劇院女歌星某某的連篇廢話,議論她到底是留下還是要離開本市,她一年究竟是演唱二十回還是七十回,這些幹我什麼事,反正我一輩子也不會去聽的。她剛要放下報紙,最末一版上“娛樂”欄中一行大宇突然躍入眼簾:“今夜何處消遣?”標題下面羅列了一大串娛樂場所、劇院、舞廳、酒吧間的名字。她心煩意亂地拿起這張報紙,細看上面的廣告:“舞曲:牛津咖啡館”,“弗雷迪姐妹樂隊,卡爾廷酒吧間”,“匈牙利吉卜賽樂隊”,“著名黑人爵士樂隊,開放時間直至深夜三點,維也納風雅之士理想的聚會場所!”好,就再參加一次這類活動吧,到別人娛樂的地方去,跳跳舞,輕鬆輕鬆,甩掉牢牢束縛著自己胸膛的、不堪忍受的緊身衣。她抄下兩處酒吧舞廳的地址,又向侍者打聽到,兩處都離此不遠。
到了,在衣帽間她寄存了大衣。揭掉了這層可惡的外罩,又聽到下面傳來的節奏急速的樂聲,她覺得身上輕鬆一些了。她沿樓梯往酒吧間地下室走去。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那裡竟有多一半座位空著。樂隊中幾個穿白衣服的小夥子起勁地敲鼓擊鈸,似乎想用這個辦法硬把那些坐桌旁發窘的人趕去跳舞,但是不管怎麼敲打,仍然只有惟一的一對男女起舞,男的顯然是個職業伴舞,眼睛底下抹了淡淡的一溜黑色,頭髮梳得過於講究,舞姿多少有幾分矯揉造作,他帶著他的舞伴——一個酒吧間女侍者,毫無表情地在中央那塊四方舞池裡翩躚巡行。這裡的二十張桌子中倒有十四張或十五張是空著的。一張桌旁坐著三個女人,看上去無疑是職業舞女,第一個頭髮已發灰,另一個是典型的男式打扮,黑色的連衣裙外面,穿一件很像男式禮服的緊身上衣,第三個是個肥胖的大xx子猶太女人,嘴裡正銜著麥稈喝威士忌。三個人都用驚異的目光打量了她一陣,然後就輕輕訕笑、竊竊私議起來。用在多年職業中訓練有素的眼睛,她們推測她不是舞場新手就是來自窮鄉僻壤的外省女人。分散坐在各桌的幾位男賓,看樣子是出差到此的外地人,他們鬍鬚颳得不大幹淨,一臉倦容,在等著什麼東西刺激他們,以擺脫這種無精打采的精神狀態。其中有三兩個,斜歪著身子懶洋洋地在喝咖啡或小杯燒酒。剛才走到這間小舞池下面來時,克麗絲蒂娜就有一種下樓梯邁腿踩空的感覺。當時她恨不得馬上轉身回到上面去,然而侍者已經麻利地迎了過來,他三步兩步到了客人跟前,問尊貴的小姐在哪裡落坐,於是她只好隨便在一張桌旁坐下來,跟別的客人一樣在這個毫無樂趣可言的娛樂場所待著,等待著那應該有而又遲遲不來的東西。只有一次,一位先生(還真的是一位布拉格來的小工業品代辦商呢)慢吞吞地站起來,拉著她在舞池裡轉了幾圈,然後也就不再同她跳舞了:顯然他是沒有勇氣問她點什麼,或者沒有興致,因為他也覺出這個陌生女子不大對勁,她神情遲疑,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行動上似願非願,半推半就,這情況對於他,對於明早六點就得乘快車到阿格拉姆①市去的他,是過於複雜了。可是不管怎麼說,克麗絲蒂娜在這裡總算打發掉一個鐘頭。在這段時間裡,還有兩位新來的男賓坐到女賓們那邊去寒暄應酬,只有她獨身一人,孤孤單單。突然,她叫過來侍者,付了錢,起身走了,在眾人驚異的目光尾隨下氣呼呼、怒衝衝、絕望地走了。
①阿格拉姆:即薩格勒布,今南斯拉夫克羅地亞共和國首府。
又一次回到街上,夜深了。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多沒意思呀。現在她感到什麼都一樣:如果現在誰把她抱起來扔進那邊的河裡——那是多瑙河的一條運河,或者,如果那輛駛過十字路口的小轎車,在距這個心緒不寧、茫然若失的女人只有幾公分處緊急剎車失靈,把她撞死,無論怎樣,現在她都覺得無所謂了。突然,她發現一個警察用奇特的眼光看著她,又準備跟上她,似乎想問她什麼話。她這才驀然想起,別人也許把她當成從房子的暗影中慢悠悠走出來和男人搭腔的那一類女人了。她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現在我最好還是回家去吧,我在這兒幹什麼,究竟在這兒幹什麼呀?突然她又感到身後有腳步聲。然後,一個黑影便移到了她身邊,接著影子的主人也跟上來,盯著她的臉瞅了一眼。“喂,小姐,現在真的就回家了?”她沒有回答。可是那人寸步不離地走在她身邊,而且同她攀談起來,拼命勸說她不要現在就回家,那樣子頗為可笑,但她聽著感到舒服。他問她要不要再到哪裡去散散心。“不,不去了。”“可是,誰這麼早就回家呢?還是去一家咖啡館坐坐吧。”最後她讓步了,僅僅為了不至於太孤單。這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如他自己說的,是銀行職員。她暗想,看樣子這人一定是結過婚的。果真對了,看他手指上不是戴著戒指嗎?-,管他呢,又不想同他建立什麼聯繫,不過想暫時擺脫一下孤寂而已,現在姑且讓他給自己講點有意思的事,有一搭沒有一搭地聽聽好了。有時她看他一兩眼:他已經不年輕了,眼睛下面已有皺紋,給人一種勞累過度、疲憊不堪的印象,本人也像他穿的那套衣服一樣皺巴巴、軟綿綿的。但是他相當健談。今晚,她是好長時間以來頭一次同一個人談話,或者說聽一個人談話,但同時她心裡又明白這並不是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他那興致勃勃的樣子總有點刺痛她。他講的事,有不少饒有趣味,但她感到自己的喉嚨充滿苦澀,漸漸地她心裡滋生出一種對這個陌生男人的類乎怨艾的情緒。這傢伙倒好,她是一腔憤怒鬱積胸間,而他卻興致勃勃,談笑風生!他們離開咖啡店時,他挎起了她的胳臂,身子緊挨著她。這同那邊那個人在賓館門前的舉動是一樣的,她心頭又陡地燃起了一陣激情,然而這激動並非來自身邊這個喋喋不休的小個子男人,而是來自那個人,來自對往事的回憶。這對恐懼又猝然向她襲來。說不定到頭來她會被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軟化而投人一個她並不喜歡的人的懷抱,這樣做僅僅是出於憤怒,僅僅由於自己那焦躁難耐的心情——想到這裡,恰好一輛出租汽車開過來,她猛地一抬胳膊,掙脫他的手,急忙跳上汽車,把那個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甩在了街上。
她回到旅館,躺在那間生疏的屋子裡久久不能入睡,耳邊不停地響著外邊汽車駛過的隆隆聲。完了,你過不去了,到不了那個世界了,你無法穿越那堵無形的牆。她心裡這樣想著,激動地躺在床上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耳聽著自己的喘息聲,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