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沉默了,一陣微風輕輕吹拂著他們全身。他們感覺到太陽是那麼柔和、適意和溫暖。在這裡坐著多舒服啊。總算有一次心情舒暢、無憂無慮的約會了,這是多麼美好呀!可是,這時遠處傳來噹噹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這是教堂鐘樓的報時鐘聲。她驟然一驚站了起來。“一點三刻了!”
他爽朗地哈哈笑了,一時容光煥發。“你看,我們就是這副德行。你很勇敢,連死都不怕了。可是一想到上班要遲到,反倒害怕起來。我們被奴役到了什麼地步啊,我們身上的奴性已經深入骨髓了。現在的確是從這一切荒謬東西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的時候了。你真的還打算去上班?”
“是的,”她說,“這樣做更好些。我還想去把東西整理一下。這聽起來是有點荒唐,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把該做的都做好,再寫幾封信,做完這些事我會覺得輕鬆些。再就是……我今天下午呆在辦公室裡,一直到下午六點鐘,那就誰也不會覺察出有什麼異樣,誰也不會來找我。到晚上我們就可以放心地乘車去克雷姆斯或者聖珀爾滕或者維也納了。我的錢嘛,訂一個好房間還是足夠的,我們還可以吃一頓像樣的晚飯,過一次稱心如意的生活……總之是要痛快,一定要過得痛痛快快的,而明天早上,別人怎樣發現我們,那些事我們就管不著了。等會兒到六點鐘你就來約我,那時如果有人看見我就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愛說什麼,愛想什麼都由他們去吧……你來叫我,我就把門一鎖,永遠不回去了……那時我就自由了……那時我們就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他不斷地看她,她這種出乎他意料的堅決,使他喜不自勝。
“好的,”他說,“我六點來。六點以前這段時間我去敬散步,再觀賞一下這個世界。就這樣吧,那麼——再見!”
克麗絲蒂娜走進她的辦公室。現在一切又都突然變得使人輕鬆了。所有的物品,寫字檯、椅子、斜面桌、天平、電話、大疊的紙張,都不再像以往那樣虎視眈眈、滿懷敵意了。它們不再默默地惡狠狠地嘲笑她“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地永遠做這單調乏味的工作了。因為,現在她知道,大門已經敞開,只要一步跨出去她就自由了。
一種美妙的靜謐驀然來到她心間。這是欣喜的平靜,有如傍晚時分夜幕初降時草地上的寧靜一般,使人感到甜美。她不論做什麼都那麼得心應手,易如反掌。她寫了兒封信。一封給姐姐,一封給郵局,一封給富克斯塔勒,向他們告別,她非常驚訝自己的字體竟那樣清晰,新的一行總是整整齊齊對準上一行,字與字之間的間隔也完全合乎書法上的要求。寫出來竟那樣工整,就像自己小學時機械地抄寫的作業那樣。在這段時間裡也來了一些人,有寄信的,掛電話的,送郵包的,匯款的。對每一項業務,她都處理得細緻周到,待人以禮。她不知不覺產生了一個願望,就是要給這些她很陌生、一直覺得與自己無關的人,如那個叫托馬斯的,還有那個有幾畝地的農婦、助理林務官、雜貨店學徒、肉店老闆娘等,留下一個好印象:這是女人最後的一點小小的虛榮心。人家同她說“再見”,她就止不住嫣然一笑,然後以雙倍的熱情回答“再見!”,因為此時她胸中激盪著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情緒,即得到解救的情緒。人都走了,她便著手處理積壓下來的事情,數著、算著、整理著。她屋裡那張斜面桌還從來沒有這麼幹淨、整齊過,連上頭的墨水斑點她也完全擦掉,牆上的掛曆也重新掛正了——要讓接替自己的人無話可說,感到滿意。既然自己現在心情愉快了,那就也要讓別人心滿意足,無話可講。既然她現在已經為自己的一生找到了歸宿,那麼就讓這裡的一切也都各得其所吧。
她幹得是那樣起勁,她手腳麻利、十分賣力地把一切都歸置好,幹得完全忘記了時間,所以當門被推開時,她委實吃了一驚。
“喲,都六點了嗎?我的天,我一點也沒有注意看時間呢。唔,再有十多分鐘二十分鐘就全歸置完了。你理解我的,我是想把事情做得讓別人挑不出毛病,這樣交出去我才心安。現在我還要做做掃尾工作,然後就結賬,結完賬我就屬於你了。”
他想在外面等她。“不,你只管進來坐著等吧,我去把外面的百葉窗放下來,完事以後我們一起出去,即便再有人看見,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麼關係呢?明天他們反正還會知道得更多的。”
“明天,”他微笑著說,“我很高興已經沒有明天了。至少我們兩個人是沒有明天了。我剛才這次散步確實太好了:天空、花草、樹林;唔,仁慈的上帝,這位老先生還真是一位挺不錯的建築師呢,他的設計雖然有那麼一點不大人時,可是像我這樣的人就是當上建築師,同老先生比也是望塵莫及的!”
她帶他走進了窗玻璃裡側那神聖不可侵犯、閒人不得進入的隔間。“我沒有沙發請你坐,我們的國家可不那麼大方啊,不過你可以坐在窗臺上抽支菸;再有十分鐘我就完了,”——說到這裡她好像得救了似地舒一口氣——“什麼事都辦完了。”。
她一欄一欄地把數字加起來。這件事進行得十分輕易迅速。然後她從錢櫃中取出那有點像風箱的黑色錢袋,開始核對了。她把票子按五先令、十先令、一百先令、一千先令券分別摞在寫字檯邊上,將手指放在海綿上蘸溼,然後就以訓練有素、非常敏捷的食指動作點起那些藍色的鈔票來。她數得像機器一樣快,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點完一摞,就用鉛筆把同類鈔票總額迅速記下,然後急不可耐地把賬本上的數字同現金數額進行核對,核完就在數字下面劃一道線——那用鉛筆劃的、使她得到解放的最後一道橫線。
突然她聽見自己旁邊有急速喘粗氣的聲音,於是便抬起頭來看。原來費迪南不知什麼時候輕輕站了起來,穿過屋子走到這邊來了。現在他站在她身後,越過她的肩看著桌上。
“怎麼啦!”她嚇了跳問道。
“我可不可以,”——他的聲音低沉輕微,像蒙上了一層皮,“可不可以拿一張看看?我很久很久沒見到一千先令的票子了,而那麼多的大票堆在一起,從我生下來到現在也還沒見過呢!”
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張,就好像拿易碎物品那樣,她覺察到他的手拿錢時抖得厲害。他這是怎麼了?他兩眼直勾勾地瞪著這張藍色鈔票,那細長的鼻翼在瑟瑟抖動,眼裡射出奇異的光。
“這麼多錢……你這裡經常有這麼多錢?”
“當然啦,今天還算少呢,才一萬一千五百七十先令,如果到季度末尾,種植葡萄的農民把稅款交上來,或者工廠把工人的工資匯來,那時常常是四萬、五萬、六萬——有一次甚至到了八萬呢。”
他怔怔地盯著寫字檯,同時雙手抄在身後,好像害怕這一大堆錢似的。
“你不覺得……這麼多錢放在桌子裡,你難道不覺得有點發毛嗎?你一點都不害怕嗎?”
“害怕?怕什麼?這個地方是加了欄杆的,你瞧那兒,一根根那麼粗的鐵欄杆,另外,旁邊就是雜貨店,樓上住著一個種牧草的農民,要是有盜賊,他們一定能聽見的。每天晚上錢又總是裝在袋子裡,放心吧,不會出什麼事的。”
“要是換了我,我可是會害怕的。”他壓低聲音回答說。
“別瞎說了,你怕什麼呀?”
“怕我自己。”
她抬頭一看,目光碰上一張半張開的嘴、一雙避而不看她的眼睛。接著,他在屋裡來回踱起步來。
“我會受不了的,一小時也受不了,在這麼多錢旁邊待著我簡直沒法喘氣。我會來回算計,想著:嗬,一千先令,一張四方紙片,一張莫名其妙的紙,要是我把它拿走。裝進我的腰包,我就自由了,就獲得了三個月、半年。一年的自由,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過一過順心的日子;而用這兒放著的這些錢——剛才你說是多少?一萬一千五百七十先令,我們可以好好過上兩三年,可以去遊覽世界,每分鐘都真正在生活,不是像我們現在過的這種日子,而是過真正的、稱心的生活,人的生活,因為我們生下來原本就是人啊,用這些錢,可以使自己活得真正像個人樣,自由自在地活動,而不是被捆住手腳動彈不得。只需一個小小的動作,五個指頭肌肉一收縮,一走了之,就自由了——啊不,一想到這點我就受不了,要我整天瞅著這些東西,守著這些玩意兒,整天嗅著它們,摸著它們,然而同時心裡又清楚它們是屬於那個荒唐的、嚇唬人的怪物——國家的,那我簡直就要發瘋。國家,這是個沒有呼吸、沒有生命、沒有思想、沒有知識的泥塑木雕,是人類用來摧殘毀滅自己的最愚蠢的發明。要是我處在你的地位,我可是會發瘋的……我會在夜裡把自己反鎖在屋裡,僅僅為了不至於拿上鑰匙去打開錢櫃。而你竟能同這些東西在一起生活!你還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嗎?”
“沒有,”她膽戰心驚地說,“我還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那麼國家倒真是走運了。惡人總是交好運的。哎呀,你怏點弄完吧,”他差不多是氣呼呼地說,“快些核對完。把錢拿開吧。我見不得這東西了。”
她迅速地鎖上錢櫃。這時她的手指忽然也抖起來了。然後,他們出了郵局,朝火車站方向走去。天已經黑了,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火,他們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屋子裡面,人們圍坐在桌旁進晚餐,當他們走過最後一家的窗戶時,裡面傳出一陣輕微的、節奏分明的喃喃聲:這是在做晚禱。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好像他們不是單獨在一起。費迪南表露的那種思想,一直像影子一般伴隨著他們。他們感到它時而在身前,時而在身後,又始終在他們心中縈迴,現在呢,當他們拐彎走出了小鎮,離開了街道,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時,它也仍然緊緊尾隨著他們。
轉過了最後幾幢房子,他們便突然置身於漆黑的暗夜中了。天空比地面稍亮一點,在朦朧的光亮中,依稀可見一條林蔭路影影綽綽伸向遠方。落光了葉子的樹,這些黑——的枯骨,它們那光禿禿的枝析像燒焦灼手指,伸向沒有一絲微風的夜空。有個別農民趕著大車在馬路上來往。你看不清他們的形象,只能聽見他們發出的聲音,聽得見黑暗中那笨重的車子的轆轆聲和人的腳步聲——這說明,這條路上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裡沒有小路通往火車站嗎?隨便什麼小路,碰不到人的小路?”
“有的,”克麗絲蒂娜回答道,“從這兒往右就是。”她感到一陣輕鬆,因為他開口說話了。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有一分鐘不必去想那個念頭,那個從郵局到這裡一路上跟隨著她的念頭,那個不聲不響、緊追不捨、寸步不離左右的危險的影子。
他又默默無言地在她旁邊走了一陣,好像已經把她忘了。甚至他的手也一點沒有挨著她的子。突然——像一塊石頭撲騰一聲打破了沉寂——他問道:“你是說月底能集中三萬先令現款嗎?”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不想讓他看出這一點,便用若無其事。鎮定自如的聲音回答道:“對,我想沒有問題。”
“要是你除此之外再拖延一下上交的款子……就是說把那些稅款或者什麼別的款子多保留幾天不交上去——在這方面我對我們奧地利很瞭解,這樣做上頭是不會太嚴格追究的——那麼你可以湊齊多少錢?”
她思索了一會兒。“四萬不成問題。甚至可以有五萬……不過你為什麼……?”
他幾乎是厲聲答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問的。”
她不敢反駁他。他說的不錯,她已經知道他為什麼要問了。他們又默默無言地靜靜地走著。近處一個池塘裡,青蛙拼命呱呱大聲叫起來,冷不防聽到這像嘲弄一樣的聲音,簡直就使人感到渾身疼痛。他突然站住了。
“克麗絲蒂娜,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欺騙自己。現在我們兩人的處境是極為嚴重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必須互相抱著極為真誠的態度。讓我們來一起好好地、仔細地考慮一下吧。”
他點燃了一支香菸。火光一閃,她看見他那神情嚴峻的臉。“讓我們來考慮一下。是的,我們今天下了了結一切的決心,我們的打算,用報紙上常見的動聽的德語說法就叫做‘逃遁離開人世’,然而這話並不對。我們根本不想‘逃遁’,不想離開人世,你不想,我也不想。我們只是想最終脫離我們那被人糟蹋毀壞掉的生活,而又沒有別的出路,才決定這樣做的,如此而已。我們並不想逃離人世,而是要逃離和擺脫窮困,甩掉這單調乏味、討厭透頂、不可忍受而又無法避開的貧困。如此而已。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覺得手槍是最後的、惟一的出路。但這一點是看錯了。現在我們兩個都知道,可能還有另一條路,一條最後的路之前的路。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有沒有膽量走這條路,以及怎樣走這條路。”
她不作聲;他猛抽了幾口煙。
“這個問題需要作十分冷靜、十分具體的斟酌考慮,就像解一道數學難題那樣……我當然要向你講明事情的全部嚴重性。我要明確、坦率地告訴你,走這條路恐怕比另外那條路需要更大的勇氣。那一條路並不難走。手指一扳,肌肉一收,亮光一閃,就完事了。這一條路卻要困難些,因為它要長些。緊張的時間不是一秒鐘,而是幾星期、幾個月,必須不斷地掩護自己、隱藏自己。心中無底的事比心裡有數的事更難堅持;短暫的、巨大的恐懼比長期的、不可捉摸的恐懼要容易承受些。因此必須事先考慮好,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承受,能不能經受得住這些緊張的折磨,值不值得去冒這個險。究竟是乾脆利落地結果自己的性命好呢,還是再次開始生活?這就是我考慮的中心。”
他又向前走了,而她機械地跟著。是她的腿在走而不是她在走,她的全部思想機器好像都失靈了,只是等著他發話,等候他發出指令。從自身內部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力量,她腦子裡的所有細胞都已經嚇得半死,完全陷入麻木狀態了。
他又一次站住了。“你不要誤解我。我沒有絲毫道義上的顧慮。在國家面前我覺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國家對我們所有的人、對我們這一代人犯了大罪,所以我們怎樣做都不為過分。我們無論幹什麼損害國家的事都行,我們,這整個捱整的一代,我們不管怎麼幹都超不出國家應該給予我們的補償的範圍。如果我去偷,那麼,不是國家通過戰爭教會我、迫使我幹這種勾當又是誰呢:那時候叫做什麼徵調,或者沒收,或者像和約裡用的字眼,叫什麼賠償戰勝國損失。如果我們行騙,那麼,我們所以能掌握這種藝術,除了歸功於國家又能歸功於推呢:是國家對我們言傳身教,只用兩個星期就把人家三代人積攢下來的錢變成一堆廢紙,把人家一個大家庭一百年來的財產,把人家的草地、房屋和田地一古腦兒騙走!甚而至於如果我去殺人,又是誰教唆、訓練我去幹的?兵營六個月,前線好幾年!在慈愛的上帝面前,我們同國家打這場官司我們是完全佔優勢的,不管到哪一級法庭都是我們勝訴,國家永遠還不清欠下的這一大筆債,它永遠無法把從我們身上奪去的東西再如數歸還我們。同國家講良心,在過去的時代是應該的,那時的國家是個善良的監護人,它節儉、清廉、正直。而現在,既然國家用流氓無賴的手段對付我們,那我們每個人就都有權利像流氓無賴一樣行動了。是不是這麼回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我們現在為我們個人採取報復行動,我是絲毫顧忌也沒有的,而且我覺得你也不必有任何顧慮。我那筆殘廢軍人撫卹金,那筆天經地義應該屬於我、而又被勞苦功高的財政部-扣未發的撫卹金,如果我現在自己去取回來,有什麼不可以?如果我除了取這筆錢之外,再把你父親和我父親被偷走的錢取回來,再把我們以及同我們一樣的人被竊去的權利——過真正的人的生活那樣一種權利也取回來,難道又有什麼不可以?不,我向你發誓,做這樣的事我完全心安理得,正如我們不管是死是活,是好死、賴死還是賴活,國家也都心安理得一樣;不管我們把這些藍色紙片偷走一百張還是一千張、一萬張,這個國家也不會因此多出一個窮人來,這點錢對於國家是少得幾乎感覺不出的,正像一頭牛在草地上吃掉幾根草一樣。所以說,幹這件事我心裡完全坦然,並且我想,我就是偷了國家一千萬,也會同一個銀行經理或者一個吃了三十次敗仗的將軍一樣,照樣安安穩穩地睡覺。我只是想著我們,想到你和我。我們行事每一步都草率不得,不能像一個十五歲的店鋪小夥計那樣,從郵局偷了十幾個先令郵票錢,一小時就胡花掉,糊里糊塗不知怎麼就沒了。我們年齡比小夥計大多了,不能再做這類試驗了。我們手裡只剩下兩張牌,不是出這張就是出那張。作這樣的抉擇是必須深思熟慮的。”
他又繼續朝前走,以便使自己平靜下來。她覺得他在全神貫注地思考著,同時,聽他這樣從容鎮定、有條不紊地侃侃而談,對他的欽敬之心又油然而生。她以前從未像此刻這樣強烈地感到:他比自己高明,而自己對他又有這樣強烈的傾慕之心。
“好,克麗絲蒂娜,讓我們慢慢地研究,一步一步地考慮。作這樣一種決斷是不能操之過急的。也決不能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和幻想。考慮一下吧。如果我們今天結果了自己,我們就一身輕了,就什麼都甩掉了。一扳槍機,萬事大吉——老實說,這個想法是非常美妙的,我常常想起我那位中學老師上課時給我們講的話,他說人同動物比較起來,惟一的優越之處就在於在他什麼時候想死就可以去死,而不僅僅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才死。這也許是人一輩子偷不掉、搶不走、可以一直不斷地享用的惟一一點自由吧,這就是譭棄自己生命的自由。可是我們兩個呢,我們實際上還很年輕,還根本不知道我們扔掉的是什麼。其實,我們只想扔掉我們不願意過的生活,對這種生活我們是持否定態度的,然而也許可以設想還有另一種我們可能會加以肯定的生活吧?有了錢生活就會改觀,至少我相信這一點,你也相信這一點。而只要我們還抱有某種信念——是不是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對生活的否定就不完全是真的,我們要毀掉的,正是我們根本無權毀掉的東西,即我們內心還沒有體驗過的生活樂趣,也就是一種新的、說不定是非常美好的可能。也許靠這一點點錢,我真的還能有所作為,也許我身上有這種能力,但現在還沒有,然而又確實存在著,只是還被壓抑著沒能發揮出來,而且在衰竭下去,像我現在拔掉的這根草一樣會要枯死;可是,恰恰因為我拔掉它,它才枯萎的呀。所以,這種能力也許還會在我身上增強起來。你呢?——你將來或許還會生兒育女,你還可以……現在誰知道呢……而又恰恰因為還不知道,所以就特別富有吸引力……可不是嗎,你懂得我的意思,我是想說……像我們經歷過的這種生活,確實是不值得繼續下去了,這樣一種可憐巴巴的苦日子,從這星期熬到下星期,從這次假期捱到下次假期。但是,也許我們還能,說不定我們還能使它有點變化,只是要有勇氣才行,比走另外那條路需要更大的勇氣。退一步說,如果事情敗露,一支手槍總是隨時可以買到的。要是人家簡直就等於把錢塞到你手裡,你難道不認為應該乾脆收下嗎?”
“是應該收下,可是……拿著這麼些錢我們上哪兒去呢?”
“到外國去,我會幾種外語,法語我會,甚至還很不錯,我又會俄語,完全掌握了,英語也會一點點,不會的還可以再學。”
“很好,不過……人家一定要追查的呀,你認為他們抓不到我們嗎?”
“這我不知道,這一點誰都不可能知道。他們也許能抓到我們,甚至十有八九會抓到我們,但也有可能抓不到。我覺得,更多地要靠我們自己,要看我們是不是能堅持到底,是不是相當機智、謹慎,有足夠的警惕性,是不是考慮得細緻周密。當然,幹這種事必定會高度緊張。日子大概是不會很好過的,也許經常處在被追捕的惶惶不安中,無休無止的東奔西跑、東躲西藏。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你得自己弄清楚你有沒有這個勇氣。”
克麗絲蒂娜陷入了沉思。她覺得要一下子把這事全面想清楚太困難了。過了一會兒,她說:“單獨幹我什麼都不敢。我是一個女人——只為我一個人我是什麼也幹不成的,只有為另一個人,同另一個人一起我才能做點什麼事。為了我們兩個,為了你,那我就什麼都可以幹。所以,要是你想幹的話……”
他走得更快了。
“問題恰恰在這裡,我並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幹。你說你覺得兩人一道幹容易。可是我反而覺得一人單獨幹更容易些。如果是一個人,我就知道豁出去的是什麼:不過是一條被摧殘糟蹋、遍體鱗傷的性命罷了——算啦,不談這個。我害怕的是你可能被我拖下水。你一點也沒有想過這事,這個想法完全是我的呀。我不想硬拉著你去幹任何事情,我不想引誘你去幹壞事,如果你想幹什麼,必須是發自你的內心,而不是隻聽我的。”
一排樹木後面透出星星點點燈光。田間小路已經走到盡頭,他們眼看就要到火車站了。
克麗絲蒂娜依然昏昏沉沉地走著。“可是……你打算怎麼個做法呢,”她心驚膽戰地說,“這些事我不懂。我們拿著這麼些錢該怎麼辦?報上不是經常看到這些人總是全部落網的嗎?你究竟是怎麼考慮的呢?”
“我根本還沒有開始仔細考慮。你把我估計得太高了。這種想法總是一剎那間出現的念頭,只有傻瓜才會一想到什麼就匆匆忙忙幹起來。所以他們才老是被抓獲。有兩類不同的犯罪——我指的是那些在傳統的意義上被稱之為犯罪的行為,一種是在感情衝動驅使下乾的,另一種是精心策劃的。感情用事的犯罪也許罪行不那麼嚴重,但大多不能成功。那些小店員就是這麼幹的,他們伸手到錢櫃裡扒到了郵票錢,一得手就去跑馬場大搞賭賽,洋洋得意,以為上頭不會察覺,他們都相信奇蹟。可是我不相信什麼奇蹟,我知道我們兩人現在是完全孤立無援的,我們無依無靠地面對著一個龐大的機構,這個龐然大物已經有兒百年的歷史,它集中了成千上萬個密探的計謀和經驗,我知道,孤零零的一個偵探是傻瓜,我比他聰明、狡猾一百倍,但是他們不是一個,他們有經驗,有一整套辦法。假如我們——你看,我現在還是在說‘假如’——真下決心冒這個險,那麼我決不把它看成輕率的兒戲。欲速則不達。我們必須有一個深思熟慮、細緻周密的計劃,要把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估計在內。這是一種數學上的概率計算。讓我們集中精力細心地把問題的各方面都考慮透徹,然後你星期天到維也納來,那時我們再作出最終決定,不要在今天就急於定下來。”
他站住了。在說下面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突然又變得爽朗起來。這是他身上那另外一個聲音,那個被湮沒了的童聲,那個她非常喜歡聽的聲音。
“想想看,你說怪不怪,今天下午你去郵務所上班,我還去散步呢。我重新把這個世界觀賞了一番,心想這是最後一次了。世界就在我眼前,美麗而光明,充滿著溫暖、明媚的生機,我就站在這個世界上,人還相當年輕,富有朝氣和活力。於是我回顧一生,算了一筆總賬,並問自己:你究竟在這個世界上做了些什麼?回答是令人痛苦的。很叫人寒心,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也沒有為自己做過,什麼也沒有為自己著想過。在學校裡,老師讓我想什麼我就想什麼,讓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在戰爭中,上級命令我做什麼動作我就做什麼動作,叫我走什麼步子我就走什麼步子,而在戰俘營裡我只是夢想著:快快出去吧!想得都快要發瘋了。那時整天不務正業,疲於奔命,幹些毫無意思的蠢事,後來呢,就一直只是為別人賣苦力,乾的事又全是毫無意義、毫無用處的,僅僅為了喂肚皮,為了有一個立錐之地苟延殘喘。現在,接連三天、一直到星期日,我要平生第一次單為我自己,為我和你,思考和籌劃一件事情了。所以實際上我是很高興的。你知道嗎,我希望我們把這事好好規劃一下,要像架設一座橋樑那樣,必須讓每顆釘子、每個螺絲釘都有它正確的部位,不能有一絲一毫誤差,破壞整套靜力學法則而使工程報廢。我現在要精心設計我們這座橋,要讓它能使用多年。我明白,這事幹系重大,非同小可,但是,這是第一次為自己、為我和為你承擔干係,而不是像當兵或在工廠時那樣,那是擔負一種卑微低下的責任,在那些地方你只不過等於零,你的命運是綁在一架你自己莫測高深的戰車上。我們是幹還是不幹,這還有待我們的最後決定,但是,設想出一個方案、仔細思考每一個細節。估計到最易忽略的難點、使每個步驟都協調無誤,——這一過程本身就已經是一樁我原先完全沒有意想到的樂事了。看來,我今天來找你是太對了。”
火車站很近了。已經可以分辨出一盞盞燈光。他們停了下來。
“你最好別再送我了。半個小時以前,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還無關緊要,現在就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你同我在一起了,這已經是”——也笑起來——“我們這個宏大計劃的一部分了。不能讓任何人猜想到你有一個幫手,要是有人能提供我的外貌描述,那對我們的事是會很不利的。對,克麗絲蒂娜,從現在起我們就要想到各種可能,這是很不容易的,走另外那條路會比這要容易些。可是另一方面,我還從來沒有,我們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那叫做真正的生活是什麼滋味。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從來沒有去過外國。我從沒有體驗過,當你用不著一天到晚在每件事情上都得盤算一下要多少錢的時候,那生活是什麼滋味,我們從來沒有自由自在過。也許要等嚐到了這種滋味時,你才會知道這個被稱為生活的東西有什麼價值吧。安心等著吧,不要憂心忡忡,折磨自己,我將制訂一份詳盡周密的計劃,而且是書面形式的,然後我們來從頭到尾研究、逐節逐條地研究,反覆掂量,看什麼是可行的,什麼是不可行的。這件事完成之後,我們就可以作出最後的抉擇了。你同意嗎?”
“完全同意。”她斬釘截鐵地說。
從這時到星期日的幾天,對克麗絲蒂娜是非常難捱的。她頭一次感到害怕自己、害怕別人、也害怕各種沒有生命的物件。每天早晨打開小錢櫃、手指摸到鈔票也成了她的一樁苦事。這些錢是屬於她的,還是屬於國家的?這些錢還一張不差地在那裡放著嗎?於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數這些藍紙片,點了又點,數了又數,老是沒完。不是手抖,就是相加的時候忘記了數字。她一點自信也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她失去了原有的落落大方的神態,變得疑神疑鬼了。一個恍惚的、潛意識的感覺,使她思緒紛亂:她覺得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經看出了她的意圖,都看透了她的心思,都在觀察她的動靜,窺視她的行動。雖然理智明確地告訴她這純粹是胡思亂想,但仍然無濟於事。她不斷對自己說,我不是什麼都沒有做嗎?我們不是什麼行動都沒有采取嗎?一切仍然照舊,每張鈔票都還在櫃裡放著,賬上每個數字都是正確的,我的賬目經得起任何人檢查。但是不管她怎麼為自己辯護,還是誰看她一眼她都受不了,電話鈴一響,她就膽戰心驚,需要鼓足全身力氣,手腕才有勁把聽筒舉到耳邊。星期五早晨,當一個佩帶著叮噹作響的刺刀的憲兵踏著重重的步子突然進來時,她只覺眼前一黑,慌忙雙手死死抓緊桌邊,似乎在那裡抗拒把她帶走,然而那個嘴裡叼著弗吉尼亞雪茄的憲兵卻只是來給一個少女匯款的。他同這個姑娘有了一個私生子,每個月付給她一筆贍養費。他和氣地苦笑著打趣說,只圖一時痛快,就成年累月背上了卸不掉的包袱!可是她卻笑不起來,在匯款單上寫匯款金額(證實匯款人已交付這筆錢)時,索索發抖的手寫出的字是歪歪斜斜的。直到大門在憲兵出去後砰的一聲關上,她猛地拉開抽屜看清錢還在裡面。那三萬二千七百一十二先令零四十格羅森①還安然無恙、同賬冊上的數字絲毫不差時,她才鬆了一口氣。夜裡她睡不著覺,就是睡著一會兒也盡做噩夢,這是因為,人的思想往往比行動更可怖,即將發生的事總比已經發生的事更令人激動不已。
①格羅森,奧地利貨幣單位,一格羅森等於百分之一先令。
星期天早上,費迪南在火車站等著她來。見到她時,他打量了她一會兒。“可憐見兒的!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啊,太憔悴了。你感到很害怕,是嗎,我一開始就擔心這點了。也許我錯了,不該提前把這個想法告訴你。可是不久就會過去的,是幹呢還是不幹,今天我們就可以最後定奪了!”
她從側面看他,只見他眼睛明亮,舉止出奇地充滿朝氣。一見他這樣,她全部的沉重心情便奇妙地豁然消釋了。他發現她在看他。
“是的,我心情很好。我好多個星期、好幾個月以來都沒有像這三天這樣舒暢過了。現在我才真正知道,能替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只替自己,只替自己一個人,這是件多麼痛快的事啊!……就是說,不只是無休無止地替同自己毫不相干的、別人的樓房添磚加瓦,不是的,現在是完全為自己,從打地基到蓋屋頂,完整地建築一座樓房!也許這不過是一座空中樓閣,也許它一個小時以後就會倒塌,也許你一句話就把它全盤否定,也許我們兩個一起把它砸個粉碎。但是不管怎麼說,這總歸是我為自己做的一件事,我已經從中得到樂趣了。唔,這簡直太有意思了:通盤考慮、全面規劃,連一個細小的枝節問題也不放過!制訂這樣一個對軍隊、國家、警察、報界進行討伐、對地球上所有強權進行討伐的作戰計劃,讓自己的思想先來一次演習,真是其樂無窮!現在呢,我倒是很想進行真刀真槍的實戰了。充其量不過是吃敗仗而已,那又有什麼,我們不是早就大敗給人家了嗎?唔,馬上你就能看到全部計劃了!”
他們離開了車站。一片灰濛濛的寒霧籠罩著四周的房屋,搬運夫和車站服務人員無精打采地站著等待乘客,什麼都潮乎乎的,話一出口,潮溼的嚴寒就將它幻化為縷縷輕煙。這是一個沒有溫暖的世界。他拉著她的手臂,牽著她在街上的汽車之間穿行,橫過馬路時,他的手感覺到她在神經質地顫抖。
“你這是怎麼啦,你哪兒不舒服嗎?”
“沒什麼,”她說。“我這幾天總那麼心驚肉跳的。只要誰和我打招呼,我就覺得他是在監視我。不管看見誰,我都覺得他在想著我的心事。我知道這是庸人自擾,可總覺得似乎誰都能從我臉上看出我的心思,似乎鎮上的人肯定早就什麼全知道,什麼都嗅出來了。在來這裡的火車上遇著助理林務官,他一問我‘您去維也納辦什麼事?’我的臉就刷地漲紅了,引得他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才暗暗慶幸他並沒有看出什麼。原來他只是想到了會男朋友一類的事而不是這件事。可是,費迪南,你告訴我,”——這時她突然把身子貼緊他——“不會永遠是這樣吧,我是說,如果我們……如果我們真的做出那件事來以後,不會老像這樣吧?你看,我現在體會到了,如果老是這樣,我可經受不住呀。像這樣膽戰心驚地過日子,見人就怕,睡不著覺,害怕半夜有人敲門,這種生活我是忍受不下去的。你說,不會永遠這樣吧?”
“不會的,”他回答道,“我相信不會這樣。只有在這兒,你還是原來的你時,才會這樣。一旦到了外邊,改頭換面,更名換姓,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那你就會忘掉這裡的這個你了。你自己不也同我講過,說你有一次完全變了一個人嗎?危險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你在做我們打算做的這件事時總感到良心不安。我們實際上是在盜竊高級盜竊犯——國家,如果在行動時你老有一種幹虧心事的感覺,當然就糟了,要是我那樣想,我就不幹了。至於說到我,那麼我覺得我的行動完全是正當的。我知道自己是無辜的受害者,我所以鋌而走險為的是我自己,而不是像在戰爭中那樣為某一個僵死的思想,為哈布斯堡王朝的江山,為一個米特羅巴①那樣的大公司,或者一個同我毫不相干的什麼政治制度去賣命。不過話說回來,現在什麼都還沒有決定,我們不過是剛剛開始考慮這個想法,就像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常說的,我們還在舉棋不定,還在掂量、擺弄這個想法,而下棋、擺弄一件東西本來就是一種樂趣,難道不應該是高高興興的嗎?挺起胸膛來吧,我知道你是能做到很勇敢的。”
①米特羅巴,一九一七年建立的大企業“中歐臥車餐車股份公司”的簡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相信我有一定的堅持能力,你說得對,我也知道,我們將來不會失掉什麼。我是經歷過一些艱難的,並且挺過來了。但就是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情太難熬。等到事情做出來,你就又可以指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