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所認識的人裡,就數劉老先生饞。當時他和我們搭夥,我們倆也很饞。像這種問題很容易解決(可以多買些肉來煮),但是我們沒有錢,劉老先生也只領四十塊錢生活費,除了吃還有其它花費,所以這問題也就不好解決了。如前所述,我爸爸他們沒走時,就把一切吃光當淨,連廢報紙都賣了,所以我們除了白菜,也就是一點廣東香腸。小轉鈴想,王二一米九的個子,在性生活裡又會有些支出,和我吃的一樣多恐怕不夠。所以她儘量少吃。但是頭天晚上,劉老先生到了餐桌上狀加瘋魔,運筷如飛,把香腸全夾走了。雖然我從小沒受禮教的影響,但是和老頭搶東西吃的事還幹不出來,所以我只好癟著半截肚子和小轉鈴做愛,對劉老先生深為不滿。
我現在知道了,劉老先生當時已到了非肉不飽之年,而且他前半生都在吃牛排。清水煮白菜吃下去完全不消化,機米飯吃下去也毫無用處,這樣的飯榮是對他腸胃的欺騙。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無時無刻不在飢餓中。從另一方面看,劉老先生打了一輩子光棍,也末聽說他有任何風流韻事。到了那個年頭,他也不搞什麼學問了,一切一切都在嘴上。但當時我對此尚不能體會。我覺得糟老頭貪吃簡直該死。
現在我還知道劉老先生晚飯吃了一頓熬白菜,到口不到肚,後半夜生生餓醒了。他在家裡翻箱倒櫃,只找到一塊榨菜,就坐在那裡以榨菜磨牙,直到天明。天一亮他就奔到菜市場買菜:我們的菜金全在他手裡,他買菜我們做,就是這麼分工。
那晚上劉老先生走了後,我隔著場叫小轉鈴過來,她不肯。我就說:我生氣了,我不理你了,我不跟你好了。說到最後一句,她過來了。我和她親熱了一番,她就要走。我讓她別走。她說:你媽再三囑咐,叫我別跟你睡。我都答應了。我知道小轉鈴答應人的事死也要堅持的,但是還是不死心。勸說了一番,她居然同意不走,和我做愛。那時我好不得意:連小轉鈴都為我破了諾言,可見我的魅力!心裡一美,小和尚挺得像鐵一樣,可是過一會就不美了。小轉鈴堅持要給我套避孕套,還說:這是你媽囑咐的!原來我媽讓小轉鈴答應了不和我睡還不放心,她說:少男少女的事我還不知道嗎?現在答應,未必能堅持住。記住,一定要套套子,別的措施全靠不住!王二粗心,這事你來做。你可一定要答應我!小轉鈴最後答應的是給我套套子,不是不和我睡。她要是答應了不和我睡,那晚上只好手淫了。
這件事使我對我的爹孃懷恨在心。什麼都管,管到了套套子!我最恨我爸爸,因為肯定是他的主意。我也恨小轉鈴,因為她不聽我的,聽我媽的。所以我最後沒跟她結婚。
我現在明白了我爸我媽為什麼對我的性生活這麼操心。當時我是二十三歲,小轉鈴還未成年。萬一走了火,她懷了孕要做人流,還得開介紹信。別的地方開不出來,只有我們公社能開。你替我想想吧,假如發生這樣的事,我會怎樣。我爸爸媽媽死命看住我,心還不夠狠,心狠就該把我閹掉。我現在明白小轉鈴最愛我,想和她結婚,她卻不幹了。
那晚上的事我還有些補充,幹之前,我編了個小故事,說到我將拉砍頭。窗外正給我搭斷頭臺,劊子手在門外磨刀,我脖子上已被面上了紅線,腦後的頭髮已經剃光了。人們把小轉鈴叫來,給她一個框,讓她在裡面墊上乾草:“別把臉磕壞了,這可是你的未婚夫!”準備接我的腦袋。而她終於說動了獄卒,讓我們在臨刑前半小時呆在一起。小轉鈴哭起來:那你就快點幹吧,套子套好了。每聽到一種新死法,她就哭起來。當我用到第二個避孕套時(說我將被絞死——王二注),就聽見隔壁劉老先生鬧,一直鬧到第四個避孕套(那回是我被開膛挖心——王二注)。第六個避孕套時他出去了,當時已經天明。那夜一共就是六個,因為劉老先生騷擾,所以那一夜不是很開心。
第二天早上他從外面跑回來敲我的門時,我們倆還沒起床。當時我正以極大的興趣撫摩小轉鈴的Rx房。而小轉鈴的Rx房乃是我一生所見Rx房裡最好的一對:形狀是最完備的半球形,皮膚最潔白,乳頭又小又好看。假如世界上有Rx房大賽,她絕對有參賽的資格,小轉鈴對性生活的其它方面毫無興趣,只對此事有興趣。通過胸前的愛撫達到高xdx潮,是她享受性樂趣的惟一途徑。這種事情不容易搞成,可遇不可求的,那天她興趣極大(戒欲兩個月,貞女如小轉鈴都會有變化),頭枕雙臂,雙眼緊閉,臉色潮紅,馬上就要來了。就在這時劉老先生來砸門,乓乓乓,所以去開門時我說了:這老xx巴頭子真該死啦。
打開門以後的第一觀感是:這老頭像喝了子母河的水,懷孕了。他的肚子上圓下尖,禿頂周圍的白毛全豎了起來,臉上露出了蒙娜麗莎似的微笑。然後他就像分娩一樣艱難地從肚皮下拉出一隻填鴨來。看到他這樣做作,我也不禁驚喜道:這是你愉的嗎?他聽了大驚道:偷?怎麼能偷?偷東西是要判刑的嘛,是買的。我也顧不上向他解釋知青的理論“偷吃的不是偷”。也顧不上問他為什麼要把鴨子藏在衣服底下,這些都顧不上問。我只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很便宜,五塊錢。我說混帳,像你這麼花,下半月只好吃屎啦。他聽了這話,也覺得不好意思。這時小轉鈴跑出來說:王二,怎能對劉爺爺這樣,快道歉。其實我也不是在乎這五塊錢,我只嫌劉老頭沒出息。你猜他為什麼把鴨子藏在懷裡?是怕留守處那幾個把大門的說他貪嘴。他是回城治病的,怕人家說他沒病,一天吃一隻大肥鴨。說到底,是“文化革命”裡捱了幾下打,把膽子打破了。
如果說到捱打,劉老先生簡直不能和我相提並論,雖然當時我是那樣年輕,而他已經老了。他一生所挨的打,也就是實驗樓裡那兒下,數都能數出來。而我挨的打,絕不可能數清楚。我校專政時,風師傅把我叫到地下室,屋頂亮著燈,四周站了很多人。他說道:你看好了,我們不打你。工宣隊部進校了,我們不打人。然後燈就黑了。等燈再亮時,我從地下爬起來,滿頭部是血。鳳師傅笑著說:我們沒打你,對吧。你能說出淮打你了嗎?當然我說不出。我說的是:操你媽!然後燈又黑了,在黑暗裡捱打,數都沒法數。打我的就是留守處那班傢伙,和打劉老先生的相同。可是我一點也不怕他們,連姓風的都管我叫爺爺,我還伯準?
現在到了不惑之年,我明白了,我挨的打,的確不能和劉老先生相提並論。因為我是那樣的人,所以挨的揍裡面,有很大自找的成分。劉老先生挨的打,沒有一點自找的成分。我還年輕,還有機會討回帳來,可是劉老先生已經到了垂暮之年,再不能翻本,每一下都是白挨。因此劉老先生當然怕得厲害。
劉老先生給自行車打氣,對不準氣嘴,打不進氣,就氣急敗壞,把自行車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