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國人疾步向她走來,是那類面色慈祥的老外國人,你既可以叫他一聲"父親",又可以與他談愛。這就是外國人的好處,他們那種希臘種的長相,就像是一層浪漫的底色,無論何種身分,都可兼談愛情。阿三等著他走近前來,準備問他:我能幫你什麼。結果卻是,他對阿三說:我能幫你什麼?阿三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道:請我喝杯咖啡。說這話時,她帶了股怒氣,將方才遇上的倒黴事,全怪罪到這個老頭身上,誰讓他自己找上門來的呢!老外國人說:很好。然後又問阿三,去什麼地方。阿三沉吟一會兒,想這酒店她是不願再回去了,還是換一個好。於是就帶他進了鄰近的一家老賓館,上了二樓,在咖啡座就座了。
這賓館的規模要小得多,客人也少,咖啡座只他們兩個。阿三要了一客蛋糕,眼睛一眨就下了肚,又要了一客。不動聲色的,三客蛋糕下了肚。老外國人笑眯眯地望著她,說她吃這麼多甜食,為什麼一點都不胖,簡直是魔術。阿三並不回答。她一直受理不理,方才的氣還沒有出完。老人又稱讚阿三長得美,尤其是她的頭髮,真是飄柔如絲啊!說著就伸手去撫摸她披在肩上的散發。阿三卻將頭一甩,頭髮滑向了另一邊。老外國人摸了個空,卻並不生氣,笑得更慈祥了。這時,阿三才覺得氣出得差不多了,心情開始恢復。她將餐巾紙鋪開,摸出一支墨水筆,三筆兩筆替老外國人畫了幅速寫。她幾乎沒有看他,在她眼睛裡,所有的外國人都彼此相像,當然,除了比爾,還有馬丁。她將畫著速寫的餐巾紙提起來,對著老外國人的臉。老外國人很孩子氣地叫起好來,說,簡直是魔術。阿三說:我有許多這樣的魔術,你要不要,我們可以談談價錢。老外國人說:這樣出色的魔術,應當由大都會博物館來收藏。阿三聽出老外國人的滑頭,就順著他話說:那就請你把這個轉交給大都會博物館。說著把餐巾紙疊起來,鄭重地交到他手上。兩人都笑了。
這時候,老外國人說:我叫喬伊斯,是美國人。阿三說:我叫蘇珊,是中國人。因為這是不必說的,於是兩人又笑。這樣他們就算是認識了。喬伊斯接著告訴她,他住在美國的洛杉磯,開了一個加油站;兒女都大了,有的住在東,有的住在西,妻子去年死了;本來他們約好等將來老了,把加油站賣了,就來中國旅行,可是沒想到,死神比將來先到一步,妻子走了,他這才明白,將來其實是永遠到不了,又是永遠在昨天的;過了一年,他便賣了加油站,到了中國,可是,他的妻子卻永遠不會來中國了。阿三聽出了神,她開始憐憫這個老喬伊斯,並且開始消除他們這種邂逅方式裡的天生的敵意。喬伊斯將領口裡一個雞心墜子掏出來,揭開蓋,讓阿三看他妻子的照片。阿三將臉湊近去,並沒有看照片,而是眼睛溜了過去,看見老頭領口裡的脖頸上面長著斑點,起著皺,真是一個老人了。阿三退回身子,表示了她的同情。老人接著說他的妻子,是個老派女人,一生都在勤懇地勞動,撫育兒女,協助丈夫,料理家務,她生前很想來中國,是因為中國熊貓的緣故,她是一個愛護動物的女人,天性博愛。
阿三聽著他的嘮叨,心裡有些不耐,惴惴的,不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然而,事情立刻結束了。老人忽然把話頭打住,招手讓小姐來買單,然後笑盈盈地對阿三說,下午旅遊團是去買東西,他對買東西向來沒有興趣,看見阿三之後就想,也許這位小姐會有興趣聽他談談,真是非常感激,上海真是個好地方,上海人那麼友善,到處可以看見他們的笑臉,現在,他要趕回去和大家一起晚餐,然後去看雜技,那裡有熊貓。阿三有些發懵,不知該回答什麼,喬伊斯又加了一句:可是蘇珊你真能吃甜食啊!阿三甚至沒明白"蘇珊"指的是誰,就跟著他一同站起,走出了咖啡座。
這一天的最後一件事,是去找評論家,向他討來彼此都已忘卻的一筆拖欠的畫款,從此便兩清了。
這一次酒店大堂的經驗,很難說是成功還是失敗。重要的是,阿三自己必須搞清楚,她期待的是什麼,難道僅僅是與外國人同飲咖啡?阿三當然回答:不是。可是,喝咖啡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接下來的,誰又能預料呢?也不排斥會是喬伊斯的那種。天曉得他是不是叫喬伊斯,就好比天曉得阿三叫不叫蘇珊。不管怎麼說,和喬伊斯的事情至少證明了事情的開頭是可能的,只要事情開了頭,總要往下走,總會有結果。這樣一想,阿三就安心了。
下一日,阿三直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三點才過江到浦西。這一回,她坦然地走進咖啡座,要了一杯飲料,然後,懷著新鮮的興致望著四周。此時此刻,正是酒店大堂活躍的時分。咖啡座裡幾乎滿了一半,三三兩兩,有的高談,有的低語。惟有阿三是獨自一人,但她沉著而愉快的表情,使人以為立即有人去赴她的約。這是幽暗的一角,從這裡望過去,明亮的大堂就像戲劇開幕前的喧譁的觀眾席,而這裡是舞臺。大幕還未拉開,燈光還未亮起,演出正在醞釀之中。阿三心裡很寧靜。有人從她身邊走過,不是她期待的那類人,所以她無動於衷。周圍的人與她無關,都在說著自己的事,喝著自己的飲料,可就是這些人,這些低語,杯子裡的飲料,咖啡的香,還有那一點點光,組成了一種類似家的溫馨氣氛,排遣了阿三的孤獨和寂寞。這樣有多好啊!她忘記了她的畫,也忘記了比爾和馬丁。因為這裡除了有溫馨的氣氛之外,還有著一種矜持的禮節性的表情,它將私人性質的記憶隔離了。
有外國人走過來,眼光掃過她,向她微笑。阿三及時做了反應,可是沒有抓住。那人走了過去,在角落裡坐下,不一會兒,又來了他的中國男朋友。阿三就想:那是個同性戀。
阿三高興她對這裡感到稔熟,不像那邊的一箇中年女人,帶著拘謹和瑟縮的神情,又穿得那麼不合適,一件真絲的連衣裙,疲軟地裹在她厚實且又下榻的肩背上。她喝咖啡是用小匙一下一下舀著喝的,也犯了錯誤。有了她的襯托,阿三更感自信了。她才是真正適合於此的。又有人來了,看上去像個德國人,嚴肅,呆板,且又傲慢,阿三做著判斷。他是單身一人,在隔了走廊的鄰桌坐下了。小姐走過去,送上飲料單,他看都不看就說了聲"咖啡",然後從煙盒裡取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阿三站起來,向他走過去,問:對不起,先生,能給我一支菸嗎?當然,他說,將煙盒遞到她面前。阿三抽出一支,他用他的打火機點上,阿三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兩人隔了一條走廊吸著煙,誰也不再看誰。然後,他的咖啡送來了。小姐放下咖啡,從他們之間的走廊走過。似乎是,事情的一些成因在慢慢地積累著,這體現在他們兩人看上去,都有些,僵。
當阿三抽完一支菸,在菸缸裡撳滅菸頭的時候,"德國人"又向她遞過煙盒:再來一支?阿三謝絕了。兩人相視而笑,神情放鬆下來。
先生從哪裡來,德國嗎?阿三問。美國,他回答。阿三就說:我錯了。他問:為什麼以為是德國?阿三戲謔他說:因為你看上去很嚴肅。美國人哈哈大笑起來。阿三心想:這就對了,一點小事就能逗樂他們美國人。美國人笑罷了說:你認識許多德國人?不,阿三慢慢地回答道,我有過一個美國朋友,他和你非常不同,所以,我以為你不是。美國人說:你的朋友到哪裡去了?阿三將手指撮起來,然後一張開,嘴裡"嘟"的一聲,表示飛了。美國人就表示同情。阿三卻說不,她微微揚起眉毛,表示出另外的見解,她說:中國人有句古話,筳席總有散的時候。美國人便不同意了,說:假如不是筳席,而是愛情。這回輪到阿三笑了,說:愛情?什麼是愛情?
他們這樣隔著一條走廊聊天,竟也聊到了愛情。兩人都有些興奮,都有許多話要說,可想了一會兒,卻又都說不出什麼來,就停住了。
停了一會兒,阿三問:先生到上海來觀光嗎?美國人回答說是工作,在某大學裡教語言,趁今天星期日,到銀行來兌錢,然後就到了這裡,又問阿三是做什麼的,阿三說是畫家。問她在哪裡學習,回說已經退學了,為什麼,他問,不為什麼,阿三回答,又說,知道嗎?貴國的明星史泰龍,在他十三年的求學生涯中,被開除過十四次。美國人就笑了。
阿三很得意這樣的對話,有著一些特別的意義,接近於創作的快感。這不是追求真實的,這和真實無關,倒相反是近似做夢的。這是和比爾在一起時初時獲得的。當她能夠熟練靈活地操縱英語,使對話越來越精彩的時候,這感覺越發加強了。這個異國的,與她隔著一層膜的,必須要留意它的發音和句法的語言,是供她製造夢境的材料,它使夢境有了實體。她真是饒舌啊,人家說一句,她要說三句。不久,便是她一個人說,美國人則含笑聽著了。他顯然沒有她有那麼多要說的。他看上去就是那種頭腦簡單的人,因為一個人在外工作,便更感寂寞,有人與他說話,自然很歡迎。
時間過去了,吧檯那邊亮了燈,演出將要開場的樣子。燈光下調酒師的臉,也渲染了些戲劇的色彩。那邊的形貌土氣的女人早已與她的同伴走了,換上兩個年輕小姐,一人對著一杯飲料,相對無言。阿三忽然提議道:一起吃晚飯,如何?美國人笑了,他正擔心這女孩會一下子收住話頭,起身告別,這一晚上又不知該怎麼打發,他說:很好,並且說他知道這附近有一家小餐廳,麻辣豆腐非常好。於是兩人各自結了賬,起身走了,阿三感覺到那新到的兩個小姐的眼光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背上,吧檯裡的先生卻低著頭,擺弄他的傢伙,什麼都沒有看見。
晚餐是各付各的賬,按美國人的習慣。雖然阿三手頭拮据,但她卻因此有了平等感。吃飯的時候,美國人告訴她,他的妻子兒女還在國內,倘若他再續職,就會將他們接來。阿三對他的家事並不感興趣,心想:我又不打算與你結婚,也正是阿三漠不關心的表情,加強了美國人的信心。一走出餐館,他就拉住阿三的手,說:讓我們再開始一場筵席吧!阿三想起方才關於筵席的話,險些笑出來,想這些美國人都是看上去傻,關鍵時刻比鬼都精。阿三沒有掙出她的手,抬頭望著他的臉說:什麼筵席?他認真地回答:就是總要散的筵席。他似乎受不了阿三的逼視,轉過眼睛加了一句:我真的很寂寞。停了一會,阿三說:我也很寂寞。
後來,他們就到了他任教的大學專家樓的房間裡。
這是一間老套房,新近才修繕過。現代裝潢材料使它看上去更陳舊了。那些塑料的牆紙,單薄木料的窗簾盒,床頭的蓮花式壁燈,尤其是洗澡間的新式潔具:低矮的淋浴用的澡缸,獨腳的洗臉池,在這穹頂高大,門扇厚重,有著木百葉窗的房間裡,看上去有一種奇怪的捉襟見肘的侷促感。阿三望著天花板上那盞新式卻廉價的吊燈,垂掛於昔日的裝飾圖案的圓心之中,嗅著房間裡的氣味,混合著男用科隆水,烤麵包和奶油香的氣味。這使她想起她任家庭教師的那座僑匯公寓裡的氣味。那已經是多麼久遠的事了。她想起了比爾。
美國人被阿三所吸引,她在性上的大膽出乎他意外。相比之下,他倒是保守和慎重的。有一時,他甚至以為阿三是操那種行業的女孩。可是又感到疑惑,阿三並沒有談錢,連那頓晚飯都是一半對一半。當阿三套著他又長又大的睡袍去洗澡間沖澡的時候,他一直在心裡為難著,要不要給阿三錢。最後決定他不提,等她來提。可阿三並沒有提,她走出洗澡間後,就專心地擺著溼漉漉的長髮。她盤腿坐在床上,有一些清涼的水珠子濺到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在他的睡袍裡顯得特別小,因而特別迷人。美國人忽覺得不公道,生出了憐惜的心情,他抱歉他說他不能留她過夜,因為門衛會注意到這個,並且他們還是陌生人。阿三打斷了他的話,說,她知道,理完頭髮就開始穿衣服。等她收拾停當,準備出門時,他叫住她,紅著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否……一邊將一張綠色的美鈔遞了過去。阿三笑了,她沉吟了一下,好像在考慮應當怎樣回答,而美國人的臉越發紅了。阿三抬起手,很爽快地接過那張紙幣,轉身又要走,美國人又一次把她叫住,問他能否再與她見面。他說他下個星期日也沒有課,還會去他們今天見面的酒店。
阿三走出專家樓,走到馬路上,已經十二點了,末班輪渡開走了,她去哪裡呢?這並沒有使她發愁,她精神很好地走在沒有人的偏離市區的馬路上。載重貨車哐啷啷地從她身邊過去,腳下的地面都震動起來。她漫無目標地走著,嘴裡還哼著歌。她洗浴過的裸著的胳膊和腿有著光滑涼爽的感覺,半乾的頭髮也很清爽。一輛末班車從她身後駛過,在幾步遠的站頭停下,連車門都沒開。阿三疾步上去,叫道:等一等。才要起步的車又嘩的開了車門。阿三也不看是幾路車,去哪裡,便跨上了汽車,門在她身後砰的關上了。
現在,阿三的生活又上了軌道,那就是,星期天的下午,與美國人約會,吃一頓晚飯,當然是美國人付錢,然後去專家樓的套房,這有規律的約會,並不妨礙她有時還到某個酒店的大堂咖啡座去,如遇到邀請,只要不是令她十分討厭的外國人,她便笑納。不光是消磨時間,也為了尋求更好的機會,什麼樣的機會呢?阿三依然是茫然。可大堂裡的經歷畢竟開了頭,逐步顯出它的規律,阿三的目的便也將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