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們將她送回去,再接出第二個。第二個正坐在屋簷下繡花,戴一副大框架的深度近視眼鏡,卷著褲腿,低著頭又繡了幾針,才起身拿了傘跟我們走。她個子很矮,臉相有些怪,我想她是一點兒不漂亮,也沒有風情。中途她兩次彎腰去卷她的褲腿,傘讓風吹走了幾步,我等她直起腰來,心想:她能給我什麼樣的故事呢!
走進門,我們就向她道歉,要耽誤她完成定額了。她說沒關係,那定額其實也是適當的。可是大家都叫苦呢?我們說。她笑了一下,說:那是因為她們太蠢了,這些人,吃官司都吃不來!因為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們不由都笑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點脆,而且,口吻很幽默。你是為什麼進來的呢?我們問。第一次,扒竊;第二次,賣淫;第三次,大概就要販賣人口了——她不緊不慢他說道,我們就又笑,心裡愉快得很,好像得了一個好談伴。再不用我們多問,她就娓娓地從頭道來:她的母親是一個緬甸人——這就是她相貌有些異樣的原因了,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和母親就一起去了香港,留下兒女們,她是最小的妹妹。故事應當是從文化革命中期開始的,那時,她已經從江西農村抽調到一個小縣城的文工團,在那裡唱歌,還跳舞,有時也演些小劇。有一次,春節前,她乘船回上海過節,船到蕪湖的時候,上來一群男生,就坐在她們對面。上來之後,他們就開始講笑話。他們這一講,她們不是要笑嗎?她說。好,就這樣,她和她的第一個男人認識了,認識之後就結婚,這男人是在蕪湖那裡的農場,結了婚後,兩人都沒有回去,一直住在上海。不久,丈夫卻忽然被捕,這時,她才知道,丈夫這已是第二次因偷竊判刑了。他所在的農場,正是第一次刑滿留場的地方。而她已懷孕了。於是,從此以後,每到探望的日子,她就挺著大肚子大包小包地乘長途車去農場。後來,則是揹著兒子,兒子一歲兩歲地長大了。這時候,她也開始偷東西了,偷東西成了他們母子的生活來源。總算,丈夫刑滿回滬,她想,這樣生活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啊!母親從香港回來也覺得小女兒日子過得不如人意,便決定為她辦理香港探親。當她領到護照的時候,她丈夫卻跑到公安分局,告發她的偷竊行為,護照被沒收,人被勞教兩年。解教後回到上海,兩人的戶口遷了回滬,也有了工作,過了一段太平日子。有一日,她因工傷提早回家,卻見丈夫和她的一個小姐妹躺在床上,兩人便大鬧,將家裡可以砸碎的東西都砸碎了,結果是離婚。她回到孃家,房子已被哥哥姐姐分完,她只能在廚房裡搭一塊床板棲身。哥哥姐姐一早一晚地進出,免不了要冷言冷語,他們都是很出色的人,在單位裡都保持了先進,有這樣一個妹妹,實在感到羞愧難言,偏偏這妹妹又住了回來。家裡的日子不好過,她就到街上去,到街上去做什麼呢?斬衝頭,斬衝頭就是哄騙單身男人,讓他們請客跳舞,喝咖啡,吃飯,等等。會"斬"的人往往無本萬利,不會"斬"的就會將自己賠進去。要知道,這世界上,什麼都缺,就是"衝頭"不缺,她說,在她敘述的過程中,我們中間常常會有一個按捺不住,急切地問:後來怎麼啦?後來怎麼啦?另一個就會更著急地攔住道:你別吵,聽她說下去!她也說:你聽我說啊!然後不慌不忙他說下去,是個非常有才氣的敘事者。在"斬衝頭"時,她認識了一個青年,這青年迷上了她,再也離不開她了,可是她覺得這不可能,因為這男孩足足小她六歲。不管怎麼先把他擱起來,再繼續斬她的"衝頭"。那男孩卻依然戀著她,跟隨著她,終於感動了她。他們兩人,再加上她的兒子,組成一個三口之家。生活很艱難,靠販魚為生。因為她覺得與前夫的事在廠裡丟了臉,回不去了,就辭了工作。在寒冷的冬天裡,賣魚的生活是很不好過的。她終於病倒。在她養病期間,那男孩忽然闊綽起來,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就帶回蹄髈、甲魚,母雞,煮了湯給她喝。她問哪裡來的錢,他說是今天生意好。可是她明白生意是怎麼回事,又加追問,才知他去摸人錢包了。他向她保證說,等她病好了就不幹了,她天天為他提心吊膽,總算沒有出事。這時候,她又遇到了過去的丈夫,他仍沒有結婚,已經成為一名老練的皮條客了。他向她介紹生意,組織南下賣淫,後來事情敗露,他被第二次判刑,她則第二次勞教。我的事情呢,就是這樣!她最後說道。我們都已聽得出神,為她的經歷和口才折服,我想:她是個聰敏人啊!已經透徹了似的,將這悽慘而黑暗的故事講得那麼有聲有色,妙趣橫生。她始終懷了那種自嘲的口氣,像一個作家在寫他的童年,多少驚心動魄的東西掩藏在她調侃的語氣裡,叫人忍俊不已,卻不敢多想。我們笑聲不斷,她也很為她敘述的效果得意,卻不動聲色。我們再問她,那個小她六歲的男孩現在如何。她說他和她的兒子一起生活,兒子叫他"叔叔","叔叔"大不了兒子幾歲,也管不了他,兒子不聽話。有時叫他去"放煙"他不肯(放煙即販賣外菸)。有時去"放煙"了,卻將本錢利錢一起捲走。她寫信去對兒子說:不可以這樣對叔叔,叔叔苦,"放煙"這碗飯不好吃得很,遇到警察,收得不快,就得充公。她還寫信去問鄰居,叔叔對兒子好不好,鄰居說,叔叔好,叔叔對兒子只有這樣好了!我們說這青年待你可是真好啊!是呀!她說,他待我是好得很!探親的條子一寄過去,幾天以後人就到了,大包小包的。再過幾天他又要來了,如你們不回上海就可看見他了。我們隊長說:他為什麼待你這樣好?我看看你又沒什麼好!我說:我也不曉得,你們問他自己去吧!半個月前他來信說,兒子撬了櫥門,把錢和叔叔的西裝偷了,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們問,兒子已經能穿叔叔的西裝啦!呀,兒子很高,長得非常漂亮,小時候,曾被歌劇院舞蹈隊挑去,他吃不了苦,逃了回來。這小鬼遲早也是要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這樣倒也好,我也希望他來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我們問"吃人民政府的飯"是什麼意思,她說就是吃官司的意思,在這裡都這麼說。
從此,我們每天傍晚都要問一問,她的那位大男孩有沒有來探望,每天下午都有農民的拖拉機送來探望的家屬,卻沒有那個青年,直到我們走後。
當我們與她分手時,發現她是有吸引力的。她的吸引力在於她的聰敏。可是,如她這樣聰敏和洞察,卻為什麼會走上這樣一條不明智的道理?她顯然不是為虛榮所驅,那長江輪上的男人是不會給她什麼虛榮的。一切的發生,又都緣於這長江輪上的邂逅,假如她沒有遇到這個男人,她的今天會是一番什麼面目?這男人又以什麼吸引了她?她總是說,他會講笑話,會講笑話難道是一個重要的稟賦?她自己也很善說笑話,談話間,妙語連珠。她有使人快樂的本領,這是她的吸引力所在。這種使人快樂的本領,大約也是那男人吸引她的所在了。我們滿意地回到隊部,隊長們說:"又是和她談吧!"每一回記者來訪,都派她去談話,每一回都圓滿完成任務,皆大歡喜。勞教們都願意和她住在一屋,她雖從不打小報告,卻也從不被人報告,她也能與隊長頂嘴,頂完之後隊長才發覺被她頂了嘴。她從不與人爭吵,也無人敢欺她,她還使人很開心。她使樣樣事情都很順利,很擺平。她還使個個人都很滿意。我想,這大約就是如她所說:吃得來官司。而許多人是吃不來的。官司是什麼呢?就是"吃人民政府的飯"。
無論怎麼說,三中隊的人到底曾經滄海,比較別的中隊,確實"吃得來"官司些。
中午時,雨停了,太陽出來了,照耀著茶林,一片油綠,起伏的丘陵有一抹黛色,這情景是好看的。我們收了傘,送她回三中隊吃飯,報欄前有一女孩在出報,她喊她"娟娟",還告訴我們,娟娟的男朋友是個英國人,在倫敦;娟娟這次"二進宮"也是冤枉官司,她在一個大賓館的客房裡,一個外國人要與她親熱,她不允,正拉拉扯扯時,公安人員撞了進來。她至今也沒有承認,天曉得是怎麼回事。娟娟長得不俗,高大健美,氣質很大方,字也寫得端正。
下午我們採訪的也是一個大叫冤枉的女孩,她的事情,連隊長們都感到困惑不解。她二十七歲的年齡,已是第三次因賣淫來到白茅嶺,並且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間僅只相距兩月。據說,當她第二次勞教期滿,下山回家,她是真的決定重新做人。她決定做一些百貨生意,回滬後不久就去尋找門路,經人介紹,與一些百貨個體戶達成聯繫。一日,他們談好買賣,一個個體戶請她去旅館坐坐,然後就發生了關係。事後,那人因其他女人的事案發被捕,將她也一併交代出來,當承辦員找到她證實口供時,她矢口否認,態度相當強硬,愛理不理的。承辦員一次一次傳訊她,她一次一次地不承認,心裡卻慌了,她想:這事如說出去,會怎麼樣呢?事情是隻這一樁,可是她是有前科的人,會不會一次做十次判?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呀!這時,白茅嶺帶她的中隊長到上海來讀書,去她家看她,見她愁眉不展,問她有什麼事,她就說遇到這樣一個麻煩。隊長立即去找承辦員瞭解情況,承辦員說,我們並不是要搞她,只是希望她能夠配合,證實口供,將那人的案子結束,並希望隊長能幫助做做工作,隊長將承辦員的意思帶給她,第二天,她便將這事交代了。不料,卻判了她三年,隊長說,她前兩次勞教期間,都比較文靜,態度也溫和,不太與人爭執,有相當的自控力。而這一次卻大不相同幾次要自殺,與人打架,性格變得非常暴烈,隊長們對她說:我們也與你實話實說,判的事不歸我們管,我們不知道,你就不應當和我們鬧。你要不服,可以再寫申訴,自己不會寫,我們替你寫。而她則大哭說,她不寫申訴,她根本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麼公理,這個社會是專門與她作對的,從來沒打算要給她出路,坦白從寬,悔過自新都是說說騙人的!她橫豎是要出去的,出去之後她橫豎是再要做壞事的,她橫豎是要和這社會作對的!
她來到我們面前,三句話出口就哭了,她說她恨這社會,恨這世界,恨所有的人,她反正也沒有希望了那就等著吧!她頭髮削得短短的,穿一身白衣白裙,中等偏高身材,勻稱結實,她的氣質似比較細膩,確像是淮海路上的女孩。她家住在淮海中路,兄弟姐妹多人中,她與妹妹最好,可是妹妹死了。說到妹妹,她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她咬牙切齒地詛咒她的父親,說是她父親害死了妹妹。在她第一還是第二次勞教的時候,父親就懷疑妹妹是否也與她做一樣的事情,主動將她送到工讀學校,女孩後來自殺了。她說:我妹妹是個特別老實的好女孩,在學校裡是三好學生,門門功課優良,她怎能去工讀學校那樣的地方?我饒不了我父親,我恨他,他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看了就噁心!想起往事,她慟哭不已,充滿了絕望。她怪這社會把她弄得這樣絕望。她說她十八歲那年,第一次被抓,一進去就把她的頭髮都剪了,從此,她再沒有什麼自尊心和希望了。她這次來後,既不要家裡寄錢,也不寄去探親條子,我們說,要不要我們去你家看看你父母,讓他們來看你呢!她說:不要,不要,我不能讓我媽媽來,她已經六十多歲了,身體不好,這一路上難走得很,荒山野地的。假如——她的眼淚忽然止了——假如我媽媽不在了,我就要我父親來看我,我每三個月就要他來一次,讓他帶這帶那,大包小包拎著,上車下車,再搭農民的拖拉機,荒山野地的跑著來,她很惡意地想象那情景,淚如雨注。後來,她漸漸地平靜下來,站在門口與我們告別,雨後的陽光照射著她,白衣白裙好似透明瞭,看上去,她竟是很純潔的。我們囑她既來之,則安之,平平安安地度過這幾年,我們回上海後,一定幫助她申訴,她說沒有用的,我們很有信心他說我們要試一試。然後,她就走了。
又一輛拖拉機到了,老遠就聽見轟隆隆的聲響,門前嘈雜起來。我們回到屋裡不一會兒,門卻被粗暴地撞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提了一個大蛇皮袋,探身進來,說道:隊長呢?又退身出去了。
傍晚,我們在回場部的汽車上,看見這位攜蛇皮袋的男人坐在後座,身邊有一個白髮蒼蒼、身坯粗壯的老人,還有一個六歲的清秀的男孩,很活潑地跪在車座上,望著窗外雨後泥濘的道路,落日很絢麗,老人的臉色十分陰沉,那男人則一臉沮喪,卻還耐心地回答孩子好奇的提問。他們是誰呢?
下車後,見那男子和老人帶了孩子也走進了我們的招待所,在服務檯辦理住宿,心裡很好奇,裝作看一張汽車時刻表,等待時機和他們搭話,看見表上有一個站名叫做"柏店",不由想起丘陵上孤獨的柏樹,遊轉在我們的視野裡。他們與服務員交涉得似乎不那麼順利雙方態度都很急躁和不耐。當那男人交涉時,老人在店前徘徊,帶了勃勃的怒意,好像一頭困獸,孩子則蹲在地上玩他自己的遊戲。終於辦完手續,三人就走進走廊盡頭的房間,拖著那個巨大的蛇皮袋。終於沒能說話,只得遺憾地離開,去飯廳吃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