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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山山找到沈畫時她喝得不省人事,歪在包間的沙發裡,兩個男人夾著她坐不知忙活些什麼。山山在服務員幫助下半拖半拽把她弄到出租車上,按惠涓的電話指示,直接送到醫院,惠涓在醫院等她們。沈畫臉、手、全身紅腫,到了醫院洗胃、輸液,折騰了小半宿。這過程沈畫一直昏睡,回家澡都沒洗上床繼續,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其實她酒喝得不能算多,一杯白的三杯紅的,醫生說她屬嚴重酒精過敏體質,切不可飲酒。

    小可送粥進來,小米綠豆粥,細火熬的,上面浮一層粥油。沈畫趕緊起身接過,舀一勺往嘴裡送,剛送到嘴邊,胃便猛烈翻騰著往上頂,只得將勺放回碗裡,說:“還是有點噁心。”自嘲:“本以為,做花瓶是我的強項易如反掌,哪知道,現如今不能喝酒的花瓶不是好花瓶——”嘴唇開始哆嗦,停住不說,過好一會兒,到能說話時,失神地盯著粥碗,說:“我想回家,我想我爸媽了……”小可眼圈一紅,不想讓沈畫看到,端過粥碗轉身出屋。

    惠涓和鄧文宣在餐廳吃飯,小可過來把碗放桌上,那粥明顯一口沒喝,惠涓抬眼看她,她搖頭,惠涓長嘆,看鄧文宣一眼,沒吭。小可開口了,誰也不看:“以沈畫的條件,想找到滿意的工作,得有特別硬的關係。”

    惠涓夾一根芹菜放在齒間咬,說:“特別硬的關係,咱家有。”

    小可轉向鄧文宣:“爸,中國是人情社會,誰也不能完全脫離國情。其實就是推薦一下,最終能不能站住腳還得靠沈畫自己努力,她會努力的。”

    惠涓表示同意:“現在給她個機會,她能豁出命去,昨天喝酒不就是個例子?”

    鄧文宣不能不表態:“不是我不想幫忙,得看幫什麼忙。你要說有病找個人啊什麼的,我肯定沒問題;如果她是學醫的,我都可以試著想辦法幫她……”

    小可對媽媽苦笑:“我爸他是有心無力。”

    惠涓不同意:“你爸他是無心無力!工作之外的事,他手下最普通的一個住院醫生,都比他強!”

    鄧文宣想說,如果除了病人的病,還得關心他是幹什麼的、對自己可能有什麼用處、怎麼跟這個有用的人搞關係,哪來的精力?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終是沒說,惠涓臉色已陰到極點,一觸即發。

    平心而論,這些事上這麼多年,妻子幾乎沒讓他為難過。從支持他工作的角度說,她是難得的賢妻。這次她是真急了。

    沈畫來京至今找不到合適工作一事,讓她爸媽不滿。她爸媽認為,憑妹夫的身份、地位,但凡他肯伸伸手,幫一把,他們女兒不至於此!電話中,沈畫媽對妹妹惠涓的態度日趨冷淡,惠涓有苦說不出,惱火窩火。昨天夜裡從醫院回家,把為找工作差點丟了小命兒的外甥女安置上床,惠涓這段日子來的怒氣怨氣窩囊氣集中大爆發了。指著鄧文宣的臉,手都哆嗦,說:“你說你,那麼大一專家,那麼多人求著你,全國各地天南海北,不惜花幾百幾千的錢來掛你的號找你看病,這種情況下你怎麼就不能順便、順帶、順手幫一下沈畫了?在你,不過是動一動嘴皮子;在沈畫,是她的一輩子!可你不肯,動一動嘴皮子都不肯,你這人太自私了!披著高尚外衣的自私!……”

    直到凌晨五點二人才睡,鄧文宣不得不取消了上午的手術。為這手術病人住院前等了三個月,住院後等了半個月,等到今日。病人子女放下工作,提前幾天從外地趕到北京,花錢住著賓館,等待。鄧文宣上班前,他們已早早趕到了醫院裡。猛不丁說手術取消,事先一點思想準備沒有,焉能冷靜?誰能冷靜?大鬧一場!鬧到警察都來了。

    警察是常駐醫院的巡警。動用警力維持醫院秩序,保障醫務工作者安全,國際上都不多見,醫患關係緊張到了什麼程度可見一斑。遠的不說,前不久被捅死的那個醫學院學生王浩,好好地實著習呢,病人家屬進來就是一刀;那孩子其實跟病人一點關係沒有,至死他都不會知道這一刀是為了什麼。同仁醫院喉科女醫生徐文,被病人追著砍,砍倒了還砍,那得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而徐文術後醒來先關心的是,她的傷手還能不能再拿手術刀!據說這位女醫生熱愛醫學,工作時間工作,業餘時間為工作看書學習;不談戀愛,幾無業餘愛好。很多人從醫為謀生,這種人從醫為熱愛,“熱愛”是一個職業的最寶貴要素。失去這樣的醫生是醫學界的損失,更是病人的損失。鄧文宣為此痛心疾首無力迴天,只能恪遵醫學院讀書時所學醫德獨善其身:“為了我的病人的最佳利益,而不是為推行社會、政治、財政政策或我自己的利益而行動。”做醫生需要天賦,除醫學天賦,還需悲天憫人之天賦,這類人當為醫學而生,鄧文宣便是。

    惠涓理解鄧文宣,不理解不會幾十年如一日地支持。在中國當醫生多難啊,首先,從業門檻高,這點上倒是跟國際接了軌:普通大學生四年畢業,醫學院學生五年;畢業後得讀研,不讀研想進三甲醫院幹臨床想都別想;在北京,博士才能進得三甲,還不一定幹得上臨床!可是,境遇、收入呢?天天早七點走晚七點回,還得在沒意外情況下。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二十幾萬人民幣——鄧文宣這級別的醫生在美國,五十萬到一百萬美元!說到底,對醫生,對醫學的尊重是對病人,對生命的尊重,醫患關係緊張不能只怪到醫生頭上,醫生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七情六慾!

    惠涓說:“沈畫的事我出面辦,你別攔著,行不行?”

    她出“面”自然得用他的“面”,鄧文宣點了頭。沈畫的事讓他再次痛切地意識到,他不僅是醫生,還是丈夫、姨夫、父親,等等,他必須在多種角色中作平衡,平衡不好,會出問題。

    週日上午,山山來家裡看沈畫,順便向鄧家人宣佈了她和劉旭剛的事。如果從前她來家說這事時還帶點徵求意見的性質,這次不同,這次她說:“我跟我爸媽說了,我跟劉旭剛定了,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她話說這份上,誰還能說什麼。慢說人劉旭剛為他們家沈畫被處三天拘留,就算沒這事,除親爹親媽,別人沒必要在你情我願的事情上說三道四。

    沈畫從心裡為山山悲哀:客觀地說,山山條件不錯,學歷、年齡、長相、工作……僅因是外地人,就得降格以求找一個工人。她不是不相信山山對旭剛感情的真摯,但更認為,那終究是各種條件平衡下來後的結果。聯想自己,即使能找到滿意的工作,未必趕得上山山,不由得絕望。來北京一為事業二為愛情,身臨其境方知,那一切距她並不比在家鄉時更近,彷彿天上的月亮,對北京的她和家鄉的她,公平的冷漠。

    午飯剛罷山山就要走,怎麼留也留不住。劉旭剛今天出來,她得去接他。現在一點鐘不到,劉旭剛下午五點鐘出來,從這兒到那兒乘公交四十分鐘,她去那麼早幹嗎?山山說想逛街——此人素無逛街習慣,去商場就是購物,出門前列張單子記上要買的東西,到後照單子拿東西結賬走人——沈畫、小可覺得蹊蹺,再三追問,她才吞吞吐吐說,想給自己買身好看的衣服。

    沈畫點著頭道:“嗯,女為悅己者容!”自告奮勇同去,買衣服是她的強項。小可在家無事,一塊兒去了。

    沈畫為山山選了身淡藍套裝。上衣為無袖小立領緊身套頭衫,下身兒是拖曳至腳背的裙褲;100%滌綸面料,走起路來飄飄灑灑如行雲流水。高妙之處在於,還符合山山平素著裝習慣——此人從不穿裙子,夏天穿短褲——如此,熟悉她的人看起來不突兀,她自己穿起來也自信。只裙褲需要扦邊,她們拿著來到商場的改衣部。

    改衣部的年輕姑娘接待了她們。姑娘操一口外地普通話,問之,山西來的。但見她接過去褲子,劃線、裁剪、鎖邊、熨燙……動作熟練一氣呵成。閒聊中,得知她本科畢業,學經濟管理。“現在大學生管什麼用啊!”她說,自慰的成分多過自嘲,“多少找不到工作的,擺地攤的都有!”她在這裡每週可休息一天,每天早九點半到晚九點半,月收入三千多。

    這也算是在北京呢,這樣在北京有什麼意義?用每週休的那一天,攥著每月三千多的那點錢,去西單王府井轉嗎?也只能是“轉”了!令沈畫灰暗的心情越發灰暗。

    山山來時跟她說了她醉酒那晚的情景,提到了在她身邊忙活的兩個男人,不用問都知道他們在她身上忙活了些什麼。那晚剛一入席,她就感到了一桌男人對她的強烈慾望。酒過幾巡,她旁邊的那位,據說是大領導,在桌下抓住她的手放到了他腿上,她試著掙脫,掙不脫,不敢強掙,只能任他去,最後,由他把她的手挪到了他大腿根部……又幾杯酒下去,她記憶斷片;最後的記憶是掌心裡那頭灼熱堅挺的小獸——領導把持不住解開了褲釦。如果不是山山及時趕到,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怎麼想都不過分……這就是她要的北京嗎?如果是,不要也罷。都說逃離“北上廣”逃離“北上廣”,先要逃離的,就是北京啊!……

    山山換上新衣飄飄灑灑走了,沈畫和小可替她拎著換下的舊衣服回家。路上,沈畫對小可說了自己的決定,微笑道:“有時間一定去看我啊,看看那個遠離北京的小鎮。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空氣好、人少、東西便宜、人情味濃……噢,那裡有個人現在還在等我呢,他條件不錯,你去時見見,幫我參謀參謀。”

    小可一句安慰話都說不出,只能接著她的話找話來說:“那,當初你來北京時,那人同意嗎?”

    沈畫笑著:“肯定不同意啦!可他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有什麼辦法。他一心想結婚,我不想。我不想才二十多歲就過那種一眼望到頭的生活……上班下班,帶孩子做飯,今天和昨天一樣,明天和今天一樣,那種複印機複印出來的日子,跟誰過我也不想,他條件再好也沒用。”一笑補充,“當然,這說的都是當時的想法啦!……現在想想,他很難得,在我們那兒跟鄭海潮在北京的地位差不多。”

    聞聽“鄭海潮”三個字,小可臉當即僵了一僵。沈畫注意到了,關心地問:“你和鄭海潮怎麼樣了?”

    小可若無其事地:“分了。”

    沈畫追問:“為什麼嘛?”

    小可看沈畫一眼:“我不相信他。”

    沈畫完全無法理解:“就因為他剛開始欺騙了你——所謂的?”

    小可搖頭:“因為他條件太好太優秀了,我不相信太優秀的男人。”

    沈畫點頭,這就可以理解了。在鄧家住這段時間,她比較清楚小可對她爸媽婚姻狀況的感受,如此,她這種優裕環境里長大的文藝範小清新,說那樣的話作那樣的選擇,也算合乎邏輯。

    一輛蘭博基尼跑車從她們身邊一閃駛過,車主是長髮女孩兒。沈畫之所以能從一閃中注意到了車主,蓋因那車實在太引人注目,通身豔粉!從來北京,沒見過第二輛這顏色的車。不用說,自己去4S店塗的。只要喜歡,就可以做到,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境界!望著前方滾滾車流中時隱時現的豔粉,沈畫深吸口氣,下決心為她的夢想作最後一博。

    沈畫在中威公司前臺等鄭海潮。

    事先沒聯繫。沒聯繫的理由也想好了:路過,順便進來看看。事先不能聯繫,聯繫了萬一被拒就沒了餘地。得跟他面談,重要的甚至不是“談”是“面”——見面。男人是視覺動物。她不能忘記海潮見到她時的眼睛一亮,那一亮裡有欣賞,有讚歎,有慾望。

    從前臺女孩兒那兒得知鄭總確實在公司後,她坐下等,靠牆有四個連在一起的塑料椅。

    電梯門開,鄭海潮送光瑞藥業老總向飛出來,向飛正在爭取中威的投資以上市。之前與多家投行進行過接觸,最終鎖定了中威。中威鄭海潮給出的意見和建議與他不謀而合:腦神經外科新藥“腦神寧”的研發成功是光瑞藥業上市的利好,目前必須儘快提高銷量佔領市場份額。藥物是特殊商品,其推廣主渠道不是廣告是腦神經外科專家的臨床試驗報告和藥物評估論文。

    二人走出電梯,海潮對向飛道:“向總,就算您能熬過今年——這還算是樂觀估計——照這勢頭,明年很難熬過去。如果‘腦神寧’不能儘快佔領市場,我怕是沒辦法為您做什麼的;換言之,光瑞能不能上市不取決於我,取決於您……”

    他住了嘴,他發現向飛走神了,眼睛直愣愣看著某處,他順他目光看去,看到了坐在牆邊的沈畫,二人同時站下。

    沈畫正拿著手機玩“削水果”,這時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騰一下子立起,同時,臉騰一下子紅了。海潮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長方臉、濃重的劍眉,有點像香港演員呂良偉——不就是,孫景的“向總”嗎?顯然他也認出了她,她從他看她的眼睛裡看得出來。

    兩個男人向她走來,她腦子裡一片空白。

    海潮招呼她,她聽到自己“嗯”了一聲;這時聽海潮轉問身邊的男子:“向總,您——認識她?”

    沈畫等待宣判。

    如果這位向總說認識她,就得說出來怎麼認識的她,那麼,她來這兒的目的肯定泡湯不說,她和孫景的事兒也將在家人、熟人中當笑話傳開。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今天她就不該來自取其辱,該老老實實收拾東西,清清爽爽離開北京!

    向總開口了,回答是:“不認識。”她驀然抬頭,他對她一笑。“就覺得這女孩兒漂亮。”轉對海潮,“鄭總不覺得嗎?”

    海潮笑:“覺得覺得!”遂問沈畫:“沈畫,你——”

    沈畫忙說:“我沒事。路過。好奇。進來看看。”

    海潮點點頭,對向飛鄭重道:“介紹一下,沈畫,我女朋友的表姐。”

    沈畫心劇烈一跳後沉沉下落,他當然知道她為什麼來這裡,端出“女朋友”直接拒了她!

    向飛劍眉一揚,笑問:“鄭總有女朋友了?……鄭總看中的女孩兒肯定不一般,什麼時候讓我們見一下啊?”

    海潮推卻不過:“啊,你很可能見過……鄧小可。”

    向飛一懍:“鄧文宣的女兒?”

    為“腦神寧”的推廣,光瑞藥業列出了九位腦神經外科重量級專家的名單,鄧文宣位居其首。公司對每位專家情況進行了充分調查瞭解,包括家庭成員情況,以期能找到突破口。迄今為止,九位專家接觸到了八位,只鄧文宣接觸不上。鄧文宣不僅是專家中的專家,更以廉潔正派著稱,成為了所有藥業公司的主攻目標,導致他過度防範黑白不分偏激固執,很讓向飛頭疼。

    向飛注視海潮:“這樣的重要資源你為什麼不說?”

    海潮道:“如果說了有用、雙贏,我能不說嗎?”轉對一邊的沈畫介紹:“沈畫,這位是光瑞藥業的向總!”

    向飛伸出手去:“向飛!”沈畫機械地握住那手,向飛凝視著眼前的美麗臉龐:“留個電話?”

    海潮笑了起來:英雄果然是難過美人關啊!

    山山媽來電話了,她拗不過女兒,讓弟弟鄧文宣幫著勸勸。鄧文宣跟惠涓商量,是不是讓山山帶劉旭剛來家坐坐,萬一那孩子真的不錯呢?

    惠涓考慮了一會兒,說:“別來家。”來家意味著某種認可,“在外面一塊兒吃頓飯。名義是,為沈畫的事表示感謝。”

    明天就是鄧家請旭剛吃飯的日子了,山山憂心忡忡。她很清楚這次吃飯是對旭剛的考查。她不怕考查,但怕舅媽當旭剛面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怕旭剛受不了。舅媽那人說好聽點是透明直率有一說一,說不好聽是不管不顧隨性粗暴。

    這天是週五,山山和旭剛相約看電影,進影院前山山接了惠涓個電話,名為提醒她明天吃飯的事,實為——在山山聽來——給她打預防針,說:“你媽剛又打電話來了,專門給我打的,讓我明天幫著看看。我答應了。答應的事我就得做,你說是不是啊?”就差說:我提前都跟你說了啊,到時候別怪我當面不客氣啊!

    旭剛察覺到山山情緒的異樣,整個晚上心不在焉,看電影看到可笑處全場大笑,她坐那裡愣愣發怔。從電影院出來,他問她:“怎麼啦山山?”

    山山決定說,得讓旭剛有個思想準備:“是這樣的,我舅媽那人,怎麼說呢?人很好,就是有一點點勢利,這個年齡的女人容易這樣,到時候不管她說什麼,你不許生氣……”

    旭剛笑起來:“看你一晚上沒精打采,就這事啊!早說啊!放心,到時不管她說什麼,我這耳朵聽,那耳朵冒,為什麼?——跟她沒毛關係!”停停,溫和道:“山山,這件事上,我要是生氣,只跟你生氣,明白啦?”

    山山抱住了她那側他的胳膊,那胳膊結實溫暖。

    鄧家四口到時,海潮已等在了餐廳包間,是惠涓通知的他。事實上,決定這次請客,把小可和海潮撮弄到一起是惠涓的重要動機。上次跟陳佳在國貿吃飯小可生了海潮的氣,最初以為那不過是小孩兒們的小打小鬧,是所謂的愛情調味劑,過幾天就好。沒想小可就是過不去,再沒跟海潮出去過,讓惠涓著急。感情這事,說穿了就是個習慣。等他習慣了身邊沒你,更糟的是,習慣了另外一人,你哭都沒地兒哭去!幾次問小可,小可說:“覺得跟他不合適。”再問哪兒不合適,不說;問急了,說:“分了分了分了別問了!”

    小可沒想到海潮在,有些天沒見了,見到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委屈,她竭力剋制住想哭的衝動,對他笑了笑。

    國貿吃飯後陳佳再沒理過她,她再沒接到過一件與業務有關的工作,昨天更是整整打了一天字,打得手指尖疼,到下班時間翻翻,沒完成全部資料的七分之一?——實習老師給她份文件讓她一週內錄完,並特別指出是“陳總交待的”。於是小可知道,陳佳開始整她了。明知捱整還得硬挺,她需要南實證券給她開實習證明。下班後加班打字,直打完一天的頁數方才收工,出公司時,天都黑了。

    海潮招呼她,拉開自己身邊的椅子示意她坐,惠涓在背後用力推她,眾目睽睽下她不想顯得矯情,走到海潮身邊,大大方方坐下。

    海潮對她低聲道:“還生我氣?”這些天來,一直想約她見面好好聊,一直忙,沒顧上。小可不知該怎麼回答,沒說話;海潮不知該再說點什麼,也沉默,一時間,氣氛有一點尷尬。

    一直密切關注他們的惠涓忙開口道:“海潮,幾點了?”

    海潮抬起左腕,看一眼錶盤,道:“差十分十二點。”

    那看錶的動作親切熟悉,男子氣十足!小可無可奈何地發現,不管他有多少對不起她的地方,不管她多麼的不應該愛他,她愛他。

    惠涓道:“哦,還不到時間……但他倆作為晚輩,是不是該早到一點?海潮你那麼忙,都早早地來了!”真心不滿。

    小可趕忙道:“媽,到時候您說話注意點!千萬別當面讓人下不來臺!不管怎麼說人劉旭剛幫咱家那麼大忙——”

    惠涓哼一聲:“什麼幫咱們家忙!他其實是為山山!”

    小可說:“反正您別管就是了!”

    惠涓說:“你以為我想管?我願意得罪那人?但是,山山她媽昨晚上特地給我打了個電話,”她強調了“我”字,“讓幫著把把關,我答應了,答應的事情就得做!”

    昨天接完山山媽電話她給山山打了電話,沒別的意思,通知一聲,沒想山山刺蝟似的,不等她說先反駁,滔滔不絕一大篇,有句話深深刺傷了作為中年婦女的她,那句話是:我可不想才二十多歲就像四五十歲的人那樣活著!——你可不想!這是你想不想的事嗎?你看我們可憐,我們看你可笑!青春是一個人人都有的大禮包,你滿懷希望、自以為是,一層一層拆開來,很可能裡頭是空的!就你這想法、這選擇,到頭來,十有八九,你不敵我!

    小可不知惠涓為了什麼,但聽出了她對山山情緒很大,有點急:“不是不讓您做——”

    惠涓打斷小可:“我認為他們不合適!既然不合適,就不要拖,長痛不如短痛。我說過,這種事跟戒菸戒毒一個理兒,真下決心戒,沒個戒不掉的——”她住了嘴。

    包間門開,服務員引山山和旭剛進來。旭剛顯然精心收拾了一番,越發帥了,英氣逼人,令見多了帥哥的沈畫都不由眼前一亮,在座的人裡只惠涓不為所動。當大家齊齊起身招呼他們時,她只微微欠了欠身體。在一片轟轟烈烈的熱情洋溢中,這表現相當扎眼。

    山山不由又開始心慌。儘管事先有思想準備,沒想到惠涓會如此露骨的無禮!山山認為,惠涓如果不是湊巧嫁給了她舅舅,她和她就是路人。路人和路人,你儘可以不贊成,沒必要反對,更沒必要這麼一馬當先衝鋒陷陣!我和旭剛礙你什麼了?把我們攪黃了對你有什麼好?山山看旭剛一眼,只要那臉上稍有難色,她拉上他就走——愛誰誰!但旭剛不僅神情平和,而且,坐下了,她只得機械地跟著入座。

    人到齊了,坐好了,招呼打過了,下一步,該進入這頓飯的主題了,主題是感謝劉旭剛。這主題是惠涓提出來的,飯局也是她一手張羅的,按說該她說話了,她不說。其他人沒有說話的準備,一時間,屋內陷入沉默。

    惠涓不說話倒不是成心。她感覺到了山山的明顯敵意,一驚之下清醒,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她是好心,好心不一定有好報,若為自己閨女她不圖回報,為一個外人,有什麼必要。思路變了,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就得隨之調整,沒馬上說話,蓋因在調整中。

    見惠涓沒開口的意思,小可、海潮、沈畫齊齊把目光集中到在場的另一位長輩鄧文宣的身上。鄧文宣不善寒暄,尤其這種場合。咳了一聲,沒說出什麼,只好又咳一聲,小可想爸爸如果再說不出什麼只有她說了,沒等她說,有人開口了,是劉旭剛。

    旭剛說話前先扭臉對山山一笑,讓她安心,他看出了她的恐慌焦慮;然後,平靜直視對面的鄧文宣和惠涓,說:“叔叔、阿姨,你們這麼忙還抽空出來和我吃飯,謝謝了!”話題選得自然,態度平和誠懇,原本僵硬緊張的氣氛一掃而光,所有人活躍了起來,包括惠涓。

    山山側頭看旭剛,目光裡滿是讚許,旭剛在桌下輕拍她的腿,彷彿說:沒事。

    旭剛“沒事”是山山來吃這頓飯的底線,同時也是對旭剛期望值的高限。此時旭剛的表現超出高限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甚至於——不誇張地說——有種“一覽眾山小”的強大氣場!一度,山山擔心旭剛拿不出手。這麼說不是瞧不起,而是,每個人都有他的短板,鄭海潮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讓旭剛與這類平素他極少接觸的人吃飯、應酬,怎麼說都是難為。

    小可鬆口氣,與海潮、沈畫交換著會心的目光;鄧文宣誰也不看,只看旭剛,目光專注;惠涓猝不及防,有一點慌,道:“哪裡……別客氣……”找到了話說:“小劉,沈畫喝酒那件事,多虧了你!”

    山山一擺手:“嗨,他練過跆拳道!”以謙虛的方式炫耀。

    海潮便看旭剛:“嚯!……練了幾年?”

    旭剛道:“七年。”

    海潮對小可道:“嗯,看來我也得考慮練點什麼了,別到你需要的時候,我一點用沒有!”

    本就是湊趣的話、沒話找話的客氣話,不想惠涓連這都不愛聽,看著眼前的碟子沉聲道:“話不能這麼說……各有各的用,好比雞下蛋狗看門。論打架,海潮是不如小劉——”

    旭剛馬上道:“論別的,我不如鄭總,不,應該說天上地下!”對海潮笑笑:“一直聽山山說你,成功人士!”

    海潮忙道:“什麼成功人士,運氣罷了……”

    鄧文宣開口了:“小劉啊,你具體做什麼工作?”

    山山搶答:“園林工程設計藝術指導!”

    旭剛一揮手:“那不過是為方便聯繫業務,給了這麼個叫法,其實就是工人,專門從事園藝工作的勞動者,俗稱園丁。”扭臉對山山一笑:“哎,說起來咱倆還算是同行哎,都是園丁!”所有人都笑了,屋裡氣氛越發輕鬆。旭剛徵求山山意見:“山山,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我把我的情況跟叔叔阿姨詳細說說?”山山一秒鐘都沒耽擱地點頭,不知不覺,她已把自己和旭剛一併、完全、放心地交給了他,一切由他處理。

    旭剛說了,不慌不忙:“我是獨子,父母有住房有收入,身體健康。我目前住著父親單位一小套承租房,工作穩定,我喜歡這份工作。月收入四千左右,加上獎金、提成,好時能拿到六千,生活足夠了。我說這些的意思是,請你們放心,並請山山父母放心,我會對山山好,盡我最大努力讓山山過上她滿意的生活……”

    鄧文宣聚精會神聽,聽完後對惠涓說:“他們是認真的。”朝旭剛坐的方向一點頭,又道:“我覺得這孩子不錯,你覺得呢?”

    惠涓點了頭。心裡道:這種事,錯不錯的,看怎麼說了。擱山山身上,願打願挨,當然沒錯。擱自己女兒身上,她豁出去同所有人為敵也得出面擋住!——她們懂什麼,她們知道什麼是婚姻什麼是生活?年輕時把愛情當一切,可以;趕等老了知道愛情不是一切的時候,晚了!來前她作了最壞打算,萬一需要,她該當惡人就當,現在鄧文宣說“不錯”,她何樂而不為?

    海潮對小可耳語:“劉旭剛是條漢子!”

    小可點了點頭。

    海潮笑問:“這是什麼的力量?”

    小可抿嘴一笑。

    海潮道:“吃完飯,我帶你去個好玩兒的地方?”

    小可沒馬上點頭,海潮等。同時與他等的,是沈畫;坐在小可的另一邊,屏息靜氣。今天除了惠涓,沈畫是現場另一個嚴密關注小可和海潮關係的人,關注到不放過他們的耳語。想法是,只要小可不接受海潮,她就還有希望。

    海潮催:“小可?”

    小可點了頭,沈畫扭過臉去。

    ……

    一行人走出餐館,兵分三路。旭剛和山山,海潮和小可,鄧文宣、惠涓回家,沈畫跟他們走。年輕人送鄧文宣他們先上車,沈畫上車後看著站在車下的兩對人:同樣的俊男靚女,一對讓人豔羨,一對讓人憐憫。換作她,寧肯單身跟倆老頭老太太回家,也不會跟劉旭剛那樣條件的人花前月下。車啟動,行駛,沈畫透過車窗目送海潮攜小可向他的寶馬M3走,想,最後的希望沒有了,她該走了,離開北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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