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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召-2

    無論如何,克乃西特不覺得寄宿生活有任何新奇之處,他毫不費力地適應了。

    就因為這個原因,他在艾希霍茲時期的生活沒有什麼重要事件流傳下來。希臘樓曾發生過一次可怕的火災,那時他大概已離校。我們查閱了我們能夠找到的文字記錄,證明他在音樂和拉丁語方面常常獲得最高成績,在數學和希臘語方面也在普通水平之上,在《宿舍樓紀事錄》裡總不斷出現有關他的記載,例如:“天資聰慧,學習勤奮,品行端正”或者“秉賦高,品行好,頗受師長器重”。至於克乃西特曾在艾希霍茲受到過何種懲罰,現已無從查考,處罰記錄本已與其他許多東西一併被大火燒燬了。後來聽某位同學說,他的確記得克乃西特整整四年中僅受過一次懲罰(禁止週末度假一次),原因是他斷然拒絕說出某位違反校規的同學姓名。這個傳聞聽著可信,克乃西特無疑一貫都重視友情,從不餡媚上級。然而說這一處分是四年期間獨一無二的懲罰,確乎不太可能。

    由於我們對克乃西特在精英學校早期生活的材料收集甚少,這裡只得從克乃西特較晚年代論述玻璃球遊戲的講稿中摘引一段作為佐證。首先說一下,克乃西特這篇為初學者所作的報告並無親筆草稿,一位學生用速記方式記錄了他的即興演說。

    克乃西特在演說中間談到了進行玻璃球遊戲所運用的類比和聯想方法,並將後者區分為兩種,也即是普遍公認的“正統”聯想以及純主觀的“私人性質”聯想。他說:“這種私人性質聯想在玻璃球遊戲中是遭到絕對禁止的,但並不因此就喪失其對私人的價值。讓我為你們舉一個例子,那還是我自己學生年代發生的事情。那年我大約十四歲,時值二月或三月的早春季節,一天午後,有位同學邀我陪他出去砍伐一些接骨木樹枝,他正在構制一座小型水磨坊,想用接骨木枝作管子。我們一起出發了。那天必是世界上特別美麗的日子,至少在我的記憶裡十分美好,給我留存下永不忘懷的童年體驗。大地很溼潤,積雪已完全溶化消失,溪水泛出綠光急匆匆向前流動。一朵朵蓓蕾和微微綻開的柔荑花已替光禿禿的灌木增添了一抹色彩,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氣息,一種既充滿活力又顯得死氣沉沉的氣息。那是潮溼的土地、腐爛的樹葉和剛剛萌生幼芽的氣味,人們時時期待著去嗅聞第一朵紫羅蘭的香氣,事實上一朵花也沒開。

    “我們走到一叢接骨木樹旁邊,樹上已經萌出細小的嫩芽,卻還看不見一片葉子,當我砍下一根枝條時,一股強烈的又苦又甜的氣息迎面撲來,好像枝條內聚集著春天的全部氣息,又似乎能夠自乘而成倍增加,正向我噴射而出。我完全被震住了。我聞聞刀,又聞聞手,聞間那根接骨木枝條,散發出如此難以抗拒的迫人香氣的是樹汁。我們互相都沒有提這陣氣息。但是我的同伴卻久久地聞著自己的樹枝,並默默沉思著,無疑香氣也對他顯示了某種意義。

    “是的,每一種體驗莫不存在各自的魔術性因素,就以我這個例子而言,那個已經降臨的春天——就在我走過潮溼的冒著溪水的草原,感受著泥土和嫩芽氣息的時候我被迷住了,眼前這根接骨木樹枝的香氣奏出了最強音,把它濃縮和提高為一種充滿意義的譬喻和迷醉感。也許我舉的這一次童年體驗缺乏聯繫,過分孤立,但是我已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氣息了。更確切地說,從此以後,直到老年,每當重逢這一香氣,都會回憶起第一次領悟到香氣意義的體驗。現在我再添加第二種因素。當時我曾在我的鋼琴教師那裡看見一本很舊的樂譜,是一冊舒伯特歌曲集,它強烈吸引了我。有一回我久候老師不歸便粗粗閱讀了一遍,經我請求,老師答應借我幾天。

    我一有空暇便如痴如醉沉浸在對舒伯特的研究之中。迄至那天之前,我對舒伯特完全陌生,可是一讀就被他迷住了。就在砍接骨木枝當天或者隔一天,我發現了舒伯特的春天頌歌《菩提花噴吐芳香》,鋼琴伴奏出的最初和音突然讓我感到好似早已熟知這一樂音。這些和音散發出與接骨木嫩枝同。樣的芳香,同樣的又苦又甜,同樣的又濃烈又迫人,同樣的充溢著早春氣息!從那一時刻開始,早春——接骨木香氣——舒伯特和音,對我而言,已互相關聯,不僅固定,而且絕對協調。一旦和音奏響,我立即就聞到了微帶酸澀的樹汁氣息,兩者對我都意味著:春天來了。

    “我十分珍視這種私人聯想,絕不會放棄的。但是,這種聯想——每逢早春就會想起曾經歷過的兩種精神體驗——卻純屬我個人的私事。當然,它是可以表達的,如同我剛才給你們講解的那樣。但是它卻無法傳遞。我能夠讓你們懂得我的聯想,但是我沒有能力讓你們——哪怕只讓一個人,把我的私人聯想轉化為你們自己的適當徵象,讓它起一種機械作用,使你們也毫無錯誤地反應同一信號,也始終循著同一軌跡前行。”

    克乃西特的一位老同學,後來升為玻璃球遊戲檔案館的第一把手,據他回憶,克乃西特總的說來是一個天性快活的男孩,十分安靜,偶爾在演奏音樂時會露出一種令人吃驚的入迷或者喜形於色的表情,極少見他激動和露有溫色,這種樣子唯有在玩他喜愛的韻律球遊戲時才偶然有所顯露。這個本性善良的健康孩子也曾幾度出事,結果招致別人嘲笑或者為他擔心,事情都出在有學生被校方開除的時候,其實這種情況在低年級班上是常有的事。當克乃西特第一次發現一位同學沒有上課,也沒有參加遊戲t第二天也依然不見蹤影的時候,他聽說那孩子並未生病,而是被開除而離校了,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學校,這事使克乃西特不僅很悲傷,還精神恍惚了許多日子。若干年之後,這位同學還聽見克乃西特親口對他說:“每逢一個學生被遣送回家離開艾希霍茲時,我都覺得好像死了一個人。倘若有人問我為何如此傷心,我也許會說,我不單同情那位可憐人因為輕浮和懶惰而斷送了前途,還擔心自己有朝一日也落得同樣下場。直到我經歷了許多次遣返事件,直到我認為可怕命運絕無可能落到自己頭上之後,我才開始對事件有了較深刻的認識。這才領會到開除精英學生不只是一種災禍和懲罰,並且也認識到被開除的學生中有許多人恰恰是很樂意回家的。我也才覺察到,事情並非單純的審與處分某個輕浮學生的問題,而在於有一個”外面的世界“,我們所有精英學生全都來自那裡,那個世界不像我心裡想象的早已停止存在。恰恰相反,在許多孩子心裡,它仍然是充滿吸引力的了不起的現實世界,而且始終在誘引著他們,最終把他們都吸引了回去。也許它所誘引的不是個別人,而是我們所有人。這個我們業已離開的遙遠世界發出如此強大的吸引力,也許完全不是針對那些意志薄弱和精神卑劣的人。也許他們那種表面上的跌落根本不是什麼墮落和遭難,而是向前躍進和向上運動。也許我們規規矩矩留在艾希霍茲的人才名符其實是弱者和懦夫呢。”

    我們將會看到,這一思想後來對克乃西特有極其重大的影響。

    每次重逢音樂大師,對克乃西特都是大喜事。至多隔二、三個月,音樂大師就會來艾希霍茲指導音樂教學,常常住在一位與他友好的教師家,一住便是數日。有一回演出蒙特維爾梯①的晚禱曲,他甚至親自指揮了最後一次排練。最為重要的是他還著意培養有天分的音樂學生,克乃西特也屬於被他慈父般照顧的孩子之一。他常坐在練習室的鋼琴旁與克乃西特共度一個小時,或是講解一位他心愛的音樂家的作品,或是闡釋古老音樂理論中的某個典型實例。克乃西特後來回憶說:“同音樂大師一起合奏一首輪唱曲,或者聽他把一首構思不佳的作品來個荒誕轉換,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莊嚴肅穆或者愉快開心的經歷,時而讓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時而又讓人忍俊不禁。聽他講一個鐘點音樂課好似沐浴了一次又讓人按摩了一次。”

    克乃西特在艾希霍茲學習的日期即將屆滿,他將與其他十二個程度相等的學生升到另一個學校,校長按照慣例向這批少年精英發表訓話,他再一次向這些畢業生講解了卡斯塔裡的宗旨和規章,還以宗教團體的名義給他們描繪了今後的道路,他們都可能最終躍身於宗教團體最高當局之列。校長的講話是全校師生為歡送離校者而舉行的慶典活動的一部分,這批人一連數日受到老師和同學們貴賓般的款待。在接連幾天的活動中,天天都有籌備妥善的演出,這次演出的是十七世紀的一部巨型大合唱,連音樂大師也親臨傾聽。

    校長講完話,大家向裝飾一新的餐廳走去時,克乃西特走到音樂大師身邊問道:“剛才校長對我們說,外邊的普通中等和高等學校與我們卡斯塔裡學校全不相同。

    他說那裡的學生們在自己的大學裡研讀‘自由’專業。倘若我沒有聽錯的話,我想我們卡斯塔裡學生全然不知道這個專業。我應該怎樣理解這問題?為什麼要稱為‘自由’專業?為什麼卡斯塔裡要把這一專業排除在外?“

    音樂大師把年輕人拉向一旁,站停在一棵大杉樹下。一絲近似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產生了一道道細細的皺紋,他當時的回答是:“親愛的朋友,因為你姓克乃西特,也許這就是‘自由’一詞如此吸引你的原因。不過你對這類事情千萬別太認真!

    非卡斯塔里人說起自由一詞總是太認真,聽起來甚至有點慷慨激昂。我們卡斯塔里人說到這個詞時卻用諷刺的口吻。自由對於那些學生而言,也僅僅不過是選擇專業而已。這種選擇造成了一種自由的假象,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選擇往往出自學生的家庭而很少出於學生本人。更有甚者,有些父親寧肯咬斷自己的舌頭,也不甘心真正聽任自己的兒子自由選擇。但是我這麼說也許是一種誹謗。我們不提這些吧!

    自由確實存在,不過只侷限於唯一的一次,只限於選擇專業的行動而已。專業既已選定,自由也便完結了。學生們進了大學,不論學醫科、法科和工科,都得研讀極嚴格刻板的課程,直至通過一系列的考試。當他考試及格,獲得自由開業許可證件,似乎可以在外表自由的情況下從事自選的職業了。其實未必,他將成為形形色色較低級力量的奴隸,一切都取決於他能否取得成功,獲得金錢、名譽和地位,取決於他能否討得人們的歡心。他必須屈服於選舉,他必須大量掙錢,他不得不參與階級集團、家族集團、各種黨派以及新聞報刊的無情競爭。他藉此得到了成功和富有的自由,同時也得到了受失敗者憎恨的回報,反之也一樣。至於精英學生以及後來成為宗教團體成員的人們,情況卻恰恰相反。他不存在‘選擇’職業的問題。他不認為自己比老師更能判斷自己的才能。他對自己在團體中的地位和職務的選擇總是接受師長的安排,總而言之,倘使一個人沒有做過大出格的事,那麼老師就必得按照這個人的品格、才能以及缺點,作出適當的安排。每一個精英學校的學生,凡是通過初級考試的,便都在這種貌似不自由的情況下享受到人們可能料想的最大自由。

    那些‘自由地’選擇了專業的人們不得不經受本專業又狹窄又呆板的課程,經受那些嚴格的考試,以便替自己的前途打下基礎,而精英學校的學生則遠為自由得多,許多人一旦開始獨立研究便選定了一生從事的課題,許多人往往選擇了極冷僻,甚至很愚蠢的題目,沒有人阻撓他們的研究工作,只要他們自己不蛻化變質。具有教師稟賦的人被安排為教師,具有教育家稟賦的讓他成為教育家,具有翻譯才能的讓他當翻譯家,每個人都安排在最適合他的位置上,就如他自己所願,他既能夠服務,也能夠在服務中得到自由。最重要的情況在於:從此以後他就畢生免除了忍受可怕奴役的職業‘自由’。他不須為金錢、榮譽、地位而奮鬥,他不介入任何黨派的紛爭,他不會處於公與私、個人與官方的夾縫之中,他絕無成敗得失之慮。我的孩子,現在你看清了吧,當我們談到自由選擇時,為什麼‘自由’一詞聽著總有點滑稽的味道。“

    告別艾希霍茲給克乃西特的一個生活階段劃上了句號。他迄今度過的是一種幸福的童年,過著順從的、與一切秩序和諧的、輕鬆容易的生活,如今卻要開始面對一種奮鬥、發展和困難重重的生活。當接到即將轉學的通知時,他已差不多十七歲了。有一批同學與他同時獲得通知,所以在這段短促的間歇期內,這批入選者除了議論他們即將被移植的地點之外,再也沒有任何重要話題。校方依照慣例,直到最後幾天才通知他們本人,而在畢業典禮和離校期限之間只有幾天假期。

    克乃西特在這段假期裡有一件頗有意義的大幸事。音樂大師邀請他步行去自己家作客數日。那是十分罕見的殊遇。克乃西特同另一位畢業生——因為克乃西特仍然還在艾希霍茲,學生是不可單獨旅行的——在一天清晨向森林和山上走去,攀登了三個鐘點之後,他們終於穿過茂密的樹林抵達一座山峰的圓形頂端,從峰頂向下俯視,變小的艾希霍茲全貌盡收眼底,儘管距離已遠,但是那五棵大樹的黑影,那一大片由草坪、閃光的水池、高高教學樓組成的四方院子,還有鄰近的教堂、村莊以及遠近聞名的樹林依然清晰可辨。兩個年輕人站在山頂朝山下望了許久。我們中許多人始終懷念這可愛的景色,景色至今依舊,沒有太大變化。因為那場大火以後一切建築都照原樣重建,而五棵大樹中有三棵劫後餘生,依然屹立如故。這兩位青年望著山下的學校,那是他們生活多年的家,而今即將告別遠行,不禁觸景生情,一陣陣心酸。

    “我覺得我從前沒有發現這裡多麼美麗,”約瑟夫的同伴打破沉寂說,“唉,大概是因為我要告別了,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

    “正是這樣,”克乃西特回答,“你說得對,我也有同感。不過我們即使離開了,從本質上理解仍然沒有脫離艾希霍茲。唯有永遠離去的人才真正脫離艾希霍茲,例如那個會寫拉丁語打油詩的奧托,或者那個能在水底潛伏很久的查理曼內,以及另外幾個人。他們都是真正走了,脫離關係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想到他們,現在又一下子都進了我心裡。你儘管笑我吧,但是我確實認為這些叛徒錯歸錯,卻也有使我感動之處,就像那個叛教的天使魯切弗,多少總有點懾人的偉大力量。他們也許做錯了事,更確切地說,他們毫無疑問是錯的,但是無論如何,他們至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了一些工作,他們敢於冒險向前跳躍,那是需要勇氣的。而我們這些人,我們又勤勉學習,又老實聽話,又十分理智,可是我們沒有什麼行動,我們從不曾向前跳躍!”

    “我不這麼想,一克乃西特的同伴表示,”他們中的一些人既無行動也沒有冒險,他們只知道吊兒郎當,直到被校方開除。也許我沒有完全聽懂你的意思。你所說的跳躍意謂什麼?“

    “我的意思是能夠忘我,能認真投入,嗯,就是這樣——這就是跳躍!我不希望自己跳回童年的家,不想恢復過去的生活,它們對我已經沒有吸引力,我也幾乎把它們完全忘記了。我只希望某個時刻突然來臨,只要符合人們的需要,我也能夠忘卻自我,向前跳躍,當然不要向著渺小低劣,而要向前向著更高的遠處。”

    “是啊,我們不是正走著麼。艾希霍茲是一個階段,下一步要走得更高些,最後等待著我們去的是最高宗教團體。”

    “是的,但我的意思還不止是這些。我們繼續向前走吧,朋友,步行漫遊真好,它讓我心情愉快。我們的日子確實過得太沉悶暗淡了。”

    我們從克乃西特的同學轉述到他當時的情緒和言詞判斷,克乃西特顯然早自青年時期便已開始他的狂熱追求。

    兩位徒步旅行者在路上走了整整兩天才到達音樂大師當時的住處,位於高高的蒙特坡山間的一座舊日修道院裡,大師正在開授指揮課程。克乃西特的同伴被安排住在客房,而克乃西特則住在大師自己居室的一個小房間裡。他剛收拾好行囊,梳洗完畢,主人便走了進來。這位可敬的長者和年輕人握過手,微微嘆了一口氣後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身子,然後閉上眼睛休息了一忽兒,這是他極度疲倦時的習慣動作,隨即又抬頭望著客人,親切地說道:“請原諒我,我不是一個善於招待的主人。

    你步行跋涉而來,一定很累了,老實說我也很累,一天的工作日程排得太緊了——倘若你不打算立即上床休息,我想現在就領你去我的書房聊一個鐘點。你將在這兒逗留兩個整天,明天請你和你的同學與我一起用餐,可惜我無法給你很多時間,因此不得不設法替你找出幾個鐘點來。我們立刻開始吧,怎麼樣?“

    他把克乃西特領進一間有巨大圓形拱頂的小房間,屋內只擺著一架古老的鋼琴和兩把椅子,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物件了。他們各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你不久就要進入另一個階段,”音樂大師說道,“你將在那裡學習各種新東西,有許多是極美好的,你也肯定很快就會開始接觸玻璃球遊戲。所有一切都很美好,而且很重要,但是有一件事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為重要:你將學習如何靜坐默思。這似乎是人人必學的,卻不可能進行考核。我希望你能夠正確把握,真正學好,就像學習音樂那樣,學好了這一課,自有能力破解世上萬事萬物。因而我想親自替你上兩堂或三堂入門基礎課,這就是我邀請你來的目的。今天、明天和後天,我們都得試著靜修一個鐘點,默想音樂。你現在先喝一杯牛奶,免得飢渴擾亂你的身心,晚飯還得過一會再送來。”

    他敲敲門,有人端來一杯牛奶。

    “慢慢喝,慢點兒”他說,“彆著急,不要說話了。”

    克乃西特極慢地喝著那杯涼爽的牛奶。面對著這位可敬的老人。老人再度閉上了眼睛,那張臉看上去確實蒼老了,表情十分慈祥,顯得十分寧靜,他的笑容是向著自己內心的,好似他已走進了自己的思緒之中,就像一個疲憊不堪的人把腳浸人腳盆時那樣。老人全身流瀉出平和靜謐的氣息,克乃西特感受到了這種氣息,心裡也越來越平靜。

    現在,音樂大師從椅子上轉過身子把雙手擱到鋼琴上。他奏出一個主題曲,隨即又加以變奏發展,那主題曲似乎出自某位意大利經典作曲家的作品。他指點自己的客人,教導他如何對這部音樂作品在整個演奏過程中進行聯想,想象出一場舞蹈,一系列連續不斷的平衡體操動作,一連串以一個均勻軸心為中心的大大小小舞步,教導他如何全神貫注,只注意這些舞步所構成的圖形上。他把這段節奏又彈了一遍,靜靜地思索了片刻,又彈奏了一遍,然後靜坐著,雙目半閉,雙手平置膝上,一動不動地在自己內心復奏著考察著這段音樂。現在連這位學生也開始自內心深處聆聽了,他看見了五線譜的一個個片段,看見有些東西在自己眼前活動。在踏步,在跳躍,在飛舞,他試著去讀懂和辨認出那些好似鳥兒飛翔劃出的曲線般的動作。而這些東西互相糾纏不清,一切又消失不見了;他不得不重新開始,就在他專心集中的瞬間,只覺得心裡突然一片空白。他茫然回顧,看見音樂大師沉靜深途的臉龐在黃昏的激光中飄浮,於是趕緊回頭,循著老路回到了剛才滑落離開的心靈空間。於是他又聽見音樂之聲在心裡響起,看見音樂在那裡踏步行走,劃出舞動的線條,他在心裡追蹤著那些看不見的舞者們跳躍的舞步……

    當他又一次從自己的心靈空間滑落出來,當他再度切實感到自己坐著的椅子,腳下鋪著草蓆的石板地,還有窗外開始變暗的暮色時,覺得自己好像度過了一段很長的生活時期。這時他覺察有什麼人在凝視他,便抬起頭來,恰和正在審視他的音樂大師的目光相對。大師以一種幾乎很難察覺的動作向他點了點頭,接著用一根手指以極弱音彈出了那部意大利樂曲的最後變奏,隨即站起身來。

    “你留在這裡,”他說,“我就回來。你試著把樂曲再回想一遍,注意那些圖形的變化!不過不必太勉強,這只是遊戲而已。倘若你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那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說完就離開了。他緊張忙碌了一天後還有一件事等著他去處理,那可不是什麼他希望做的輕鬆愉快的工作。有個在指揮班學習的學生,一個有才能,卻頗愛虛榮,又很傲慢的青年,使大師不得不和他談談其所表現的錯誤與惡習,而且得采用恩威兼施的辦法。大師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問題總不能徹底解決,已承認的錯誤總是一再重犯!人們不得不反覆和同樣的錯誤作鬥爭,同樣的萎草永遠拔不盡!有才無德,華而不實,它們曾在副刊文字年代的音樂生活中佔據統治地位,後來在音樂復興時期被清除得一乾二淨——如今又破土而出,萌生幼芽了。

    當他辦完這件事回來,要約瑟夫與他共進晚餐時,他發現這孩子還靜靜坐著,模樣愉快,已沒有絲毫疲倦的神態。“真是奇妙,”男孩作夢似地說道,“音樂在我心裡曾一度消失,又出現時完全改變了模樣。”

    “就讓音樂在你心裡任意迴盪吧,”大師說著把他領進一間小小的居室,居室裡一張桌子上已經擺好麵包和水果。他們開始用餐,大師邀請他明晨去聽一忽兒指揮課。在送這位客人回小房間休息之前,大師又叮囑道:“你在靜坐冥想時看到的東西,音樂以圖形花樣展現在你眼前。它們倘若中你的意,試試用筆記錄下來。”

    克乃西特發現自己小房間桌上放著紙和筆,便不忙上床,而試著把那首樂曲在他心裡轉化成的圖形用筆描繪下來。他先畫出一條線,又在這條線上畫了許多條斜著伸展開去的短短的支線,其間的空隙都合乎韻律的節奏,看起來像是樹枝上排列規則的葉片。這幅圖像並未令他滿意,但是他興致勃勃,仍一而再,再而三地試著重畫,最後他把線條彎曲成了圓圈,那些支線猶如花環上的花朵一般,向四周擴散開來。然後他上床就寢,立即便進入了夢鄉。夢中他又來到了昨日曾與同學略事休憩的峰頂上的森林,俯覽著山腳下可愛的艾希霍茲。他正在定睛凝望,學校樓群所在的四方院子逐漸變成了橢圓形,隨即又轉化為一個圓形,變成了一隻花環,花環開始緩緩旋轉,越轉越快,直到令人眼花緣亂,最後霍然裂開,爆散為無數閃爍的星星。

    克乃西特醒來時已經忘了這場夢,可是後來與音樂大師一起作清晨散步,當大師問及晚間是否做夢時,他依稀感覺到有過不愉快或者令人不安的夢。他又想了想,想起來了,便敘述了夢裡的情景;同時他覺得十分驚訝:夢居然對自己毫無傷害。

    大師仔細諦聽著他的敘述。

    “應該重視夢嗎?”約瑟夫問,“夢能夠解釋嗎?”

    音樂大師直視著他的眼睛簡潔地答道:“我們對一切事情都應該重視,因為一切事情都能夠解釋。”

    他們走了一會兒後,大師慈愛地問他:“你最願意進哪所學校?”約瑟夫臉紅了。他極快地輕聲說:“我想,是華爾採爾。”大師點點頭。一我也這麼想。你總知道一句華爾採爾的格言:Gignitautemsrtififfign…“

    克乃西特仍然紅著臉,卻把學生們熟知的諺語背全了華爾採爾更是培養出高明玻璃球遊戲者的聖地。

    老人親切地望著他。“這大概就是你的道路了,約瑟夫。你也知道,並非人人都贊同玻璃球遊戲。他們說,它不過是藝術的後補力量,從事遊戲的人都是些為藝術而藝術的人,他們已不再獻身靈魂事業,不過是些業餘藝術家,只會弄些幻想曲、即興曲玩玩而已。你將來會看到這番話有多少是真正符合事實的。或許你已經對玻璃球遊戲有自己的看法,寄予了過多的期望,或許恰恰相反。毫無疑問,玻璃球遊戲也有其危險性。但是我們正因其有危險而愛它,唯有弱者才被打發走毫無風險的道路。但是你得永遠記住我經常對你說的話:我們的目標是正確認識矛盾對立,首先當然是看作矛盾,然而接著要視為一個統一體的相對極。這也就是玻璃球遊戲的特點。具有藝術稟賦的人之所以喜愛玻璃球遊戲,是因為他們能夠從中獲得即興想象的機會。——某些嚴謹的科學家,甚至一些音樂家卻輕視這種遊戲,是因為他們認為它缺乏每一種科學專業都能夠達到的嚴謹程度。好啦,你將會遇上這類矛盾對立,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將會發現它們都是主觀的對立物,而不是客觀的事實。

    例如一位愛幻想的藝術家,他避開純數學或者邏輯學,並非因為他對它們已多少了解和有什麼發言權,而是因為他天生喜愛某些別的東西。你可以認為這種天生而強烈的愛憎本能乃是小人物的特徵,現實生活中的大人物和卓越人物都沒有這類強烈的感情。我輩芸芸眾生,都只是一個平常人,在人世間都只是一次嘗試,一段中途旅程而已。而每個人即使僅僅處於中途,那裡也依然存在和諧完美,他應該努力達到中心,而不是隻在邊緣打轉。請你不要忘記:一個人能夠既是嚴謹的邏輯學家或者語法學家,同時又是充滿幻想和音樂感的人。一個人也能夠既是音樂家或者玻璃球遊戲者,同時又完全精通一切規則與秩序。我們的目標是要培養這樣的人,要成為這樣的人,他不論在哪一天,不論和哪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交流他研習過的科學或藝術問題。他能夠把最清澈透明的邏輯理論灌注人玻璃球遊戲之中,也能夠讓語法學富於創造性的幻想氣息。我們應當努力成為這樣的人,我們應當具備這樣的能力,隨時隨地都能夠承擔另一種崗位的任務,而不會讓自己因不堪承受壓力而困惑慌亂。“

    “我想我已經聽懂了,”克乃西特說。“具有如此強烈愛憎感情的人,是否只是那些天性熱情的人,而其他人則比較冷靜比較溫和?”

    “這話聽起來正確,其實不然,”音樂大師笑著說。“對事事都熱心,又想把一切都做好,這就需要大量的精神力量、勇氣和熱情,少一點兒就不成。你所說的熱情其實不是精神力量,而是靈魂與外在世界摩擦而生的力量。凡是你所謂的熱情佔統治地位之處,與其說是存在著大量渴望和雄心,倒不如說是把它們導向了自我孤立的錯誤目標,並因而形成了緊張壓抑的時代氣氛。同時,凡是竭盡全力趨向中心的人,凡是努力趨向真實的存在、趨向完善境界的人,外表看來總比熱情者要平靜得多,因為人們並不總能看見他們灼熱的火焰,舉例說吧,他在辯論時決不會高聲喊叫,也不會揮舞臂膀。但是我可以對你保證,他是熾熱的、是在燃燒的!”

    “啊,能讓人們瞭解該多麼好廣克乃西特不勝感慨。”倘若有一種人人都信仰的學說該多好啊!現在一切都互相矛盾,一切都自行其道,有什麼是確實可靠的呢。

    事事既可以這麼解釋,又可以反過來那麼解釋。人們能夠把整個世界的發展歷史說成是發展和進步,也同樣能夠將之敘述為一無所是的墮落和荒謬。難道真的沒有真理嗎?難道不存在真正純正而有效的學說嗎?“

    音樂大師還從未聽見他用如此激烈的口吻講話,默默走了一段路後,才回答道:“真理是有的,我的孩子。但是你所渴望的‘學說’,那種絕對的、完善的、讓人充滿智慧的學說卻是沒有的。我的朋友,你也不應該去渴求一種完善的學說,而應該渴求讓你自己完善無瑕。神性在你自己心中,而不在任何概念和書本里。真理是體驗而得的,真理無法傳授。約瑟夫·克乃西特,讓你自己在鬥爭中領悟吧,我不妨說事實上已經開始了。”

    約瑟夫這幾天總算有機會親眼目睹自己敬愛的師長的日常生活與工作,十分欽佩,儘管他僅能見到大師每日完成事務中的極小部分。而最主要的是音樂大師贏得了他的心,因為大師邀請他,照顧他,因為這位工作如此繁忙、又常常看上去如此疲倦的人還為他抽出一個鐘點又一個鐘點,何況還不單單是時間呢!大師指點他的靜修入門課程竟讓他獲得如此深刻和持久的印象——事實如此,這是他後來作出的判斷——,並非通過傳授某種特殊的高級技巧,而只在於大師的為人和他的示範作用。儘管克乃西特後來的老師們,在他下一年的靜修課程中,給予了更多的指導,更精確的闡釋,更嚴格的控制,也提出了更多的問題,作了更多的糾正,但音樂大師對這位青年的影響力卻是最牢固的,他講解得很少,往往只是確定主題後便開始示範演奏。克乃西特觀察到,他的老師如何常常顯得又蒼老又疲倦,然而,在略一閉眼潛心內視之後,如何再度顯得又沉穩、又快活、又親切、又生氣勃勃。克乃西特十分折服於這種走向內在靈魂泉源的道路,這種自騷動至平靜的道路。關於這一切,克乃西特都是在這一次或那一次短暫散步或者用餐時隨便談話中零零星星聽到的。

    我們知道,大師當年也曾對如何進行玻璃球遊戲為克乃西特講過若干出色的指示性言語,可惜什麼也未能流傳下來。克乃西特還難以忘懷,主人如何盡心盡力照顧了約瑟夫的同伴,以減少那孩子附屬品的感覺。老人似乎什麼都想到了。

    在蒙特坡短暫逗留期間,受了三次靜修教育,旁聽了一次指揮課,與音樂大師的幾次談話,對克乃西特具有不可估量的影響。毫無疑問,音樂大師為克乃西特的短暫學習取得效果選擇了最有利的時刻。此次邀請的主要目的如他所述乃是指點克乃西特從內心掌握靜修的人門課程,但是邀請本身也具有同樣的重要性,這一殊遇也正是老師對他極為關心、期望甚高的表示,這使克乃西特的感召體驗進入了第二個階段。人們已恩准他一窺宗教團體最高當局的內情。最高當局十二位大師中的任何一位召見和接近畢業生中的某個學生,其意義絕不限於個人好感。身為大師,一言一行,總不止是個人私事。

    臨行前,兩個男孩都得到了小禮品,約瑟夫得到的是一冊兩部巴赫合唱序曲總譜,同伴是一冊袖珍本荷拉斯集子。音樂大師與克乃西特握手分別時對他說道:“過幾天你就會知道自己分配在哪個學校了。我去文希霍茲的次數較多,很少去高級學校,但是我們肯定會在那裡再見面的,只要我身體仍然健康。如果你願意,不妨每年寫一封信給我,特別是談談你學習音樂的進程。我不會阻止你批評你的老師,我對這種事情是不在乎的。無數工作等著你去做,我希望你能經受住考驗。我們卡斯塔里人應該不僅僅是一個出類拔萃者,首先應該是一個嚴謹的團體。一座建築,其中的每一塊磚頭唯有在整體中才具有自己的意義。離開了整體便無路可走。因而一個人上升得越高,承擔的職務越重要,自由反倒越來越少,而責任越來越多。再見吧,我的青年朋友。你能在此逗留,真讓我感到愉快。”

    兩個孩子踏上了歸途,途中比來時更加快活,談話也更多。生活在另一種情景和氣氛中,接觸的是不同環境的人,短短兩天就使他們完全鬆弛了,對於艾希霍茲和即將來臨的離別之惆悵感也變得淡薄了,反倒更加嚮往變化嚮往未來。他們在林中歇腳處,在蒙特坡某個陡峭的峽谷,都曾從衣袋裡取出木笛用雙聲部吹奏幾首民歌。當他們再度登上那座可以遠眺艾希霍茲全景的峰頂,俯視學校的建築和那些大樹時,兩人都覺得上次在這裡的談話似乎已是遙遠的過去了。一切事物都有了一種全新的面貌。他們對此保持沉默,只對自己當時的感情和言論有點兒羞愧,事過境遷,已經全然毫無意義。

    他們回到艾希霍茲次日便得知了自己的去處。克乃西特分配去華爾採爾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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