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幾年後,我被我自己的話不幸言中。
父親走得非常突然。
那天夜裡,我一夜沒睡,在醫院靠海邊那間單身宿舍裡整整寫了一夜。那是我第一個中篇小說,以父親為原型。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也是以父親為原型,寫了一個從戎一生的老軍人面臨離休時的心態。小說發表後姐姐來信說:“你的小說對爸爸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和安慰。”
父親一生仕途不順,開頭還好,不到四十歲時第一次授銜,就是兩槓四星,大校。那會兒,為了父親我多自豪啊。同時,內心深處又那樣熱烈地希望父親能“再升一升”,再升一升就是少將,將軍,我崇拜將軍!對一個生在軍營長在軍營的小孩子來說,軍銜就是她用來衡量父輩成就和榮譽的唯一可見的標誌。但是父親再也沒升,“文革”開始後,一切都偏離了原先可能的軌道。先是被降職,後來復職,去了軍區轄區內最窮的一個地方任軍分區司令。父親是乘一輛北京吉普去赴的任,途經我們部隊駐地,頭一天我乘船出島等候他們。北京吉普風塵僕僕開來,在我面前停住,車上母親和父親一起。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永遠和父親一起,不管父親是升是降,是去繁華都市還是窮鄉僻壤。那次我和父母在一起待了半個小時,說的什麼都忘記了,不能忘記的是他們當時的狀態和神情。父親滿臉長途跋涉的塵土,仍遮不住由裡向外滲透著的一種光輝,沉靜,堅定,激奮,昂揚。母親臉上的神情就是父親心情的鏡子,或是父親心情的一種比較通俗的詮釋:笑眯眯的。決不會單單因為官復原職,從大軍區機關、正規軍平調到地方部隊,算什麼官復原職?但那終究是一方相對獨立的領域,他終究是要去那方領域裡當一把手,就好比農民渴望自己的一塊土地,一個軍官,渴望的不就是一個指揮權嗎?儘管那裡窮,偏僻,他不在乎!我想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我隱約懂得了一點父親,懂得了一點男人。但是,父親的仕途到此為止,幾年後,他被免去司令員職務,為該軍分區的顧問,顧問即離休的緩期執行,父親面臨著人生的重大轉折。那段日子,是我們家最陰暗的一段日子,父親被降職時都不曾有過。母親和我們姐妹之間的通信往來中,充滿了擔心憂慮。我在寫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時,把這一切寫了進去:
可是,明顯消瘦的爸爸並不因此多吃一點。每次晚飯後他總是默默站在院子裡,仰望著天空飄浮的雲彩。陣風掀起他灰白了的頭髮,他一動不動,顯得那樣蒼老孤獨。以前,媽媽總嫌他不知著家,現在,他在家的時間實在太多了;以前,家裡的客人往來不斷,尤其到節假日,簡直讓人心煩,電話也總是跟著爸爸追,睡覺都不得安寧。現在,家裡實在太靜了,因為已沒有什麼事再需要他,生命的主要部分已經結束了。儘管爸爸從沒有在我們面前抱怨過一句,但從他日見衰老的臉上來看,這樣下去,簡直要他的命。
寫這個東西的時候我二十多歲,不論年齡性別還是閱歷,都無法準確揣摸出一個經歷坎坷、五十多歲男人的切實心境,我只能白描;到不能白描時,作者非得出來說話時,在小說的結尾處,我給小說中的主人公安排了一個出路,讓他寫回憶錄。小說發表後不久,父親就離休了。一次我回家探親,就說爸爸你真的可以寫回憶錄嘛,要不,我來做你的助手?記得當時父親笑了,沒說話;我固執地要他說。他說:寫回憶錄,是需要一定職務的。心“嗵”地在胸腔裡一跳,震得耳朵裡一陣轟轟,我不敢再看父親。這個事實我是知道的呀,這不是規定,是規律,規律比規定更無情更不可抗拒:誰會對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的回憶錄感興趣呢?你自己覺著風風雨雨曲折坎坷可人家要看的是經歷了那一切之後的成就,看那面插上了頂峰的勝利旗幟,所謂名將名人明星。以前我們從來不跟父親談論這些,迴避,像好心的家人迴避跟病人談論他不可治癒的疾病。而今,父親自己坦然說出。面對父親我檢視自己:對於小說中的父親,我安排他寫回憶錄憑的是想當然是不假思索是一種偷懶;對於小說外的父親,我得承認,我這樣說純是為了安慰,帶著年輕人的粗疏和不負責任。就是那一次,我對我自己和父親開始了以前所沒有過的剖析和審視,或者可以這樣說,我對父親的關心觀察瞭解,恰恰是從他的要離休開始。也許這只是一種巧合,是因為恰恰在他離休的時候,我長大了。
我把那次以及以後的許多經歷感受,統統寫進了夜裡剛剛完成的中篇小說裡。在這部小說的結尾處我讓主人公對他的女兒說:“我想過了,離休後,看能不能為你做一點什麼。比如找一些你需要的資料,提供一些你需要的生活。”但這再不是憑著想當然和不假思索了,生活中的父親真的就是這樣對我說的,他甚至在幹休所我們家那幢二層小樓樓上——父親離休前被調為副軍職,也算是一種補償——專為我留出了一間房子。他以平靜達觀的心態,完成了這個重大的人生交替過程。我懷著天真真摯的情感,懷著與父親交流的渴望,懷著得到父親欣賞的期待,懷著給予父親安慰和滿足的熱切,夜以繼日,改完了這部長達六七萬字的書稿,打算寫完後親自帶回家,再讓父親看——初稿他已看過——再提意見,直到他滿意為止。起床號響時我剛好寫下了最後一個句號,身心無比輕鬆地脫下棉大衣準備出操,夜裡起風了,屋裡很冷。剛下樓聽到有人叫我,說教導員讓我馬上去科裡他的辦公室。我感到奇怪,一路上做了無數的猜測,但對即將到來的,竟是一點預感沒有。
教導員告訴我,早晨,醫院接到上面的電話,我的父親於昨日晚上在軍區總院去世,死於心臟驟停。父親住院我是知道的,臀部癤腫引起輕微發燒。在跟媽媽通話時我還就此開過玩笑,說憑爸爸這樣的年齡能因一個癤子發燒,說明他機體反應能力很好,很年輕——為什麼會一點預感沒有?
教導員通知我的時候我沒有哭,我不信,我一定要親眼見到才信,可是沒有船出島,頭天夜裡海上就起了大風。我給家裡打電話,中間經過了無數總機,電話是妹妹接的,聲音很小。
我喊:“爸爸怎麼了?”
她說:“爸爸……沒有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爸爸!我要最後摸一摸爸爸的頭髮,爸爸的腦門,爸爸柔軟爽滑的大手……可是沒有船出島。各船艇在接到大風警報後就躲到了安全地帶不再出航。十級大風颳了兩天兩夜,陰雲低罩,海面墨黑,一排排巨浪咆嘯拔起頂天立地如面目可怖的黑色怪獸。太陽沒有了,月亮沒有了,星星沒有了,爸爸沒有了!大風之後是大涌,大涌兩天才停,從島裡乘船乘汽車乘火車日夜兼程到家還要兩天,於是,六天。六天裡親愛的爸爸早已化作青雲飄然飛去,去了一個為女兒所不知的遠方永生不得相見——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
我返回部隊,乘一艘軍用登陸艇進島。
正是秋季,傍晚,海上最好的季節,最好的時刻。來自八方捕撈對蝦的漁船雲集碼頭,各自開始生火做飯,支支炊煙筆直上升,上升著融化於無形,變作了海上的氤氳;海水平滑如鏡,映照出天空的臉,大紅大金大藍大紫,色彩濃重無羈奇異詭譎,美得令人心碎。從前我們常在這個時候結伴來到碼頭,在各個漁船上跳進跳出跟漁民們討價還價。不要魚,不要蝦,只要螃蟹。魚和蝦水產收購,漁民們賣給我們時就不會便宜多少。螃蟹水產不要,冰凍了沒人敢吃,活著運出去當時沒這個條件。水產不收購的漁民們就會賣得便宜,最便宜時我曾跟他們講價講到螃蟹七分錢一斤。回到宿舍,點上小煤油爐,將螃蟹用臉盆煮,上面扣一只臉盆做蓋。隨著水溫上升,螃蟹將臉盆抓得咔咔作響,需要人將上面的臉盆緊緊按住。煮好了,就著盆吃,另一隻盆吐皮兒用,兩三個人一晚上就能吃出一臉盆的皮兒。
那時候的我父母雙全,幸福得像個傻子。
“是韓護士吧?”我回頭,一個士兵,看著面熟,大概是在我們科住過院的病號。我對他笑笑,不知姓什麼,就不叫。“韓護士幹什麼去了?”
“探家。”
“家裡都好吧?”
“好。”
“小韓!”又有人叫。是曲幹事,宣傳處的頭號筆桿子,戴一副白邊眼鏡,脖子奇長,按身高應該穿一號軍裝,實際上才穿三號就剛剛好。“小韓,最近又有什麼大作?”
9
“哪有。沒有。”
“給你提供個素材?”
接著他便說了起來,是一個有關領導的諷刺笑話,還沒說完自己率先笑成了一團。此類笑話我聽過無數,這是其中比較拙劣的一個。但我也跟著笑,拼命笑,笑得直咳,大笑中恍惚聽到又有人叫我,心裡禁不住一陣厭煩。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我累了。可惜我們醫院是島上唯一的醫院,認識我們的人必然多我必須接受折磨。但這回這人對我的稱呼跟別人不同,既不是“韓護士”也不是“小韓”,他叫我:韓琳。
是姜士安。站在離我不遠處的船舷邊。一認出是他,淚水奪眶湧出。我從護訓隊分回島裡醫院時他已調走了,這是我們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面。我迎著他走去,淚水在臉上狂奔。他向我伸出了雙臂,倏然間,又縮了回去,兩隻手因不能作為而不停地摩擦,發出刷刷的聲響。
“韓琳,怎麼啦?……韓琳,你別哭啊!……說,怎麼啦?別哭,別哭啊!”他連連發問,擔憂,焦慮,焦灼。
我深深吸口氣正待說時,一個人從我身後閃了出來,衝他叫了聲“姜營長”,姜士安回叫那人“高參謀”。高參謀道:“前天打電話找你,你們營文書說你回家了,老婆生孩子,男孩兒女孩兒?”
“有男有女。”
“雙棒兒?”
“雙棒兒。”
他有孩子了?他結婚了!就是說,他不再是一個人了他有他自己的家了他已不再是我的同類!奔騰不止的淚水剎那間止住迅速乾涸。他和高參謀說話。我掉頭看船後的大海。大海被船身犁開了一個巨大的銳角,雪白的浪花在船邊翻卷,跳躍,時而飛濺上甲板,刷,從甲板上流過,復返歸大海,帶著無數的泡沫。
高參謀終於走開,姜士安得以轉臉向我,沒容他開口我便問他:“你結婚了?”
“啊。”他看著我的臉,急急道,“這事我告訴過你呀,一開始的時候。”
“一開始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你在護訓隊的時候,我給你寫過信,那年的五一節。”
“噢,對。”我點點頭,衝他笑笑。然後不論他怎麼問我剛才怎麼了,我都不說,直到我下船,直到那船載著他繼續向大海深處駛去……
晚上,我從床底下拉出了我用來盛信的紙盒子,找到了他說的那封信,褚黃色的信封,蓋著三角形的軍郵戳。我把信抽出,打開來,看,一字一字。在信的最後他說:“我爺爺給我定了個對象,家裡沒有女人照顧,不方便。他讓我回家看看,如都同意,就結婚,就可以讓女方來家裡住了。不回去是說不過去的,但我不想同意這事,不知你有什麼意見,請速回信。”
我慢慢地把信合上,裝好,收起,懷著一種“永別了”的心情。
門外響起了嘭嘭的敲門聲,鄰居家男人回來了,我以為他在家就把門給插上了。女鄰居故意抻了好一會兒後才去開門,這時我就知道我完了,至少前半夜別想睡了,每次夜半敲門聲都是吵架的前奏曲。他們吵架不關房門,敞開了吵;往好裡寬裡想,人家是拿我不當外人兒。
“說是去一會兒去一會兒,你那‘一會兒’到底是多長?”
“那你讓我在家幹嗎,陪你看電視劇?”
“陪我看電視劇又怎麼了?咱倆談戀愛的時候——”
“戀愛是戀愛,要不就不會有戀愛、結婚這些不同的詞兒……”
“明白了。結了婚麻將就比老婆重要。”
“操!這日子真他媽不能過了!”
“你才知道?離婚——拿錢來吧!”
“憑什麼?!”
“你在外面玩兒個雞還得給錢呢是吧?”
“你是雞嗎你要承認你是雞我就給錢!”
我躺在熱成一團的夜暗裡靜靜地聽著我的鄰居高一聲低一聲地吵,那段日子,我經常思考的一個問題就是,造物主能讓人把眼睛閉上為什麼就不能讓人把耳朵閉上呢?
每次我都是這樣忍,從不抗議從不說。既過日子就得吵架,人家並不過分。況且他們也是無奈,他們心裡煩我的程度,肯定不亞於我煩他們。否則,女鄰居怎會那樣積極地為我張羅對象?就像我一個好心的孃家人,生怕我老在了家裡。她給我找的對象不管別的方面怎麼千差萬別,有一點相同,都有房兒,一結婚就能立馬把我接了走。看著她這樣操心忙碌我心裡很是不忍,很想跟她說你即使把我嫁出去了單位也不一定就把這房子給你,你跟別人合住一套房子的主要障礙並不在我。終是沒說:人家口口聲聲可是說為我著想,我根據什麼就能說別人是為了自己了呢?兩家關係已然緊張得只剩下了這一層窗戶紙兒遮著,真捅破了,還得在一個房頂下圈著,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那日子才真是他媽的不能過了。
不結婚真的是不行了,為自己,為他人,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腦子裡慢慢又浮出了那套兩室一廳的獨門居室。若真的能擁有這樣一套房子,就算擁有了家的一半了。那套房子的主人,那個男人,就是女鄰居給介紹的,是北京軍區的一個參謀,有權力調動車。那年頭能認識一個能調動車的人是非常實惠的事,女鄰居家的雙缸洗衣機,就是那人找車幫著拉回來的。他唯一的缺陷是離過婚,可是,照女鄰居話裡話外透露出的意思,這缺陷對於一般人來說是缺陷,但對於我這樣的大齡女青年來說,得算旗鼓相當半斤八兩了。這很有些傷害我原本就很脆弱的自尊心,於是我說,我沒興趣,聞此女鄰居一下子急了。
“面都沒見呢怎麼就沒興趣?!”
“大致你都說了……”
“具體還沒說呢!那人特愛學習,菸酒糖茶一律不沾,唯一的愛好是看書,我去過他家,一張床上半鋪書,跟毛主席似的!”
“看書不是目的……”我咕嚕著。我熟悉的父輩在他這個歲數大都已做到了軍區二級部部長以上。但我沒說,怕自己顯得庸俗。
“但總是優點!”
不一定。二十歲時是優點,四十歲時依然只有這個優點那就是缺點了,一切都有條件。“愛看書”在年輕人那裡是一張可能兌換的支票,在中年人那裡,就應當是已然兌換完畢的現金,如果一個人到了老年還是一事無成,縱然學富十車不也跟廢物一樣嗎?
第一次見面是在公園,女鄰居陪著去的,是一個黃昏,太陽已移至西天呈現出垂暮前的全紅,風兒返過了勁來,一陣比一陣歡實,搖動起公園門口的竹叢,陣陣清爽。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天氣一好我的心情就好。心情好,做決定時就會豁達、寬厚。在女鄰居扭著脖子東張西望的時候,我心裡就想,差不多就行了,婚姻之事不可不認真,但也不可過於認真。
“嗨——”
就在這時身邊女鄰居發出一聲突兀的高叫,嚇我一跳,下意識循著她旗幟般高揚的手臂看去,迎著夕陽,一箇中等身材的陌生中年男子向我們跑步過來,綠軍褲,白上衣,雙手端在腰間,兩腮幫子上的肉卡著跑動時的步點兒,有節奏地一顫一顫……我趕緊把臉別向一邊,從心底責備自己:怎麼一看就是別人的缺點一看就是缺點?切切記住韓琳,你也不是一個美人兒!
那天,我和他在公園裡走了三十分鐘,表現得非常耐心、配合、馴順。分手前,他主動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初戰告捷。
下次見面,他開著公家的車來接的我,接我去參觀他的家。
他的家是我平凡理想中的天堂。臥室、客廳、衛生間、廚房、專職專房,令人頓生無限遐想。他去採購時我沒去,一個人留在了家裡,在各個房間裡走來走去,走進走出,時時,就倚著某間房的房門站住了,雙臂抱在胸前,久久地沉思:這屋子朝南,窗子闊大陽光燦爛,寫字檯就放在窗下吧。早晨,吃完早餐——早餐也絕不湊合,既然有著設備齊全的專門廚房,要熬粥,煎雞蛋,還要有各種的小菜——吃完早餐,泡上一杯茶,把稿紙在光線充足的寫字檯上攤開。沒有同居一處鄰居家的電視聲,開門關門聲,吵吵嚷嚷聲,樓道里永遠不斷的電話鈴聲和吆喝聲,有的,只是我的鋼筆尖在稿紙上走動的聲音,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