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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洛多尼·拉西姆,是在一九九九年,地點是倫敦柯芬園的咖啡廳。倫敦的夏天很短暫,九月的風中就頗有寒意了。那是個雨後初晴,讓人身心清爽的下午,麻雀從半空中飛下來,停在戶外深綠色的金屬桌上,並且啄食著洛多尼吃過的,不含奶油的蛋糕。洛多尼靜靜地看著它們,很久很久都不說話,一旁的我也不出言打擾,靜待他主動開口。
這時的洛多尼十分安靜,完全看不出他的精神有問題。平日裡,洛多尼的表現相當開朗,儘管說話內容時有重複,但人們會覺得那是他表現誠意的方式,他說那麼多話,也是為了讓別人愉快。因此從外表看來,實在看不出他會有憂鬱、自卑的一面。總歸一句話,平日的他,是一個極平和,且和一般人的精神狀態無異的平常人。
洛多尼看膩了麻雀之後,開始談論起他記憶中的坎諾。他非常專心地說著,說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時的他已將近五十二歲了,身體非常的瘦,頭上幾乎一根黑髮也沒有。他說小時候他住的村子裡,有個叫做坎諾的廢棄城堡,那時他常常獨自前去那個廢墟喂麻雀和鴿子,並且看著它們吃東西,經常一看就是大半天,一點也不覺得厭煩。他說他很喜歡那種平靜的生活。但是在他說話的時候,我卻隱約感覺到他潛意識地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悲傷,並且想要隱藏內心的痛苦。
他似乎度過一個沒有朋友的童年。位於湖邊的那個村子,原本就是個兒童很少的村落,而他也一向獨來獨往,只與大自然為伴。因為住的地方離坎諾廢城很近,所以他每天都一個人去那裡玩,對城堡的內部結構,可說是瞭若指掌。
用瞭若指掌來形容他對坎諾的熟悉程度一點也不誇張。人們常用這句話來形容對某一事物的熟悉度,其實,人們對自己的指掌並非真的那麼瞭解,因為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手掌上,到底有多少紋路,洛多尼應該也是如此。不過,關於坎諾城,他確實幾乎無所不知,他對坎諾城的瞭解,已經超過對自己指掌的瞭解。例如坎諾城屋頂回廊的這端到那端,到底有幾個被箭射凹的窟窿?某個地方有幾塊堆疊在一起的石頭?是如何堆成的?哪塊石頭的顏色比較深?哪塊石頭上的苔蘚多?連這些細微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然而我的形容或許不很正確,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很瞭解坎諾城。至少在我們初見面之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熟悉坎諾城。事實上他也不特別在意自己是否瞭解或關心坎諾城,只是某天,他的內心突然受到一股強烈情緒的驅使,讓他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拿起鉛筆或畫筆,此後他才知道自己對坎諾城是如此熟悉。
在那股強烈情緒的驅使下,他像被追趕的羊兒,開始試著在紙上畫出種種線條。因為那強烈的情緒一再出現,於是他便一次又一次的畫,每多畫一次,畫面就更清晰一點,表現出來的繪畫技巧,也一次比一次進步,他也因此逐漸懂得使用顏料,他的畫作上,也開始有了色彩。當然,到了後來他也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麼東西,他畫的是坎諾城的石堆,並且畫得像照片一樣精準。
剛開始的時候,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麼,關於這點他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知道的。因為沒有多少人知道確實存在著坎諾城這個地方,所以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麼地方,別人就更不會知道了。後來追查到坎諾城,才又知道他所畫的景物,連細微之處也都極度精確。
他開始畫出那些令人驚訝的作品時,根本沒想過自己畫出的是實際存在的地方,當時大家也都以為那是洛多尼平空想像出的地方。但後來洛多尼說那裡是“坎諾”,某些有心人便去尋找“坎諾”這個地方,然而遍尋整個英國,卻找不到一個叫做“坎諾”的村子。
然而,他的畫作又非常有整體性。例如:他畫了好幾幅由石頭堆砌出的城堡,儘管每幅畫作的角度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但城堡的形狀,石頭的數目,卻是相同的。不僅石頭的數目相同,連堆砌組合的方式、石頭的形狀與色澤,也都一致,簡直就像從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一樣。那些畫給人的感想就是:他的腦中有一卷底片,坎諾城的各個角落,都已精準而鉅細靡遺地攝入那捲底片中,他只是透過右手,將腦中的底片顯像在畫紙上。所以,不管他畫幾幅畫,畫中的細部內容都不會有變化。
他當然不只畫坎諾城。他也畫了鐵軌、載貨的列車、平交道、田間小路、機場、教堂、消防隊、小學、湖泊、湖畔、碼頭、山丘、森林、果園和圍繞著果園的柵欄,這些畫作加起來有數十幅之多。不過,不管怎麼看這些畫,都會覺得他畫的是相同地區的不同景緻。他畫的是坎諾城所在的村子,是那個不知位於何處的村子裡的各處風景。有趣的是,那個村子以外的風景,他一幅也沒有畫過。
他的畫作裡,也有雪景。由這點看來,如果說他畫的是確實存在的地方,那表示那個村子的附近有湖泊,而且是一個冬天會下雪的地方。可是,全英國符合這些條件的地方很多,卻沒有一個地方叫坎諾。所以,某些對這點窮追不捨的人難免會想:或許坎諾不在英國,而是英國以外的地方。然而洛多尼·拉西姆卻說自從懂事以來,從沒離開過英國,甚至連護照都沒有申請過。一個人不可能那麼正確地畫出自己未曾見過的地方,可是,洛多尼過去所待過的地方,都不存在上述的景觀。洛多尼十二歲以後,就一直住在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療養院裡,至於離開蒙拓斯後,他就一直住在倫敦。
世上確實有許多奇怪且難以理解的事物,我知道不少那種事。可是,雖然我看過許多精神障礙的患者,但卻是第一次看到洛多尼這樣的病例。所以當我聽說洛多尼的事後,就抱著興趣前往倫敦。基於某些理由,我去倫敦和洛多尼見面的事,是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所以沒有很多時間聽他慢慢說。
或許我該在此做些事前聲明。從外表來看,洛多尼·拉西姆給人的印象相當良好,但我並不完全相信他說的話。我見過太多殺人犯與犯罪者,他們之中也有非常聰明,而且相當有個人魅力的人。洛多尼·拉西姆或許也是那樣的人,不過,他那有些瑣碎而不流利的談話內容,稍微影響了他的個人魅力。
沒人能找到他畫中的實際地點,理由其實很簡單,因為連那些畫的作者——洛多尼自己,也不知畫中的風景究竟在哪裡。他只是從自己的畫作裡,想到了“坎諾”這個專有名詞,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個專有名詞就是地名。然而那樣的地名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洛多尼曾在一九九五年,因為olanzapine②的副作用,而陷入昏睡狀態。洛多尼離開蒙拓斯的療養中心時,醫師曾交代他必須定期到倫敦的醫院接受檢查與治療。所以,他一到倫敦之後,就定期到精神科醫院報到。彼時的他,應該是被當作新藥的實驗對象。
譯註②:為一非典型之抗精神病藥物。
當時實驗的藥物,就是後來以金普薩(Zyprexa)為名,在美國上市販賣的精神病藥物。這是治療精神分裂症或憂鬱症的藥。這種藥因為不會引起肌肉顫抖或僵硬而導致步行困難的副作用,所以當時受到各醫學學會的注目。不過,後來發現這種藥不能用在糖尿病患者或高血糖患者的身上。洛多尼沒有上述的毛病,照理說不應發生什麼問題才對,可是,也許是使用劑量不當,使他一度瀕臨病危。當時他的血糖快速上升,引發了急性糖尿病的昏睡症狀,差點就丟了性命。
度過病危狀態之後,洛多尼說他在昏睡中好像作了夢。他好像一直夢到相同的地方,並且在那個地方四處遊走,還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反覆觀看那地方的各個場所。夢裡的內容,似乎就是他畫中描繪的東西。總之,那是存在記憶中,地點不明的田園風景。
幸運的是,那次發病沒有奪走他的性命,然而他的人生卻因此而改觀。出院後一個星期左右,“那個”就出現了。他一直有側頭葉癲癇的毛病,某天他在自己的公寓中時,癲癇的毛病又發作了。那時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無法動彈,大腦卻受到某種指令,讓他不自覺地在手邊的紙上畫著線條。最初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在畫圖,只覺得自己畫了好幾條線。在無法控制的強烈情緒中,他拿起鉛筆、原子筆,在月曆背面狂亂地畫著線條,那些線條逐漸成形,看起來就像一座石頭堆砌的城堡。
自此之後,洛多尼的癲癇症狀就經常發作,而且只要一發作就什麼也不做,只知畫圖。他睡覺時也會作夢,但夢境中的地點卻老是同一個地方,因此醒來後,就會把夢裡看到的地方畫出來。從他的畫作看來,他是有繪畫天分的。然而他卻說從他懂事起,就沒有畫過畫。洛多尼是在四十八歲時,受到強烈情緒的牽引,才拿起畫筆開始作畫的。
他曾在一天內完成十幅畫,可是,畫的到底是什麼?是什麼地方的風景?他也不知道。總之,自他從服用olanzapine所導致的昏睡症狀中醒來後,洛多尼就成了畫家。
除了變成畫家外,洛多尼的生活還產生了其他變化。洛多尼從小就被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療養院收容,在療養院的兒童收容中心成長,但是,經過這次昏睡症狀後,他幾乎無法想起任何和自己有關的社會生活資料。雖然他一直有精神上的障礙,但以前他還是有自己的社會生活,然而現在卻對蒙拓斯時期以外的事情茫然不覺。他只記得自己的名字、現在居住的蘇活區公寓位置、自己是義大利餐廳的廚師,他也還記得義大利餐廳的名字和地點,此外就是坎諾的事了。至於其他的事情他都忘了,說得明確一點,是他喪失了對其他事物的興趣。
不管是電影、戲劇、音樂、讀書或舞蹈,甚至於女性,他一概變得毫無興趣。雖然他還記得義大利麵的做法,但那不是基於興趣,而是基於生活上的需要,就像兩隻腳要會走路,嘴巴要會說話一樣。因此,他的外表看似喪失了記憶,其實那些記憶或許依舊保存在腦中,只是沒有被喚醒而已。他喪失的,或許是喚醒記憶的意願。
我不知道他的原始病名到底是什麼,只知道“側頭葉癲癇”這個病名不能完全說明他的病症。我知道他少年時經常發燒,還差點因此死亡。那時他的身體太瘦弱,精神狀態陷入不穩定的時候,講話會有口齒不清的情形;還有,他有低血清素、高胰島素和血糖太低的毛病。不過,以上那些症狀,並不能說明他是精神病或瘋子。
他小學一畢業,就被送到療養中心。不過,人們送他去療養中心的原因,似乎不完全是因為他的病,而是因為養育他的母親在那時過世了。他好像是被鄰人送去療養中心的。據說他小學時就有言行異常的問題,所以才會被鄰人送去療養中心。不過,他的言行究竟有何異狀?我不是很清楚。至於他的父親,他一直都沒有父親。
他會畫圖之後的頭幾年,沒有人認同他的繪畫能力,也沒有人因為相信畫中的風景確有出處,而特意尋找畫中的地點。不過,這和他沒有開過畫展,沒有多少人看過他的畫也有關係。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的畫裡有時會出現奇怪的“東西”。
那個“東西”就是有著紅色肌膚、裸著上半身的巨人。這個巨人有時站在水中,有時走在村裡的小路或高原上。巨人的高度大概有兩層樓高,是一般人身高的好幾倍。因為這樣的巨人不存在現實中,所以這世上應該也沒有那個村子吧。
洛多尼只畫那個不知在何處的村子,和在村裡走動的巨人。此外的事物他一概不畫。對於抱著畫布去泰晤士河畔寫生這種事,更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當然也沒有興趣畫花瓶、玫瑰、水果或裸女等題材。
一股像是甜蜜的渴求,又像要燃燒般的焦躁感,經常驅使他坐在畫布前,叫他揮動畫筆。這股驅動他作畫的力量,有時激烈得只能用衝動來形容。在這種衝動的力量下,他連吃東西,或與人說話的興趣都沒有。這種時候,拿起畫筆,在畫布上畫下只有自己相信的坎諾風景,似乎就成了他生存的最大意義。他畫的東西除了他所說的坎諾風景外,就是在那些風景中走動的巨人。這些就是他的全部作品了。不作畫的時候,他除了去工作的餐廳當廚師外,就真的什麼也不做,只是獨自安靜地待在房間裡。
2
洛多尼將一幅自己畫的坎諾風景,送給倫敦的主治醫生。他告訴醫生,那是他在自己的公寓內完成的畫時,醫生表示很感興趣。不過,醫生感興趣的,恐怕不是洛多尼的藝術天賦,而是病人從昏睡中甦醒後的表現,或是病人透過昏睡的狀態,獲得什麼新的能力吧!那時的洛多尼被洪水般的影像追趕著,每天從早畫到晚,幾乎無法放下畫筆。
接著,醫生開始注意到洛多尼的畫裡,似乎隱藏著某種重大意涵。於是醫生便和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療養院聯絡,想看洛多尼三十八年前剛進療養院時的檔案。不過,那麼久之前的東西,早就被銷燬了,連當時的主治醫生也已亡故。然而醫生並不氣餒,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找到了知道當年洛多尼住進療養院的人,並且探聽到洛多尼小時候住在蘇格蘭的小村迪蒙西。洛多尼本人已經忘記這些事了,不過,他確實是在六歲時搬到迪蒙西,並且一直住在迪蒙西,直到十二歲時被送到療養院為止。
醫生還去了洛多尼的公寓,參觀洛多尼的作品,並把所有作品都拍攝下來,然後拿著照片去蘇格蘭。一九九七年,醫生走訪了尼斯湖畔的小村迪蒙西,來到洛多尼畫筆下的廢城面前。眼前的景物讓醫生非常訝異,因為這座城堡的樣子,和洛多尼畫出來的一模一樣。
實在太令人驚訝了。坎諾城中石頭堆砌的情況,不論是石頭間的咬合,或是每顆石頭的大小、顏色、汙損的狀況、數目及拱門的形狀,都和洛多尼畫裡的描述一致,連城牆下某座小墳,以及墳墓上的碑文,也和洛多尼的畫一樣。洛多尼的畫中世界應該是確實存在這個地球上的。
還有,這座城堡的名字叫坎諾,而迪蒙西村從前並不叫迪蒙西,而叫做坎諾,所以說坎諾是迪蒙西村的舊名。不過,舊名是十八世紀以前使用的,因此即使是村裡的老人,也沒幾個知道這名字。然而當時只是個小孩的洛多尼,為何會知道這個博物館級的地名呢?而他能夠畫出彷彿檔案照般的精細畫作,更是令人不解。
這位醫生手裡拿著洛多尼畫作的照片,在迪蒙西村四處走動、觀看,然後一再發現令人驚訝的事情。廢墟般的城堡只是洛多尼的牛刀小試,迪蒙西的消防隊、教堂、小學、機場、鐵路、尼斯湖、碼頭、森林、山丘及村子裡的許多場景,都和洛多尼畫的一樣。也就是說,洛多尼是把現實的場景,原封不動地抄在畫布上了。這讓醫生咋舌不已。在洛多尼記憶深處的迪蒙西村各處景觀,比相機拍下的照片更為準確,並且有如雕在石頭上般,被長期保存下來了。在洛多尼腦海中的迪蒙西村景象,應該是四十年前的風景。
還有個不可思議之處。醫生遍訪村人之後,發現村民根本不記得以前有個十二歲時離開村子,名叫洛多尼·拉西姆的少年。這裡是個寂寥的村子,人口流動並不頻繁,村人大多互相認識,卻沒有人記得洛多尼·拉西姆這個少年,也不記得和少年有關的親人。
至於洛多尼畫中的巨人,更是無人知曉,所以根本沒有辦法從迪蒙西村得到這方面的資料。給村人看洛多尼的畫作照片時,村人都說完全沒看過那樣的巨人,而且,這個村子以前也沒有和巨人有關的傳說。
醫生回到倫敦後,就把自己在迪蒙西村的見聞,拿來問洛多尼。結果洛多尼對自己的親人也完全沒有記憶。他不記得自己的父母是怎樣的人,也說不出他們的親子關係如何。還有,問他是否記得村子裡有哪些人時,他也完全答不出來,更不記得他住在村裡時,曾經和誰有過往來。對洛多尼而言,迪蒙西村是座空城,他只記得那裡的建築物和風景。只是,那個村子裡的景物像龍捲風一樣席捲而來,撼動著他的肩膀,要他不停地把那裡的景物畫出來。
那時的他便像被魔神附體般,只知在畫布上作畫,周圍的其他事物都像八卦雜誌上的照片一樣模模糊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腦海中迪蒙西村的景象。他眼前的村中某個角落,出現了巨人的身影,他會因為想趕快畫下那情景而焦慮不安。於是,在餐廳上班時,他會因為焦急地想畫下腦中的景象,而丟下還沒有煮完的義大利麵,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也會在上班途中突然下車回家畫圖。因為走路時也想著畫圖的事,好幾次還差點被車子撞到。
出現在他腦中的幻影,似乎不是靜止的畫面,而是會隨著站立的位置而改變的影像,這讓他愈來愈沉迷於繪畫世界中。對他而言,繪畫是種宗教體驗,雖辛苦卻又讓人渾然忘我。在畫圖時,他的精神總是異常激動又褊狹,好像能直接感受到神與宇宙的存在。對他而言,繪畫是信仰,也是哲學,他的繪畫藝術應是這兩者混合的成果。不過,他並不在意自己從事的是不是藝術創作,因為他會這樣畫圖,應該和側頭葉癲癇這個毛病有關係。
醫生將自己前往蘇格蘭調查病患故鄉的結果,寫成專題論文後,引起相當大的迴響,於是洛多尼·拉西姆也以“描繪記憶的畫家”之姿,開始受到世人矚目。因為他的作品得到不錯的評價,所以《每日快報》(DailyExpress)刊登了作品的照片,還寫了一篇小小的報導。就這樣,畫商也開始對他的作品產生興趣,還去看了他的畫。這表示洛多尼的畫可以變成錢了。畫商還為他擬定計劃,做了一個劃時代的展覽。
畫商先是在洛多尼的住處挑了幾張自己喜歡的畫,接著就聘請熟識的職業攝影家,去畫中風景所在的迪蒙西,拍攝與洛多尼所畫的畫面角度相同的風景,然後放大那些風景照片。畫商計劃的,就是把照片與畫作並列的展覽。這個將洛多尼記憶中的風景,與實際風景並列的洛多尼個展地點,就是柯芬園。
“奇特的記憶畫家洛多尼·拉西姆”被大肆宣傳,他所畫的風景畫和攝影師拍下的同一地點風景照,被並列在一起,呈現於觀眾面前。兩者的畫面完全相同,讓觀眾嘖嘖稱奇。洛多尼·拉西姆自從年少時離開迪蒙西村之後,就不曾再回去,但是迪蒙西這個小村莊裡的景物,卻像燒烙的印記一樣留在他的腦子裡,所以雖然歷經了四十年,但他畫出的迪蒙西村,似乎比攝影師拍出的照片,更能正確呈現迪蒙西村的景物。所以說,用“記憶力的天才”來形容他,絕非誇張之詞,而是陳述事實。
這次成功的展覽,讓洛多尼旋即成為倫敦精神科醫生和藝術家們注意的對象。後來又經電視臺的播報,連一般人也知道洛多尼這個人了。可是,因為洛多尼除了風景以外,對別的事物一概沒有記憶,他的個性又相當內向,採訪總是很難順利進行。起初大家對他有興趣,是因為他是精神病患,但開始有人購買他的畫作之後,他也就被當作藝術家來看待了。總之,社會大眾總是喜歡精神有點障礙的藝術家。
靠著賣畫,只要不奢侈,洛多尼即使不去義大利餐廳當廚師,日子也過得下去了;而餐廳方面,則因為走了個反覆無常的廚師而暗自慶幸。我與洛多尼的第一次見面,正是他剛開始靠賣畫維生之時。
那時他正好又在柯芬園舉辦小規模的畫展,所以人也在柯芬園的畫廊裡。洛多尼受到大眾注意後,成為許多畫廊為了招徠客人而競相邀請開個展的對象,所以突然變成了大忙人,要見他一面並不容易。可是我有他的主治醫生寫的介紹信,因此順利地見到了他。因為已經開過幾次個展,此時的他似乎已將開畫展視為無聊的俗事,所以接到我的邀約後,他很高興地請我喝咖啡。
洛多尼的精神科主治醫生名叫華吉爾,他根據自己的研究,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洛多尼對童年時代的記憶,是一種“知識”。沒錯,的的確確可以用“知識”來形容,因為他所訴說屬於自己的過去,並沒有真實感。屬於他的真實過去,已被遺忘之蓋遮住了,而遺忘之蓋的上方,則是別人給予的知識性回憶。至於被遺忘之蓋隔開的上下內容是否相同?洛多尼本身並不瞭解。
對專門研究腦部疾病的人而言,洛多尼自然是個病患,可是,誰也不會用輕蔑的眼光來看待他。他以非常友善的態度來見我,一點也看不出他的精神狀態與眾不同。他沒有一般精神病患特有的古怪態度,雖然沉默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讓氣氛變得很尷尬,可是一旦打開話匣子後,就讓人覺得他似乎生怕讓談話對象覺得無聊,而努力地說話。
在說話時,他顯得開朗而且活潑。一個人活到五十二歲,多少都會有人生上的煩惱才對,但是,他表現出的態度,卻好像從來不知煩惱為何物。他的話題總是繞著蘇格蘭的迪蒙西村,從迪蒙西村談起,又以迪蒙西村結束話題。他說得非常熱切,而且長篇大論地述說那村子是個如何美好的地方。
和我見面時,他還帶著一本印刷精美的彩色畫冊,畫冊裡全是他的作品。他打開畫冊,指著自己畫的教堂,說:我常在這個教堂裡玩,神父常在教堂後面的宿舍窗邊洗襪子。又說:我小時候很調皮,去那裡玩時,常把年輕的神父惹毛,為了要處罰我,便追著我跑,於是我會從這個門溜出去……他很仔細地描述當時的情形。
我們談話的前三十分鐘很愉快,第一個小時覺得還好,但是說了一個半小時後,就覺得好像在被拷問般地難捱了。洛多尼的話題只有迪蒙西村,完全沒有其他的話可說。光是被神父追著跑的事情,就說了五次。而且,他的談話內容全無脈絡可循,讓人不知要怎麼接他的話才好。
根據華吉爾醫生和義大利餐廳主廚的說法,洛多尼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以前他也會談論別的事情,但是自從他開始畫圖,並從主治醫生那裡得知自己孩提時代的知識,又知道畫中的地點是迪蒙西村之後,他就不再談論迪蒙西村以外的事情,而且也不再關心與迪蒙西村無關的任何事情。
為了改變氣氛,我便邀他去吃飯,我們在蘇活區的中國餐廳吃飯。用餐時,他繼續說話,說的當然還是迪蒙西村的事,並且又說了一次被神父追著跑的事情,這是第六次了。
接著我們一起搭乘地下鐵,回他住的公寓,當我們在走廊上遇到住在附近的鄰人時,他很開朗地和對方打招呼。他住在一棟由十八世紀的建築物改建的公寓,室內的設備非常簡陋,浴室裡只有淋浴的蓮蓬頭,房子的採光也不好,所以讓人覺得屋內很幽暗;還有,因為窗戶的結構並不密實,所以風會從縫隙裡鑽進來,吹動窗簾。對畫家而言,這個環境真的很不理想,就算可以忍受上述的惡劣條件,這個房間也太狹小了,如果要畫大幅的作品,就算退後到背貼著牆壁,也無法一覽畫的全景。他說:希望能儘快搬到蘇活區的藝術村去住。
他的房間裡沒有書架,幾乎看不到書本。這裡雖然沒有桌子,但是有畫架、椅子和床。這裡也有電視、錄影機和音響,不過,若是拿掉這些電器用品,那麼這裡和我曾經偶然見過的監獄個人牢房很相似。
雖然洛多尼一味地談論迪蒙西村,並且一再重複敘述同一件事情,但是好像還是得去習慣他。許多號稱專家的世界名人,其實也和我一樣,進入這個房間後,會以研究為名,想打開、翻動房間裡的各個抽屜。洛多尼說其實抽屜裡沒什麼東西,他也不太在乎自己被這樣對待,只不過他還是覺得那些大學教授好像一進入他的房間,就搖身一變成為闖空門的小偷。他一邊說難以忍受那些人的行為,卻又讓我做出相同的事。
抽屜裡有許多東西,但都是他孩提時玩過的無用之物,有人偶、玩具槍,也有漫畫、南美的小石頭、類似吉他的夏威夷四絃琴、玻璃彈珠、動物的面具等等。房間的角落,有個樣式老舊的皮箱,裡面放的是廉價的鏡子、沙漏、新舊約聖經和一些準備要丟棄的大型物品。其中好像也有幾件重要的東西,但是,現在的他完全不關心那些,還說:想要什麼就拿走也沒有關係。當我問“未完成的草圖可以給我嗎”時,他稍微想了一下之後,就說“沒有關係,拿去吧”,而不是“如果你真的喜歡我的畫,就請拿吧”,或“請好好愛護我的畫”之類的。
如果是小說家的話,或許會把眼前所見的情景,用來作為說明洛多尼現狀的材料,並以此編出一個故事。眼前的這些事物對我多多少少有些吸引力,但是我沒有編故事的時間,也不想編故事。
此時的我,注意到了幾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畫作具有某種奇妙的規律性。除了他只畫與迪蒙西村有關的事物之外,他所畫的對象還只限定在某幾個場景裡。他已經畫了上百幅的作品了,但所描繪的場景卻只限於那十幾個地點,而經常反覆畫出的,又是那十幾個地點中的五、六個。那五、六個場景反覆又反覆地出現在他的作品中。
出現次數最多的是城堡,這是一目瞭然的事實,大約有數十幅之多,其次是消防隊,隊上的消防車也出現過好幾次。他以不同角度,畫了很多幅以消防隊為題的畫,總數超過二十幅。
第三多的應該是樹木。他所畫的樹木好像都是同一棵樹。那好像是可以在聖誕節時,拿來裝飾用的刺葉桂花樹。有時只畫樹的本身,有時畫的是纏繞著年節燈飾的樹,有時則是覆蓋了白雪的樹。樹的畫大約在十幅以上,而且約有半數的畫裡,樹旁還站著巨人。
再來就是鐘塔。鐘塔其實是一座左右兩旁豎立著希臘式白色圓柱的拱門,拱門上面是三角形的磚牆,牆上嵌著一個圓形的大鐘。這個拱門好像是學校的玄關。以鐘塔為題的畫也有好幾幅,大部分的畫面裡,巨人就在這個鐘塔建築的旁邊。然後是從上空俯視同一建築屋頂的畫,那棟建築應該是學校校舍。屋頂上並列著煙囪,四、五支橘色的煙囪排列在屋頂上,這是英國風的建築。在數張校舍的風景畫裡,其中也有屋頂積雪的畫。
還有就是載貨列車的畫。火車的畫也不少,有行駛中的,也有停靠車站的。火車的背景有的是沿途風景,有的是平交道,有的是鄉下車站。所有的火車都是貨運列車,沒有載客列車。背景是沿途風景的畫面裡,還畫著和火車並行,好像在競速般的紅色巴士。這些火車畫裡,當然也有列車在雪中行走的作品。
也有幾幅有關機場的畫。機場四周是綠色的丘陵,數架漆著英國空軍徽記的復翼機,停在草地上。也有單翼機的畫,不過,這些都是小型飛機,完全沒有載客用的大型客機。接下來就是和教堂有關的畫了。有教堂正面玄關的畫、後門的畫,也有神父修補衣物的窗口附近的畫。
較讓人意外的,是畫了戰車的畫;這樣的畫竟然有五、六幅之多。畫面中戰車行駛於迪蒙西村的田間道路上,背景是森林。畫裡的戰車總是隻有一輛,不會在同一幅畫裡出現兩輛戰車,而且每幅畫裡的戰車都是同一款式。
也有以豬為題的畫。豬隻孤零零地站在迪蒙西村的田間道路上,也讓人覺得迷惑。豬隻的背景也是森林,豬不在圍欄裡,而且只有一隻。這樣的畫大概也有五、六幅吧!
當然也有描繪尼斯湖風光的畫。不過,在還不知道洛多尼所畫的地點之前,人們並不知道那就是尼斯湖。這樣的畫也有幾幅。霧靄籠罩著湖的北面,湖的後方就是森林。另外有雨水落在湖面的畫,也有雪花飄落湖面的畫。有小船停泊在碼頭的畫,也有湖濱和船的畫。有巨人半身露出水面的畫,也有隻露出頭部的畫。
然後是鋪著紅磚的廣場。這個廣場的形狀與眾不同,不但是長方形,而且還是細長形的。廣場四周有小路,供四方民眾前來廣場集合。廣場的畫也有好幾幅。
不知為何,洛多尼的畫裡竟然也有大象。大象出現的地點應該是迪蒙西村的丘陵地。丘陵地上滿是枯黃的樹葉。畫裡大象不是成群出現,只有孤零零的一隻。大象的畫不多,大約是三幅。
還有老虎。老虎也出現在迪蒙西村的田園風景中,而且也是單獨一隻,沒有同伴。老虎的畫也是三幅。此外還有天文望遠鏡的畫、黑狗的畫、果園、眺望遠景的畫。這些畫都是隻有一幅。
畫的數量很多,超過百幅,但題材卻很有限。在戰車、豬、象、老虎、森林、黑狗、望遠鏡等題材的畫中,以戰車和豬為題材的畫數量較多,其他題材的畫數量較少,大都只有一幅。除了上述的題材外,洛多尼反覆的畫著城堡、刺葉桂花樹、鐘塔、消防隊、火車、機場、教堂、湖泊、鋪著紅磚的廣場。畫作的所有場景都在迪蒙西村。上述的這些與眾不同的特點,確實引人注意。
我拿這個問題問洛多尼,為什麼作畫的對象只有這些。結果我得到的答案一如預期,他說他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他是因為腦部接收到強制性訊息,讓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畫筆,畫下被強硬灌進腦海裡的風景。他會畫圖的原因只基於此,沒有其他理由了。這是天意,是從某天開始,老天突然交給他的使命。
接著我問為什麼會畫豬、虎和大象?迪蒙西村有那些動物嗎?迪蒙西村有動物園嗎?
關於這個問題,他的答案先是搖頭,然後說不知道,說他只是把浮現眼前的幻象畫出來而已。據我事後的調查,迪蒙西村附近並無動物園。
我還問了和巨人有關的問題。雖然明知他的答案也是“不知道”,但我還是問了。當我問他:“巨人也是浮現在眼前的幻象嗎?”他說:“是的。”可是,他又加了一句話:“聖經裡也有巨人。”這句話讓我嚇了一跳,因為在我的記憶中,聖經裡並沒有那樣的怪物。
3
兩年後,我再度去見洛多尼,地點是寬闊無人的街區上。因為周圍太安靜了,反而會聽到不知從哪兒傳出的細微聲音。洛多尼將這個街區的某間倉庫改建成工作室。音響和電爐都放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古典音樂自音響裡流洩出來,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
這時的他已經相當有名了,某個地方的紀念館裡,還擺放了他的半身石膏像。他愉快地笑著告訴我,他現在的工作室和製作石膏像的工作室很像。他一面聽著音響裡流出的舒曼的曲子,一面還是畫著他意識裡迪蒙西村的坎諾城。他的畫架前一張照片或明信片也沒有,也就是說,他畫的不是眼前之物,他畫的是腦中的風景。
不過,那天我覺得畫架上的畫有點奇怪。那幅畫畫的是鐘塔,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幅畫裡出現以前的鐘塔畫裡所沒有的東西——鐘塔上方,有張女性的臉。以現代人的觀點來說,這種充滿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畫,其實不算什麼。可是洛多尼以前的畫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正常人類的臉,現在竟然畫了一張女人的臉,當然會讓我覺得奇怪。我不自覺地盯著畫看,覺得他的精神深處,恐怕又發生變化了。
女人臉孔的下面就是屋頂,看不到她身體的其他部位,因此這張女人的臉是浮在半空中的。女人的臉與洛多尼記憶中坎諾城所在的村子一樣,都浮在半空中。從構圖上看來,女人正從空中俯視地面。因為這是一個沒有身體的女人,所以我不禁會聯想:這女人代表的,莫非就是洛多尼本人。
白天的時候,光線由天花板的天窗灑下來,室內顯得很溫暖。但是,為了避免作畫時光線過於刺眼,所以天窗用的是毛玻璃。此時不知道是不是毛玻璃的緣故,眼前這幅畫的畫面看起來藍藍的。這點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為這幅畫裡的世界,好像還是白天而不是晚上。
工作室的角落裡有睡袋。與睡袋不同方向的角落,可說是個簡單的廚房,那裡有舊式的大型冰箱、瓦斯爐,還有罐頭、火腿、牛油等等食物。地板上有烤爐,也有大型的飲用水容器,也有咖啡機、咖啡豆。大概是曾經做過短暫的廚師的關係,所以能把基本的生活環境弄得相當舒適。看來他不僅在這裡作畫,也在這裡吃飯、睡覺。他在這裡過的生活就是作畫、吃飯、睡覺、醒來、作畫。
我在室內繞了一圈,看到一幅好像剛開始不久,上面還蓋著布的畫。我回頭看他時,他正專注於作畫之中,所以我就擅自掀開布看。這是一幅之前已經被畫過很多次,以刺葉桂花樹為主題的畫,但是這幅畫裡的刺葉桂花樹的樹枝之間,好像也有一張女人的臉。這幅畫幾乎還沒上色,但是,未來似乎也會是一張偏藍色系的畫。我回到他的旁邊,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並且安靜地看他作畫,很小心地不讓自己打擾到他。過了一會兒,我見他好像畫累了,才開口問他:“畫的構圖是你自己想的嗎?”
他先是抬頭看著我的臉,露出一副聽不懂我說的話,希望我作說明的表情。他經常有這樣的表情。
“在畫面上加一張臉,是你自己的想法嗎?”聽到我的說明後,他立刻搖頭,然後用一貫匆匆忙忙的口吻說:“我從來沒有用自己的想法去決定畫面的內容。我畫我看到的景物。”
“在夢裡看到的嗎?”
他想了想,點了一下頭。“也在夢裡見過。但是……”他欲言又止地說著:“夢裡看到的東西很多,並不是只有這個。”
“這張臉代表的是你自己嗎?”
“不是。”他立刻回答,並且搖頭表示否定。
“這是女人的臉嗎?”
“嗯。”他點頭了。
“這個女人正在看下面嗎?”
他又思考了一下,才點頭。
“大概是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總是不能理解我畫中的東西,一次也沒有明白過。因為我什麼也沒做啊。”
“這女人的身體呢?”
結果他又搖頭了,並且說:“只有臉。”
“你的意思是:她是一個只有臉部的女人嗎?”
“嗯。”
“她在半空中?”
他沒有回答我的這個問題,於是我又問:“那麼,她的精神是什麼?”
“整個世界就是她的精神。”洛多尼說。
“這個女人死了嗎?”
這個問題好像讓他嚇了一跳。他先是沉默,然後歪著頭思索片刻之後,才打破沉默,說:“是活的,也是死的。”
我因為這句令人感傷的話,而笑了一下。
“你說:‘是活的,也是死的’?”
“嗯,是的。”他做了這樣的回答後,好像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般,露出安心的笑容。他的口氣非常理所當然,所以我也覺得那是很自然的事,便順口說:
“活著的女性和死亡的女性,像雲一樣的重疊在一起嗎?”
“嗯,是的。”令人訝異的,他立刻點頭,並且很輕快地回答了。然後,就去洗沾著顏料的畫筆。
“這畫看起來有點偏藍。是不是?”
“看起來是那樣。”洛多尼說。他匆匆忙忙地擦手,好像想要外出的樣子。我也一樣,很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澈的空氣。
這時我的腦子裡突然浮現物理學這個字眼。瞭解物理學的人一定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洛多尼的話讓我想到量子力學。會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主因,大概是畫面上的偏藍色調。
我們漫步在大馬路上。寬闊的馬路中央有條白色的線,兩旁則空蕩蕩的,沒有停放任何汽車或巴士,也沒有任何行駛中的車子。我們走在路上時,也沒有任何人與我們交會。
“這裡都沒人。”我說。
“嗯,一個人也沒有。”洛多尼說。
“空氣真好。你喜歡這裡嗎?”
“我有時覺得那裡好像有人走動,於是想追過去看看是誰。誰知轉個彎追過去看之後,看到的是張靜止不動的女人的圖畫。對我來說,這裡是很理想的地方。我想一直住在這裡。”洛多尼說。
我們走在馬路的正中央,腳踩著路中央的白線,四周很安靜,只聽得到我們兩人的腳步聲。我仰望天空。今天的天氣很好,是英國少見的藍天,雖然空氣中有些寒意,但是曬得到太陽,所以還是覺得很舒服。我和洛多尼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閒聊。
“御手洗教授,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都是從過去流向未來的嗎?”
我點頭,說:“一般都是這麼認為的。”
“那麼,不會有和過去無關的未來嗎?”
“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逃不出過去的因果。”我說。
“真的嗎?”
聽到洛多尼的反應,我輕輕笑了起來。因為我也有同樣的疑問。
“牛頓是這麼說的。”我只能這樣回答。老實說,這是已經發黴的理論,現在的理論物理學者幾乎沒有人還作如是想。
“那裡有酒吧。”洛多尼突然這麼說。
“你開始喜歡喝酒了嗎?”我訝異地問。洛多尼以前是不喝酒的。
“我不喜歡酒,但我喜歡那種氣氛。”他說著,然後在路中央做九十度的直角轉彎,朝酒吧的門走去。靠近門的時候,洛多尼的手去拉門把,結果洛多尼的右手和門把一起滑了出去,門一動也沒有動。
門和周圍的牆壁一點縫隙也沒有,這個門其實只是牆壁上的一幅畫而已。洛多尼沿著牆壁走,在寫著“酒吧”字樣的玻璃前停了下來。
窗戶上有窗簾,裡面有好幾個男人。洛多尼把臉靠在寫著“酒吧”的玻璃窗上,看著裡面的情形。但是,這也是一幅畫。洛多尼用手掌去拍打玻璃窗,但是,發出來的竟不是鏘鏘的玻璃清脆聲音,而是砰砰的夾板聲音。
“這幾個星期裡,這個玻璃窗都只是畫嗎?我知道幾個月前、幾年前,這個玻璃窗確實是畫出來的。可是,昨天這裡是真的玻璃窗呀!怎麼現在又變成畫出來的呢?”
“你肯定?”
“以前我沒有像剛才那樣拍打過這裡,只是站在那邊看。那,就站在那個柱子後面。不會有錯的。”洛多尼帶著信心,很肯定地說。“我還聽見裡面傳出的音樂聲。”接著他舉起腳,往加油站走去。他走進加油站裡,來到加油的機器前,拿起一支加油的橡膠軟管,讓管嘴朝下。“一滴油也沒有,這裡根本沒有汽油。可是,以前這裡確實有油。”
我點頭,表示瞭解他說的話。“你想說什麼吧?”
洛多尼將管嘴放回原處,一邊走一邊說:“這樣的現實根本不是過去的累積。通往現在的通道有好幾條,有許多是重疊存在的,我們每天都會遇到其中的某一條,這絕對不是我們自己能選擇的。”
“你的意思是:有各種不同的現在,同時並存在宇宙空間裡?”
“我是這麼想的。”洛多尼很有信心地回答。並且接著說:“我畫的就是其中的某個現在。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大衛·杜維奇。”
“什麼?”
“多重宇宙論。”
“那是什麼?”
我笑了一下。我不想多做解釋,因為這時候解釋沒有什麼意義,但也不能不回答他:“很難說明。總之,有人的想法和你的說法一樣。已經有物理學者在研究這個東西了。”
“物理學?”
“嗯。”
“我們生活的地球上,也會發生那樣的情形嗎?”洛多尼認真地發問,並且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會發生。”我保證般地說。“但是,那是在原子核和電子的世界。”
“人類的世界呢?”
“在這個小小的地球上,人類連光的速度都還無法實際感受,所以牛頓的理論就足夠應付我們常人的生活了。”
“人類會從未來想到什麼嗎?”
我訝異地看著洛多尼,問:“你的意思是?”
洛多尼露出想說什麼,卻無法說清楚的樣子,最後便什麼也沒有說。
“認真思考宇宙問題的時候,就會發現現在的物理學已經和牛頓的理論不太一樣了。從過去到現在、未來這種單向進行的時間順序,是無法完全解釋宇宙全體面相的。量子力學改變了這一切。人類需要持續觀察這個問題,而觀察本身,就是參與歷史的行為。”
“怎麼說呢?”
洛多尼流露出超乎尋常的興趣,甚至停下腳步來發問。無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好跟著他停下腳步。
“普林斯頓大學的約翰·霍拉教授說:觀察者藉著觀察現在,來創造過去。只有觀測現在的人,才有資格述說過去。也就是說未來可以決定現在。”
“啊……”洛多尼不再說話,陷入沉思之中。
“可以說說你的畫嗎?你作品中的影像,是從哪裡來的?”
“我沒有辦法說明。非常難以說明。”
“嗯,好像我們都在說難以理解的事。”我說。
“那個影像自動跑進我的腦子裡,然後我想畫,覺得不畫不行,於是就把那個影像畫出來。”洛多尼說。
“那個女人是誰?是你認識的人嗎?”
“我不知道……”洛多尼說。但是他的語調明顯的和之前說“不知道”時,有微妙的差別。他又踏出腳步了。
“可是,你剛才說那張臉不是你自己。是吧?”
“嗯。”
“至少你知道一點,就是:那不是男人的臉,而是女人的臉。這是你很快就能回答的問題。不是嗎?”
“嗯,是吧。”
“出現在你畫作裡的東西,都是你曾經熟悉的,所以說,你也應該知道這個女人吧?”我這樣追問著,但他卻沉默以對。
“你知道她的程度,至少和知道巨人差不多吧?”我的問題似乎讓他很為難。洛多尼對我是相當坦誠的,但是仍然有所隱瞞,他並沒有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
“這樣吧,洛多尼,我們來談談你的夢。你作了什麼樣的夢呢?還有,那些影像是怎麼進入你的腦子裡的?”
“我坐在宇宙飛船中,在宇宙中飛行前進,突然會有一道光線超越了我的飛船,從我的眼前閃過。那道光是從地球發出來的。”洛多尼說。
“光?你能說出光的形狀嗎?”
“這個……光線前端的形狀好像水母,白色而刺眼,並且是半透明的。這道光線會隨著前進而改變形狀,有時樣子像把長槍,尖尖的。這道光線會在我的旁邊,與我乘坐的宇宙飛船一起飛行一陣子,所以能看到半透明光裡面的許多東西。”
“都是些什麼樣的東西?”
“有街道風景,有人。不過,所有的事物都是凍結的。”
“凍結?”
“就是說它們都是不動的。不過,因為我和光以同樣的速度飛行,所以看起來是那樣。如果我的飛船速度超過光的速度,那麼光裡面的人就會往前走。如果我的速度比光慢,光裡面的人就開始倒著走。”
“沒錯。還有呢?”我深感興趣地問。
“我讓飛行船的速度到達極限,繼續追逐那道光,並且拚命地追。那樣一直追逐下去的話,最後我會和那道光合為一體,然後在光的裡面前進。我一直前進,直到光的最前面,結果就……”
“看到藍色的世界。”我說。
“就是那樣!你怎麼會知道呢?”
“而你回頭看的時候,世界是紅色的嗎?”
這個問題讓洛多尼思索許久。
“是嗎……唔,或許是那樣。”
“你的視線是不是集中在前方的小圓圈內?後面的星星也都進到光的裡面了?那些星星是藍色的,但是它們又被黃色、橘色、紅色的色環包圍著。藍色星星被彩虹包圍著。你看到的是不是這樣的情景?”
洛多尼又陷入深思,一會兒後才說:“唔,或許是那樣。”
“那是星虹。”我接著說:“洛多尼,你喜歡愛因斯坦(Einstein)嗎?”
瞭解我為什麼這樣問嗎?我覺得洛多尼的幻想,相當符合愛因斯坦的特殊相對論。但是洛多尼卻說:“什麼一塊石頭③?教授,我也有美麗的石頭。據說每一塊石頭裡,都鎖著一個美麗的生命。”
譯註③:將Einstein拆成einstein即為德文“一塊石頭”之意。
“你以前看過物理學的書嗎?”我問。他搖搖頭,說:“一次也沒有。”
“洛多尼,繼續說你的夢吧。”我催促著說。
“那時我看到了許多坎諾的風景,還聞到石頭和草的氣息。”
我點頭、嘆氣,煩惱著要怎麼解釋洛多尼的夢。但是洛多尼的樣子很淡然,不像在耍我,或故意拿物理學的東西來試探我。
“你好像已經想起不少和那個村子有關的事了。”我這麼說時,他卻說:“我什麼也沒有想起。我只看得到景物,至於那邊住著什麼樣的人,那些人叫什麼名字、幾歲,過什麼樣的生活等等,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只有在極偶然的時候,我才會知道自己在那裡做什麼。在我腦海裡甦醒的,只有和自己的意志無關的景物。”
“你這樣的情況確實不能說是想起什麼東西了。”
“沒錯。我知道那裡叫迪蒙西,是英國的某個小村莊,可是這些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都是別人告訴我的,都是知識性的東西。我不會主動問別人那裡的事情。”洛多尼說。
“你說的‘那裡的事情’,就是你所熟悉的村子的事情嗎?”
他搖搖頭。“不是那個村子的事,那些事都不能觸動我的心。而且,我覺得‘想起’這種事,根本沒有意義。我對這個追憶……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適合,我只是想沉浸在那個氣氛裡,一面畫圖,一面永遠地追憶著坎諾。這樣就夠了。我追憶的不是迪蒙西這個村子,是另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的,是時間吧?”
我說著又想笑了。我覺得我好像在跟洛多尼上理論物理學的課,在討論時間與空間的關係。這樣下去的話,我覺得接下來就會說到時間是空間的另一面了。不過,洛多尼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
“你為什麼不願‘想起’呢?”我又問。
我這個問題好像進入核心了。洛多尼動作緩慢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於是我試著從另一個方向問:“因為這樣比較輕鬆愉快嗎?等待村子的景物自動進入你的腦子裡,然後再把那個景物畫下來就好了。”
我感覺到氣氛有點古怪。被人家說那樣比較“輕鬆愉快”,心裡會很不舒服吧!但是,不像醫生一樣地反覆提出根本的問題,是很難讓洛多尼開口的。他應該已經習慣這樣的問話方式吧?因為在他五十年的人生裡,這樣被逼問的情形,必定出現過很多次了。我若想得到更有用的訊息,不這樣問就很難進行下去。但是,洛多尼稍微思考之後,同意了我的說法。“嗯。”
“你是從華吉爾醫生那裡知道側頭葉癲癇這個病症的嗎?”
“我聽他說過。”他點頭說。
“腦中叫你作畫的指令出現的時候,你覺得愉快嗎?”我在問他話的同時,漸漸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奇怪了。我也知道洛多尼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但是做為醫生,我除了這樣問之外,實在別無他法。我不知道側頭葉癲癇發作時,病人的感覺會如何。
“愉快嗎?……”他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著,然後發出笑聲。
“我找不到可以表現當時心情的詞彙。我以為教授你是知道的。不論多厲害的作家,也無法形容那時的感受吧!如果現在有醫生說要幫我治療,解除我腦中的那個指令,那麼我一定會抵死反抗,逃到天涯海角讓醫生找不到我。因為沒有那個的話,我現在活著就沒有意義了。”
“唔。”我點頭,表示可以瞭解他的回答,嘴巴里卻說:“有那麼嚴重嗎?”
結果他露出厭煩般的表情,說:“不是嚴重不嚴重的問題!世界在一瞬間進入我的腦子裡,這是多麼讓人激動的事情!進入我腦子裡的,總是坎諾所在的那個村子。但是,我腦中的坎諾城,並不是現在大家所說的坎諾,而是隻有我自己知道的那時的坎諾。至於我的坎諾在哪裡呢?這因時而異的,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不管是城堡、鐘塔,還是消防隊或教堂,那裡的世界會在一瞬間進入我的腦中,並帶給我極大的震撼。有時我會被震撼得全身失去力量,好像不能動彈。鐘塔的鐘聲似乎就在我耳邊響起,震得我鼓膜發痛;我的鼻子好像可以聞到攀爬在石牆上的常春藤葉的氣味,皮膚也可以感覺到葉子的柔軟,甚至聞到不知在什麼地方綻放的花香。那裡的風輕拂我的臉頰,把我的頭髮吹得飄起來了……我真的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些了。我的眼睛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建築物的牆壁,和石頭一塊一塊疊起來的樣子。哪裡有小洞、哪裡有裂痕、青苔盤據地面的情形、牆上塗鴉的模樣,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拿起石頭時,石頭潮溼的氣息、消防車靠近時汽油的味道、晾在院子裡的衣物上洗潔劑的香味等等等等,我也可以感覺得到。那一瞬間我能掌握全世界,任何角落都逃不出我的掌握。
“那種體驗所帶來的感覺,與人生中的其他經驗都不相同。正常的人生裡,應該不會有類似的感覺。我祈求人生中能有類似感覺的經驗。或許感覺到神的存在,或感覺到神就在身邊的感受,會與那種體驗所帶來的感覺相似吧!不過,我還是認為那種感覺之下的激動,遠勝於感覺到神的存在。”
“或許和吸食毒品後的感覺很相似。”我說的,完全是一個醫生會說的話。
“或許吧。不過,我不知道毒品,也不覺得這兩者可以拿來做比較。”洛多尼回答。
“你從小就有那樣的經驗了嗎?”
“我小時候就有類似的經驗了。可是,因為那和正常的世界完全不一樣,所以小時候每次發生那樣的經驗時,我就會因為極度的害怕而哭泣。我沒有親人可以安慰我,我想他們都已經死了。不過,我小時候,不懂得如何重現那個經驗帶來的感覺。”
即重現的方法就是畫成圖畫嗎?”
“如果把那個感覺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體裡,那麼身體就會爆炸、毀滅,所以必須把那個體驗弄出身體之外。”
“你的身體嗎?”
“嗯。”
“你對別人說過那個經驗嗎?”
“因為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所以告訴別人並不能為那個經驗找到出口。必須用更準確的方法,讓身體裡的那個經驗找到出口。”
“所以說,你畫圖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得到解脫嗎?”
他靜靜地想了想,才說:“不是。我是為了坎諾。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還愛著坎諾那個地方,但是,我一定曾經深愛過。因為,我有時會忍不住地想在那些令人懷念的鄉間小路或馬路上散步,有時非常想親近那座美麗的廢棄城堡。那種渴望經常強烈到讓人想哭。我覺得那些地方和過去的我是一體的。雖然我認為那個村子大概無法回應我對它的心情,但是確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我對那些地方的愛。我想讓英國人知道,那個村子曾經是那樣的美好。以後就算我死了,那個村子毀滅了,我的畫還可以讓世人回憶起那個村子的存在。這才是我畫圖的目的。”洛多尼說。
“為了得到解脫,卻必須經歷辛苦過程。是嗎?”
“是辛苦沒錯。但是,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因為這不是辛苦、輕鬆這種字眼就可以說明清楚的。我不想逃避,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隻有我才能做的事,我一定會去做。”
“沒錯,洛多尼,你說得沒錯。”我又說:“洛多尼,你剛才說你畫的是坎諾的某個時期。你所畫的坎諾建築,例如城堡、教堂、鐘塔等等,比例上都比實物大。尤其是柵欄。那些柵欄成人是跨得過的,但是,小孩子就得用鑽的才行。我把你的這個畫風,解釋成那是你孩提時代的風景記憶,因為任何事物在小孩的眼中,都會比平常來得大。”
他一面走,一面認真的思考我說的話。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他停下腳步,慢慢的彎下腰,抱著膝蓋,蹲在路中央的白線上。我和他做相同的動作,蹲在他的旁邊。
一會兒之後,他說了:“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現在卻不這麼想,我覺得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
“因為出現在我腦子裡的影像,並不是記憶。”他突然做出重大的發言。
“你說那不是記憶?那麼,那是什麼?”
“啊,或許也可以說那是記憶。不論那是記憶還是什麼,都是稱呼上的問題,並不重要。只是,我最近清楚了一件事,就是:那不是我過去見過的風景。”
洛多尼說完上面的話,便抬頭看著天空,靜靜地維持著那個姿勢。
“不是過去?那麼是從哪裡來的?”
“未來。”洛多尼說得很清楚,說完之後就低下頭。再說:“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些光臨我腦子裡的風景,來自未來。”
我對他的發言並不感到意外,但是,因為他說的內容,實在超乎常識,所以我想了想之後,才問:“你怎麼知道那些風景來自未來?”
對於一個不知道愛因斯坦的人,我只能用這種方式發問。到目前為止,他所形容的事情都相當合理。以接近光速移動的時候,正要接近的事物會呈現藍色調,而逐漸遠去的事物則會呈現紅色調。洛多尼作品的畫面上,呈現出藍色調,也就是說,他的潛意識知道畫面上的風景來自未來。
“我沒有辦法說明。但是,我知道我畫的不是過去的風景。”洛多尼說。
“為什麼你知道呢?關於這一點,你的腦子裡沒有任何靈感嗎?如果有的話,不管多少,請你一定要說。”
“教授,這是治療的方式嗎?”洛多尼問。
“這是比給你吃藥、打針都有用的治療。”
我回答。我的回答是相當真心的,但是,我也怕太認真逼問,而讓他招架不住。我當然想救他,但是一旦被他問是否以醫生的身分在治療他時,我卻會擔心,因為我無法給他醫生的保證。我真希望我是醫生。
“因為真的不是過去。這件事很難說明清楚呀!我最近剛要開始畫一幅新的畫。”
“啊,我在你的工作室裡看到了。是女人的臉在刺葉桂花樹枝葉之間窺視的畫吧?”
洛多尼點頭。
“鐘塔上的女人和刺葉桂花樹的女人,都是我知道的人。”
“你知道的人?”
“不過,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也不認識她們,我的腦子裡也沒有和她們有關的記憶。總之,我對她們的事情一無所知。”
“唔。”
“我知道那兩個女性,就像現在我知道迪蒙西村在蘇格蘭一樣。都屬於知識性的知道。”
接著,他停止說話,我也不發言,只是安靜地等待他往下說。因為我覺得他即將說出很重要的事情。“我每天都聽FM的新聞。”說完,他又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關於繪畫的風格或派別,我一點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超現實主義的畫風。”
然後,洛多尼又沉默了。這種說說停停的情形,好像在玩填字遊戲,我必須很努力,才能把洛多尼說的片段補綴起來,完成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洛多尼無法自行完成,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那些進入他腦中的畫面有何意義。
“教授。”洛多尼以有點猶豫的口氣,問:“你相信神嗎?”
他的問題讓我有點驚訝,不過,我知道我若沒有回答他,就無法繼續進行我的問話。
“我相信。我覺得神隨時就在我身邊。”
“那個神——醫生的神允許復仇這種事嗎?對傷害自己的人進行復仇。”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於是他吃驚地問:“你信仰的是什麼宗教?”
我說:“你是問基督教、佛教、回教嗎?不,那些都不是我的信仰,我信仰自然中的所有啟示。那些啟示會出現在數學的方程式裡、真理之中或藝術裡面:那些事物彷彿磨得光亮的鏡子,可以反映出神的意志。我不相信擁有人類性格的神。”
聽了我的話,洛多尼又沉默了。他的腦子裡,好像還隱藏著不能開口對我說的想法。
“你真好,這麼堅定……”他落寞地說,我不禁笑了。
“因為你心中有化不開的煩惱。洛多尼,你想去坎諾的村子看看嗎?”我的話讓他全身發抖,並且用力地搖頭。他那全身發抖的模樣,讓我覺得那是一種強烈厭惡感所產生的激烈反應。他曾說過那是他以全部生命熱愛著的村子,現在卻厭惡得全身都會顫抖。他的心中必定有一個大謎團。
“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諾嗎?”
他以慢慢搖頭的動作,做為回答。他搖了很久,好像沒有人喊停的話,他就會一直搖下去。
“為什麼呢?”雖然知道問也是白問,但是若不問的話,我們的對話就進行不下去了。
“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每天都生活在半空中,輕飄飄地浮著,腳怎麼樣也碰不到地面,因此我的情緒一直無法穩定。我認為這種情形和坎諾有關,坎諾的存在,讓我非常急躁,我很受不了這種情形。不管我在煮義大利麵時,還是在我個人的畫展會場上,或接受採訪的時候,我都覺得心虛、焦躁與不安。怎麼說才好呢?我覺得我好像沒有實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樣子。這種感覺有點……”
他說到這裡就停止了。
“唔?有點什麼?”我想聽他親口說明,但是等了又等,他就是不再說明。
“或許去到那裡之後,你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我只好試著這麼說。於是他說:“教授,你覺得為了治癒我的病,有必要去那裡嗎?”
我搖搖頭,說:“如果我是初出茅廬的精神科醫生,或許我會說‘是的’。但是,我並不認為讓你的心情穩定,使你不再是藝術家就是治癒。”
“那麼你為什麼要我去?”
“現在說明這個嫌太早,也太困難了。還不到要說明多重宇宙論,或解釋霍拉的‘觀察者決定過去論’的時候。”
“你剛才問我,我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不想回去的。”洛多尼說,我點點頭。
“我的心情是:我覺得我和明天就要被吊死的死刑犯很像。或許我去了那個村子後,就會被吊死。”
“被吊死?”
“是的,所以我才會有這種不穩定的感覺。然而命中註定,或許總有一天我會被帶回去,那一天可能是今天、明天或後天。那一天也就是我被處刑的前一天。”
“你是這樣覺得的嗎?”
“是的。”
“是那些畫讓你有這種感覺嗎?”
洛多尼好像受到打擊似地沉默下來。他雙手抱頭,很不容易才從喉嚨裡擠出聲音,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總之,我不能去那裡。我不是擔心去了那裡之後,出現在我腦子裡的記憶就像龍捲風過後被清除得一乾二淨,讓我不能再畫畫;我不害怕這個。”
他低垂著頭,眼睛看著柏油路路面,好一陣子都沒有把頭抬起來。
“我的命運早已決定了。未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以後會發生的事情,都是早就決定好的。我的未來很慘。我很相信神的存在。我相信的神,和教授你的神是不一樣的。那是復仇的神,祂告訴我未來的記憶,我的將來會很慘。還有,我是有使命的,我必須完成使命。我知道那是正義的使命,而且會有很嚴重的後果,這個後果會影響到這個國家。不,或許會影響到整個世界。”
我仔細地想了一下他所說的話。
“你是多重宇宙論者吧?”我說。
“唔?你說什麼?”洛多尼說。
“世界有許多個未來,它們是摺疊存在的吧?其中一個就是你所說的,會很慘、很嚴重的未來。不是嗎?”
洛多尼抬起頭,點點頭。“是的。但是,有一個那樣的未來就夠了。總之,我是無法逃脫命運的。”
“你怎麼知道呢?”
“不是很明確了嗎?那些畫已經顯示出來了。”洛多尼叫喊般地說。他的聲音在無人的馬路上回蕩,傳到遠處,又變成迴音折回。
“我是記憶的畫家,不是嗎?我所畫的東西,都可以放在顯微鏡下檢驗,並且被證實是存在的,這是大家都確認過的吧?畫確確實實的告訴我了,未來那個叫迪蒙西的村子將會發生的事。我完全知道,我也記得很清楚。”
“畫告訴你那些?”
“不只畫。”
“那些事和你有關嗎?”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他說。
“既然是未來的事情,不是可以去阻止嗎?”
“阻止不了的。那是絕對無法阻止的事,那是既定的事情。”
洛多尼很肯定的說。
“我們一起去阻止。”
我說,結果洛多尼又開始發抖了。
“看!這就是命運,是惡魔的誘惑。因為這樣,結果我就會被帶去那個村子!”洛多尼大叫著:“這太過分了!”
“我和你一起去,而且幫你阻止你擔心的未來。”我說。
“不行的,誰也阻止不了的!”他肯定的說。他強烈的相信未來的記憶。
“因為我記得那麼清楚,所以那是絕對阻止不了的事情。”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不想說。那是很可怕的事!非常悲慘的事!”洛多尼哭聲地說。
“我知道了。好吧!”我說:“我自己一個人去吧!”
但是,這句話也救不了沉溺在恐懼中的洛多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