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羅特科夫算是走運了。就在此刻,一輛有軌電車恰好行駛到“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跟前。柯羅特科夫成功地跳上了車,而隨著電車向前駛去。搖搖晃晃的他忽兒往前一衝撞上電車的剎把,忽兒往後一仰碰上了背後的那幾個肥胖笨拙的乘客,希望燃亮了他的心。那輛摩托車不知怎的拋錨了,眼下正橫在有軌電車的前方發出噠噠噠的狂叫。柯羅特科夫的視線一會兒失去了那方形的脊背,一會兒又透過那藍色的濃煙重又獲得這一目標。總共大約把柯羅特科夫在車上顛簸折騰了五分鐘,後來,那摩托車最終在設備中心那幢灰色的大樓前停了下來。那方形的身軀被過路的行人遮蔽了,一轉眼就消逝了。柯羅特科夫在電車還沒有停穩之際就衝出車廂,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轉,跌倒在地,磕了一個膝蓋,他撿起鴨舌帽,緊挨著一輛小汽車車頭跟前穿過去,急匆匆地衝進了前廳。
十來個人在地板上留下一片溼乎乎的斑斑點點,向柯羅特科夫迎面走過來,或是趕到他前面走過去。那方形的背影在第二段樓梯上門了一下,於是他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一邊趕緊追逐那身影。卡利索涅爾以其奇詭的、非自然的速度登上樓去,柯羅特科夫一想到他會把此公放過去,心口就直髮緊。這情形果然還就這麼發生了。在五樓樓梯口,就在文書全然筋疲力盡之際,那背影頓然消融於由面孔、帽子與公文包所構成的小渦流之中了。柯羅特科夫閃電般地飛奔上樓梯口,一眨眼工夫就來到掛有兩塊門牌的一扇門門口而躊躇不決。一塊門牌是綠底金字——還帶有硬音符號的金字——“留校女生公共寢室”,另一塊是白底黑字——“生產設備中心事務管理局辦公室主任”。柯羅特科夫抱著碰運氣的心理闖進這扇門,於是他看到了一些巨大的玻璃籠子,看到許許多多在這些籠子間跑來跑去的淺色頭髮女子。柯羅特科夫推第一塊玻璃屏風,看見這屏風後面坐著一個身穿藍色西服的人,他躺在辦公桌子上而衝著電話筒開心地嬉笑著。在第二個隔間裡,辦公桌子上擺著舍列爾一米哈伊洛夫①的一套全集,而在這作品集旁邊,則有一位裹著頭巾的不知名的中年婦女,她正在稱一條氣味已很難聞的乾魚的分量。第三個隔間裡呢,籠罩著細碎的、不間斷的轆轆聲與小鈴鐺聲——那裡,坐在六臺打字機後面的是六位淺色頭髮、細牙齒的女子,她們一邊打字一邊笑鬧著。最後一道屏風後面乃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它帶有幾個厚墩墩的圓柱。打字機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刺耳聲在空中迴盪,端然可見一大堆腦袋瓜——女性的與男性的都有,可就是不見卡利索涅爾的。心情迷亂手腳也忙亂的柯羅特科夫攔住了第一個落入他視線之中的女子,這女子正雙手捧著一面小鏡子匆匆跑過來——
①舍列爾(1838-1900),筆名米哈伊洛夫,俄國作家——
您看見卡利索涅爾了嗎?
柯羅特科夫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那女子先是瞪大眼睛,爾後回答他道:——
看見啦,可是他馬上就要坐車走了。去追他吧。
柯羅特科夫穿過圓柱大廳,朝著那只有著閃光的紅指甲的小白手指給他的方向直奔過去。穿越大廳之後,他便看見一個又窄又暗的樓梯口,看見亮著燈的電梯那張開著的大嘴。柯羅特科夫直覺得他那顆心都快要墜到腳底下去了,——追上啦……電梯的大嘴這就要吞沒那方形的簡直可作被單用的脊背與黑得直髮亮的公文包——
卡利索涅爾同志——柯羅特科夫喊出這一聲,就愣住了。一重又一重綠環兒在樓梯口跳來閃去。護欄上的玻璃門關上了,電梯便啟動了,那方形的脊背轉過身來,變成了一個勇士般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讓柯羅特科夫給認出來了:這灰色的弗倫奇式軍上衣,這鴨舌帽,這公文包,這一對葡萄乾似的小眼睛。此公正是卡利索涅爾。可是這位卡利索涅爾卻蓄著一副亞述利亞人①般呈波浪狀的垂胸大鬍子。柯羅特科夫的腦海中立刻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這鬍子當是他騎摩托車與上樓梯那會兒才長出的,——難道有這等事不成?”接著冒出第二個想法:“這鬍子是假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①亞述利亞人——居住在伊朗、伊拉克、敘利亞以及中亞地區的一個民族。
卡利索涅爾呢,他這會兒開始沉入那乘載罐的無底深淵。最先隱去的是兩條腿,接著是肚子、鬍子,最後便是那對小眼睛,那張嘴。那張嘴還用溫柔的男高音吐出這麼一句話語:——
晚了,同志,星期五再說吧。
“這嗓音也是能勾住人心的哩”,——柯羅特科夫的腦門上像捱了一下敲擊。大約有三秒鐘光景,腦袋燒得難受死了,但是這一剎那過後,一想起不論是怎樣的魔法妖術也不應當使他停止行動,一中止乃意味著毀滅,柯羅特科夫便把身子向另一個電梯那邊移過去。在護欄裡出現的乃是:由纜繩吊著的電梯頂部正沿著管道徐徐上升,一個神態倦怠、頭髮中嵌滿著閃光的珠寶的美人兒,從管道里爬出來,她溫存地碰了碰柯羅特科夫的一雙手,問起他來:——
您哪,同志,您的心臟有毛病吧?——
沒有,壓根兒也沒有的事,同志,——驚訝得直髮愣的柯羅特科夫甩出這麼一句,便向護欄邁過去,——請別擋著我——
那麼,同志,您上伊萬-菲諾根諾維奇那兒去一趟吧——美人傷心地說道,同時擋住了柯羅特科夫往電梯那邊去的道——
我不想去!——柯羅特科夫帶著哭腔叫了起來,——同志!我有急事。您要幹什麼呀?
但那女子依然倔強而悲慼戚地站在那裡——
我是什麼也不會幹的,這您自個兒也知道——她說道,並輕輕拉住了柯羅特科夫的一隻手。電梯停了一下,吞進一個夾著公文包的人,護欄門關上了,又朝下開去——
請放開我!——柯羅特科夫尖叫了一聲,抽出那隻手之後,他帶著咒罵沿著樓梯直撲下去。飛快地穿越那六塊大理石砌的樓梯段,差一點沒把一位戴著頭飾畫著十字的高個子老太太給撞死。他來到樓下,來到一堵偌大的新砌的玻璃牆旁邊,那牆的上方有一塊藍底銀字的牌子:“班級女訓導員值班室”。下方則是由羽毛筆在紙上書寫的一張字條:“問訊處”。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攝住了柯羅特科夫的身心。牆那邊,卡利索涅爾清清楚楚地閃現了一下。卡利索涅爾——就是那個臉颳得發青、原先那樣的、令人發怵的傢伙,從柯羅特科夫身邊走過去了,捱得那麼近,與他只隔著一層薄玻璃。竭力什麼也不去想的柯羅特科夫直向那閃亮的銅質門把手撲過去,搖撼它,然而它就是紋絲不動。
緊咬牙關的他再一次撲向那鋥鋥發亮的銅把手,只是在這會兒,在一片絕望之中,他才看出一行小得可憐的告示:“由六號門繞道而行”。
玻璃牆那邊,卡利索涅爾還閃現了一下,就消失於那邊黑漆漆的壁龕之中了——
六號門在哪兒?六號門在哪兒呢?——他用孱弱的嗓門對什麼人嚷道。過路的行人一個個趕緊問到一邊。一個小耳門洞開了,從那耳門裡走出一個腦袋光亮得像他所穿的“柳斯特林”①一樣的小老頭兒,此公戴一副藍色眼鏡,手中拿著一本偌大的花名冊。他從眼鏡上方對著柯羅特科夫瞅了一眼之後,笑了笑,努了努嘴唇——
①柳斯特林——一種有光澤的絲織物——
怎麼回事?您還來上班嗎?——他口齒不清地說起來,——得啦,白費勁兒。您還是聽聽我這老頭的吧,拋開這念頭吧。反正我已經把您給除名啦。嘻!嘻!——
從哪兒給除名了?——柯羅特科夫頓時呆若木雞——
嘻,誰都知道從哪兒,從花名冊上唄。用鉛筆——這麼一劃,不就得啦——嘻嘻!——老頭兒充滿淫威地笑起來——
請……請問……您究竟是從哪兒瞭解到我的呢?——
嘻。您可真是個愛說笑話的人,瓦西里-巴甫洛維奇——
我叫瓦爾福洛梅,——柯羅特科夫說道,用手摸了摸自己那涼絲絲又滑膩膩的腦門兒,——彼得羅維奇。
笑容當即從這可怕的小老頭兒的臉上消失了。
他的目光盯著那張紙。他伸出一根乾枯的、蓄著長長的指甲的手指頭在一行行地摸索著——
您何必要把我弄糊塗呢?瞧,這就是您——柯洛勃科夫,弗-普——
我——姓柯羅特科夫——柯羅特科夫不耐煩地叫喊道——
我說的也正是:柯洛勃科夫,——老頭兒頗感受委屈了,——瞧,這兒還有卡利索涅爾。這倆人一塊兒被調出去的,接替卡利索涅爾的職務的——就是切庫中——
什麼?——頓時樂得忘乎所以的柯羅特科夫叫喊道,——卡利索涅爾給攆出去啦?——
正是這樣,先生。他總共只來得及上任一天,就給撤職了——
天哪!——柯羅特科夫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我可有救啦!我可有救啦!——於是,忘乎所以的他握住了小老頭兒那瘦骨嶙峋利爪般的手。那一位微笑了一下。剎那間柯羅特科夫的高興勁兒就熄滅了。某種奇詭的不祥之兆在老頭那藍幽幽的眼窩裡一閃而過。那份裸露出瓦灰色牙床的微笑,也讓人覺得奇詭。不過,柯羅特科夫立刻就將這不愉快的感觸驅散開了,而開始忙乎起來——
這麼說來,我馬上就該上“火材”去跑一趟才是啦?——
一定要去的,——老頭兒首肯道,——剛才都已經說了——上“火材”去。只是請出示您的小本本,我要在它上面用鉛筆做出個小記號。
柯羅特科夫當即把手伸進衣兜裡去摸。他臉色變得慘白;又伸手去掏另一個衣兜,臉色愈發蒼白起來。他衝著自己褲子的兩個口袋拍了拍,帶著一聲嘶啞的號叫趕緊順著樓梯往回跑,邊跑邊直盯著腳下。在同行人跌撞之中,絕望的柯羅特科夫飛奔到最頂層,一心指望能見到那一頭珠光寶氣的美人兒,指望能向她打聽打聽,可他看到的卻是:美人兒變成了一個形象醜陋的、直流鼻涕的小頑童——
我的小心肝兒!——柯羅特科夫向他撲過去,——給我的錢包,黃色的……——
沒這回事,——小男孩兇狠地回答道,——我沒有拿,他們在撒謊——
咳,不,親愛的,我並不是指這個……並不是指你……我要的是證件。
小男孩皺著眉頭打量了他一下,突然間用他那男低音的嗓門號啕起來——
哎喲,我的天!——絕望之中的柯羅特科夫叫了起來,奔下樓梯去找那老頭兒。
可是當他跑到樓下時,那小老頭兒已然不在了。他消失了。柯羅特科夫又撲向那小耳門,去猛拽那門把手。小耳門原來已經鎖上了。在半明半暗之中隱約散發出一股硫磺味。
許多念頭像暴風雨一般在柯羅特科夫的腦海中翻騰起來,惟有一個新的念頭從那謎團中跳了出來:“有軌電車!”陡然間,他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來,在電車過道上曾有兩小夥子使勁擠他,其中的一人是個瘦子,蓄著一副黑色的像是粘貼上去的山羊鬍子——
哎喲,那可糟糕了,那可糟糕了——柯羅特科夫嘟噥道,這已是雪上加霜了。
他衝到街上去了,一直跑到街那頭,拐進了一條小巷,來到通常人們寧可遠遠地躲開的那幢建築物的一座小樓的臺階前。一個灰濛濛的、既斜眼又陰沉的人不是盯著柯羅特科夫,而是朝一旁瞅著,劈頭就問:——
你這是要往哪兒闖?——
我,同志,柯羅特科夫,維-佩;證件剛才被人偷走了……給偷了個精光……會把我給抓起來——
而且很簡單——在臺階上的那人肯定道——
那麼請問……——
讓柯羅特科夫本人來吧——
同志,我可正是柯羅特科夫——
請出示證件——
人家剛剛從我身上把它偷走了,——柯羅特科夫嘆息起來,——給偷走了,同志,一個蓄著山羊鬍子的小夥子——
蓄著山羊鬍子?這麼說來,那就是柯洛勃科夫,一準是他。他在我們這小區可是以專幹這活兒而營生的。如今,你就上各家茶館去找他吧——
同志,我可是不能去,——柯羅特科夫哭起來,——我得上“火材中基”去找卡利索涅爾。放我走吧——
那就拿出證件來,就是被偷的那個——
從誰那兒?——
從宅神①那兒——
①宅神,斯拉夫民族信仰中的宅神精靈,要是有人不守規矩,這精靈便對他施加懲罰。
柯羅特科夫離開臺階,順著街道跑起來。
“是上火材中基還是去找宅神呢?”——他思忖道——宅神那邊是上午接待;看來,還是上“火材中基”。
就在這一剎那,遠處那棕紅色塔樓上大鐘敲了四響,於是,那些提著公文包的人便立刻從所有的門裡往外跑。黃昏降臨了,稀落落溼漉漉的雪花兒從天空飄下來。
“晚了,”——柯羅特科夫思忖道,——“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