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幾天,夏聞天心情非常不好,他接到一封題目為《我的購房夢》的群眾來信,寫信的人叫顧雲昌,信中寫道:
“夏市長,我叫顧雲昌,是東州市鋁製品廠的一名下崗工人,靠蹬三輪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我和我老婆李秀芝以及十五歲的女兒在一間六平方米的平房內已經住了十五年了,能買一套幾十米的經濟適用住房是我多年的期盼,我是一個在企業裡幹了二十多年的普通工人,家庭月收入只有兩千元左右,但是我相信黨相信政府,對我們這些低收入家庭的住房困難不會不管不問的。我老婆時常埋怨我,我就寬慰她,我說你耐心等等,總有一天太陽會從西邊出來的。夏市長,黨和政府就是我的太陽,作為一市之長就是我的太陽,然而當我看到老百姓徹夜排著長隊買不到經濟適用住房,而一些開著寶馬、奔馳的假窮人卻住進了120平方米甚至200平方米的豪華型經濟適用住房,一些假窮人甚至擁有多套這樣的經濟適用住房我一下子迷茫了,我不知道太陽到底能不能從西邊出來,都說明天會更好,這是真的嗎?
這封信夏聞天在懷裡揣了好幾天了,一有空他就拿出來看,不知看了多少遍,每次看他心裡都酸酸的。改革開放二十五年了,像老顧這樣的人家,東州還有十幾萬戶,再也不能讓他們盼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用事實證明,日出東方,而且光芒萬丈。
星期六傍晚,漫天燃燒著橘紅色的晚霞,黑水河從它那寬闊柔軟的胸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猶如一位慈祥的母親注視著父親一般的黑土地。坐在奧迪車上的夏聞天眼睛溼潤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艾青的一句詩: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
奧迪車上除了夏聞天和司機外,還有夏聞天的秘書龍小波和市建委主任武志強。經過幾天的思考,夏聞天決定以微服私訪的方式去看一下顧雲昌一家,順便多瞭解點情況。
顧雲昌家住的地方雖然是棚戶區,卻位於市中心,離黑水河體育場不過一公里,絕對的鑽石寶地,而且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胭脂屯。
胭脂屯有三百多年的歷史,相傳清軍入關前,這裡就是某王爺的屬地,住在這裡的老百姓都是王爺的下人和奴隸,他們在空曠的荒野上種植一種叫“胭粉豆”的花,用花的種子磨成粉末,研製成化妝品,人們把這個地方叫胭脂屯。日偽時期這裡成為東州最大的工人村。到了上世紀90年代,胭脂屯的居民已達到了兩萬多戶,形成清江省最大的棚戶區。大多是下崗工人,靠擺地攤、做小買賣維持生計。肖鴻林、賈朝軒時代陸陸續續地進行了一些改造,但是仍然有近五千戶居民住在棚戶區內,人均居住面積不足八平方米,許多居民都是幾代人住在一間房子裡。東州人形象地稱這裡為“工人村”,這幾年下崗職工越來越多,東州人又形象地稱這裡為“度假村”。
離胭脂屯不到一里地,夏聞天就讓司機把車停到了路邊,他要步行到胭脂屯裡走走,看看老百姓的實際生活狀況,這是他就任東州市長以來第一次微服私訪,也是第一次光顧胭脂屯。
遠處的黑水河體育場已經成了廢墟,東州最富的人居住的水岸花都掩映在黑水河畔的綠柳紅霞中,即將封頂的未來城拔地而起,傲視著黑水河地區幾十座高樓大廈。夏聞天感慨地說:“武主任,真是不走不知道,原來這裡竟然是東州貧富差距最大的地方。”
“是啊,夏市長,我作為市建委主任每每走到這裡時,心裡就酸酸的,徹底消滅棚戶區已經喊了很多年了,可是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看到生活在胭脂屯的居民,我就想起‘活著’兩個字,‘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裡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為了忍受而忍受,為了活著而活著,而不是為了忍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忍受,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武志強深沉地說。
“武主任,你的話讓我想起里爾克的一首詩,《嚴重的時刻》。”
龍小波插嘴說。
“小波,說出來聽聽,里爾克可是喧囂塵世中的一個孤獨者,終生都在尋找精神的故鄉。”
夏聞天頗感興趣地說。
“此刻有人在世上某處笑,無緣無故在世上笑,在笑我;此刻有人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人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人在世上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
龍小波搖頭擺腦地背誦完里爾克的詩,夏聞天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志強、小波,這首詩是對活著的人最好的詮釋呀,不過,我們不能再用活著來形容胭脂屯的老百姓了,黨和政府有責任和義務讓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
這時,三個人路過一個體彩發行站,高音喇叭裡傳來主持人中氣十足的蠱惑詞:“世界上從來沒有救世主,改變生活就靠我們的體力、智力跟技術,購買彩票吧!抽菸、傷肺;喝酒、傷胃;到歌廳、高消費……買點彩票經濟又實惠!”
當一抹金色的、無比瑰麗的夕陽塗上了窄窄的窗欞的時候,顧雲昌和李秀芝在天井搭的棚子裡剛剛擺起了小飯桌,就聽到有人敲門,顧雲昌以為是女兒放學回來了,趕緊去開門,卻一下子愣在了那裡,老婆李秀芝一邊往小飯桌上擺飯,一邊問:“雲昌,是不是女兒?”卻不見顧雲昌回答,她嘮嘮叨叨地走出來,一下子也呆住了。
“怎麼,顧大哥、嫂子,不請我進去坐坐?”
兩口子這才緩過神來,“夏市長,真的是您,我說昨天晚上做夢,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夢真的是靈驗得很!”
顧雲昌不知所措地說。
“老顧,你瞎說什麼,還不請夏市長進來。”李秀芝發窘地說。“夏市長,快請進,我這個家實在是太小了,各位領導多包涵。”
顧雲昌手足無措地說。
“顧大哥、嫂子,這位是建委武主任,這位是龍秘書,你給我寫的信我收到了,不瞞你說,看了你的信,我心裡很慚愧呀,無論如何,我都要來看看你們,否則我這個做市長的心裡不安啊!”
夏聞天語重心長地說。
“一家三口就在這棚子裡吃飯?”武志強關切地插嘴問。
“房改後的第三年,我女兒上小學了,我給女兒在廳裡放了張小桌子,女兒每天就在這裡寫作業,房子太小了,我只好在天井裡搭了這個棚子,在這裡燒菜做飯。”
顧雲昌一邊說一邊把夏聞天等人請進了屋裡,屋子太小了,幾乎被一張床佔滿了。
“老顧,三個人睡一張床太擠了,怎麼能睡得開呀?”
夏聞天無奈地問。
“天熱的話,我就睡在地上,說實話,夏市長,武主任,我女兒今年十五歲了,還跟我們睡在一起,我心裡實在不好受,她八歲就已經有一點感覺。說句老實話,我和我老婆已經七年沒有那什麼了。沒有夫妻之間的任何東西,這個是我們最大最大的生活中的一個,……在不愉快的一個生活環境下,我們幾乎沒有的,這是我們最大最大的障礙。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我老婆,也對不起我自己。”
顧雲昌說著說著低下了頭。
夏聞天慚愧地拍了拍顧雲昌的肩膀,“嫂子,冬天怎麼過呀?”
夏聞天是南方人,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直到升任清江大學校長,他都沒想過居住在棚戶區的老百姓如何過冬這個問題。
當上清江省省長後,主管全省的工業,那時他見到的最多的是工廠裡的機器,巨大的吊鉤,火紅的鐵水,移動的行車,氤氳的霧氣,工人們行走其間卻遊刃有餘,駕輕就熟。夏聞天不知視察過清江省多少家大中型企業。
然而,當90年代,國家經濟重心南移之後,傳統工業一邊保證財政稅收的高額上繳,一邊拖累著本該由社會承擔的沉重福利包袱,包括福利分房,一邊面臨原材料放開市場後毫無保障的供給,這相當於一個巨人不斷在被抽血的同時,還吃不飽飯,再壯實的身體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倒下去是遲早的事。當時中國工業發展水平並未達到吐故納新的程度。
夏聞天是經濟學博士,他深知國有企業衰落的過程,是一個至今存有爭議且敏感的話題。作為中國經濟的踐行者,他不止一次地問,國有企業為什麼會急劇萎縮,為什麼會迅速坍塌?為什麼要匆匆拋棄?夏聞天清楚,這些問題現在回答不了,這些大大的問號只能留給歷史了。只是工人作為一個階級,其賴以生存的大工業轟然坍塌,先是工廠,然後是家園。社會責任和個體命運的共同淪陷,造就了一個巨大的廢墟,物質廢墟觸目驚心,精神廢墟荒蕪絕望。被時代拋棄的人們成為生活殘羹剩湯的垂涎者,滿懷僥倖的乞討者,這是上天安排居心叵測的黑色幽默,還是命運輪迴荒誕不經的陰差陽錯?想到這兒,一股強烈的使命感在夏聞天的心中油然而生。
“聽說夏市長是南方人,我們住平房的北方人冬天都要打煤坯,就是把煤面子摻上適當的黃土,就可以打煤坯了,一般的人家,都要打上一兩千斤的煤坯,一直燒到來年的秋季,秋季,家家都要買上幾百斤甚至上千斤的大白菜、大蘿蔔,醃一缸酸菜,買兩捆大蔥,可以一直吃到來年開春。”
李秀芝剛說完,顧雲昌插嘴說:“形容胭脂屯的房子有句順口溜,‘春怕颳風夏怕雨,秋怕嚴霜冬怕雪’,別看胭脂屯的百姓日子過得艱難,但是這裡的人樸實、豪放,有苦中作樂的民風,有人編了句順口溜調侃我們,說胭脂屯有四大怪,倒騎驢四十邁、光膀子扎領帶、只喝酒不吃菜,坐出租車頭朝外。”
面對顧雲昌的幽默,夏聞天笑不起來,此時此刻,一個巨大的棚戶區改造計劃已經在心中形成。
“顧大哥,買經濟適用住房領到準購證了嗎?”
夏聞天關切地問。
“還沒有,眼下經濟適用住房的房號被倒賣到十萬甚至二十萬了,一些富人開著豪華轎車買走了經濟適用住房,許多老百姓為了能拿到一個經濟適用住房的房號,不顧烈日酷暑,沒日沒夜地排隊,東新園的房子,我和老婆排了半個月也沒拿到房號,更多的房號卻被那些有關係或者有門路的人給瓜分了。夏市長,再過十年我就六十歲了,進入老年人階層了,我不知道我女兒十八歲高中畢業之前,還有沒有希望圓了我的購房夢。”
“顧大哥,我用黨性向你擔保,不出兩年保證讓你住上經濟適用住房,不光你能住上,胭脂屯的居民都能住上。”
夏聞天話音剛落,顧雲昌的眼睛溼潤了,他緊緊地握著夏聞天的雙手哽咽著說:“夏市長,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
當顧雲昌和李秀芝兩口子送夏聞天、武志強和龍小波出門的時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胭脂屯的居民站滿了顧雲昌家門前的這條小街,真可謂是裡三層外三層,夏聞天剛剛走出顧雲昌的家門,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大爺眼睛裡含著淚花說:“夏市長,我在胭脂屯住了一輩子了,別說是市長了,就連科長也沒到胭脂屯來過,您是第一位到胭脂屯來的市長,就衝這,就值得為您鼓掌啊!”
夏聞天激動地握住老大爺的手說:“大爺,我上任大半年了,才來胭脂屯看望大家,心裡很慚愧呀,我向大家保證,兩年內,一定讓大家喬遷新居!”
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時,街頭傳來汽車喇叭聲,人們自發地讓出一條路,2號小轎車緩緩開了過來,夏聞天沒上車,因為有太多的人想和他握手,他不願意讓這些熱情的老百姓失望,伸出雙手真誠地握著,彷彿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