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索說,他可能會讓我在布萊克一案的聽證會上,擔當部分的答辯任務。他說這話的時候十分漫不經心,好像一個角色在臺上短短的旁白,但我卻因此而大半夜無法入眠。我不知道這是否僅僅是聰明的導師慣用的那種虛張聲勢,但跟與戴克合夥相比,這件事更使我擔心。
我到達特魯蒂飯店時,天還未亮。我是那兒的第一個顧客。咖啡正在煮,糖納子還很熱。我們聊了幾句,但她有事要忙。
我也有事要忙。我沒有讀報,就忙不迭地低下頭來看我的筆記。我不時抬起頭來,透過窗玻璃望著空空的停車場。我睜大眼睛,以便能發現坐在沒有標誌的汽車裡的特工人員,像電影上一樣正吸著不帶濾嘴的香菸,喝著淡而無味的咖啡。有時候,戴克絕對可以信賴;有時候,他卻又像他的外貌一樣古怪。
他來得也很早。他在7時過幾分買了咖啡,溜到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這時,店裡的顧客已經半滿。
“喂?”他說出了第一個詞。
“咱們試1年,”我說。我已決定和他籤一個協議,有效期僅為1年。而且協議上還得有一條款,明確規定:任何一方如不滿意,可以從通知對方之日起,30天后終止協議。
他那幾顆發亮的大板牙,立即齜了出來:他無法掩飾激動的心情。他隔著桌子伸出右手讓我握。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意義巨大的時刻。但願我能有和他一樣的感受。
我還決定勒緊他的韁繩,不讓他去追逐每一場災難。只要努力工作,盡心盡意地為客戶服務,我們定能賺到足夠的錢,過一種像樣的生活,而且還有希望發展壯大自己的事業。我將鼓勵戴克努力學習爭取通過資格考試,取得律師執照,以更高的敬業精神從事這一職業。
這一切,當然,得一步一步進行。
而且,我也不會過於天真。指望戴克會遠離醫院,會和指望一個酒鬼遠離酒吧一樣困難,但我至少要盡力而為。
“你把檔案弄出來啦?”他低聲問,眼睛望著門口,這時正有兩個卡車司機跨進門。
“是的。你呢?”
“我這個星期一直在把東西悄悄地向外移。”
我不想再聽這一類話,便把話題轉到布萊克一案的聽證會上,可戴克卻又把它拉了回來,繼續談論我們新的冒險計劃。我們於8點鐘步行會事務所。戴克對停車場上的每輛車都要瞟一眼,彷彿它們裡面全都塞滿了槍手。
8點15分,布魯索還沒有來事務所。戴克和我就德拉蒙德答辯書中的論點談了談。這裡的牆洞和電話都被人裝了竊聽器,除了法律,我們什麼都不敢談。
8點半,還是不見布魯索的蹤影。他昨天還特別說過,8點鐘要來把案卷過一遍呢。黑爾法官的法庭在市中心區謝爾比縣法院,從這兒去汽車要開20分鐘,何況路上會不會塞車誰也說不準。戴克猶猶豫豫地撥通了布魯索公寓的電話,電話沒人接。女秘書德魯說,她8點鐘就在等他了。她打了他車上的移動電話,還是沒人接。他或許會直接去法院,在那兒等我們,她說。
我和戴克把案卷塞進公文包,於9點差一刻離開了事務所。他說他知道一條捷徑,所以由他開車,我則在一旁渾身冒汗。我的手又潮又溼,喉嚨發乾。今天這個聽證會,要是布魯索幹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事實上,我將恨他一輩子。
“放鬆點,”戴克說。他傴僂著身子,操縱著方向盤,彎彎曲曲地繞過一輛輛汽車,穿過紅燈。連他都能看出我是多麼緊張多麼害怕了!“我肯定布魯索會來的。”他儘管嘴上這麼說,但口氣卻沒有絲毫信心。“而且即使他萬一不來,你也會幹得很漂亮,不就是辯論一個申請嘛,陪審團又不到場。”
“你閉上嘴,只管開你的車,戴克。當心,別把我們兩個的小命報銷掉。”
“火氣不小,火氣不小哇。”
我們已經到了車水馬龍的中心地帶。我看看錶,嚇了一跳。已經9點啦,真的。戴克從兩個行人身邊擦過,把車拐進一個小小的停車場。“看見那邊那扇門嗎?”他用手指著法院的一角說。謝爾比縣法院是一座龐大宏偉的建築,面積佔了整整一個街區。
“看見了。”
“進門以後上一段樓梯,右手第三個門就是法院。”
“你認為布魯索會在那兒?”我問,聲音相當微弱。
“肯定在,”他說,言不由衷。他猛踩剎車,將車停在路邊。我跳出汽車拔腿就奔。“我停好車馬上就來,”他在我身後喊道。我躍上一段水泥臺階,衝進門,又奔上另一段臺階,眼睛一眨,人已經站在法院大廳之中。
謝爾比縣法院大樓儘管修建已經很久,但由於精心維護,莊嚴宏偉,氣勢如初。清一式的大理石地板和牆壁,紅木的雙扇門擦得鋥亮。寬闊的走廊幽暗寂靜,兩側放著木頭長凳,牆上掛著成就卓著的法學家們的照片。
我放慢腳步,走到哈維-黑爾法官大人的法庭前。門旁的一塊銅板上寫著:巡迴法院第8庭。
法庭外面不見布魯索的蹤影。我推開門朝裡面瞧,立馬明白:我瞧不著他那又高又大又肥又胖的身體。他不在裡面。
但法庭裡並非空無一人。我的目光順著鋪了紅地毯的過道,越過一排排擦得鋥亮鋪著坐墊的座椅,穿過低矮的彈簧門,我看見有不少人正在等著我。在一張又高又大的紫紅色皮椅上,高高在上地坐著一個身穿黑袍令人討厭的傢伙,他正滿面怒容地望著門口。我想這準是哈維-黑爾法官。他身後的牆上有一隻掛鐘,在無聲地宣告時間已是9時12分。他一隻手託著下巴,另一隻手的指頭在不耐煩地敲著桌面。
在我的左側,在將聽眾席與審判席、陪審團席和律師席隔開的欄杆外面,我看見坐著一群人,正眼巴巴地恭候我的到來。我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外表和服裝全都一模一樣:短頭髮,黑西裝,白襯衫,條子領帶,鐵板麵孔,外加無恥的冷笑。
室內鴉雀無聲。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擅自闖入了一個禁區。連法庭書記官和法警,似乎都在對我側目而視。
我腳步沉重,膝蓋發軟,懷著低到零度的自信心,推門走進法庭。我喉嚨發燒,語言乾巴無力。“對不起,先生,我是來出席布萊克一案的聽證會的。”
法官的表情依然如故,手指頭在桌面上照敲不誤。“你是誰?”
“呃,我叫魯迪-貝勒。我在布魯索-斯通事務所工作。”
“斯通先生在哪裡?”他問。
“我不太清楚。他本應該在這裡等我的。”在我左邊的律師堆裡,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但我無暇理睬。黑爾法官的手指停止了敲擊,身體挺了挺,失望地搖了搖頭。“我怎麼會不覺得奇怪呢?”他對著話筒說。
由於我和戴克準備自立門戶,我決心在離開布魯索事務所時,把布萊克一案隨身帶走。這是我的案子!誰都別想從我手上搶走。負責這件案子的是我,而非布魯索。黑爾法官對此當然是一無所知。儘管我此刻膽戰心驚,但我立即拿定主意,現在不亮出我的底牌,更待何時。
“我想,你大概想建議把聽證會推遲吧。”他說。
“不,大人。我已做好準備,就對方的申請進行辯論。”我竭盡全力,把每一個詞都說得落地有聲,同時走上律師席,把案卷放在我右側的桌子上。
“你是律師?”他問。
“嗯,我剛通過資格考試。”
“但是,你還沒有領到律師執照呢!”
我不知道怎麼事前就沒有想到這一點。也許是因為過於自豪,才造成了這樣的疏忽。而且,今天本來是由布魯索唱主角,我只不過間或敲敲邊鼓。“沒有,大人,我下週宣誓。”
敵方陣營中的一員,此時大聲清了清嗓門,想以此引起法官的注意。我轉過頭,看見一位身著海藍色西裝器宇軒昂的紳士,正裝模作樣地從座位上慢騰騰地站起來。“我請求法庭,”他說。說得那麼輕鬆自如,好像已經說過100萬遍。“列入記錄。我是延利-布里特事務所的列奧-F.德拉蒙德,大利人壽保險公司法律顧問。”他一臉的嚴肅,仰著頭朝他終身的朋友兼耶魯同窗這麼說。負責記錄的法庭書記官,已經在重新忙乎她的指甲銼。
“我們反對這個年輕人出席聽證會。”他手臂一揮,直指著我。語速緩慢,口氣嚴肅,他已經引起了我的仇恨。“嘿,他甚至連律師執照都還沒有拿到手呢。”
我恨他這種充滿優越感的說話腔調,恨他這種愚蠢的吹毛求疵。這僅僅是就他們的申請進行辯論,又不是正式審理案件!
“大人,我下週就可以領到執照啦。”我說。憤怒使我的聲音變得有力。
“那也不行,大人。”德拉蒙德攤開雙手說,好像我的說法就那麼可笑似的。真是狂妄至極!
“我已經通過資格考試啦,大人!”
“多了不起!”德拉蒙德厲聲朝我斥道。
我圓睜雙眼,直視著他。他站在他那一夥人中間,3個同夥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面前攤著律師專用的拍紙簿,還有1個坐在他們身後。5個大人全都在朝我怒目而視,無一例外。
“這確實了不起,德拉蒙德先生。不信,就去問問謝爾-波依金。”我說。德拉蒙德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兒緊張的神色,現出了明顯的畏縮的神情。事實上,被告5人律師團人人臉上都有畏縮的表情。
我確實是在奚落他們,而且我這樣做是出於一種無法抗拒的道理。謝爾-波依金是我的同窗,是我們班上光榮地被特倫特與布倫特事務所錄用的兩個學生之一。在同窗3年中,我們相互鄙視,但上個月一起參加了資格考試。他的名字沒有在上週六的報紙上出現。我可以肯定,這個大名鼎鼎的事務所,現在一定在為新招聘的一位富有才華的年輕人,居然在資格考試中名落孫山,而感到有那麼一點兒羞愧。
德拉蒙德怒氣衝衝,而我卻笑臉相迎。在我們這樣站著對視的這短短幾秒鐘裡,我上了意義無比巨大的一課:他也不過是個人而已。他也許是個傳奇式的出庭辯護律師,在他的腰帶上刻著紀念勝利的許多個V宇形凹痕,但他只不過是另一個人。他不敢跨到過道這邊來抽我耳光,因為我將用鞭子抽他的屁股加以還擊。他無法傷害我。他那小小的一幫僕從也無法傷害我。
法庭過道我這一邊和他那一邊一樣高低。我的桌子和他的桌子一樣大小。
“坐下!”法官大人對著麥克風低聲怒吼。“你們兩個都坐下。”我拉過一把椅子在上面坐下。“有一個問題,貝勒先生。誰將代表你們事務所,承辦這一案件?”
“我,法官大人。”
“斯通先生他人呢?”
“我說不準。不過這是我的案子,這些當事人是我的委託人。斯通先生是代表我起訴的,因為當時我還沒有通過資格考試。”
“很好。我們繼續進行。列入記錄。”他說,眼睛朝書記官瞧了瞧,書記官早已在噼裡啪啦地敲著鍵盤。“這是被告方提出的撤消案件申請,所以德拉蒙德先生首先發言。我將給每一方15分鐘時間進行辯論,然後本人將對此做周密的考慮。我不希望在這兒呆一個上午。大家都同意嗎?”
人人都點頭。被告律師席上的那幾位先生,與遊樂射擊場上搖搖擺擺的木頭鴨子十分相似,點頭的動作整齊劃一,無人搶先無人拖後。列奧-德拉蒙德走到法庭中央一個活動講臺前,開始為他的申請進行辯護。他講話很慢,字斟句酌十分謹慎,沒講幾分鐘,就令人感到厭煩。他把那份長篇大論的答辯書的主要觀點,又不厭其煩地概述了一遍。其主旨是:起訴大利保險公司是不適當的,因為骨髓移植並不包括在承保範圍之列。此外,唐尼-雷-布萊克已經成年,不再是布萊克家的一員,是否應屬於承保範圍,這也是問題。
坦率地說,我對此人的表演頗感失望。我本來還以為可以目睹這位了不起的列奧-德拉蒙德耍出點兒耀眼奪目的把戲呢。在昨天之前,我一直在急巴巴地盼著這一場前哨戰。我想看看教養有素的律師德拉蒙德如何與吵吵嚷嚷的布魯索爭鬥。
可是現在,要不是心裡緊張,我聽著聽著準會打起瞌睡。他一口氣不停地講了15分鐘。黑爾法官垂著頭在看一篇什麼東西,可能是一份雜誌。20分鐘啦,他還在-嗦。戴克對我說過,他聽說德拉蒙德坐在辦公室裡工作每小時收費為250美元,出庭時則為350。這個價格比紐約和華盛頓低得多,但在孟菲斯卻已是高不可攀了。他是有充分的理由,講話慢慢騰騰翻來覆去的。收取這樣高的費用,把問題講透講全事無鉅細毫不遺漏,甚至講得單調無味,也是很合算的嘛。
他手下3位律師在拍紙簿上不停地龍飛鳳舞,顯然是在拼命記下他們的頭兒所說的每一個字。他們先是做了一番研究,然後便是起草答辯書,然後是把答辯書反覆改幾次,然後又答覆我的答辯書,然後便是現在了,他們正在記錄德拉蒙德的辯護詞,而辯護詞卻又是直接摘自他們起草的答辯書!但他們這樣幹有利可圖。據戴克估計,延利-布里特付給手下律師的費用,在辦公室工作大概是每小時150美元,出席聽證會和審訊可能還要再高一些。如果戴克的估計正確,那麼這3個年輕的機器人,在這兒亂畫亂塗1小時,每人就可拿到大約200美元。合計600美元。再加上德拉蒙德的350,我現在看著的精彩表演,幾乎值到每小時1000美元!
坐在幾位律師身後的那個人,年紀比較大,和德拉蒙德差不多。他沒有在拍紙簿上塗塗抹抹,所以肯定不是律師。他或許是大利公司的一位代表,或許是公司的一位專職律師。
我把戴克忘得一乾二淨,直到他用拍紙簿在我肩上拍了拍,我這才想起他的存在。他在我身後,一隻手正從圍欄上向我伸來。他想和我聯絡。在那本拍紙簿上,他寫了兩行字:“這傢伙枯燥得要死,別脫開你寫的提綱。壓縮在10分鐘之內。未見布魯索?”
我沒有轉身,只是搖了搖頭。似乎布魯索可能就在這法庭裡,只是誰也看他不見。
德拉蒙德講了31分鐘,總算結束了他的長篇獨白。他那讀書寫字專用的眼鏡,耷拉在鼻尖上。他是給學生講課的教授!他趾高氣揚地走回到座位上,對自己嚴密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邏輯和驚人的概括能力,無比滿足萬分陶醉。他手下的那幾個機器人,像聽到號令似的,一齊把頭朝他伸了過去,對他精彩的辯護,迅速表示由衷的讚美。全是一些馬屁精!難怪他會這樣目中無人,得意忘形。
我把拍紙簿放在講臺上,眼睛望著黑爾法官。此刻,他對我將要說的話,顯得特別感興趣。無論我說什麼,他似乎都會凝神傾聽。我雖然怕得要死,但既然已成了過河小卒,我只有拼命向前。
這件官司其實很簡單。大利公司的拒絕,剝奪了我的委託人可能會保住性命的唯一醫療措施。公司的做法將把唐尼-雷-布萊克置於死地。我們是正確的一方,他們是錯誤的一方。一想到他那憔悴的面孔和瘦弱的身體,我全身就充滿力量。他的形象使我憤怒難平。
大利公司的律師們企圖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用雞毛蒜皮來轉移法官和未來陪審團的視線。這就是他們的工作。他們這樣幹會拿到大把的鈔票。德拉蒙德閒扯了31分鐘,卻等於什麼也沒說,目的也即在此。
我對事實的陳述和對法律的解釋,必須比他簡短。我的辯論必須清楚明瞭,擊中要害。這樣肯定能贏得一些人的讚賞。
我緊張地開始講述與對方要求法庭駁回起訴有關的幾個基本觀點。聽著我不著邊際的泛泛而論,黑爾法官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目光下垂,似乎我是他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大的笨蛋。懷疑使他面部歪曲,但至少他沒有開口。我竭力避開他的眼睛。
原告和被告雙方爭議十分明顯的案子,要求法庭駁回起訴,很少會獲得法官恩准。我雖然緊張笨拙,但我堅信勝利會屬於我們。
我吃力地一頁一頁地講述著提綱上的內容,全是對方瞭解的事實,沒有一點新東西。法官大人聽了沒有幾分鐘,馬上就像對德拉蒙德一樣,對我十分膩煩,又埋頭鑽研他的雜誌。我講完時,德拉蒙德要求法官給他5分鐘,反駁我的發言,他的那位老朋友用手朝講臺一揮,表示同意。
德拉蒙德又不知所云地浪費了大家寶貴的11分鐘。他想澄清他想到的幾個問題,但他用來澄清問題的方式,卻使我們其餘的人全都墮入五里霧中。
“雙方律師到我辦公室來一下。”黑爾邊說邊站了起來,一轉眼就消失在法庭後面。我不知道他的辦公室位於何處,便站在那兒準備跟在德拉蒙德先生後面與他同行。他倒是十分客氣,甚至還用手搭住我的肩膀,誇獎我幹得如何出色。
我們走進他的辦公室時,法官已脫去長袍。他站在辦公桌後面,用手朝兩張椅子指了指。“請進。請坐。”室內光線暗淡,格調高雅,窗子拉上了厚厚的窗簾,地上鋪著紫紅地毯,書架上一排排厚書一直堆到天花板。
我們坐下,他在思考。過了一會,他說:“這樁官司使我感到很煩,貝勒先生。我不想用毫無意義這個詞,但是,坦率地說,它究竟有什麼意義,我並未獲得任何印象。這一類的官司,我真是膩透了。”
他停了停,望著我,等著瞧我的反應,但我卻根本不知該說什麼。
“我傾向於同意被告的要求,對這一起訴不予受理。”他拉開一個抽屜,慢慢取出了幾個藥瓶。在我們的注視之下,他仔細地把藥瓶在桌上排成一行。然後對我說:“也許你可以向聯邦法院重新起訴,真的,你到別的地方去起訴吧。等著我審的案子實在太多啦。”他一顆一顆地數著藥丸,從4只塑料瓶中至少取出了12顆。
“對不起,我得去一趟洗手間。”他說完便朝房間對面右側的一扇小門走去。門砰的一聲關上。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心緒茫然,呆呆地瞧著那幾只藥瓶,恨不得他在洗手間裡吃藥時一口噎死。跨進辦公室後,德拉蒙德還沒有開過口,現在,彷彿是收到了什麼信號,他突然站了起來,將屁股擱到辦公桌的一個角落上,低頭望著我,滿臉是笑,熱情如火。
“聽著,魯迪,我是個收費很貴的律師,我的事務所是個收費很貴的事務所,”他用低低的令人信任的聲音說,像是在向我透露一條秘密信息。“我們接到這一類案子的時候,首先要做點計算,估計一下辯護的費用。我們在把計算結果告訴委託人之前,手指頭決不動一動。我已經辦過許許多多案件,我對費用的估計可以準確到八九不離十。”他扭了一下身子,準備亮出底牌。“我已經告訴大利保險公司,從目前到審訊結束,這件案子的律師辯護費將會在5萬至7萬5之問。”
他等著我表示這個數字給我的印象是多麼深刻,而我卻只是瞪著他的領帶看。從對面洗手間傳來一陣抽水馬桶抽水的嘩嘩聲。
“所以嘛,大利公司才授權我,向你和你的委託人提出支付7萬5在庭外和解的建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大堆胡思亂想立刻從我腦海裡掠過,其中最大的便是2萬5千美元這一巨大的數字。我的律師費!它就近在眼前。
等一等。他的老搭檔哈維法官即將撤消這個案子了,他為什麼還要如此慷慨地提出給我這筆錢?
這時,我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那套老把戲。哈維先用嚴厲的措詞,把我嚇得半死,然後列奧再用一塊天鵝絨,在我身上輕輕地揉搓。在這個辦公室裡,他們這樣一唱一和,輪番出擊,不知道幹了多少次!
“這決不意味著大利公司承認自己負有責任。這一點你必須明白,”他說。“而且,這是一次性的建議,有效期僅為今後48小時。接受還是不接受,你要快做決定。如果不接受,那你我之間就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可是,他們這樣究竟是為什麼?”
“這筆賬很簡單嘛。大利公司可以省點錢,而且不必冒被陪審團做出胡亂裁決的風險。他們不喜歡被人起訴,你懂嗎?他們的高級行政人員,不願意出庭作證浪費時間。他們喜歡安安靜靜,儘可能避免這樣的公開曝光。保險行業裡的競爭可是你死我活呀,他們不願意讓對手聽到風聲。他們想不聲不響地把此案了結,理由真是多得很哪。讓你的委託人拿了這筆錢然後就不聲不響,理由也同樣是多得很哪。再說,這筆錢裡的一大半,都無需交稅,真的。”
他心平氣和。即使我大談這個案子的意義,大罵他的委託人是如何混賬,他也會滿面微笑,不住點頭表示同意。他就像從鴨子背上往下淌的水,我說什麼也不會起作用。他此刻只是一心想讓我同意收下這筆錢,我哪怕罵他老婆偷人,他也決不會生氣翻臉。
對面的門開了,法官大人從他專用的小洗手間踱了出來。現在輪到列奧的膀胱發漲了,他於是鑽進了洗手間。一個剛下場,另一個又登臺。
“血壓高,”黑爾在桌子後面坐下,整理藥瓶,自言自語。高得還不夠,我想說。
“這樁案子意思不大,小夥子。我或許可以給列奧加點壓力,讓他提出個解決辦法。這本來就是我工作的部分內容嘛,你知道。別的法官不幹這種事,可是我幹。接到案子的第一天,我就想把它辦掉,幹嗎要拖拖拉拉呀。保險公司可能會丟給你一點錢,他們可不樂意讓列奧1分鐘收1000塊呀。”他哈哈大笑,好像這真的很有趣似的。他笑得滿臉通紅,開始咳嗽。
我完全可以想象這時列奧在廁所裡的模樣。他一定是臉貼在門上,豎著耳朵偷聽我們的談話。那裡即使裝了一個傳聲器,我也不會大驚小怪的。
他咬個不停,一直咬出了眼淚。我等到他停止咳嗽,才開口說:“剛才他提出把本案的辯護費給我結案。”
黑爾是個蹩腳演員。他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問;“多少?”
“7萬5。”
他把嘴巴張得老大。“哇!噯,孩子,你要不答應,你就是個瘋子啦!”
“你真這樣想?”我裝模作樣地問。
“7萬5。哇,這可是一大筆啊!這可不像是列奧開的價嘛!”
“他很了不起。”
“把這筆錢收下,孩子。這一行我幹了一輩子啦,你應該聽我的話。”
洗手間的門開了,列奧又回到我們中間。法官大人瞪著列奧叫道:“7萬5哪!”聽他那麼喊,你還會以為,這筆錢要從黑爾辦公室的預算中開支呢。
“這是委託人的意思嘛,”列奧解釋道。他的手被人捆著,他是無能為力的。
他們一拉一唱,又自說自話了半天。我腦子裡頭亂成一團,很少搭腔。離開法官辦公室時,列奧匈著我的肩,把我一直送到門口。
我在走廊裡找到戴克,他正在打電話。我便在附近的一張凳上坐下,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把混亂的思路理理清。本來該是布魯索出席聽證會的,對方是不是已經在他面前演了同樣的雙簧?不,這不可能。對方打我的埋伏,怎麼準備得這麼快?他們很可能為他設計了另一種把戲。
我對兩件事深信不疑。首先,黑爾想撤消這個案子,這確實不是故作姿態。他年老體弱,在法官的位子上已坐了很久,誰也奈何不了他。他對自己做錯做對,毫不在乎。而再到別的法院重新起訴,又談何容易。其次,德拉蒙德追不及待地想把案子了結。他驚恐萬狀,怕得要命,因為他的委託人幹了一件卑鄙的勾當,而且人贓俱獲_
在過去20分鐘裡,戴克已經打了11個電話,卻還是沒有布魯索的消息。在返回事務所的途中,我把出現在黑爾辦公室的荒誕鏡頭,重新放了一遍。戴克是個心很活的人,馬上要我接受對方的條件。他說得倒也頭頭是道:現在無論多少錢都救不了唐尼-雷的命,所以我們應該把能搞到的錢一把抓過來,讓多特和巴迪的日子過得容易些。
戴克說,他聽人有根有據地說過,有許多案件在黑爾手上審判得很不公正。作為一個現任法官,對於支持修正侵權法,他異乎尋常地直言不諱。他厭惡原告,戴克說過不止一次。案子很難在他手上得到公正的審理。咱們把錢拿過來算了,戴克說。
我們走進事務所休息時,德魯正眼淚汪汪地在哭泣。人人都在找布魯索,這使她焦急萬分,歇斯底里。她邊哭邊罵,睫毛油伴著眼淚沿著雙頰往下流。他從來不是這樣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肯定是出了什麼麻煩。
由於本身就是一個壞蛋,布魯索總是和一些有問題的危險人物為伍。即使在機場某一部汽車的行李箱裡發現他肥胖的身體,我也不會感到絲毫的驚訝。戴克想的也是如此。那幫歹徒正在追蹤他。
我也在追蹤他。我給尤吉酒家打電話找普林斯。他一定知道布魯索現在何處。接電話的是尤吉的經理比利,此人跟我很熟。只不過講了幾句,我就知道普林斯看來也消失得無蹤無影了。他們到處打電話,卻沒有碰上好運氣。比利既擔心又著急。聯邦調查局的偵探剛剛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戴克走遍了所有的辦公室,把全部人馬招到一起。我們聚集在會議室——我,戴克,托克塞,雷奇,4個女秘書和2個我以前沒有見過的馬屁精。還有一位律師尼柯拉斯,目前不在孟菲斯。大家相互核對著和布魯索最後一次碰頭時做的筆記:有什麼可疑的事?他今天原本打算做什麼?他今天可能要見什麼人?最後一個和他交談的人是誰?會議室裡有一種驚恐的氣氛。儘管德魯在不停地號哭,卻一點也沒有使混亂有所減輕。她知道的只是:肯定出了事。
會議中斷了,我們默默地走回各自的辦公室,鎖上門。戴克當然是跟著我。我們不著邊際地扯了一會,兩個人講話都很謹慎,即使真的有人在竊聽,也別想聽到我們不願他知道的事。11時30分,我們悄悄地溜出後門,開車去吃午飯。
我們永遠不會再踏進這個地方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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