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日,星期天。我在田端車站下車時,月臺上的時鐘指著十一點。離中午的午飯時間還早,所以我就在車站前的咖啡館,吃了早餐的套餐,然後整頓一下心情,再朝西尾久1-21前進。
和上次來的情形不同,今天的天氣很好,才走一點點路,額頭就開始冒汗了。星期日的街景,和平日不太一樣,商店區好像還在沉睡中,住宅區卻比平日熱鬧些。我已經有心裡準備了,今天沒有雨傘可以遮擋我的臉,萬一在路上被舊識認出來,我也要從容以對。
踏上新田端橋,在盡頭的地方左轉,下坡道,等待交通號誌,過十字路,穿過東北本線列車陸橋的下方,周圍景物愈來愈有老街的風情。我繼續往前走。終於來到“家鄉料理·櫻花”小館子的前面,就是這間房子了。今天覺得這裡離車站還滿近的,上次因為下雨,又是第一次走這段路,所以覺得有點遠。
今天是星期日,小館子現在還沒有開門,透過毛玻璃,隱約可以看到“家鄉料理·櫻花”的藍色布簾就在裡面。
我站在電線杆的陰影處,調整好呼吸,再次檢視自己的意志,才朝那棟房子走去。腳踩上玻璃門旁邊的木頭階梯,我鼓舞自己街有猶豫的心情,一步一步的走上階梯。
階梯很陳舊,有股灰塵的味道,我每上一階,階梯就發出吱吱的聲響。天花板的燈是關著的,所以樓梯的上面很暗。一踏上二樓的走廊,就聽到小孩的嬉笑聲音。
樓梯的盡頭,有一個和樓梯一樣陳舊的黑色木頭制信箱,信箱上面並沒有“益子”這樣的姓氏。我沒有在信箱上標示自己的名字嗎?我邊想這個問題,邊尋找四號室的門。我的心臟狂跳,呼吸困難。門號從裡面算出來,最裡面的那個門是一號,接著就是二號、三號,四號很快就出現在我的眼前了。
我的右手早已伸入口袋中,並且一直摸著鑰匙。我的鑰匙可以打開眼前的門嗎?這扇有點髒的門的另外一邊,現在仍然住著我的妻小嗎?
強烈的不安,讓我很想馬上轉身下樓,迅速地逃離這裡。我的右手從口袋裡伸出來。因為一直緊緊捏著鑰匙,手已經很累,有點麻痺了,感覺上這隻手好像不屬於自己了。
我看著手上的兩把鑰匙,一把應該是車子的鑰匙,另外一把是門的鑰匙,它們靜靜地躺在菊名工廠裡的寄物櫃好幾個月了。
門的另外一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在,我拿起不像車鑰匙的那一把,插進鑰匙洞……
但是,插不進去。把鑰匙換個方向,再試插一次,還是不行。
顯然這把鑰匙和這個鑰匙洞,並不相符。不是嗎?
我鬆了一口氣,但也一時愣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門的前面。
耳朵聽到低沉的嗡嗡聲響,這不是耳鳴,是蟬叫聲嗎?
就在這麼想的時候,一個“咔嚓”的聲音,讓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接著,眼前的門突然撞上我的右手。
“啊!”我叫出聲。有人從裡面開門,我連忙後退。
但是隨著我的身體後退的動作,那扇門板也被推向我,我成了門前的障礙物。一張中年女性的瞼,從門後露出來。這個女人的個子雖然嬌小,表情卻很兇惡,頭上還夾了很多黑色的髮夾,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了。
我的心裡一驚,這該不會就是我的妻子吧?但是我旋即想到應該不會,從年齡看來,她更像母親。中年女人歪著脖子,以厭煩的表情看著我。但她看清楚我的長相後,表情一變,似乎也是鬆了一口氣。
“什麼事?”那女人不客氣地說,“我家已經有訂報紙了。”
“不,不是的,我不是推銷員。”我緊張得舌頭打結,話說不清楚,還全身冒汗。要怎麼說明,別人才能明白我現在的狀況呢?
“是這樣的,有一個姓益子的人,他……”我語無倫次地說著。
“怎樣?”女人問,她在等我說下去。她的嘴巴動個不停,大概正在吃飯吧!
“這個……以前好像住在這裡。”終於說到這裡。但是那個女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看著我。
“你說誰住在這裡?”
“我。”
“你?”
“是的。”
“那又怎樣?”
“這個……怎樣……”我詞窮了。
“這個……我想請問一些或許有點奇怪的問題。”我換一個方式問,那個女人靜靜地等待我往下說,“請問你是從什麼時起住在這裡的?已經很久了嗎?”
“沒有多久,今年一月才搬來這裡住的。”
“哦,一月才開始的嗎?那麼差不多半年了。”
“是的。”
“你有沒有聽說過前一位住戶的事?”
“你這個人說話真奇怪。那不就是你嗎?”
“是、是的。但是……”
“啊,益子先生嗎?我想起來了,那時他的事情還真是一個大事件呢!”
“大事件?”我的胸口一緊:心想:果然出過事。但是,到底是什麼事?我問,“對不起。請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嗎?請你把你知道的事,全部告訴我。可以嗎?”
女人一臉奇怪地看著我,說:“當時的住戶,不就是你嗎?”
“我是……”我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腦子拚命轉著,終於想到一個好藉口。
“事實是這樣的。曾經住在這裡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弟弟,他失蹤了。我知道他去年住在這棟公寓的四號房間。”
“原來是這樣呀!”
窮則變,變則通,這個藉口實在不錯。她馬上露出“原來如此呀”的表情,並且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想找到他的行蹤,請你幫助我。我弟弟離開這裡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請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說給我聽。拜託了。”
“這個嘛,老實說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女人壓低嗓子說,“不過,聽說那位益子先生就是因為那件事,才離開這裡的。”
“這邊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嗎?”
“這個我就不敢說了。我是聽房東說的。”
“那麼……那件事……到底是什麼事?”
我的心臟已經跳到喉嚨了。
“好像和他的太太有關。”
“他的太太……”我最擔心的事,她卻輕輕鬆鬆地脫口而出。
“我——啊,我是說我弟弟,他已經結婚了?”
“好像是的。”
果真已經結婚,是個有妻室的人了。
“那——他的太太或他的小孩怎麼了嗎?”
“聽說是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嗎?”
我很震驚,訝異到連驚叫都叫不出來了。
“是吧!”
“他的太太和小孩,兩個人都死了嗎?”
“是的。聽說就是那樣。”
“為什麼呢?是怎麼死的?被人殺死嗎?”
“不是,聽說是自殺的。”
“自殺!”
強迫自殺嗎?
“他的太太先殺了小孩子,再自殺嗎?”
“好像就是那樣。”
我的雙膝開始微微顫抖。這樣的情形,完全出乎我事先的意料,讓我驚訝得說不出話。我不僅已經有妻子,也有小孩,並且他們都死了。這確實是讓人想要逃避的事情,難怪我會喪失記憶。
“我弟弟有工作嗎?是上班族?還是……”我的聲音變得沙啞了,完全聽不出是我自己的聲音。
“他好像有在上班。”
果然是一個上班族?
“他在什麼樣的公司工作呢?”
“這個我不知道。”
“噢……”她不知道這一點,也是很正常的。
“不過,我聽這附近的人說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
“嗯。就是因為這件可怕的事,所以這間房間的房租,比別間便宜。”
“房租?”
“是的。我聽說這間房間的房租,只有別間的一半左右。”
“哦?”
害怕的心情扭曲了我的神經,我的喉嚨和聲音好像都壞掉了。我發不出聲音。
“實在很可怕呢!他的太大好像是用這個房間的橫木上吊死的,小孩子也是死在這個房間裡。當時樓下來了好多輛救護車,鬧得大家都知道呢!”
低低的呻吟聲,從我的牙縫洩出;我的視線最終點,就是腳尖。我要怎麼相信眼前的這個現實呢?
“所以呢,我已經住得有點不舒服了。難怪房租便宜。可是,再怎麼便宜我也不想住了,我正在找房子,早點從這裡搬出去。”
沒錯,要搬家。所以我一定也是離開這裡,搬到別的地方去了。發生了那樣的事,誰還能安安穩穩地繼續住在這裡?
“自殺的原因是……”
“這個我可不知道。”
我終於可以開口說話:“我弟弟後來搬到哪裡去了?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不過……”女人想了想之後,又說,“我剛搬進來的時候,曾經在廚房的垃圾桶裡,看到一張像是寫著住址的紙條。”
“哦?”我不自覺地抬起頭,問,“那張紙條還在嗎?”
“我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如果能找到那張紙條的話,或許可以幫我一個大忙。如果找不到的話……你記得上面寫的住址嗎?”
“怎麼可能記得呢?不過,當時我覺得這個東西好像有點重要,前面的房客或許會回來拿,所以就暫時把它放在梳妝檯的抽屜裡。現在或許也還在那個抽屜裡。”
“拜託你找找看吧。”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看。”女人退回屋內。初見她的時候,她一瞼兇相,一副無法親近的模樣,但是說了幾句話之後,卻發現她很和善,也很親切。我帶著祈禱的心情,站在門外等待,並從微開的門縫,窺視屋內的情形。陳舊得泛黑的木頭柱子,褐色斑駁的壁櫥,顯露出這裡的貧窮氣息。曾經住在這裡的我,當然也過這樣的窮日子。
“找到了。”女人拿著一張已經縐巴巴的白色紙片,回到我的面前。
看到那張紙的一瞬間,我好像被人從頭重重一擊,視線立刻變得模糊,雙腿的顫抖也更加明顯。那張攤開的白紙上的筆跡非常眼熟,確實是我寫的字:
墨田區九廣5-10-4
紙上只有這幾個字。墨田區……這個想也沒有想過的地方,就是我搬離這裡以後的住址嗎?紙上面沒有寫公寓的名稱,看來得花點工夫來尋找……我的腦子逕自這樣想著。
“祝你早日找到你弟弟。”我好像聽到女人這麼說,又不敢肯定她確實這麼說了。等我回過神時,眼前的門已經關上,我手上拿著那張小小的白紙,呆呆地站在公寓的走廊上。
時間好像在跳躍,像閃光一樣的,一閃一閃地消逝。再回神時,我已在下樓梯,小心地不要踩空階梯。又回神的時候,我已經走在前往車站的馬路上。
時間的流逝突然在我周圍混亂了起來。
“祝你早日找到你弟弟。”這句話和那個女人的臉,像幻影一樣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對了,那是弟弟,不是我自己;我編造的藉口並不是謊話。現在的我,正在尋找雙胞眙的另一半。我的腦子,開始在逃避了。
我坐在田端車站的長椅子上沉思。我有妻子,也有孩子;我的妻子殺死了孩子,並且自殺了。家人死亡,會與一家之主的我沒有關係嗎?應該不會吧!怎麼想都不可能和我沒有關係。他們因為我而自殺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如果他們不是因為我而死,那麼大可將心中的煩惱說出來,和一家之主的我商量呀!一家之主的作用,就是幫助家人度過困難,解決家人的問題的呀!完全不商量,就去尋死,原因一定就在這個一家之主的身上。
我的心情跌落谷底,絕望到了極點,覺得心臟非常沉重,好像吸飽了水的海綿,腦子裡全部都是不好的想像。妻子帶著孩子自殺了——之前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就算我想回到過去,也回不去了。或許——我就是殺人者。
妻子是怎麼死的呢?那個女人說她是用房間的橫木上吊自殺的。那樣的死法倒也痛快,沒有經過太長的痛苦。可是,她真的是自殺的嗎?不是被我殺死的嗎?
現在我唯一清楚的,就是:我只不過是生活在東京都內,某一個貧窮角落裡的小人物。我抱著頭,動也不動地坐在原處,視線所及是來來往往的行人的腳,和灑在柏油路面上的陽光。陽光閃爍,我偶爾閉上眼睛時,眼簾內便出現許多閃爍著的白點。
“喂!”有人在叫我,但是我不想理會,仍舊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於是,那人抓住我的肩膀,搖晃了幾下。
我慢吞吞地抬起頭,然後嚇了一跳。那是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察,他板著臉,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你怎麼了?你已經在這裡坐很久了。”
我驚慌地轉頭看看四周,太陽已經西斜了。再看看手錶,時針已經繞過四點的位置,我已經在這張長椅子上,坐了超過四個小時的時間了。我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
“啊,沒什麼事,沒什麼事。對不起。”
“真的沒事嗎?”
我趕快站起來,說:“真的沒事。我只是有一點頭痛,所以坐在這裡休息一下。已經沒事了,不用擔心。”
甩開警察,我快步走向車站內的自動購票機。誠如剛才對警察說的,我真的有些頭痛。
把銅板投進機器裡後,我隨便按了一個鈕,買了一張車票。沒有目的地,我只是想進入車站裡的剪票口。搖搖晃晃地下了階梯,電車剛好進站,我也順勢上車。這是往上野、秋葉原方向的山手線電車。
進了電車裡,我的腦子想的還是相同的問題。如果妻子是因為我,才帶著孩子自殺,那就太可怕了。但是,這個想法或許太單純了,因為還有一個更可怕的可能性。那就是:他們不是自殺的,而是兇手將殺人現場佈置成自殺的樣子,以便欺騙世人,而兇手就是我。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又是一驚。就是這個原因,讓我選擇逃避記憶嗎?“逃避記憶”,是多麼令人不愉快,令人驚嚇的話呀!失去記憶的人聽到這種話,大概都會驚惶失措,感到害怕吧!對失去記憶的人來說,這樣的話就像一把利刀,讓人想逃,卻逃不了。以前覺得位於綱島的御手洗事務所老舊骯髒,現在卻覺得那裡是離這裡不知多少光年,像天國的花園一樣美好的地方。不知道我以後是否還有機會去那裡?然後,我開始羨慕起御手洗。他總是嘲弄世人,一臉“日本如果少了我,就完蛋了”的表情。他是在怎麼樣的環境下,養成那樣的個性的呢?如果我也能像他那樣,一定很快樂吧?
我站在車門邊,眼睛看著地板,絕望的情緒讓我感到虛脫。本來打算在良於回來之前,把這件事做個了結,現在看來,這個願望是不可能實現了。面對這個我作夢也想不到的事實,我不知道我能怎麼辦?我能做什麼呢?手伸入口袋的時候,口袋裡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是那兩支鑰匙——一把車鑰匙,一把房門的鑰匙。然後,我的手又摸到了那張紙,那張寫著墨田區九廣5-l0-4的紙條。
我從櫻莊的四號室,搬到這張紙上的住址了嗎?那麼,這支鑰匙,是墨田區九廣新住處的房門鑰匙嗎?
如果是的話,我不在那麼久,新租公寓房間的房租,一定沒有人處理吧!房東應該很生氣,已把房間轉租給別人了吧?
要不要去看看呢?但是,那或許只是搬家公司的住址,那不是很可笑嗎?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我茫然地注視著窗外,時間又開始跳動了。
車子停了,我從茫然中醒來,車門打開的時候,我下意識地下車,站在月臺上。電車走了,看看這一站的站名:秋葉原。走下階梯,從票口出來後,我繞到電氣街,尋找書店。
一看到書店,我就走進去,站在書架前,看東京的分區地圖。原先買的地圖今天並沒有帶出來。墨田區九廣離荒川很近,從秋葉原乘坐電車去的話,可以搭總武線,在平井下車,再走路過去;雖然有一點遠,但不是走不到的距離。也可以在總武線的淺草橋下車,換地下鐵都營淺草線,坐到押上,再在那裡換搭京成押上線,坐到荒川站。從荒川站到紙上所寫的墨田區,已經很近了。
合上地圖,把書放回書架時,我還想著到底要不要去的問題。在秋葉原下車是一種偶然。如果我在田端的車站時,就決定要尋訪墨田區的這個地址,也得在秋葉原下車,再換總武線。既然有這個偶然,意思就是要我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