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我接到白鴻儒打來的電話,讓我明日啟程進京,我為自己又將開闢一塊新天地而興奮。楊娜為我打點了行李,連牙籤都帶上了,她從心底希望我在北京幹一番事業。遲小牧開車送我去了東州機場。他現在生意興隆,春風得意。當年遲小牧本來可以留校任教,由於馮皓使壞毀了他的前程,對此遲小牧懷恨在心。
這麼多年過去了,胡豔麗對遲小牧一直也沒死心,這女人天生就是個風流貨,因此遲小牧求上門等於羊入虎口。再加上馮皓工作忙,又身不由己,胡豔麗也是個女強人,兩個人一個月也見不上幾面。這就為遲小牧勾引胡豔麗創造了條件。
遲小牧跟我也不避諱談這些事。最近這段時間,遲小牧經常睡在胡豔麗和馮皓的床上。他和胡豔麗瘋狂地做愛,遲小牧每次睡胡豔麗都像在殺馮皓,覺得很過癮,而胡豔麗是個性亢奮的女人,馮皓在外面拈花惹草,吃喝嫖賭,身體上根本滿足不了胡豔麗,所以馮皓每次躺在胡豔麗身邊心裡都愧愧的,怯生生的。
“女人一旦學會偷情,比男人還瘋狂。其實,胡豔麗跟自己的司機也有一腿。”遲小牧輕蔑地說。
我提示他別把火玩大了,遲小牧卻說:“人與人之間就是相互玩的,你不玩她,她玩你。”我聽了遲小牧的話,感到遲小牧開始放縱,心裡為他捏把汗。
我到北京的時候是下午四點鐘,晚霞剛剛聚集起來。我在首都機場候機大廳裡給白鴻儒打了個電話。
“白大哥,我已經到北京了。”
“雷默,從現在起,不要再喊我白大哥了,要喊我白社長。”白鴻儒口氣很冷淡地說。我聽後,心裡很不舒服,剛下飛機就有點吃蒼蠅的感覺。
“好吧,白社長,不過,楚楚也沒派人來接我,我怎麼去呀?”
“坐機場大巴到市內再打個車,晚上咱們在一起吃個飯。”白鴻儒不耐煩地說。
我想也只好如此了,我上了機場大巴車坐到市內,又打了一輛出租車。我對出租司機說,去廣電局。然後我拿出手機與楚楚公司聯繫。我打了好幾遍楚楚的手機都沒人接,我又撥通公司的電話,好半天才有位女孩接電話。
“請楚楚老師接電話。”我客氣地說。
“對不起,我們楚總不在,去美容院做美容去了。”女孩冷漠地說。
“我是雷默,她應該知道我要來的。”
“對不起,你還是打她的手機吧。”
我心想,算了,到公司再說吧。楚楚跟我說過,公司在廣電局對過兒。正是下班高峰,北京的交通本來就堵得厲害,總算到了廣電局,我卻怎麼也找不到北京楚楚服裝有限公司。
出租車在廣電局門前來回走了十幾趟也沒有找到這家公司,我又給公司打了電話,還是那個女孩接的。
“我們公司就在廣電局斜對過兒。”
於是我又讓出租車司機來回找,還是找不到。這時,天已經擦黑了,路燈也已經亮了起來,我心急如焚。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我接了手機,是楚楚打來的,“雷先生,你怎麼還沒到啊?”她很生氣地問。
“我早就到了,就是找不到你的公司。”我焦急地說。
“就在廣電局斜對過兒。”楚楚說。
“我都來回走二十多趟了。”
這時,我突然發現一個穿著中式服裝很典雅的中年女人站在一個服裝店旁,正在打電話。我在網上看過楚楚的照片,這個女人有點像網上的照片,我想這個女人一定是楚楚,我又抬頭一看,在一棵大楊樹後面掛著一個牌子,正是北京楚楚服裝有限公司,這個不起眼兒的小時裝店掩映在一排大楊樹後面,淹沒在十幾家小時裝店裡。
我終於找到了,我讓出租車停車,車費都夠回東州的飛機票錢了。我拎著兩大包行李向馬路對面的楚楚走去。
這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適中,有點江南水鄉風韻的女人,實際年齡已經五十歲了,看上去卻像三十五歲。
“是雷先生吧?”楚楚試探地問。
“是。”我心裡很不自在地說。
楚楚讓我趕緊把行李放到公司裡,然後去酒店,怕白鴻儒兩口子等急了。
“我先看看你的公司吧。”我說。
公司的面積也就有六七十平米,前店是賣服裝的,都是楚楚自己設計的服裝,後店是打板車間和倉房,楚楚的辦公室擺了一張老闆臺,佔去了房間的三分之二。後店亂得很,還有些髒。我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感覺這根本不是什麼公司,而是一個手工作坊。我心裡很失望。
“楚總,我的行李放在哪兒呀?”我心裡有些失望地問。
“放在我辦公室吧。”楚楚滿不在乎地說。
“我住哪兒呀?”
“老白說,你就住在我辦公室,一會兒,我讓人給你支張摺疊床。”
“有水嗎?洗手間在哪兒?”
“沒有水,上廁所出門左拐五十米處有公廁。”
我是不怕吃苦的,可是這裡連刷牙洗臉的最起碼生存條件都沒有,更沒有迎接總經理的熱情。我心裡很不自在。起碼眼前的這個楚楚沒有我想象的好,她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雷先生,走吧,我們先去吃飯。”楚楚催促道。
我和她過了馬路,她的車停在公司對面,這是一輛新買的帕薩特。
“雷先生,會開車嗎?”楚楚不經意地問。
“會,但是北京的路不熟。”
我們倆上了車,看得出她開車是個新手。大約開了二十分鐘,來到一家海鮮大酒店,我也沒心思看酒店的名字,心裡亂得很。我們剛下車,就從酒店走出一位儒雅的男士。
“這是我們公司的投資人、副董事長趙先生。”楚楚介紹說。
趙先生很客氣地跟我握手。這時,開過來一輛桑塔納2000型轎車,從車上下來的正是白鴻儒和夫人。
“白社長、何大姐。”我連忙上前打招呼。
白鴻儒“嗯”了一聲徑直走進大堂。
“以後不要叫我何大姐,叫我何老師。”何大姐小聲對我說。
“為什麼?”我有些不滿地問。
“不為什麼。”何夫人嚴肅地說。
我對白鴻儒在東州和在北京判若兩人耿耿於懷,我心想,還沒怎麼樣就跟我擺老闆派頭了,時間長了還得了啦。我辭職無非是想圖個自由自在,若要委曲求全也不會在你的門下,現在仍然是東州市政府辦公廳的處長哩。我心裡一邊想著,一邊隨他們走進包房。
白鴻儒坐下來第一句話就問服務小姐,結賬用支票行不?我心想,怎麼吃頓飯結賬還用支票呢?吃了成千上萬頓飯,這還是第一次遇見。
席間,白鴻儒高談闊論很少提及我,眼神盯著楚楚繼續闡述他對《紅與黑》的理解。在他眼裡,楚楚好像是木爾侯爵的女兒瑪特爾。
“於連不甘心現狀,一心想成為上流社會的人物的精神是可嘉的。”老白點上一支菸說,“這種不達目標不罷休的勇氣還是應該肯定的。只有不甘平凡的人,才想著去改變,就像攀登山峰一樣,如果你站在山腳觀望,是永遠也看不到山頂的風光的。”
我知道這些話是說給我聽的,我認為一個人想出人頭地本身沒有錯,關鍵是看你採用什麼手段和途徑。從這一點上說,“紅”可以象徵於連追求人生的意義,“黑”就代表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為了自己利益而拼命奔波,卻不理解自己存在的真正意義。其實,於連的故事每天都在發生。不過,我不會成為於連,我必須成為我自己。儘管我和於連都有拿破崙式的野心。
席間,楚楚不斷地謾罵前任總經理半年之內如何糟蹋了她二百多萬,臨走時還騙她六萬多塊。
“我是無意再選總經理的。不過,白社長介紹的人,一定錯不了。”楚楚言不由衷地說。這話讓我聽得心裡發酸,我明白了為什麼從下飛機到現在受楚楚冷落的原因。原來人家本無意用總經理,是白社長的面子強加於她的。同時,我也能感覺到楚楚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的人。
我心想,不管我在不在公司做,我都要讓她知道我的分量。我不能因為一份工作而失去尊嚴。人的尊嚴是一種高度和重量,再不起眼的人有了這種重量,也能面對權貴不卑不亢,面對不義之財不饞不貪,面對不公之事不忍不避,尊嚴是一個人支撐信仰與生命的骨架。我也是見過風浪的人,不能讓他們小瞧了自己。
“楚總,恕我直言,”我從容地說,“我覺得你的服裝公司不能稱其為公司,我的第一印象是連起碼的管理都沒有,你作為公司董事長二百多萬花在哪兒了都說不清楚,而且是短短的半年,這說明公司的財務狀況非常糟糕,連起碼的財務制度都沒有,這對一個有限責任公司是很危險的。”
楚楚被我說到了痛處,“我本來對管理公司就沒興趣,我的興趣在服裝設計上。”她解釋說。
“你的興趣只在中式服裝設計上,堅持特色是好事,但固守就會落後。經濟全球化要求服裝走向世界,但同時世界各國的服裝也向中國湧來,融合是必然的,因此,可以堅持但不能固守。”我不客氣地說。
趙老闆對我的觀點非常讚賞,半年之內被糟蹋的二百多萬就是他投資的。他在北京有三家大型酒樓。
“我最近正在北京大學進修,做了這麼多年生意,想在理論上總結總結自己,拔拔高,這一聽課不要緊,對過去的投資方式能成功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不過是鑽空子的暴發戶行為,今天再這麼幹非砸進去不可。市場經濟越來越規範了,不按規則辦事準吃虧。”趙老闆感慨地說。
我心想,趙老闆這麼精明的人為什麼會讓楚楚公司糟蹋二百多萬?而且席間趙老闆對楚楚一再表示:“這二百多萬就算打水漂兒了,不要了,今後我也不再投了,所以這個副董事長的頭銜也該摘了。”
趙老闆都要撤,我能撐起這個破爛攤子嗎?白鴻儒和楚楚是什麼關係?趙老闆和楚楚僅僅是合作關係嗎?我心裡一個問號接著一個問號。
“楚楚,雷先生的住處安排好了嗎?”趙老闆關切地問。
“就在我的辦公室。”楚楚無所謂地說。
“那怎麼行!開玩笑呢!這可是公司的總經理呀!”趙老闆一聽就急了。
“能洗臉刷牙嗎?”何大姐小聲問楚楚。
“不能,沒有自來水。”楚楚不好意思地說。
“這麼說,連上廁所都是問題了?”何大姐又問。
“公司外面有廁所。”
這時,白鴻儒覺得很尷尬,他心裡清楚,這個沒念過幾天書的小女人看上去就像念過大書的書呆子,看來她什麼也沒準備。我心想,白鴻儒一定覺察出我心寒了。而此時的我正在猶豫是留還是走。
“白社長,我已經拿定主意,明天就回東州。”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坐在白鴻儒身邊小聲說。
“為什麼?”老白很吃驚地問。
“這兒不適合我!”我堅定地說。
白鴻儒的老闆派頭馬上沒有了,苦苦勸我留下來。我心想,你老白真需要我這樣的人,開誠佈公地談就行了,用不著談什麼《紅與黑》和我繞圈子,搞得自己像救世主似的。經過“李張大案”的洗禮,別的沒學到,怎麼看人心裡還是有數的。我走的心意已決。
“雷默,即使你想走,也得一星期以後,你總得給我留點面子。”白鴻儒好像在求我。
我心想,要走就明天走,夜長夢多,怕白鴻儒下不來臺,我答應他考慮一晚上,明天給他回話。我和白鴻儒的談話,除何大姐外,趙老闆和楚楚並未察覺。
“白大哥,今天就到這兒吧。楚楚,飯後你陪雷先生找家酒店先住下,明天我們為雷先生租套房子。”趙老闆誠懇地說。
楚楚這才似乎明白,這個雷默是個人才,不然趙老闆不會一下子看好,趙老闆可是商海精英啊。楚楚一下子對我熱情起來。我們離開酒店,我與白鴻儒、何大姐、趙老闆告了別,又上了楚楚的車。
夜晚的北京格外迷人,我的心卻愈加憂鬱起來,身邊的這個女人離過兩次婚,趙老闆一個久經商海的人會白白扔給她二百萬?白鴻儒看她的眼神就像於連看瑪特爾。我不願意再攪到是非中去。我的生活已經夠糟糕的了,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楚楚把我送到一家小賓館,一宿三百元,她要為我付錢,我拒絕了。辦完手續後,我與她告辭,我望著她那嬌小的身影兒心亂如麻。
在房間裡,我思考再三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同意我回東州,“孩子,爸爸一輩子的經驗就一句話,靠誰也不如靠自己,總會有出路的。”父親鼓勵說。
父親的腦膜瘤讓他很痛苦,隔一段時間就要抽一次,雖然吃著治癲癇的藥,但畢竟是治標不治本。父親的堅強給了我重新奮鬥的勇氣,我想我應該自己再闖出一條生路來。
我給楊娜打了電話,我相信妻子的第六感覺,靈得很。男人創造世界,而女人創造男人。我和楊娜是彼此精神的寄託。她最看不得我受委屈,她也同意我回東州。她說了一句很俗的話,但我聽了覺得特有力量。
“雷默,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我躺在床上一宿沒睡著,腦子裡胡思亂想,彷彿看見了賈寶玉夢遊的太虛幻境,一會兒醜兒飄了過來說:雷默,不亂財,手香;一會兒,米雪飄了過來說:雷默,不淫色,體香;一會兒,紫衣飄了過來說:雷默,不誑訟,口香;一會兒,陳梅飄過來說:雷默,不嫉害,心香。
煙霧繚繞,美人飄去,我突然想起,這四句話不是大戲劇家湯顯祖的做人四香原則嗎?湯顯祖的《牡丹亭》我從小就讀過,時人稱他“文章超海內,品節冠臨川”。難道我今後的路還會與戲劇有關係?果真如此,倒真是與醜兒有緣了。就這樣,我胡思亂想了一宿。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給白鴻儒和楚楚分別寫了一封信,表達了感激之情和回東州的決心,早餐也沒吃,便打車去了楚楚公司,一是要把信留在公司讓人轉交給楚楚,二是我的行李還在那兒。
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小雨似乎是為我下的,我的心不再焦躁,我知道人一天也不能沒有希望,它在人性中所紮下的根比回憶往事更深更牢。
我在去首都機場的路上給林大勇打了電話,解釋了我的處境和回來的原因,並再一次表達了謝意。
林大勇表示理解,並說:“回來也好,我有兩個朋友的公司缺副總經理,你回來以後去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