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楊娜讓我陪她到市府廣場散散步,市府廣場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有跳舞的,有扭大秧歌的,有踢毽子的,有唱二人轉的;有悠閒散步的老人,有談情說愛的戀人,還有許多在人群中穿來跑去的孩子,每天晚上在這六萬平方米的大廣場上休閒散步的人,組成了五花八門的大千世界。
我和楊娜穿過三五成群的人群發現在不遠處有百八十人圍成了一個大圓圈,不時發出鬨堂大笑。
“雷默,那邊怎麼那麼熱鬧?走,咱們看看去。”楊娜拉著我的手說。
我和楊娜走過去,發現大圓圈的正中央站著一個精瘦的獨臂老人,這老人有七十歲上下,穿著長袖對襟衫,衣服上打了許多補丁,猶如和尚穿的百納衣。雖然囚首垢面,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他那張皺紋交錯的臉在廣場路燈的照射下,青亮青亮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從臉色上很難看出這老人是慈祥的還是兇惡的,也很難推測他有什麼歡樂和憂傷。
“老頭,再來一段。”人群中有人喊道。
“好,既然大家愛聽,我就再給大家來一段《好了歌》。”老頭精神十足地說。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閉眼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眾人聽罷一起鼓掌稱好。我心想,沒看出來這老頭還有點學問。
“默,老頭說的段子是哪裡的?”楊娜小聲問我。
“這是《紅樓夢》裡的段子。”我脫口而出。
“大家別笑,”老頭接著說,“聽我說說咱東州的怪事。這市府廣場好不好?”
“好。”眾人齊聲說。
“可是南邊這塊大草坪給賣了,要蓋五星級酒店。”老頭氣憤地說。
“這東州城全建成五星級酒店,咱老百姓也享受不著。”這時人群中有人喊。
“但是薛元清市長卻有了政績,”老頭搖頭晃腦地說,“這就叫項目市長天天忙,下崗就業跑斷腸。現在咱們有些幹部乾的幹,看的看,看的給乾的提意見,提了意見還不算,藏在暗處搞誣陷。打麻將三天五天不累,喝茅臺三瓶五瓶不醉,下舞池三天五天不睡,幹正事三年五年不會。”
眾人大笑之餘,我看了一下人群,有坐著的,有站著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民工模樣的,有知識分子,有家庭婦女,有學生,有下崗的,也有退休的。我心想,民謠是一面鏡子,是一種帶有泥土芳香的黑色幽默。它能體現老百姓的情緒、心態、想法。
這時,老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忽然讓我想到了一個人,莫非他就是把李國藩、張國昌送上斷頭臺的祝山?
祝山是東州市的老幹部,一九四七年參軍,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離休以後改不了軍人的性格,愛管閒事和打抱不平。當他了解到李國藩和張國昌有貪汙受賄行為後,用兩年時間堅持向省紀委、中紀委署名舉報李國藩和張國昌,引起省委的高度重視,終於使李國藩和張國昌東窗事發,最後上了斷頭臺。由於得罪了李張二人,這位被東州老百姓稱為反腐英雄的老人,也被關進了勞動教養院,長達兩年之久。後因東州政壇引發了一場肅貪“大風暴”,幾十名貪官紛紛落馬,這位怪老頭才被平反。
我當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副處長時,祝山和幾位老幹部代表群眾反映東州市一個民營企業集團以融資方式騙取數十億元,幾萬人上當受騙,老闆卻攜款潛逃國外的情況,張國昌代表市政府接待了祝山,當時我也在場,那時祝老爺子就有一個摸耳朵的習慣,給我印象很深。
今天李國藩和張國昌已經作古,可這位傳奇的反腐老人卻在市府廣場唱起了順口溜,還是那麼口無遮攔,有啥說啥,著實讓人替老人捏了一把汗。
“你們愛聽,我就再來一段吧。”老頭情緒高漲地說。
眾人齊呼“愛聽”。
“好,那我就再來一段。我們有少數幹部呀,彙報工作浮誇風,檢查工作吃喝風,薦才用才裙帶風,群眾意見耳旁風。報告成績用加法,接受任務用減法,計算報酬用乘法,檢查錯誤用除法。《三言》裡有一篇文章叫《王安石三難蘇學士》開篇四句話,叫‘勢不能用盡,聰明不能使盡,便宜不能佔盡,福不能享盡’,這李國藩的勢用盡了,張國昌的聰明使盡了,兩個人的便宜佔盡了,福也就享盡了,最後只能沒命了。”
這時有人喊:“來點帶色兒的。”
“帶色兒的有啊。家裡有個做飯的,辦公室裡有個好看的,身邊有個發賤的,遠方有個思念的。”老爺子提高了嗓門說。
眾人聽後鬨堂大笑。
這時,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擠進人群不安地說:“老頭子,一眼沒看好你,你就到這兒發瘋來了,滿嘴胡說什麼?還嫌遭的罪少啊,走,跟我回家。”
老爺子一看老伴兒來了,向眾人笑著說:“警察來了。好了,散了,散了,改天再聊。”眾人嘻嘻哈哈地散去了,老爺子和老伴兒消失在夜幕中。遠處市政府大樓的窗戶還零星地亮著燈,我心想這一定是綜合處的哪位哥兒們在爬格子呢。
秋風掠過,不覺有些涼意,我忽然發現市府廣場少了些什麼,定睛一看才發現,鳳凰翼雕塑不見了,我不禁覺得東州市像丟了什麼。
無論是貪官還是清官,都不是完人,功是功,過是過。連偉人都三七開呢,何況這些普通的官員。
歷史是一分為二地看問題的,歷史是最講唯物主義的,歷史就猶如這廣場上掠過的寒風,風一旦加上一個秋字,便清涼如水。
我不禁又有了一些寒意,便想起了張國昌在懺悔書中的一段話:“我是一個人格分離的人,在我身上人性分離成兩個部分:一個是精神的我,一個是物質的我;一個是人性的我,一個是獸性的我。我就是這樣工作著,並腐敗著,一方面揹著人大搞貪汙受賄;另一方面,又拼命工作,儘量把工作做好,想用工作安慰自己,讓工作成績來掩蓋我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