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卡諾爾-伊萬諾維奇遭到不幸的同一時刻,在同一條花園街上距離302號乙樓不遠的瓦列特劇院裡,財務協理裡姆斯基的辦公室中正坐著兩個人:裡姆斯基本人和該劇院的總務協理瓦列奴哈。
這間辦公室設在劇院二樓,很寬敞,有兩扇窗子朝著花園大街,另一扇,也就是坐在桌旁的財務協理背後那扇,窗外是瓦列特夏季花園,那裡有冷飲部、小靶場和露天舞臺。辦公室裡除寫字檯外,還有一張小桌,上面放著盛水的長頸玻璃瓶,旁邊牆上掛著些舊海報,另一邊有四把椅子,牆角有個木架,上面堆著落滿灰塵的舊佈景模型。另外,不用說,還有一個不大的保險櫃,漆皮已經剝落,相當古舊,就擺在裡姆斯基的寫字檯左首。
裡姆斯基坐在辦公桌旁,他今天從一大早就覺得心裡彆扭。而瓦列奴哈則相反,他興奮異常,彷彿是準備大顯一番身手,卻找不到用武之地。他現在是在財務協理辦公室裡躲避那些追著他要免費入場券的人,這些人總是鬧得他不得安生,尤其在每次更換演出節目單的前一兩天。今天就是這樣。
桌上的電話剛一響,瓦列奴哈便一把抓起聽筒,撒謊說:
“找誰?瓦列奴哈?不在這兒。出去辦事去了。”
“勞駕,你再給利霍捷耶夫掛個電話吧!”裡姆斯基激動地請求瓦列奴哈。
“他不在家。我派卡爾波夫去過,他家裡沒有人。”
“鬼曉得這是怎麼回事!”裡姆斯基嘀咕著,把旁邊的計算機弄得咔嚓咔嚓直響。
房門開了,檢票員把一大捆剛印好的補充海報拖進來。海報用綠色紙張印刷,上面是套紅大字,寫著:
瓦列特劇院自今日起
在原節目單外增加:
魔術表演並披露其全部內幕
表演者:沃蘭德教授
瓦列奴哈抽出一張海報搭在佈景模型上,倒退幾步,從遠處欣賞了一會兒,便命令檢票員立即把海報全部張貼出去。
“很好,很醒目。”檢票員走後,瓦列奴哈說。
“可我非常不喜歡他這些名堂,”裡姆斯基透過角質框眼鏡惡狠狠地望著海報嘟噥說,“上頭怎麼會批准他演這些東西呢,奇怪!”
“不,格利戈裡-達尼洛維奇,您可別這麼說,這一著兒很妙。精華全在於披露魔術內幕。”
“我不懂,不懂。我看不出這裡有什麼精華可言,他就是喜歡異想天開!哪怕先讓我們見見這位魔術家也好嘛。你見過嗎?鬼才曉得利霍捷耶夫從哪兒挖出這麼個傢伙來!”
原來瓦列奴哈同裡姆斯基一樣,都沒有見過魔術家沃蘭德。昨大是斯喬帕(按裡姆斯基的說法,“他像個瘋子似的”)跑到財務協理辦公室來,拿著一份擬好的合同草稿,叫他立即謄清一式兩份,並且馬上預付演出費。現在魔術家溜了,除斯喬帕本人外,誰也沒見過這個人。
裡姆斯基掏出懷錶一看,時針指著兩點五分。他簡直怒不可遏。豈有此理!利霍捷耶夫大約十一點來的電話,說半小時後就到劇院來,可他不但沒來,現在連家裡也找不到他了!
“我還有許多事要處理呢!”裡姆斯基用手指戳著桌上一大堆文件咆哮說。
“他會不會也像柏遼茲似的,鑽到電車底下去?”瓦列奴哈把電話耳機貼在耳朵上說,耳機裡一遍遍響著長音,看來毫無希望。
“哼,那倒好了……”裡姆斯基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極小,剛能聽得見。
這時,一位頭戴制帽、身穿制服上衣、下著深色直裙、腳穿平底便鞋①的婦女走進了辦公室。她從腰間小挎包裡掏出一個白色方信封和一個小本子,問道:
①當時的電報投遞員的打扮。
“瓦列特是這兒吧?特急電報。簽收吧!”
瓦列奴哈在她的小本於上畫了幾筆,那婦女轉身退出。門剛關上,瓦列奴哈立即打開方信封。
他看完電文,眨了眨眼,把它遞給裡姆斯基。
電文是:“自雅爾塔發往莫斯科瓦列特劇院今日中午十一時半一穿短睡衣西服褲未穿鞋的栗發男子到刑事偵緝局該精神失常者自稱系瓦列特劇院經理利霍捷耶夫貴院經理現在何處請速電告雅爾塔刑偵局”。
“哎呀,我的姥姥!”裡姆斯基高聲說,隨後加了一句,“又一件新鮮事兒!”
“嘿,假德米特里王子①!”瓦列奴哈說。這時他掛通了電話,便對著話筒說:“喂,電報局嗎?電報掛號:瓦列特劇院。拍一封特急……您聽得清楚嗎?……‘收報地:雅爾塔,收報人:刑事偵緝局……電文:我院經理利霍捷耶夫現在莫斯科財務協理裡姆斯基’……”
①德米特里-伊凡諾維奇(1582-1591)本是沙皇伊凡四世(即伊凡雷帝)最小的兒子。他於1584年同母親一起被遣送到邊遠省份,後死於該地,但死因不明。故二十年後(1604-1612年間)曾有數人自稱是德米特里王子,在各地聚眾鬧事。
儘管接到電報,知道雅爾塔有人自稱是利霍捷耶夫,瓦列奴哈還是繼續到處打電話尋找斯喬帕。當然,哪兒也沒有找到。正當瓦列奴哈舉著聽筒尋思還該往哪裡再打電話時,送頭一份急電的女投遞員又進來把一封新電報交到瓦列奴哈手裡。他急忙拆開一看,不由得吹了聲口哨。
“又怎麼啦?”裡姆斯基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問道。
瓦列奴哈默默地把電報遞過去,財務協理看到:“懇請相信我已被沃蘭德用催眠術拋到雅爾塔請速電本地刑偵局證明身份利霍捷耶夫”。
裡姆斯基和瓦列奴哈兩人把頭湊到一起,共同把電文反覆讀了幾遍,然後四目對視,啞然無語。
“我說,你們二位!”女投遞員忽然憤怒地大聲喊道,“先給我簽了字,然後再發呆好不好?你們呆多久都行!我可是送特急電報的!”
瓦列奴哈兩眼繼續盯著電報,隨手在投遞員的小本上籤了個字。投遞員立即消失了。
“你不是十一點多鐘還同他通過電話嗎?”總務協理問裡姆斯基,他完全摸不著頭腦了。
“簡直是笑話!”裡姆斯基尖叫,聲音刺耳,“不管我通過沒通過電話,他現在怎麼也不可能在雅爾塔呀!笑話!”
“準是喝醉了……”瓦列奴哈說。
“誰喝醉了?”裡姆斯基問道。兩個人又互相默默對視起來。
出了個冒名頂替的人,或者是瘋子,從雅爾塔拍了封電報來,這一點毫無疑問。但奇怪的是,這個在雅爾塔捉弄人的傢伙怎麼會知道有個昨天剛到莫斯科的沃蘭德呢?他又怎麼會知道利霍捷耶夫同沃蘭德的關係呢?
“‘用催眠術’?……”瓦列奴哈一再念著電文中這幾個字。“他怎麼知道有個沃蘭德?”瓦列奴哈眨了眨眼睛,忽然堅定地大聲說:“不對,胡鬧,胡鬧,胡說八道!”
“見鬼,這個沃蘭德到底住在哪兒呢?”裡姆斯基問道。
瓦列奴哈馬上掛電話詢問國際旅行社。完全出乎裡姆斯基意外的是,瓦列奴哈放下電話說:沃蘭德住在利霍捷耶夫家裡。瓦列奴哈又立即撥通了利霍捷耶夫家的電話,他聽了很久,聽筒裡傳來的一直是鈴聲。(但鈴聲中彷彿還夾雜著遙遠的、沉痛而憂倡的歌唱聲)“……懸崖峭壁,是我的安身之地……”瓦列奴哈暗想:準是廣播劇院的廣播和電話串了線。
“他家電話沒人接,”瓦列奴哈隨手掛上耳機,“要不再掛一次……”
他沒有把話說下去,因為那位女投遞員又站在辦公室門口了。裡姆斯基和瓦列奴哈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迎上前去。這一回投遞員從挎包裡取出的不是白色信封,而是一張深灰色的紙。
“瞧吧,越來越有意思了。”瓦列奴哈目送著匆匆離去的投遞員,從牙縫裡含含糊糊地說。
裡姆斯基首先拿起了那張紙:深灰色印相紙上清晰地顯出兩行手寫的黑字:
“待電傳親筆筆跡和簽名以資證明請速回電確認請秘密監視沃蘭德利霍捷耶夫”。
瓦列奴哈在戲劇界混了二十年,按理說,見識不謂不廣,但現在他卻感到自己的智慧像是蒙上了一層布,他茫然不知所措。因此,除了一句最常說的、也是最不講道理的話——“這不可能!”之外,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裡姆斯基的反應卻截然不同。他站起身,開開房門,大聲命令坐在門外小凳上的女通信員:
“除了郵遞員,誰也別讓進來!”
然後,裡姆斯基把門反鎖上,從辦公桌抽屜裡取出一疊文件,開始仔細把傳真電報上一個個又粗又黑的、稍稍向左傾斜的字母同各種文件上的斯傑潘-利霍捷耶夫的批語中的字母和他那帶螺旋形花字尾的簽名加以對比。瓦列奴哈也偷著身子從旁觀看,不住地把熱氣吹到裡姆斯基臉上。
“是他的筆跡。”財務協理終於堅信不移地肯定說。
“是他的筆跡。”瓦列奴哈回聲似地重複著。
總務協理這時仔細一看裡姆斯基的臉,不由得對他的明顯變化大吃一驚:那張原本瘦削的臉這時顯得益發枯槁,甚至蒼老了許多,角質鏡框後面的兩隻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炯炯神采,不僅表現出惶恐,甚至流露著悲傷。
瓦列奴哈表演了一個人在感到驚駭時所做的一切:他先是在屋裡快步走來走去,兩次像被釘上十字架似的高高張開雙臂,然後他從長頸瓶裡倒出滿滿一杯有點發黃的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最後才高聲說道:
“我不明白!我一不一明一白!”
裡姆斯基則眼望窗外,緊張地思索著。他的處境十分困難:他必須當場,就在這間辦公室裡,為這一系列極不尋常的現象找出一種通常可信的解釋來。
財務協理眯縫起眼睛極力設想著——設想只穿著短睡衣沒穿鞋的斯喬帕今天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如何登上一架從未見過的超高速飛機,然後又設想這個只穿著襪於的斯喬帕,也是在十一點半左右,站在雅爾塔的機場上……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也許今天從斯喬帕家裡打電話來的不是他本人?不對,聽聲音是他呀!我裡姆斯基還能聽不出斯喬帕的聲音!退一步想,即使今天和我通話的不是斯喬帕本人,那麼他拿著那張混賬合同從自己辦公室親自跑到我的辦公室來,我還對他大發脾氣,指責他太輕率,這也不過是昨天傍晚的事呀。他在劇院時怎麼會連聲招呼都不打,就一下子乘火車或飛機走掉呢?就算是昨天晚上乘飛機走的,今天中午也飛不到雅爾塔呀!也許能飛到?
“這兒離雅爾塔有多少公里?”裡姆斯基問道。
正在屋裡來回走的瓦列奴哈停住腳步,大聲嚷道:
“我想過了!早就想過了!到塞瓦斯托波爾的鐵路里程大約一千五百公里。從那裡到雅爾塔還得加上八十公里。不過,空中航線距離當然要短些。”
嗯……對……根本談不到乘火車去的可能性。那是怎麼回事?乘空軍戰鬥機去的?誰會允許一個沒穿鞋的斯喬帕登上戰鬥機?為了什麼?也許他是飛抵雅爾塔後才把鞋脫掉的?可話又說回來,為了什麼?即使穿著鞋,也不會讓他上戰鬥機呀!嗨,戰鬥機同這事根本沒有關係。電報上明明寫著他是十一點半到刑事偵緝局的,而他在莫斯科打電話的時候,那是……等一等……(這時裡姆斯基腦海裡浮現出他的懷錶錶盤……想起了當時錶針的位置)不可想象!當時是十一點二十分呀!那麼,這是怎麼搞的?!假設斯喬帕昨天放下電話就奔向飛機場,比如說,五分鐘便到了機場(這當然不可能),那還是等於飛機立即起飛,並且在五分鐘內飛越了一千多公里?!照這個速度算,飛機時速應該是一萬兩幹公里以上!!!不可能!可見,利霍捷耶夫現在不在雅爾塔。
另外還會有什麼情況?催眠術?世界上哪會有能夠一下子把人拋到一干公里以外去的催眠術?!可見,這不過是利霍捷耶夫的幻覺,是他自己覺得像在雅爾塔!不過,他或許可能發生幻覺,但雅爾塔市刑偵局總不至於也發生幻覺吧?!這,對不起,絕不可能!……可電報正是刑偵局拍來的呀……
財務協理的臉色著實可怕。這時,有人從外面用力拉門或是在擰門把手。守在門口的女通信員拼命地喊:
“不行!不能進去!打死我也不能放你進去!開會呢!”
裡姆斯基摘下電話耳機,儘量保持著鎮定,對著話筒說:
“我要同雅爾塔緊急通話。”
瓦列奴哈暗想:“有頭腦!”
但是,同雅爾塔的緊急通話未能實現。裡姆斯基掛上耳機,告訴瓦列奴哈:
“倒黴,線路故障。”
看來,長途電話的線路故障使裡姆斯基格外沮喪,他低頭沉思起來。想了一會兒,他左手摘下耳機,同時用右手記錄著自己對話筒口授的話:
“我是瓦列特劇院。請替我拍一封特急電。對,往雅爾塔。給刑事偵緝局。好,我現在口授:‘今日上午約十一時半利霍捷耶夫曾在莫斯科與我通電話,句號。談話後他未來上班,句號。用電話四處尋找均無結果,句號。我確認是他的筆跡,句號。我正採取措施對該演員進行監視。財務協理裡姆斯基’。”
瓦列奴哈暗暗佩服:“很有頭腦!”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琢磨一下,馬上又產生了另一個想法:“愚蠢!斯喬帕不可能在雅爾塔!”
裡姆斯基放下電話,把雅爾塔幾封來電和自己的回電底稿收集到一起,按順序整理成一疊,裝進一個大信封,封好,在信封上寫了幾個字,把它遞給瓦列奴哈:
“伊萬-薩維列維奇,請你親自把這封信送去,他們會調查清楚的。”
瓦列奴哈又暗自驚訝:“這才真叫有頭腦!”他立即把信封裝進皮包。然後,為了防備萬一,他又撥了一次斯喬帕家裡的電話。他拿著聽筒聽了聽,不由得高興起來,還不住神秘地擠眉弄眼。裡姆斯基伸直脖子望著他。
“我找演員沃蘭德先生,可以嗎?”瓦列奴哈用甜絲絲的聲音對著話筒說。
“先生很忙,”聽筒裡一個破鑼般的聲音說,“是哪一位找他?”
“我是瓦列特劇院的總務協理瓦列奴哈。”
“是伊萬-薩維列維奇?”聽筒裡的聲音高興地叫道,“能聽到您的聲音我非常非常高興!您身體好吧?”
“麥爾西!”①瓦列奴哈驚奇地說,“您是哪一位?”
①法語“謝謝”的俄語拼音。
“我是先生的助手,助手兼翻譯卡羅維夫,”聽筒裡那個破鑼般的聲音說,“我可以為您效勞,可愛的伊萬-薩維列維奇!不論什麼事,您只管吩咐好啦!您有什麼事?”
“請問,斯傑潘-博格達諾維奇-利霍捷耶夫現在不在家嗎?”
“哎呀,他不在家!不在!”聽筒裡叫道,“他坐車出去了。”
“上哪兒去了?”
“到城外兜風去了。”
“怎……怎麼?兜……兜風去了?……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回來!”
“噢……”瓦列奴哈很失望,“麥爾西!那就勞您駕轉告沃蘭德先生,他今晚的表演排在第三段節目裡。”
“遵命。當然,一定照辦。儘快辦。沒錯兒。一定轉告。”聽筒裡的回答簡短明確。
“那好吧,再見。”瓦列奴哈吃驚地說。
“我要向您,”聽筒裡又說話了,“致以最最熱情的問候和最最良好的祝願!祝您成功!順利!幸福美滿!一切順遂!”
總務協理掛上耳機,激動地大聲說:
“看,當然是這樣!我早就說過嘛,他根本不會在雅爾塔!他到郊外兜風去了!”
“哼,如果真是這樣,可太不像話,太豈有此理了!簡直叫人沒法說!”財務協理的臉都氣白了。
這時總務協理忽然一躍而起,把裡姆斯基嚇得一哆嗦。只聽他大聲喊著說:
“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普希金諾①不是開了個叫‘雅爾塔’的餐廳嗎,賣羊肉餡餅,是不?這就全明白了。他開車跑到那兒去,喝多了,從那兒給我們拍的電報!”
①莫斯科州的一個區中心,自1925年設市。
“未免太過分了!”裡姆斯基氣得臉上肌肉發顫,眼裡冒著惡狠狠的兇光,“哼,這可沒辦法,他得為這次兜風付出昂貴的代價。”他忽然把話剎住,又半信半疑地說:“可還有刑偵局呢,它不也……”
“這算不了什麼!都是他一個人搞的鬼。”愛衝動的總務協理打斷了裡姆斯基的話,然後又問道:“這包東西還送去不?”
“這一定要送去。”裡姆斯基回答。
房門打開,女投遞員又進來了……“還是她!”不知為什麼裡姆斯基覺得心裡很難受。兩人又同時起身迎上前去。
這次的電文是:
“感謝確認身份速匯五百刑偵局轉我明日飛莫斯科利霍捷耶夫”。
“他瘋了……”瓦列奴哈有氣無力地說。
而裡姆斯基立即嘩啦一聲打開保險櫃,拉出抽屜,取出錢來,數了五百盧布,掛了個電話,把錢交給通信員,派他速去郵電局電匯。
“請原諒,格利戈裡-達尼洛維奇,”瓦列奴哈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驚慌地說,“照我看,你多餘匯這筆錢。”
“錢還會匯回來的,”裡姆斯基沉著地回答說,“而他為了這次野餐,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他指了指瓦列奴哈的皮包,又說:“伊萬-薩維列維奇,你還是去一趟吧,這就去。”
瓦列奴哈拿起皮包,跑出辦公室。
下樓後,他看到劇院票房前排著很長的隊伍。一問女售票員,才知道一小時後所有的票就會賣光,因為群眾看到補充節目的海報後像潮水一般擁來。於是,瓦列奴哈命令售票員留一手兒,扣下包廂和池座裡三十張最好的票。出了票房,他推開幾個糾纏著索要贈票的人,急急鑽進自己辦公室去取帽子。這時辦公室的電話響起來。
“喂!”瓦列奴哈喊道。
“是伊萬-薩維列維奇嗎?”一個極其難聽的、叫人討厭的聲音問道。
“他不在劇院!”瓦列奴哈衝電話喊叫,但話音還沒落,聽筒裡的聲音立即打斷了他;
“別裝蒜,伊凡-薩維列維奇,你還是聽我說吧:那些電報你哪兒也別去送,也別拿給任何人去看!”
“你是誰?”瓦列奴哈憤怒地問,“我說,公民,快收起你這一套!馬上可以把你查出來。你的電話多少號?”
“瓦列奴哈!”討厭的聲音又說,“你懂不懂俄語?我對你說,不許你往外送那些電報!”
“啊!你還硬要這麼幹?”總務協理憤怒地嚷道,“那就等著瞧!你要為此付出代價的!”他又嚷了一句嚇唬人的話,便住口了,因為感到對方早已經掛上了電話。
辦公室裡的光線像是迅速變暗了。瓦列奴哈出來,咣噹一聲把門關上,出劇院旁門,朝夏季花園匆匆走去。
總務協理興奮異常,勁頭十足。剛才那個無恥之徒打來的電話使他深信:這是一群無賴的惡作劇,而利霍捷耶夫的失蹤肯定也同這惡作劇有關。他心中燃起了揭發這批壞人陰謀的強烈願望,甚至急得喘不過氣來;而且,說來也怪,他彷彿預感到會有什麼喜事來臨。當一個人急於向有關機關報告一項驚人消息、指望從而成為群眾注目的中心時,往往會有這種感覺。
他剛跑進花園,迎面吹來一陣涼風,捲起的沙土迷了他的眼睛,彷彿要攔住他的去路,又像對他敲起警鐘。他還聽到路旁二層樓上的窗子咣噹一聲,玻璃險些被震碎。周圍的械樹和椴樹樹冠發出令人不安的呼呼的聲音。天色暗下來,空氣也顯得涼爽了。總務協理擦了擦眼睛,抬頭一看:一大片下面泛著黃光的黑雲正低低地朝莫斯科上空壓過來。遠方傳來沉悶的轟隆聲。
雖然瓦列奴哈急著趕路,但有一種無法剋制的感覺還是迫使他不得不暫時朝著園中就近的公廁跑去。他想:也好,可以順便檢查一下修理工是否給廁所裡的電燈泡罩上了鐵絲罩。
跑過小靶場,他鑽進一處茂密的丁香花叢,這裡的一所粉刷成淺藍色的小房就是公廁。看來,修理工倒是個守本分的人,男廁所屋頂上的小電燈泡已經罩上粗鐵絲罩。不過,還是有一點使這位總務協理感到不快:儘管雷雨之前光線很暗,他還是能看到幾面白牆上到處是用木炭或鉛筆胡亂塗寫的字。
“哎,不像話!……”總務協理正想罵兩句,忽然聽到背後有個貓叫般的聲音喊他:
“是您呀,伊萬-薩維列維奇?”
瓦列奴哈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站在身後的一個矮胖子在叫他。他覺得這人的臉很像貓。
“嗯,是我。”瓦列奴哈滿心不快地回答。
“非常高興,非常高興。”貓臉矮胖子細聲細氣地說,然後忽然掄起胳膊狠狠地給了瓦列奴哈一記耳光。瓦列奴哈的帽子從頭上飛下來,落進便池裡。
胖子一掌打下來,似乎有一道顫巍巍的光使整個廁所亮了一下,空中恰好響起滾滾的雷聲。接著又亮了一下,總務協理眼前出現了另一個人。此人個頭不高,膀闊腰圓,像個大力士,棕紅的頭髮,一隻眼上長著白翳,嘴角伸出一顆獠牙。此人顯然是個左撇子,他又狠狠地往瓦列奴哈的另一邊臉上打了一巴掌。天上像回聲似地又響起一聲雷,接著從公廁的木屋頂上傳來傾盆大雨聲。
“怎麼回事?你們這些同……”被打昏了頭的總務協理剛要說“同志們”,覺得這稱呼實在不適於在公廁裡打人的土匪,便嘶啞著嗓子改口說:“這些公……”馬上又想到,他們連公民的稱呼也不配。這時不知其中哪一個給了他第三記響亮的耳光,打得他鼻血直流,染紅了他那件托爾斯泰式襯衫。
“皮包裡裝的什麼,你這個寄生蟲?”貓臉矮胖子用刺耳的聲音吼叫,“是電報吧?不是打電話警告過你,不許你往外送嗎?我問你,警告過沒有?”
“警……警告……是警告過……”總務協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那你為什麼還往外跑?把皮包給我,你這敗類!”第二個人的聲音跟打電話的那個討厭聲音一模一樣,他一把從渾身發抖的瓦列奴哈手裡把皮包奪了過去。
隨後,兩個人架起瓦列奴哈的胳膊,把他拖出花園,順著大街走去。這時雷電交加,雨勢很猛,雨水像小河一般滾滾流進下水管道,發出一片嘩嘩的聲音,到處漂著水泡,平地上颳起波紋,屋頂上的水從落水管旁直瀉下來,樓房的大門洞裡流出的濁水泛著白沫。花園街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被沖刷掉,沒有一個人能夠出來救救瓦列奴哈。電光閃閃,兩個強盜在濁流成河的街道上架著半死不活的總務協理連蹦帶跳地往前走,霎時間便到了302號乙樓的大門前,把他拖進了門洞。門洞裡有兩個婦女正緊緊貼在牆上,光著腳,把鞋和襪子拿在手裡。兩個強盜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瓦列奴哈迅速走到第六個門口,立即把他抬上五層樓,拖進了他十分熟悉的、斯喬帕-利霍捷耶夫家的昏暗的前室,扔在地板上。
強盜忽然消失了,但與此同時前室裡出現一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少女,一頭棕紅的頭髮,兩眼射出磣人的磷光。
瓦列奴哈明白:這才是他遇到的所有怪事中最最可怕的事。他慘叫一聲,往後一閃,靠到牆上。那女子走到他跟前,兩手搭在他肩上。他身上的托爾斯泰式白布襯衫早已溼透,本來就渾身發冷,但這時他隔著溼襯衫仍然感到那女人的兩隻手涼得出奇,像兩個冰塊似地壓在他肩上。瓦列奴哈感到頭髮都倒豎起來了。
“來,讓我親你一下。”少女溫柔地對他說。
瓦列奴哈只看到兩隻閃著磷光的眼睛湊到自己眼前,便失去了知覺。他沒有感到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