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在讀那部小說的原稿。當她讀到一章的末尾——“第五任猶太總督本丟-彼拉多就是這樣迎來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一句時,天色已經大亮。
窗外柳樹和椴樹的枝頭,幾隻醒來的麻雀嘰嘰喳喳地交談著,顯得那麼愉快,那麼興奮。
瑪格麗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時才感到全身疲憊不堪,十分睏倦。但我們應該交代清楚:她的精神狀態完全正常,思路一點也沒有紊亂。她也毫不為自己在某種超自然環境中度過了一夜而感到驚訝。回想起自己參加了撒旦的晚會,大師奇蹟般地回到自己身邊,被焚燬的小說原稿從灰燼中復原,告密者阿洛伊吉-莫加雷奇被趕走,小衚衕中這兩間地下室的一切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她也並沒有感到多麼激動。總之,同沃蘭德的結識並未給她心理上造成任何損害。一切都彷彿順理成章。她走到隔壁房;司一看:大師仍在安詳地熟睡著。她關掉無用的檯燈,走到對面靠牆的那張蒙著破床單的長沙發前,躺在上面,伸直了腿,不消一分鐘便沉沉入睡了,而且這天早晨她什麼夢也沒有做。兩間地下室裡寂然無聲。房產主的整座小樓裡寂然無聲。連街上,整個這條偏僻的小衚衕,都是靜悄悄的。
然而,在這同一時刻,也就是星期六的黎明,在莫斯科的某個機關大樓裡,卻有整整一層樓徹夜未眠,此時仍然燈火輝煌。一束束耀眼的光從窗戶裡射出來,穿過初升朝陽的霞光,與之交相輝映。窗外是一個鋪著瀝青的大廣場①,幾輛特製的清潔車緩緩繞場行駛,車下的大清掃刷發出均勻的嗡嗡聲。
①指捷爾任斯基廣場,蘇聯內務部所在地。
這一層樓的十個辦公室裡全都是徹夜燈火通明:各辦公室的人都在忙於沃蘭德案件的偵破工作。
其實,這個事件昨天(星期五)白天就已經立案偵查了。因為瓦列特劇院領導人員的突然失蹤,以及頭晚那場轟動全市的魔術表演引起的各種荒唐事,昨天就不得不勒令劇場停止了營業。問題在於:從那時以後又有不少新情況源源不斷地反映到這些通宵工作的辦公室裡來。
這個奇怪案件裡,不僅有十分明顯的鬼怪作祟的味道,夾雜著催眠術的花招,而且顯然還有刑事犯罪的跡象。目前的任務,就是要把發生在莫斯科不同地區的、各種錯綜複雜的情況,全部聯成一個整體來研究。
昨天第一個被傳喚到這層燈火通明的樓上來的,就是莫斯科劇聯聲學委員會主任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仙普列亞羅夫。
仙普列亞羅夫住在石橋旁的一座公寓樓裡。星期五,他在家裡剛剛吃過午飯,走廊的電話便響起來。夫人走過去拿起話筒:一個男人的聲音要找仙普列亞羅夫本人。夫人滿心不快地回答說: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身體不舒服,已經躺下休息,不能來接電話。但是,當她接著詢問對方是哪裡時,對方只用簡短的三個字說出了機關名稱。於是這位素常十分傲慢的主任夫人的腔調便立刻完全變了,她心慌意亂地低聲說:
“噢,請等一秒鐘……馬上去叫……請等一分鐘……”她放下聽筒,像離弦的箭一般急急跑進了丈夫的臥室。仙普列亞羅夫這時正在床上躺著,沉浸在回憶中:昨晚的劇場演出,夜來家裡的醋海風波,被迫趕走薩拉托夫來的遠房外甥女——一幕幕情景使他感到無比痛楚。儘管他滿心不快,還是不得不起來接這個電話。
當然,並不是一秒鐘後,但也絕不是一分鐘後,而是十五秒鐘後,這位聲學委員會主任便只穿著件內衣,左腳趿著一隻拖鞋,抓起了電話話筒,對著它含混不清地說:
“啊,是我……好吧,好吧……”
此刻,夫人競也把當眾被揭穿的倒黴丈夫那些背信棄義的罪行忘得一乾二淨,大驚失色地從門口探出頭來,望著走廊,手裡搖晃著一隻拖鞋對丈夫輕聲說:
“把這隻鞋穿上!穿上拖鞋!……腳心會著涼的!”
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哪裡還顧得上穿鞋!他甩動了一下赤腳,狠狠瞪了妻子兩眼,同時對著耳機說:
“對,是,是,那還用說,我明白……我這就去。”
仙普列亞羅夫在這層進行偵破工作的樓裡呆了整整一個晚上。他在這裡進行的談話是極不愉快的,使他非常難堪,因為他不僅必須講清那場下流的魔術表演和包廂裡的毆鬥,而且還不得不坦率而詳盡地交代清楚耶洛霍夫大街那位女演員米麗察-安德烈耶夫娜的事,從薩拉托夫來的遠房外甥女的事,以及其他許多這一類的事。雖然這都是順便被問及的,但他確實必須說清楚。而對別人講述這類事,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當然是痛苦不堪的。
不言而喻,仙普列亞羅夫的證詞把偵查工作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因為不管怎麼說,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是個有學問、有教養的見證人,是那場荒唐表演的目擊者,而且是個明白事理、訓練有素的人。他不但有條有理地描述了戴面具的神秘魔術師本人,而且刻畫了他那兩個無賴助手。不僅如此,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魔術師確實姓沃蘭德。此外,演出後受害的一些婦女(除了把裡姆斯基驚得目瞪口呆的那個只穿一條淡紫色襯褲的婦女之外,還有許多人呢,嗚呼!)也受到了傳訊。派去花園大街第50號的通信員卡爾波夫回來後,也被傳訊了。把這許多人的證詞與仙普列亞羅夫的證詞一對比,便輕而易舉地確定了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尋找這一切事件的罪魁禍首。
偵查人員到第50號住宅來過不止一次,仔細地搜查過,所有牆壁、壁爐、煙道都敲擊過,檢查過,還尋找過密室。但一切努力都毫無結果,哪一次也沒有發現什麼人,雖然許多跡象表明這裡無疑是有人居住的。另一方面,凡是在工作上與進入莫斯科的外國演員多少有些關係的人都傳訊過了,他們都異口同聲、斬釘截鐵地證明說:莫斯科根本沒有來過個叫沃蘭德的魔術家,不可能有這麼個人。
這個所謂外國魔術家,到莫斯科後根本沒有在任何機關登記過,沒有向任何人出示過護照或其他證件、契約、合同之類,誰也沒有聽說過這麼個人!大眾文娛委員會節目科科長基泰採夫起誓發願地說:現已失蹤的瓦列特劇院經理斯傑潘-利霍捷耶夫根本沒向他送審過什麼關於沃蘭德演出的節目單,也壓根兒沒給他打過電話說莫斯科來了個什麼魔術家;因此,利霍捷耶夫怎麼會在瓦列特劇院搞這場演出,他基泰採夫一無所知,也無法理解。人們告訴他:演出時仙普列亞羅夫親眼看到過這個魔術家。基泰採夫也只是兩眼往上一翻,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從基泰採夫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而且可以相信:他確實沒有過錯。
那麼,大眾文娛委員會主任普羅霍爾-彼得羅維奇本人怎麼說呢?……
這裡要順便交代一下:民警剛一進入這位主任的辦公室,主任馬上就回到了自己的衣服裡。見此情形,“大美人”秘書安娜-理查多夫娜高興得什麼似的,而白白跑來的民警卻如墮五里霧中。還需要順便指出的是:這位主任回到他的寫字檯前、鑽進他那套帶條紋的灰西裝後,對於他暫時不在期間由空西裝批閱的那幾份文件,竟還表示完全認可。
……普羅霍爾-彼得羅維奇主任本人也一口咬定根本不知道沃蘭德這麼個人。
您看,信不信由您,荒謬絕倫!上千名觀眾、瓦列特劇院的全體成員,再加上個最最有學問的仙普列亞羅夫,都曾親眼目睹外國魔術家,而且還看見過他那些該死的助手,然而,現在卻又到處找不到他。請問:是他演出後鑽進了地縫呢?還是他根本沒到莫斯科來?如果是前一種情況,那就是說他鑽入地縫時無疑也把瓦列特劇院幾個頭面人物帶進去了。如果按後一種假設,那不就等於這個倒黴劇院的幾個領導成員有意製造了一場惡作劇,然後便從莫斯科溜之乎也了嗎?(我們還可以回想一下辦公室的碎玻璃窗和警犬“方塊愛司”的行為!)
應該替負責本案偵破工作的人們說句公道話:他們確實把失蹤的裡姆斯基找到了,而且速度之快,可謂驚人。其實,只須把“方塊愛司”在電影院旁出租汽車站的行為同幾個具體時間(比如,演出結束的時間,裡姆斯基可能離開劇院的時間)一對照,就可以滿有把握地往列寧格勒發一封電報了。一小時後(星期五傍晚)收到了列寧格勒回電:已查明裡姆斯基現住列寧格勒“阿斯托利亞”飯店四樓412號,住在他隔壁房間的旅客是正在該市巡迴演出的莫斯科某劇院的劇目組負責人。人們還知道,裡姆斯基房間內有灰藍色鑲金傢俱,還有一間設備齊全的浴室。
藏在“阿斯托利亞”飯店第412號大衣櫃裡的裡姆斯基被發現後,當即被逮捕,並當場對他進行了審訊。不大工夫莫斯科又接到電報說:瓦列特劇院財務協理裡姆斯基處於精神錯亂狀態,對所偵訊的問題不能或不願作出明確回答,只是一味哀求將他關進裝有鐵甲的牢房並派武裝人員保衛。莫斯科當即電令列寧格勒:立即派員將裡姆斯基押來。於是,星期五夜晚,裡姆斯基便在武裝人員押送下搭夜車離開了列寧格勒。
星期五傍晚也找到了利霍捷耶夫的下落。向全國備城市發出尋找利霍捷耶夫的通電後不久,雅爾塔回電說:利霍捷耶夫曾在雅爾塔逗留,現已搭機飛回莫斯科。
唯有瓦列奴哈一人至今下落不明。這位全莫斯科無人不知的瓦列特劇院行政管理人,簡直像是石沉大海了。
除瓦列特劇院問題外,偵查機關還必須查明莫斯科其他地方同時發生的各種問題。必須弄清楚機關工作人員集體齊唱《光輝的海洋喲怪現象(附帶提一句:斯特拉文斯基教授對那些人進行皮下注射後,兩小時內他們便恢復了常態);必須處理把各種烏七八糟的東西當作鈔票付給個人或機關的人,以及這些行為的受害者。
當然,在所有這些事件中最糟糕、最令人不快、最無法解釋的是人頭失蹤事件:光天化日之下,在“格里鮑耶陀夫之家”的大廳裡,已故文學家柏遼茲的頭竟從棺材中不翼而飛了。
承辦本案偵破工作的十二個人都竭盡全力,在莫斯科各個角落一點一滴地蒐集這個複雜案件的罪證線索。
一位偵查員來到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醫院。他首先要求向他提供近三日來入院病員的名單。這樣,他發現了房管所主任尼卡諾爾-伊萬諾維奇-博索伊和不幸的報幕員——曾被揪下過腦袋的孟加拉斯基。不過,他在這兩人身上花的時間並不多,因為現在已不難確定:這兩人都是以神秘魔術家為首的一夥人罪惡活動的犧牲品。但是,住在這裡的詩人伊萬-尼古拉耶維奇-無家漢卻使偵查員產生了極大興趣。
星期五傍晚時分,伊萬的第117號病房的門輕輕打開,一個圓臉膛的年輕人走進來。這人舉止安詳,談吐文雅,完全不像個偵查員。實際上,他恰恰是莫斯科最優秀的偵查員之一。他看到:一個蒼白、瘦削的青年人躺在床上,目光投向某個遙遠的地方,又似乎是在內視著自己的心靈深處。那眼神表明,他超然於環境之上,對周圍一切都毫無興趣。
偵查員首先彬彬有禮地作了自我介紹,然後說明了來意:希望能同伊萬-尼古拉耶維奇聊聊前天牧首湖畔發生的事情。
啊!假如這位偵查員早些時候來找他,哪怕是星期四的凌晨來,伊萬會感到多麼高興啊!那時伊萬正以瘋狂的熱情期待著能有人認真地聽聽他關於牧首湖畔事件的敘述。現在呢,看來已實現了他要幫助捉拿外國顧問歸案的願望,無須他再為此奔走呼籲,已經有人主動來找他了解星期三傍晚那件事了。
然而,嗚呼,此時的伊萬卻與當時大不相同了:在柏遼茲身遭橫禍後的這一段時間裡,年輕的伊萬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對於偵查員提出的所有問題,他無疑仍然樂於有禮貌地給予認真回答,但他那眼神和語氣卻都使人感到一種漠然視之的態度,柏遼茲的命運此刻已經絲毫不能激動這位詩人的心了。
偵查員到來之前,年輕的伊萬正躺在床上。在濛濛——、似睡非睡中,他彷彿看到一個奇異獨特的、虛無飄渺的城市。那裡有奇形怪狀的大理石、突兀的石柱、陽光下閃亮的屋頂、陰森可怖的聖安東尼黑色塔樓。城市西部的山岡上,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熱帶園林中,隱約露出一座宮殿的屋頂,一些高高的青銅雕像在落日斜暉的映照下宛如綠色汪洋中的一個個燃燒著的巨大火柱。伊萬還看到這座古城的城牆腳下有幾隊全身披掛的羅馬騎兵在緩緩前行。
蒙-中,伊萬還看到一個木然坐在安樂椅上的人,他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黃臉膛上顯出苦惱的神情,身上披著件白色披風,露出血紅的襯裡;他正用憎惡的目光凝視著眼前那片鬱鬱蔥蔥的異國園林。伊萬還看到一個光禿禿的黃色山岡,山同上兀立著幾個已經不見受刑者的十字架……
至於牧首湖畔發生的那件事,詩人伊萬如今對它已經毫無興趣了。
“請問,伊萬-尼古拉耶維奇,柏遼茲滑到電車下面去的時候,您在什麼地方?離那個柵欄轉門很遠嗎?”
伊萬對此似乎漠不關心,嘴角上還不知為什麼露出一絲冷笑。他回答說:
“我離得很遠。”
“那個穿方格衣服的人是不是呆在轉門旁邊?”
“不,他坐在離我不遠的一把長椅上。”
“柏遼茲滑倒的時候,那人沒跑近轉門嗎?這一點您記得清楚嗎?”
“我記得。他沒有過去。他當時伸開腿懶洋洋地斜倚在椅子上。”
這就是偵查員提出的最後幾個問題。然後,偵查員站起來,伸手同伊萬握別,祝他早日康復,並表示希望不久的將來能重新讀到他的詩作。
“不,”伊萬輕聲回答說,“我不再寫詩了。”
偵查員很有禮貌地微微一笑,說他不揣冒昧地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信心:他相信,詩人這麼說是因為眼下他還處於某種抑鬱狀態,這種症狀很快就會消失的。
“不,”伊萬馬上反駁說。他不看偵查員的臉,而是望著遠方,望著漸漸暗淡下去的蒼穹說,“這在我身上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我從前寫的那些詩都是壞詩,我現在認識到這一點了。”
偵查員辭別了詩人,他已經得到了很重要的材料。他從事件的末尾往前推理,終於找到了產生各種事件的淵源。現在他已確信:所有事件都是從牧首湖畔的殺人案件引起的。當然,不論是伊萬,還是那個穿方格衣服的傢伙,都沒有把不幸的“莫文聯”主席往電車下面推,也就是說,表面看來誰也沒有推他,但是,偵查員堅信柏遼茲是在某種催眠術作用下奔向(或滑向)無軌電車輪下的。
是的,材料已經收集到許多,該到什麼地方去抓什麼人也已十分清楚。但是,難就難在根本無法抓到那傢伙。在那所該死的、三倍該死的第50號住宅裡,再重複一遍,毫無疑問是有人居住的。那裡的電話時常有人接,回答的聲音有時像破鑼般吱吱叫,有時甕聲甕氣。窗戶也時開時關,而且還聽見過裡面傳出留聲機的聲音。然而,每次進入那套住宅時,裡面卻都空無一人。白天,夜裡,在不同的時間,已經進去過不止一次了,甚至拉著網子在各個房間掃過幾遍,仍是一無所獲。住宅周圍早已設了監視哨,不僅從大門洞通過院子到單元門口的路上有人看守,後門也派了人,連樓頂煙筒旁邊都設了監視哨。是的,這套第50號住宅確實有點蹊蹺,但卻拿它毫無辦法。
就這樣,事情一直拖到星期五後半夜,星期六的凌晨,直到麥格爾男爵身著晚禮服,腳登漆皮鞋,以客人身份莊重地跨進第50號的大門。監視人聽到了開門聲和麥格爾男爵進門的聲音。整整十分鐘後,幾個人不按門鈴便徑直闖進了住宅。然而,不僅沒有找到這裡的主人,還有最使人無法理解的事——連麥格爾男爵也蹤跡全無了。
這樣,前面已經說過,事情拖到了星期六凌晨。這時又出現一些非常有趣的新情況。一架由克里米亞飛來的六座位客機在莫斯科機場降落,下機的旅客中有一位與眾不同的年輕人:他鬍子拉碴,總有三天沒洗過臉,兩眼紅腫,神色慌張,未帶任何隨身物品,穿著也十分奇特——戴一頂高加索式毛皮高帽,穿單睡衣,外面披著厚呢斗篷,腳上芽一雙臥室裡用的嶄新的藍皮便鞋,顯然是剛買的。他剛離開舷梯,就有幾個人朝他走了過去——他們早已在機場恭候這位公民多時了。不一會兒,這位令人難忘的瓦列特劇院經理斯傑潘-博格達諾維奇-利霍捷耶夫已經站在偵查員面前。他提供了一些新材料。現在已經清楚:沃蘭德是首先對斯喬帕-利霍捷耶夫施行了催眠術,然後他化裝成演員混進瓦列特劇院,又巧妙地把斯喬帕扔出莫斯科——天知道這一扔就扔出了多少公里。材料倒是有所補充,但偵破工作不但未因此有所進展,甚至可以說,反而變得更困難了:沃蘭德既然有辦法對利霍捷耶夫做出那樣的事,顯然就不會輕易地就範。對於利霍捷耶夫,根據他本人的請求,還是把他關進了一間比較保險的牢房。與此同時,瓦列奴哈被帶進偵訊室。瓦列奴哈幾乎兩晝夜去向不明,剛回到家裡就被逮捕歸案了。
儘管瓦列奴哈已經向阿扎澤勒保證過不再撒謊,但這位總務協理還是從謊言開始了他和偵查員的談話。不過,這倒也不必過分責怪他,因為阿扎澤勒是禁止他在電話裡說謊,而此刻他們面對面講話,並沒有藉助這種現代設備。瓦列奴哈賊目鼠眼地四下裡掃著,對偵查員說:星期四白天他在瓦列特劇院自己的辦公室裡自斟自飲,喝得酪配大醉,後來便走出劇院。上哪裡去了?不記得。後來又在什麼地方喝了些陳年老酒。在哪兒喝的?不記得。然後就蹲在了一堵牆根下。在什麼地方?也不記得。於是,偵查人員告訴我們的總務協理:他這種愚蠢而輕率的行為實際上妨礙著一樁要案的偵破,他對此當然要負法律責任。只是在這番警告之後,瓦列奴哈才痛哭流涕地用顫抖的聲音,不住地四下張望著,說出了真情。他承認自己是在扯謊,因為他害怕沃蘭德一夥對他進行報復,他已經落到這幫匪徒手中一次了。因此,他請求把他關進一間裝甲的牢房,並說這是他所衷心哀求、求之不得的。
“呸!見你的鬼!你們這些人怎麼都認準了要進裝甲牢房?!”一個偵查員嘟噥了一句。
“都讓那些壞蛋給嚇壞了。”訪問過詩人伊萬的偵查員說。
偵查員們對瓦列奴哈儘可能安慰了幾句,告訴他:即使不進任何牢房,他也是處於保護之下的。這時才弄清楚,原來瓦列奴哈並沒有在什麼牆根下面喝陳年老酒,而是捱了一頓打,打他的是兩個人,一個長著顆獠牙,另一個是矮胖子……
“啊!長得有點像貓?”
“對,對,對!”總務協理小聲說。他這才驚恐萬狀地回頭張望著,交代了後來的詳細經過:他在第50號住宅裡呆了將近兩天,還當了吸血鬼的眼線,險些把財務協理裡姆斯基嚇死……
這時剛從列寧格勒用火車押送來的裡姆斯基被帶進了偵訊室。但是,從這個滿頭白髮、精神頹喪的老人身上已經很難看到原先那個精明強幹的財務協理的影子了。他嚇得哆哆嗦嗦,無論如何不願講真實情況。從這個意義上講,他顯得極為頑固。裡姆斯基一口咬定他那天夜裡根本沒有在辦公室窗臺上看到過什麼赫勒,也沒見過沒有影子的瓦列奴哈,只是因為他感覺身體不適,在精神恍惚中乘上了去列寧格勒的火車。不用說,財務協理的證詞又是以關進裝甲牢房的請求結束的。
安奴什卡是在阿爾巴特大街百貨公司拿著一張十元美鈔交給收款員時被當場逮捕的。她說在花園大街那座樓裡看到過幾個人從窗戶飛出去,還談到她抬過一個金馬掌,原來打算拾起來交給民警局的。人們認真地聽取了她的證詞。
“那隻馬掌確實是金的?上面還有許多鑽石?”偵查員問安奴什卡。
“我還能不認得鑽石?!”安奴什卡回答。
“可是,照您說的,那人給您的是十盧布的蘇聯鈔票呀?”
“我還能不認得十盧布鈔票?!”安奴什卡回答。
“那麼,這些票子什麼時候變成美鈔的?”
“我不曉得什麼叫美鈔,也從來沒見過美鈔。”安奴什卡尖聲說,“我有權利要這些錢,人家給我的是酬謝錢!我是拿這些錢去買花布的……”接著她便胡說起來,說什麼是房管所讓魔鬼住進了五層樓,才擾得四鄰不安,這些事不能由她負責,等等。
安奴什卡的絮叨實在叫人心煩,因此,偵查員拿著鋼筆向她擺了擺手,隨即給她開了一張綠色出門證。安奴什卡離開這座大樓,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隨後又進來許多人,其中包括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他完全是由於他醋罈子太太的愚蠢才剛剛進民警局的:他太太今天早晨向當局報告,說她丈夫失蹤了。對於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出示的魔鬼證件——證明他在此其間參加了撒旦的晚會——偵查員並未表示驚奇。關於他在空中運送瑪格麗特的女傭人、赤條條的娜塔莎,把她運到極遙遠的河裡去洗澡,以及在這之前瑪格麗特赤身裸體地坐在二樓窗臺上等情況,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講得與事實多少有些出入。例如,他認為沒有必要再提自己拿著瑪格麗特扔下的襯衣跑進她臥室的這一細節,也不必再提他曾把娜塔莎稱作維納斯的事。按他的說法,似乎是娜塔莎忽然從窗裡飛了出來,跨在他身上,騎著他就飛出莫斯科了……
“當時我處於暴力之下,只得屈從。”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說。他結束他的胡謅時,對當局提出一個請求:絕對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太太。當局答應了他的請求。
根據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的證詞可以確定: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她家的女傭人娜塔莎顯然都已失蹤。因此,馬上採取了搜尋措施。
人們就是在這種分秒必爭的緊張偵破工作中迎來了星期六的早晨。這時莫斯科全市已在迅速傳開一些捕風捉影、完全令人無法相信的謠言,把一點點真情誇大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人們傳說:瓦列特劇院散場後,兩千名男女觀眾出來時全都像出生時一樣赤條條的;花園大街上破獲了一家印假鈔票的工廠;一幫匪徒綁架了文娛委員會的五名領導人,但民警局馬上就把他們全找到了……總之,是些諸如此類不屑一提的話。
忙亂中時過晌午,該吃中飯了。這時,偵查部門的電話鈴響起來。在花園大街放哨的人報告說,那所可惡的房子裡又出現了有人居住的跡象:窗戶從裡面打開過幾次,聽到裡面傳出鋼琴聲和歌聲,還看見一隻大黑貓蹲在窗臺上曬太陽。
太陽曬得街上暖烘烘的。大約三點多鐘,三輛汽車在距離第302號乙樓不遠的地方停住,下來一大批穿便服的男人。這些人下車後兵分兩路,一路進大門洞,穿過院子直奔第六個門,另一路則打開平素打死的小門,衝向六號門的後門。兩路人馬順著不同的樓梯同時迅速奔向第50號。
這時卡羅維夫和阿扎澤勒兩人正在餐室吃下最後幾口早點。卡羅維夫身上只穿了件平常穿的衣服,沒穿節日的燕尾服。沃蘭德仍按往常的習慣呆在臥室。至於黑貓在哪裡,誰也不知道。不過,從廚房裡傳來的燒鍋響聲來看,它準是又在那裡胡鬧。
“聽,樓梯上是什麼聲音?”卡羅維夫輕輕用小勺攪著杯裡沒加奶的咖啡問。
“啊,是來逮捕咱們的。”阿扎澤勒說著,幹了小杯裡的白蘭地。
“唉,瞧這事兒。”卡羅維夫說了一句。
從正面上來的人這時已經到了三層的樓梯平臺,那裡正有兩個水暖工模樣的人在擺弄暖氣片。上來的人同“水暖工”意味深長地交換了個眼色。
“全在家。”其中一個水暖工說,同時用小錘敲打著暖氣管道。
於是,走在最前面的人毫不掩飾地從大衣裡面撥出一枝黑沉沉的毛瑟槍,他旁邊的人隨手掏出了萬能鑰匙。總之,這些到第50號來的人是裝備齊全的。其中兩人口袋裡備有細絲繩編制的極容易張開的線網,有一個人帶著套馬索,還有人帶著紗布防毒面罩和氯仿①注射劑。
①氯仿,即三氯甲烷,或譯“哥羅訪”,當年普遍使用的一種麻醉劑。
50號的大門不到一秒鐘便打開了,從正面上樓的一組人全部闖進前室。這時廚房裡傳來關門聲,表明從後面上來的第二組人馬也已及時趕到。
這一次雖說沒有大獲全勝,但總算不虛此行。人們迅速分散到各個房間進行檢查,結果儘管一個人也沒有發現,但在廚房裡發現了顯然是剛剛吃剩下的早點,而在客廳的壁爐頂上一個磨花玻璃大瓶旁邊看見有隻大黑貓蹲著,還用兩隻前爪抱著個汽油爐。
進入客廳的人全都盯住那隻貓,默默地看了它好長時間。
“嗯……確實夠意思!”終於有人小聲說了一句。
“我可沒淘氣,也沒招誰惹誰,我在修理汽油爐!”黑貓口吐人言,不友好地皺起眉頭說,“而且,我有義務提醒你們:貓是一種古老的、從來不受侵犯的動物。”
“瞧這一手,玩得真叫漂亮。”又有人嘟噥了一句。而另一個人則清楚地大聲說:
“好吧,不受侵犯的會說話的貓,請到這兒來!”
這時,絲網嘩的一聲撒開,飛了過去。然而大家感到奇怪的是;撒網人竟然沒有網住目標,只是同住了黑貓身旁的大玻璃瓶,把它拉下來摔得粉碎。
“該罰!①”黑貓勝利地高叫,“烏拉!”然後它把汽油爐放在身旁,從背後抽出一枝勃朗寧手槍來,迅速瞄準離它最近的人,但那人手中的毛瑟槍比黑貓的槍更早地迸出了火光。隨著砰的一聲響,黑貓頭朝下從壁爐頂上撲通一聲栽到地上,扔掉了它的勃朗寧,把汽油爐也帶了下來。
①牌戲用語。因得分不足而受罰。
“全完了,”黑貓有氣無力地說,軟綿綿地伸開腿,躺在血泊中,“你們離開我遠些,讓我和大地告別一下吧!噢,阿扎澤勒,我的朋友!”黑貓流著血,呻吟著,“你在哪兒呀?”黑貓抬起暗淡無光的眼望著餐室的小門說,“我這裡寡不敵眾,你卻不來助我一臂之力,只顧貪杯。我知道,那白蘭地確實是上等的,可你也不該撇下我可憐的河馬不管呀!也罷,就讓我一死,讓你的良心受到譴責吧!但我臨死前還要把這枝勃朗寧留給你……”
“快撒網!撒網!網!”人們圍著黑貓不安地小聲催促著。但是那網卻不知怎麼在拿網人的口袋裡掛住了,無論如何也掏不出來。
“只有一個辦法能挽救受了致命傷的雄貓,”黑貓自言自語地說,“就是要喝一口汽油……”於是它利用人們驚慌失措的當兒爬過去,嘴對著汽油爐的圓日喝了一大口汽油。它的左前爪馬上不流血了。它從地上一躍而起,精神煥發,把汽油爐夾在腋下,一縱身又跳到壁爐頂上。它從那裡撕扯著壁紙順牆爬上去,兩秒鐘後便已經高踞於窗頂的金屬簷板上,居高臨下俯視著所有來人了。
不知誰的兩隻手立即抓住窗幔,把它連同窗簷板一下子扯了下來,燦爛的陽光頓時傾瀉進昏暗的屋裡。然而,不論那隻魔術般痊癒的黑貓,還是它的汽油爐,都沒有掉下來——原來黑貓早已抱著汽油爐從半空中跳到了天花板中央的枝形大吊燈上。
“拿摺梯!”下面有人喊。
“我要求同你們決鬥!”黑貓大聲喊叫著,在人們頭頂的枝形大吊燈上來回晃動。這時它已經把汽油爐安放在兩個燈枝之間,手裡又有了一枝勃朗寧。黑貓像鐘擺似的在人們頭頂晃動著,瞄準下面的人們開了槍。頓時槍聲四起,震撼著整個住宅。打碎的玻璃吊燈碎片紛紛散落下來,壁爐頂上的大鏡於裂出一個個星星般的小孔,牆灰一塊塊掉下來,屋裡灰塵飛揚,空子彈殼兒在地板上跳動,窗玻璃一塊塊碎裂,被子彈打穿的汽油爐開始往外噴汽油。現在已經談不到活捉這隻黑貓的問題了,所以一枝枝毛瑟槍口都在瞄準它的頭部、胸部、腹部、後背,狠命地打。激烈的槍戰使樓外大院裡的人們亂成一團。
但這槍戰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它自然而然地慢慢平息下來。問題在於:這槍戰不論對黑貓,還是對那些來逮捕它的人,都沒有造成任何損害。不僅無一人被擊斃,而且無一人受傷。所有的人,包括黑貓,似乎全都刀槍不入。來人中有一位想再徹底檢查一下這種情況,他衝著該死的畜生頭部一連打了五槍,黑貓同時也機敏地回敬了他一梭子。結果還是一樣:雙方誰也沒有受傷。黑貓仍然蹲在大吊燈上晃來晃去,只是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小了,同時它還不時地往勃朗寧槍口裡吹氣,或者往爪子上吐口唾沫。站在下面默默不語的人們臉上漸漸現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射擊完全無效——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情況,或者說是極為罕見的一次。當然,完全可以假定黑貓用的勃朗寧不過是一種玩具,但是民警局來的人手裡那些毛瑟槍可不是玩具。現在清楚了:黑貓的第一次受傷,毫無疑問,也是這個無恥的東西變的戲法,是它裝蒜,喝汽油也一樣。
又作了一次捉拿黑貓的嘗試——拋出了套馬索。但套馬索掛在大吊燈上,把整個大吊燈拉了下來。它落地的響聲震動了全樓,對黑貓卻毫無影響。吊燈的玻璃碎片濺起來,雨點似地落在人們身上,而黑貓這時卻從空中飛到壁爐上面的鍍金鏡框上部,高高地蹲在天花板下面了。看來它並不打算逃跑,恰恰相反,現在它自恃處境安全,反而發起議論來了。
“我完全無法理解,”它從高處俯視著下面的人說,“你們究竟為什麼對我這樣不客氣?……”
黑貓剛要說下去,有一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沉悶的男低音打斷了它的話,只聽那聲音說:
“這裡出了什麼事?妨礙我工作!”
另一個鼻音很重的難聽的聲音回答說:
“唉,當然又是河馬,讓他見鬼去!”
又有一個破鑼般的聲音說:
“主公!今天星期六。大陽已經西沉。咱們該走了。”
“請原諒,我不能再同你們聊天了,”蹲在鏡框上的黑貓說,“我們該走了。”它把勃朗寧手槍往外一甩,同時打碎了兩塊玻璃,然後便拿著汽油爐往下面灑汽油,地板上的汽油自動燃燒起來,火焰頓時衝向天花板。
這火燒得又快又猛,異乎尋常。即使在澆了汽油的情況下按理也不會燒得這麼猛。四面的糊牆紙馬上冒起煙來,扯掉在地上的窗帷燒著了,打碎玻璃的窗框也在陰燃。黑貓躬著身子喵了一聲,從鏡框上一躍跳到窗臺上,隨即抱著汽油爐消失在窗外。窗外立即響起槍聲:這槍是一個坐在救火車的鐵雲梯上的人打的,他在窗外,處於珠寶商遺漏故居窗戶的同一高度上。他看到大黑貓從一個窗臺跳到另一個窗臺,奔向這座“n”字形大樓拐角處的洩水管道,便向它開了槍。但這時黑貓已經順著管道爬上屋頂了。
屋頂上又有人對它進行狙擊,原來屋頂的煙筒旁也有人守候著。但是,一切都毫無結果,黑貓迎著灑向莫斯科城的夕陽斜暉跑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時在第50號住宅內部,搜捕人員腳下的鑲木地板已經燒起來。在一片火焰中,在剛才黑貓假裝負傷躺倒的地方,人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那便是麥格爾男爵的屍體,他的下巴向上翹著,眼睛像兩個玻璃球。現在已經無法把他從火里拉出來了。客廳裡的人們在燃燒的地板木塊之間跳躍著,兩手拍打著冒煙的前胸和兩肩,先退到書房,又退到前室。餐室和臥室裡的人也紛紛通過走廊跑出來,守在廚房的人也一齊奔向前室。客廳裡煙火瀰漫。不知是誰往外退時及時地撥了消防隊的電話號碼,對著話筒簡短地喊了一句:
“花園大街,302號乙樓!”
無法繼續呆下去了,火舌已經舔到前室,人們感到呼吸困難。
這所魔宅的破窗戶裡剛剛冒出幾縷黑煙,院子裡已經有人在瘋狂地叫喊:
“著火了!著火了!著火了!”
大樓住戶紛紛對著電話喊叫:
“花園大街!花園大街!302號乙樓!”
長長的紅色消防車從莫斯科各個地區疾駛而來。當花園大街上聽到那驚心動魂的警鈴聲時,樓前大院裡胡亂奔跑的人們看到:從五層樓的窗戶裡有幾個人影隨著濃煙飛了出來。人們覺得其中三個是黑色的男人身影,還有一個似乎是裸體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