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麻雀山:莫斯科市莫斯科河右岸一帶山地,高出河面約六十至七十米。自1935年後改稱為列寧山。
雷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道七色彩虹像拱橋般橫亙在整個莫斯科上空。它的一端落入莫斯科河,彷彿在吮吸河水。在高處,在山岡上,可以看到兩片樹叢之間有二個黑黢黢的人影,那是沃蘭德、卡羅維夫和河馬。他們騎在三匹鞍韉齊全的黑馬上,眺望著河對岸的城市和閃耀在千萬扇朝西的窗戶上的破碎的太陽,眺望著女修道院①中的一座座美麗的小塔。
①指莫斯科女修道院,因彼得大帝在推翻其姊索菲亞後曾將索菲亞囚禁於此而聞名。
空中響起一陣呼嘯聲,阿扎澤勒飛馳而來,緊跟在他的黑斗篷後面的是大師和瑪格麗特。三個人一起降落在等候他們的人身旁。
經過短暫的沉默,沃蘭德開口說:
“不得不打擾二位了,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大師!不過,你們還是別生我的氣。我想,我不會讓你們二位後悔的。那麼,好吧,”他只對大師一人說,“您去向這個城市告別一下吧。時辰已到,我們該離開這裡了。”沃蘭德說著,舉起那隻戴著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指了指河對岸。對岸無數個火紅的太陽正在把窗玻璃燒化,而在這些太陽的上空則籠罩著一層雲霧、黑煙和水汽——那是一天中被曬得滾燙的城市散發出來的。
大師翻身下馬,離開幾個騎士,在地上拖著黑斗篷向山風的斷崖處跑去。大師凝望著眼前那座城市,剎那間確實有一種牽腸掛肚的愁緒悄悄浮上了他的心頭,但這種感情很快便為某種甜美的惶惑感所代替,繼而又變成了面對著浪跡天涯、居無定處的生活的激動不安。
“這是永別!必須明確認識這一點。”大師小聲自言自語著,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他開始靜靜地諦聽自己的心聲,他想確切地銘記下此刻他心靈中發生的一切。他覺得,他內心的激盪逐漸變成一種深邃的、非常強烈的委屈感。但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便煙消雲散了,不知為什麼又產生了一種傲世出塵的冷漠感,而它最終又被一種永恆安寧的預感所代替。
幾個騎馬人默默地等待著大師。他們看到,在斷崖邊上,一個高高的黑影做出各種姿勢,時而昂首挺胸,像是恨不得一眼望遍全城並進而窺視它的四周,時而又俯首沉思,彷彿要窮盡腳下那橫遭踐踏的芳草的奧秘。
還是不甘寂寞的河馬打破了這沉默。他向沃蘭德請求說:
“老師,請允許我在飛行之前吹聲口哨以示告別吧。”
“你會讓這位女士受驚的,”沃蘭德回答,“另外,你別忘了,你今天的各種胡鬧也該到此結束了。”
“噢,不,不,主公,答應他吧,”瑪格麗特急忙說。她這時穩坐鞍橋,雙手叉腰,長長的黑斗篷後襟曳到地上,活像一個阿瑪宗人①,“您就讓他吹一聲吧。在啟程遠行之前我覺得有些感傷。主公,這也很自然吧。甚至在一個人明知行程的終端會有幸福的情況下仍然會這樣,是吧?所以,您就允許他逗大家開開心吧,不然我真怕最後會哭哭啼啼的呢,那可就把個大好行程給攪了!”
①或譯為“亞馬孫女人”,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尚武善戰的婦女族,組成女人國。關於阿瑪宗人的神話在中世紀流傳很廣,有人曾在美洲尋找這一女人國,故有亞馬孫河的命名。
沃蘭德朝河馬點點頭。河馬頓時精神振奮,跳下馬來,把兩個手指放進嘴裡,鼓起兩腮用力吹了一聲。瑪格麗特只覺得耳朵裡轟隆隆地響,坐下的馬驟然豎起了前蹄,樹林中傳來嘩啦啦的幹樹枝落地的聲音,大群的烏鴉和麻雀飛起來,一個高大的塵土柱向河邊旋轉而去。還遠遠看見行駛在莫斯科河中碼頭附近的渡船上,幾個乘客的帽子被刮進河裡。大師被哨聲驚得顫抖了一下,但他並沒有回頭,而是更加不安地做起各種手勢來——他向空中舉起一隻手,彷彿在向那個城市發出威脅。河馬頗為自負地回頭看了看。
“吹了一聲,這不假,”卡羅維夫像是寬宏大量地評論道,“確實是吹了一聲,不過,說句公道話,吹得實在稀鬆平常!”
“本來嘛,我又沒當過唱詩班指揮。”河馬矜持地繃著臉回答他,同時忽然向瑪格麗特擠了擠眼。
“還是讓我來照早年的樣子試試吧!”卡羅維夫說著,搓了搓手,吹了吹手指頭。
“不過,你可要當心,當心啊,”騎在馬上的沃蘭德嚴肅地說,“可不許鬧到傷害人身的程度!”
“主公,請您放心,”卡羅維夫一隻手捂在心口處回答說,“我汗開玩笑,僅僅是開個玩笑……”他說著,便向上一挺身子,立刻長高了一大截,彷彿他整個人是橡皮做的一般。然後他用右手手指巧妙地勾成一個花形,身子像螺絲似地朝一面扭了兩圈,然後又猛然向相反方向還原回去,同時發出了一聲嗯哨。
瑪格麗特不是聽見了,而是看見了這聲唿哨,因為它把她和她胯下那匹烈馬一起吹出去足有十俄丈開外。她旁邊的一棵大像樹被吹得連根拔起,地面裂開許多條大縫,一直伸延到河邊,河岸上很大一片土地,連同地上的碼頭設施和餐廳,統統移到了河中。河水像沸湯一樣翻滾,掀起高高的浪頭,整個一條渡船被拋到了河對岸綠油油的低窪地上,然而船上的乘客卻個個安然無恙。一隻被巴松管這聲唿哨吹死的烏鴉,吧喀一聲落在瑪格麗特的正在打著響鼻的馬前。這聲唿哨把大師也驚動了,只見他兩手抱住腦袋,急忙朝等待他的同伴們跑回來。
“喏,怎麼樣?”沃蘭德從馬上問大師,“所有的賬都清理完了吧?都告別過了吧?”
“是的,都告別過了。”大師回答說。他鎮靜了一下,勇敢地正面看了看沃蘭德的臉。
這時,沃蘭德可怕的聲音響徹了漫山遍野,宛如一口洪鐘發出的巨響。
“時辰到!!”
隨後便是河馬的一聲刺耳呼嘯和他的哈哈大笑。
幾匹駿馬一起向前衝去,轉瞬間騎士們便升向高空,飛馳而去。瑪格麗特只感到她的烈馬在咬著、撕扯著嚼鐵。沃蘭德巨大的斗篷隨風而起,在全體騎士的頭上飄揚,它已經漸漸完全遮住黃昏的蒼穹。趁著這黑色罩單的一角稍稍被吹向一旁的一剎那,瑪格麗特在奔馳中回首望了一眼,她看到,身後不僅再沒有城市中五顏六色的高塔和盤旋在高塔上的飛機,而且城市本身也不見了,它已沉入地下,留下的僅僅是一片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