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謝丹陽來到醫生辦公室,是我讓護士通知謝局長家屬來簽字的。謝丹陽一臉憂鬱地坐在我的身旁,我仔細地給她講解著這次手術的危險性,講著講著她的眼淚已經落到手術通知書上。我停止講解同情地看著她的臉,那雙為父親憂鬱的大眼睛,具有一種讓人心碎的美麗。謝丹陽發現我在注視著她,馬上擦掉掛在兩腮的淚水。
“對不起,林大夫,求你們一定救活我爸爸,我不能沒有爸爸,真不知道沒有了爸爸,我和媽媽怎麼過呀!?”
我被謝丹陽的孝心感動了,真想不到現在還有這麼孝順父母的女孩兒,這似乎與空中小姐的時髦和新潮聯繫不上。眼前的女孩眼中噙滿了淚水,可憐得恨不得傾盡全力擁她入懷。我奇怪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我是一個對愛情已經死心的男人,怎麼會被一個剛認識的女孩的幾滴眼淚就打動了?我心裡一邊笑自己沒出息,一邊讓自己顯得儒雅倜儻而又彬彬有禮,或許是性的吸引吧,對男人來說,性有時比愛更重要。剛有這種想法,我的心猛地一緊,心想,真是個乘人之危的渾蛋。
“謝小姐,要對穆主任有信心,他會竭盡全力救你父親的!”“其實我也相信穆主任,只是怕萬一……”“好吧,既然你這麼緊張,我給你講個笑話怎麼樣?”我心血來潮地問。
謝丹陽點了點頭。
“有一對夫妻。老公怕老婆,有一天妻子關心地對丈夫說:‘老公,你近來老是說夢話,要不我陪你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吧!’丈夫驚慌地答道:‘不用,如果醫生給我治好了這種病,那麼我在這個家裡的這一點點發言權都沒有了。’”
謝丹陽聽罷“撲哧”一聲笑了,她忽閃著大眼睛饒有興趣地問:“真有個女孩為你殉情了嗎?”
我沒承想謝丹陽猛然冒出這麼一句,有點措手不及,心想:看來不能小看眼前這個女孩,她完全是有備而來。
我定了定神沒有回答,而是說:“謝小姐,還是簽字吧,你父親做手術還有一線希望,不做手術卻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謝丹陽看了看我,眼神再一次憂鬱起來,她溫柔而堅定地拿過筆問:“林大夫,在哪兒籤?”我指了指說:“簽在這兒。”
謝丹陽果斷地簽了字,然後帶著憂鬱轉身走出門去,給我心底留下微微的酸楚。
謝丹陽剛剛出門,我就聽到走廊裡傳出了一個婦人聲嘶力竭的哭號聲:“老伴兒呀,你怎麼就這麼走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辦啊!”
我趕緊跑出去,原來是前兩天曲中謙主刀的一個病人突然死亡。謝丹陽正好走到那間病房前,看到這種情景她嚇得轉身就往醫生辦公室跑,正好迎面撞上我,一頭紮在我的懷裡。
“林大哥,我爸爸會不會也這樣?”謝丹陽帶著哭腔問,整個臉已經埋在了我的胸前。
我抱著她瑟瑟發抖的身體,憐愛之情油然而生。趙雨秋等幾個護士和醫院太平間的老陳頭兒漠然地推著平車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死者家屬悲痛欲絕!幽暗的走廊裡,死者平躺在白布之下。平車在電梯前等了一會兒,然後眾人推著平車上了電梯,走廊裡一下子靜了下來,彷彿這些悲痛欲絕的人一下子去了地獄。
謝丹陽還在我的懷裡瑟瑟發抖,我輕輕地推開她,她忽然意識到是躲在我的懷裡,有些發窘地不知所措。“沒事了,丹陽,回病房吧!”我憐愛地說。“林大哥,謝謝你!”
她凝視了我一會兒,羞澀地轉身走了。我忽然發現,剛才我是喊了“丹陽”的。愛情有時有一夜之間無影無蹤的惡習,但有時侯也是突如其來的。我不知道這種突如其來意味著什麼,我也不知道此時的謝丹陽是什麼樣的心情,但是有一點我是肯定的,可以稱其為愛情的東西就是從兩顆心在碰撞的那一刻才獲得了昇華。
此時此刻面對謝丹陽百合花一樣的背影,我想不起任何甜言蜜語,卻想起了海子的一句抒情詩:“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不過,我心中默唸的不是姐姐而是妹妹。
謝局長的手術是從上午八點鐘開始的。以往做手術,打開硬膜和最後處理縫合頭皮都由助手做,這次手術穆懷中教授決定從頭到尾都由自己做,因為這個動脈瘤太大了。我和羅元文做助手,手術護士有護士長陳小柔和護士趙雨秋。
就在術前麻醉時,謝局長的呼吸突然停止,血壓也測不到了。“穆主任,怎麼辦?”我有些手忙腳亂地問。“一定是腦內大出血了。”穆主任沉著地說。
“穆主任,按慣例應當放棄手術。”羅元文提醒道。這時,醫護人員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穆主任身上。
“不錯,病人血壓已經沒有了,呼吸也停止了,基本上等於死亡,當然不做是可以的。但是病人這個命交給我們了,我們能就此罷休嗎?如果我們搶救一下,是不是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讓他活下來?”穆懷中冷靜地說。
“穆主任,抓緊時間吧,救人要緊!”我想起昨晚謝丹陽哀求我救救她父親的目光焦急地說。
穆主任看了我一眼點點頭,他靜了靜心,然後開始手術。先打開硬膜,然後揭開,這時候顱腔內的血就像泉湧一樣,一下子就噴了出來,噴在無影燈上。
羅元文、陳小柔、趙雨秋還有我全慌了,真是不知所措了,特別是我第一次參加穆主任的手術,根本沒有應付這種突發事件的心理準備,我發現穆主任對開顱後發生的事情也有些估計不足。
“元文,用手指把出血的地方壓住!”穆主任沉著地命令道。“穆主任,按手術規則這是不允許的!”羅元文膽怯地說。
“廢物!”穆主任生氣地說,“規則都是人定的。慶堂,你來。”
我二話沒說,把手指伸進顱內把血管破的地方壓住,像噴泉一樣的血湧果然給壓住了。穆主任慢慢地把噴出的血吸乾淨,然後開始分離動脈瘤,好在動脈瘤內沒有血栓。
血管壁薄如蟬翼,手術時,手勁稍大一點就會把血管扯壞,松一點吻合處又會滲血。謝局長顱內動脈瘤的位置較深,手術時必須小心翼翼夾閉出口端,否則就會再度大出血。
無影燈下,穆主任通過外科顯微鏡注視著病人的手術部位,用他靈巧的雙手將動脈準確地夾閉,他鉗起的縫合針比繡花針還要細小,經過近十個小時的努力,手術成功了。鬆開阻斷夾,動脈充盈良好,血管造影提示動脈瘤消失,吻合口無狹窄。血壓逐漸恢復,大家又聽到了病人纖細的呼吸聲。
可是穆主任站在手術檯前遲遲沒動。“穆主任,怎麼了?”陳小柔一邊給他擦汗一邊問。“腰病犯了。元文、慶堂,扶我一下。”穆主任吃力地說。
我和羅元文趕緊攙扶穆主任坐下。“把病人送重症監護室吧,”穆主任疲乏而痛苦地說,“這幾天你倆辛苦一下,密切注意謝局長的病情,他還沒度過危險期,決不能大意。”
陳小柔和趙雨秋將謝局長推出手術室,羅元文也跟了出去。
“穆主任,您讓我用手指壓住出血的地方是急中生智,還是您在手術前就預料到會大出血,必須用這個辦法?”我狡黠地問。
“慶堂啊,元文說得對,這是不允許的,一般不允許,這完全是迫不得已的。”穆主任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手術也是我做的近萬例手術中最大的一個動脈瘤手術,這是個特例,你想想只有用這個辦法才能把血壓住,不用這個辦法是壓不住的,如果一直大出血,就什麼也做不了了,病人只有等死。醫生技術上、思想上的任何閃失都會危及病人的生命,所以我多次強調醫生不能考慮個人,做手術是為了給病人解除痛苦、挽救他的生命,這樣你才有耐心和決心去做手術。”
我深深被穆主任的醫德醫術震撼了。我知道自己要想成為像穆主任這樣的人,要走的路還很長。“穆主任,我陪您洗個澡吧。”我關切地說。
“好吧,”穆主任點點頭說,“洗完澡後,你就不用管我了,我回家睡一覺,我太累了。”我和穆主任在手術室的淋浴間洗了澡,然後,陪穆主任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