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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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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復醫院過去是俄羅斯的教會醫院,在恆遠市郊的東南部的稻田區。夏天從市裡開車過來,沿著405國道,越過綠油油的水稻,跟隨遠處村子裡的炊煙,便能隱隱看見村子後面半山坡上康復醫院淺綠色的輪廓,有點兒虛幻,很適合遁世,要是作為進修學校,比如黨校之類的,估計會起到更好的環境作用。

    恆遠的氣候特點是四季都不宜人,但晚夏這幾天是例外。炎熱過去了,嚴寒還未來,風沙尚在蒙古,到達尚需時日……我整天躺在康復醫院後院的長椅上,戴著墨鏡,衝著碧藍的天空,任憑陽光暴曬,腦子一片空白。有時,感覺陽光把我裹住了,滲進皮膚,在筋骨間遊走,好像它正在治療我常常發痛的胃,我漸漸發黃的肝,我正在發炎的膽……治療我神經兮兮的神經。

    電話裡,我對齊安說過太陽的偉大。我說,恆遠人都應該信太陽神阿波羅,但他們不信,因為太陽是免費的。這裡人的信仰特點好像是,一會兒什麼都信,一會兒什麼都不信。總之,他們是很容易失望的北方人。我相信太陽,相信所有溫暖的東西。那幾天裡,我感到太陽讓我恢復了健康,所以齊安的電話邀請,讓我多少受到了鼓舞。參與破案,好像是拿到了一張進入新的生活階段的機票,所感覺到的雀躍,之前都是被美國電影激發的,在電影的虛幻世界裡,不是在自己的生活裡。現在是玩真的,真的在自己的生活裡開始了新的生活,宛如蛻皮般的……同時,還可以兼顧一下舊生活中的殘留問題,宛如處理水果中農藥的殘留,還有比這更令人激動的事情嗎?回答是肯定有,但不是在我的生活中。生活在別處,對我來說一點兒詩意也沒有。

    總之,我可以利用破案,打發出院後繼續等待莫里的時間。

    這麼想以後,居然有點擔心齊安他們改主意,不再需要我了。我一擔心害怕,最直接的表現就是迫切地把自己的缺點指給對方看。

    “我覺得,‘走後門’進康復醫院也不算是正常念頭,你們組裡人有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她回答說,這一點兒不打擾她。

    她的答話再次給我留下奇怪的印象,她說的是不打擾她,而不是他們。她的同事似乎都隱在昏暗的背景中。但我不敢繼續在我的缺點上糾纏,怕優點從此被遮蓋住。從這種細微的分寸感上可以判斷,我真的不是精神病。

    齊安告訴我,幾年前因為一個被嚇瘋了的目擊證人,她多次來過康復醫院。她描述醫院和醫院周邊環境時無意間流露出的寫作天賦,迫使我再次向她致敬:這麼高的寫作水平,她只用來記日記,可惜了。或者反過來說,我用還不如警察的寫作水平,寫東西換錢,可笑了。

    “寫故事賣錢,比警察掙得多吧。”齊安說。

    “不是錢,是順序。”我解釋,“我所寫的零星小東西,還沒賺到數目像樣兒的大錢。所以,我想繼續嘗試。關鍵是順序,如果寫不了故事,再涉足犯罪領域,可以;反過來,估計不可以。”

    “就像有人先當詩人,等詩人的夢醒了,再去幹別的。”

    “你太厲害了,真有幾個大官商,過去都寫過詩哎。”

    “有過詩人背景的,怎麼都是大的官商呢?”齊安問我。我覺得這是她應該問別人的問題。但不回答又不好,我想了想,回答說:“寫詩首先學會的是走捷徑。”

    我們大笑。她接著描述的幾件事,更加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差不多開始想入非非,甚至想了初次見齊安應該穿什麼。我不是同性戀,但十分渴望跟聰明的同性共事。

    齊安先說到了康復醫院的走廊。

    前面說過,康復醫院主樓過去是俄羅斯的教會醫院,據說一直被粉刷成淺綠色的,沒人知道為什麼。整體三層,像手鐲一樣圍繞著樓門,每層都有一條長長的走廊。齊安對水門汀長走廊的描述是:“……走起路嗒嗒的,聲音很脆。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變得鬥志昂揚的,走向食堂也像是走向婚禮或刑場一般,光明磊落,不像現在那些鋪地毯的走廊,髒還不說,還有點兒曖昧。你要是仰頭挺胸地走過去,怎麼都不是磊落,怎麼走都是傲慢。”

    她說,醫院的女院長長得像蘇聯紅軍,喜歡穿呢子連衣裙和皮靴,佩戴各種絲絨圍巾,每條都像是從電影製片廠道具倉庫撿來的。微笑時整潔的白牙和唇邊的小鬍鬚對比強烈。她堅信自己的衣著風格接近完美,向所有她遇到的瘦高女人推薦呢子連衣裙和皮靴,熱情和真誠的程度,即使範思哲返回人間也無法阻止。

    “你跟女院長有過節嗎?”我問齊安。

    “沒有。”齊安想了想之後說,“看到我的毛病了吧?我常常很刻薄。”

    “警察不就該這樣嗎?其實我也刻薄,對自己尤其嚴厲。”

    “所以,以後跟我共事,多包涵。”

    “彼此彼此。”其實,我更願意把這看成是齊安的風度。

    除此之外,一個聽著格里格鋼琴,開車經過大片金黃稻田的女刑警,實屬罕見,不是隨處可遇。她說,秋天的稻田,風一吹,變得很柔軟,好像人們可以擁抱糧食睡覺。我決定參與滕風的懸案,不是為了死者,而是為了齊安。她激發了我的好奇心。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參加。”

    “好。後天上午十點,我來接你。”齊安是這麼說的,但沒這麼做。

    後來我向老梁打聽過齊安的樣子,老梁的描述是:比我高(我一米七一),比我瘦(我五十二公斤),眼睛比我小,嘴比我大。那以後,齊安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跟春上村樹《挪威的森林》中描寫的彈吉他的女人玲子疊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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