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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一根細線

    幾天來,回家後的夜晚,基本上是我老婆演悲情電影,我陪著。她哭,哭累了就對我進行譴責,再由譴責發展成謾罵。

    如果我在自己的房間,她就先靠在門口,歷數http://wangxiaobo.zuopinj.com/3096/

    我自己聽上去都陌生的所謂罪行,累了她就進來坐到沙發上,哭一會兒,然後看心情決定是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不是繼續。

    如果我上床躺下睡覺,她就坐在床邊說啊說啊,全是在劉託雲面前已經說過的話。我想,她一定是個喜歡複習的老師。

    我總是能平靜地入睡,心裡因為真的沒做什麼,因而也沒什麼起伏。

    她說什麼,我想聽就能聽見一兩句,不想聽,我就打開腦子裡的另一部電影機器,在入睡前,亂想一氣,像遊不正規的自由泳。有一次,我毫無緣由地想到鄧遠。她和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樣瘦,遠遠地站在我想象的盡頭,讓我再一次湧起這樣的感慨:要是我像張道福那麼胖,一定擁抱她一下,讓她感覺一下肉的柔軟和溫和。接著,又奇怪自己為什麼想起這個女人。也許是因為我永遠都不會擁抱她,因為她永遠也不需要房子;因為張道福跟她從沒任何瓜葛我的心情既平靜又混亂。

    你真是讓我瞧不起,不過是個小處級幹部,就開始弄個小蜜。我忘記了是哪個晚上,我老婆又開始新一輪的批判,弄也行,你倒是弄個嫩點的,也讓我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臉上有點光彩。你弄個這樣的女人回家,要是讓鄰居看見,還以為你在搞扶貧呢她好像比前兩天幽默了,可我就是笑不出來。

    行,http://yishu.zuopinj.com/1494/

    我答應你,我給你弄個嫩點兒的。她這麼說的時候,我正在想能和黑麗走到哪一步,http://chili.zuopinj.com/915/

    所以就接了一句。

    我老婆http://chili.zuopinj.com/919/

    立刻跳了起來,渾身發抖。見她這樣,我後悔自己隨口胡說。

    你知道第二次結婚的男人的普遍心態嗎?她極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力控制自己,才沒直接罵我,而是向我提出了問題。

    我沒理她。

    打掉牙也得往肚子裡咽。

    我決定在這個話題方面不再理她,因為我沒想過離婚。

    第一次婚姻不好,他們還能把打掉的牙吐出來,吐出來讓新的http://qiongyao.zuopinj.com/1239/

    女朋友看看,換點同情什麼的。第二次,還這麼幹,自己就先煩了,索性就對付了。你現在應該清楚你前面的道路,別打什麼無準備之仗。別怪我當初沒提醒你。她故作鎮靜地說著,突然就大哭了起來。

    這是第一次,我見她哭得這麼可憐和無助。我坐起來,從後面把她緊緊地抱住,心裡充滿的是人對人的同情,最基本的同情。想告訴她,我不會離婚,又開不了口。

    今天是星期三,是所裡開大會的時間。我比平時提前坐到自己的http://xiaorenfu.zuopinj.com/2996/

    位置上裝作看文件,其實想聽聽大夥兒開會前的瞎聊。從我當上所長之後就沒再聽過他們聊些什麼,有點懷念。

    男人三開始了一個新話題,關於豬的。他說,現在的人太可怕了,他們能在殺豬前給豬灌水,然後http://yishu.zuopinj.com/1523/

    賣肉時分量重。

    淨胡說。吳女士說,能灌進去嗎?!

    誰胡說?男人三不是魯先生,對吳女士一點不客氣,他們把豬吊起來,想灌進去多少就灌多少。

    哎呀呀!

    吳女士像老太太那樣慨嘆著,黑麗也發出了類似的聲音。接著她們幾乎一起說,這太殘忍了。

    我對殘忍好像一直沒什麼清楚的概念。聽到人們當成殘忍說出來的事情,我首先想到的是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儘管我還不知道它是什麼。這樣我就回避了眼前對殘忍的特殊感受。誰知道時間是往前推進還是循環往復,但卻從沒間斷過發生殘忍的事情。

    開會的時候,我想,他們不會因此忌吃豬肉,雖然是注了水的。

    注水還不算真正的罪過。

    會很快就開完了,原因可能是我們沒有討論分房的事情。離開會議室的時候,我突然想念張道福,不知道他在新崗位上如何,更主要的是我想和他聊聊所裡的事。對研究所發生的一切,誰理解起來都不難,可只有張道福能體味這一切。

    在走廊上,我碰見鄧遠,我好像聽什麼人說起過,她和張道福住鄰居,就順便向她打聽他的消息。鄧遠有點吃驚地看我,我立刻跟她說,我還有些事情要和張道福商量。她看看前後沒人,就把我拉進了我的辦公室。

    你不知道嗎?張道福被拘留了。她神秘兮兮地說。

    我對她搖搖頭,甚至不太相信她說的話,心裡非常吃驚。

    昨天我還陪他愛人去公安局找人呢。鄧遠說。

    出了什麼事?我問。

    他還能出什麼事,女人唄。鄧遠不屑地說,我早就勸過他老婆跟他離,他老婆那人真不錯,但是也擋不住他在外面亂七八糟。他在咱們所的時候也不老實,不過這些事你不知道最好。

    鄧遠的話把我本來就不太平的心境攪得更不太平了。我很想知道張道福現在發生的事情,但更迫切想知道的是,他過去在研究所是怎麼不老實的。

    見我沒說話,鄧遠奇怪地看著我,我只好立刻含混了一句。

    他不是剛到新http://liuzhenyun.zuopinj.com/2715/

    單位嗎?

    就是,所以,我和他老婆分析,張道福有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病,跟克林頓似的,不考慮場合不計後果。鄧遠很想把這件事說完:你說,一般男的,稍微正常一點的,誰能剛到新單位就惹這樣的麻煩。

    也許是愛情呢。我說,儘管我自己也不相信有這可能。

    噢,老天,可別老拿愛情開涮了,讓愛情歇會兒吧。

    到底發生什麼了?

    他們單位有個小招待所。他把一個沒結婚的大姑娘給帶到招待所去了。說實話,我還見過那個女的,長得不難看,可誰也不知道她http://sanshi.zuopinj.com

    三十多歲為什麼沒結婚。

    是不是他們從前就有聯繫?

    搞不清楚,反正那個女的人緣不好。他們一進招待所,人家就明白了,就給他們報告派出所了,說有人進行淫穢活動。你想,現在正是風口上,到處都在抓這事兒。派出所一敲門,可能兩個就慌了,剛到新單位就鬧出這種事,估計張道福也害怕影響太壞。反正兩個人想出一個餿主意,張道福用床單把那女的攔腰繫上,想從窗戶把她順下去。誰知道是那個女的太沉,還是他們慌慌張張沒繫緊,反正這女的一下從三樓掉了下去,腰摔壞了。聽他們招待所的人說,派出所的人剛把門撞開,張道福立刻懇求他們先救人,再抓他。

    還好,他想的是先救人。

    這能構成刑事犯罪嗎?我小心地問了一句。

    說不好,張道福也是倒黴,那女的哥哥是這個派出所的所長。

    原來是這樣。我輕輕地感慨了一句。這時電話響了,鄧遠於是告辭。她出門前,我對她說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請別客氣。

    我拿起電話,剛說了聲喂,就傳過來一個我熟悉的聲音:你居然還在辦公室。居然是我老婆,她平時很少給我辦公室打電話。

    你覺得我應該在哪兒?

    你有那麼多瘦弱的女人需要照顧,總在辦公室怎麼行啊,得現場辦公吧。我想,她的任何一個學生聽見她這麼說話的腔調,便永遠不會再忘記陰陽怪氣這個成語。

    你要是沒什麼事我就放電話了。

    當然有事,你以為我那麼願意給你打電話嗎?她停頓了一下,可能是為了強調下面要說的話很重要。今天我發現,你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我覺得應該馬上告訴你,不然就太晚了。

    我沒有說話,腦袋裡認真地想了一下,我是不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比如說吧,在我得出結論之前,她又說,比如說,你要是洗澡的話,從不事先問我是不是需要上廁所。如果我也正要上廁所,那我就得認倒黴,憋著,要麼到街上走出兩公里去公廁。我希望你能照照http://yishu.zuopinj.com/1475/

    http://liucixin.zuopinj.com/5568/

    鏡子,看看自己的嘴臉多麼醜惡。

    你有過還沒等我的話說出來,她已經放下了電話。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裡突然那麼難過,說不出道理的難過。

    我認真地回憶了半天,最後基本上肯定,在我洗澡的時候,我老婆一次也沒去過公廁。一般說來,如果我洗澡也是晚上十點以後,特殊情況幾乎沒有。假如我不在家,我老婆去了公廁,跟我又有什麼相干。

    可惜,我的這種理直氣壯忽然被打斷了。我想,她用來譴責我自私的這件事,我可以辯駁,但我不能說我不自私,我更不能說我關心她愛護她。這些都是不對的。我知道這些都是不對的,我也想做正確而美好的事,我很想,相信我,我太想了,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恨死我做不到這一點,可我還是做不到。

    因為我不喜歡她。

    這時!

    門被一個人膽怯地推開了,接著推門人異常迅速地閃了進來,然後回身輕輕把門關緊。等我看清來人是於奎時,他已經拎著一個大旅行袋站在我辦公桌前。

    外面這會兒沒什麼人,那幫人都在會議室胡說八道呢。於奎說著把旅行袋放到我辦公桌http://tiening.zuopinj.com/2636/

    對面的角落裡。

    我看著這一切:於奎太監似的表情,那早已過時的黑色旅行袋,他接下來還想再說點什麼的可能,讓我窒息,彷彿有人在我剛剛湧出的難過上面撒了一層芥末,把它變成了絕望。

    都是好東西,下班拿回去。於奎說這話時的表情像我多年前過世的父親。可他不是我父親,他甚至跟我父親也沒有任何關係。

    你把這東西拿走,不然你下輩子也別指望要到房子。我低聲告訴於奎我的心情。然後我http://yishu.zuopinj.com/1462/

    等待了半分鐘,然後我看見於奎什麼都沒說拎著旅行袋出去了,就像他進來時一樣小心翼翼。

    我一點也沒為自己的冷酷態度感到歉疚。

    於奎的態度,讓我想起當副縣長時的一個辦公室主任。

    他在我剛到的歡迎會上犯了一個小錯誤:把橫幅上我的名字寫錯了。我永遠忘不了的不是他的小錯誤,而是第二天向我道歉時的表情。這表情你無法用謙卑誠懇之類的詞來形容,它比謙卑還謙卑,比誠懇還誠懇,是人們面臨滅頂之災前的表情。沒人能把這表情和那個小錯誤聯繫起來,這表情後面的http://ciweige.zuopinj.com/5804/

    恐懼,讓人覺得他犯的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那以後,我非常討厭這個人,甚至有點恨他:因為他讓我覺得我是一個魔鬼。

    不讓於奎這名字出現在確定的分房名單上,這是在下班路上我躲在傘下的想法。幾天來連著下雨,我已經開始討厭回家時總是溼溼的褲腳。所裡的司機跟我說過兩次,要每天送我回家,但我拒絕了。

    第一,下班的路上差不多是我唯一清淨的時候,不用跟任何人說話。除了我不小心碰了什麼人說聲道歉,路上沒人看我,我看見別人也像沒看見一樣。

    第二,我不喜歡單獨和單位的司機坐http://shikang.zuopinj.com/2690/

    在一起,他們讓我不安靜。

    順便說一下,那個司機叫慶子,我想我還會再提到他。

    快到家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和我一樣撐傘的男人從我身邊跑過去。他一邊跑一邊合上了雨傘,離他十幾http://sutong.zuopinj.com/2850/

    米遠的地方,一輛公共汽車正在http://milankundela.zuopinj.com/5692/

    緩慢地進站。我把傘向後仰仰,看著他跑。從他的體態,我判定他和我的年齡相仿。他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60/

    努力加快速度,我斂著呼吸,渾身緊張地看著,好像在跟他一起跑。他一手拿傘,擺動雙臂,迅跑,像是跑接力最後一棒的運動員在衝刺。就在車起步,緩緩動起來的時候,他到了,重重的一掌拍在車廂上,宣告他的勝利!

    車停下,他上去,我長出了一口氣,放鬆下來。想著已經在車廂裡的男人,我像一個剛剛得手的小偷,偷竊了本應屬於別人的一份小滿足。所以回到家裡,接到另一個男人的電話時,也沒覺得太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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