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總是能從叫勁兒的衝突中獲得刺激,就像兩個極硬同時也極脆弱的東西相互碰撞。碰撞前一秒鐘也不用思考就能想見的後果,並不能阻礙他們,相反卻能帶給他們力量,但他們首先不顧一切地去打破。
婁紅可能生來就有了這樣的命運,她從總經理辦公室走向耿林辦公室,期間一次也沒遲疑,彷彿她早就知道了後果,或者說她就想達到這樣的效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敲了兩次門,沒等裡面傳出迴音,便推門進去了。她的出現像刀一樣斬斷了剛才還較為吵鬧的說話聲。
她在門口稍停了一下,為了看清耿林在哪兒。這會兒辦公室裡的人看清了婁紅臉上的疤痕,這使得剛才那不自然的沉默被延長了,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耿林是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也如其他同事一樣,被婁紅的衝勁兒給鎮住了。
婁紅看見了耿林,徑直朝他走過去,又一次把別人跟她打招呼的機會斷送了。婁紅是新來的,而且平時她不太愛跟耿林辦公室的人多接觸,也許就是因為她跟耿林的這層關係。
"這是總經理讓我交給你的。"婁紅把那疊紙放到耿林的桌上,耿林立刻站了起來,好像來的是總經理本人。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站了幾秒鐘,在別人的注目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耿林竭力控制自己的喉嚨不發出異樣的聲音,因為他的心的確在異樣地跳動著。婁紅受傷後他只見過她一次,那時的傷口鮮血剛剛凝結。現在婁紅站在他的面前,她臉上褪去結痂的一道道發紅的疤痕刺激著他。他剛想有所反應,卻被婁紅搶了先:"你晚上有空嗎?我想跟你談談。"婁紅說。
"有空。"耿林顧不了許多,趕緊答應。
"那好,下班以後,我去你家。"婁紅說完轉身離開了他們的辦公室,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他們這些大眼兒瞪小眼兒的觀眾對她來說不過是些半新不舊的辦公桌椅。
也許十五年後,這樣的個人態度——有點高傲有點不屑——將是普遍而普通的,但現在它還是能傷害別人的態度。婁紅離開後,立刻有兩個男人做出反應,一個那樣吹了一聲口哨,另一個噓了一聲,而且誰也沒馬上跟耿林說話。婁紅做出這樣的姿態可能只是表示自己的驕傲和不屑,也許並沒有把不屑明確指向某人。但目睹這種態度的人不能回報以不屑,立刻從中找到了傷害的意思,而後激動起來。這樣的事已經成為許多人氣得要死的動因,他們不允許別人藐視自己,間接的也不行。但當他們捍衛這種尊嚴時所表達出的含義是真正的對自己的不屑。
那個六·一兒童節曾躺在手術檯上的孩子終於死了。進來睡在那孩子床上的新患者是一位年輕的中學教師,叫洛陽。劉雲在翻開他的病歷時想到了也叫這個名字的城市,笑了笑。
"是後改的名字。"叫洛陽的小夥子坐在床上,微笑著對劉雲說。
"那你為什麼不改成上海,上海比洛陽地方大,名氣也大。"劉雲看一眼小夥子,他是一個能馬上讓生人覺得親切的人。通過病歷劉雲知道他二十六歲,但他的臉上除了年輕人的活力以外還有與中年人很接近的成熟,混雜著讓老年人喜歡的幾分純真。總之,劉雲得到的印象是:這是一個能讓所有人喜歡的年輕人。他患的是主動脈瓣關閉不全。
"可惜我父親姓洛,不姓尚。"他笑著說,除了他有時呼吸有些困難外,劉雲看不出其他心臟病人的跡象。心臟病人常有的虛弱。臉色發紅等症狀,在洛陽身上表觀得不明顯。
"也許他有超人的意志力。"劉雲想。
"手術時他們會來嗎?"劉雲漫不經心地問,為的是不讓他有心理壓力。
"我九歲的時候我父母都死了。唐山大地震。"洛陽說。
劉雲對自己聽到的話感到吃驚,她同情地看小夥子。小夥子卻對她發出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他的微笑好像在勸慰劉雲:不用擔心,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命運,儘管如此,他能好好地生活。劉雲面對他的微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對生活滿意的人。
"但他怎麼就能對生活滿意吶?"劉雲剛在心裡對自己提出這樣的問句,還沒等她根據小夥子的命運軌跡對自己的問句做出回答,侯博走進了病房,來到他們跟前。
"不錯,你們已經認識了。"侯博說,"這位是劉醫生,你的主治醫。"侯博指著劉雲說,侯博停了一下,又對劉雲說,"你得特別關照這位老師,他是我外甥的班主任。我外甥已經給我下了兩次通牒,要我們全力以赴照顧好老師,不然饒不了我們的人多著吶。"侯博笑著對劉雲說。
三個人都笑了,然後侯博又問了問洛陽幾件具體的事,然後跟劉雲一起離開了病房。
"你查完房,我得跟你好好談談,關於這個洛陽。"侯博說。
"好的。我去找你。"劉雲說。
劉雲查完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本該把幾個患者的情況大致記錄一下,但卻不能集中精力,總是不停地想起那個叫洛陽的患者。她還不瞭解洛陽的個人生活,但她能夠想見他的生活並不在一條鋪滿鮮花的大道上,一個孤兒的生活。劉雲索性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站到了窗口前,樓前綠地的長椅上坐著一對男女,他們近乎中年,女的穿著病號服直直地靠著椅背坐著,眼睛似乎無目的地望著一個什麼地方;男的坐的稍隔開些,彎腰低頭抽菸……劉雲看到這兒,又回到辦公桌前,她害怕再看下去,他們馬上會吵起來。他們的坐姿已經營造了十分緊張的氣氛。她的思緒又回到洛陽身上,她發現洛陽發出的那種真誠心滿意足的微笑使她震動。"與洛陽九歲就失去父母的經歷比起來,我現在所經歷的事就太小了,但我卻不能像他那樣對生活甚至是對自己發出真誠的微笑。"想到這兒,劉雲彷彿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差別——人與人的差別,這差別決定每個人的生活。她還沒有真正理解她現在朦朧中感受到的東西,但已經被吸引,就像黑暗中迷路的人被光亮吸引一樣。她決定為洛陽這個患者做力所能及的一切,無論如何讓他變成一個能繼續生活下去的健康人。她希望能找到機會跟洛陽聊聊,眼下她要去侯博的辦公室,先聊聊關於洛陽的手術方案。
電話鈴響了,一個護士接了電話,然後對劉雲說:
"找你的。"
電話裡傳來彭莉清亮的聲音,因為好久沒見彭莉,聽她的聲音讓劉雲在心裡高興了一下。
"好久沒你消息了,我給你打過電話,你都不在,出去玩了?"劉雲說。
"哎呀,劉雲,我真是不好意思。應該是我給你打電話。你現在的處境我應該常關心你才是,對不起啊,劉雲,我不是一個好朋友。"彭莉氣不斷地說下去,"可我前段時間老是沒空,什麼時候我請你單獨吃飯,算賠罪。"
"別這麼說,我也是沒空,醫院事兒挺多的。你在忙什麼,工作有變化嗎?怎麼那麼忙?"劉雲問。
"工作是有點兒變化。"彭莉說得吞吞吐吐。
"調新單位了?"劉雲問。
"我辭職了。"彭莉儘量說得輕描淡寫。
"是嗎?"劉雲的確對這個消息感到吃驚。
"劉雲,我們好久沒見了,這段時間裡我的生活變化挺大的,但我有點不好意思跟你說。"
"怎麼了,幹嗎弄得這麼神秘,也許是你信不過我吧?"
"算了吧,我直說得了,這麼拐來拐去快把我累死了。"彭莉又上來了直爽勁兒,像少女一般,這使她有時很惹人愛。"我早沒跟你說,一是顧慮你的處境,你現在跟耿林鬧成這樣,我幫不上你什麼忙,還跟你說我的事,我怕反差太大,讓你難過。"
"我還是沒明白,你的……"
"我要結婚了,劉雲。"彭莉的聲音傳達著幸福。
"真的嗎?"劉雲吃驚地說,"這麼快?跟誰啊?"
"你來參加婚禮就知道跟誰了。"
劉雲這時候徹底明白了彭莉的苦心。一方面她感謝彭莉對她的體貼,另一方面也為自己難過,她發現她已經處在一種不正常的生活狀態下,人們還沒有把她看成瘋子,但已不同於常人。那種跟吳剛在一起時就有過的煩躁又籠罩了她。但她很快擺脫了這種情緒,真心地祝願彭莉新生活幸福。
"謝謝你,劉雲,你能這麼說我真高興。原先我還擔心你看不慣這種事的,不管怎麼說我們是通過王書認識的,而且他又剛死沒多久,我害怕你罵我。"彭莉因為幸福而變得更坦率了。
劉雲想到耿林關於王書的日記,沒有馬上接彭莉的話,"老天也許真的很公平,王書心裡另有所愛,老天就給彭莉又送來了另一個男人。"劉雲想。
"你馬上就得去手術室嗎?"彭莉問。
"不,今天上午我沒手術。"
"那我跟你多聊一會兒,沒事吧?"彭莉似乎忘了剛才的顧慮,恨不得把所有感慨此時都倒給劉雲,"我為什麼想跟你聊,劉雲,你也應該重新開始生活。如果王書不是惟一的,耿林肯定也不是。劉雲,誰都可以重新開始生活,除非死了,生活可是沒盡頭,你說是不?"
"你愛他嗎?"劉雲問。
"你是想問我是不是比愛王書更愛這個人?你知道,他比我大十四歲,他和王書不一樣。怎麼說,我們現在同居。對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女兒去寄宿學校了,除了她週末回家我回自己家以外,我都住在他那兒。"
"他也不上班了吧?"劉雲心裡想不好,兩個不工作的人整天守在一起幹什麼。
"他提前退了。他過去是個出版社的編輯。劉雲,你知道我對王書的感情,但跟這個人在一起我覺得不一樣。王書很愛護我,家裡的事兒都是他撐著,而且他整天忙得要死。可我跟這個人能嘮嗑,我們兩個人沒什麼事,經常嘮嗑。他給我講他過去的事兒,甚至是他小時候的事情。我也跟他說我的事,這麼一嘮不要緊,好多我年輕時候的事情我以為早就忘了,其實我還記著。除了嘮嗑我們就是一起買買菜,做做飯,有時一起出去看看展覽,他特愛看展覽,什麼展覽他都看。有時候去聽音樂會……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我愛上這個老頭兒了,他那麼安靜體貼,我越來越離不開他,也不想去上班。後來一想,我幹嗎還去上班吶?錢夠花了,還不如不幹了,把時間留給自己。我辭職的第二天,他就向我求婚了,我當時真的很感動,他不知道在王書公司我還有股份。我真的很幸運,王書死了,老天爺還給我送來一個這麼好的男人。我真想也為別人做點什麼好事,我跟他商量,最後我們決定供十五個失學的孩子唸書。"
"真不錯,彭莉,我為你打心眼兒裡高興。"劉雲被彭莉的述說打動了,彷彿在眼前緩緩升起了一幢海市蜃樓。
"你跟耿林怎麼樣?"
"不行了,我想。"
"他太傻了,你別考慮他了,快刀斬亂麻……"
"劉大夫,侯博讓你過去一趟。"一個護士探頭喊道。
"我就來。"劉雲迴音,接著又對電話裡的彭莉說,"對不起,我得過去一下,我再給你打電話?"
"不用了,"彭莉趕快地說,"記住兩件事:來參加我的婚禮,這是第一件;第二件事更重要。"
"說吧。"
"開始你自己的新生活!"彭莉大聲喊著對劉雲說,然後放下了電話。
劉雲好久都沒把聽筒從耳旁挪開,彷彿融入了彭莉的這句話裡,一陣令她難以言狀的激動在她體內持續著……
"你在幹嗎?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沒時間了,周主任叫我去一下。"劉雲一進侯博的辦公室,就聽見了侯博善意的抱怨。
"對不起,我在開始新生活。"劉雲說。
侯博本能笑了出來,然後收住了笑聲,抬頭凝視著劉雲。也許他的凝視持續得太久,讓劉雲有些慌亂,她迅速掃了辦公室一眼,好在沒有別人在。
"劉大夫,我剛來,不太瞭解你,但聽同事說過你的事。作為一般同事,也許我不該說這話,但我還是從心底為你高興。"侯博依舊看著劉雲,認真地對她說。
"為我?為什麼?"
"你有幽默感了。"
"我……"
"這是第一步,你肯定能開始新的生活。"侯博轉換了氣氛,"對這點我十分有把握,就像對洛陽的手術一樣有把握。"
"為什麼?"
"眼下心臟外科醫生很搶手,很熱門的,你不知道嗎?"侯博說這話時故意帶一點廣東普通話的味道,兩個人都笑了。
"說說洛陽吧。"劉雲接著說。
下班後劉雲脫下白大褂,並沒有像往常感到疲憊和沮喪。她覺得身體裡好像在滋生一種新的力量。她不知道這力量來自何處,但心情似乎開朗了許多。她突然看見身邊有這麼多人和藹親切,都樂呵呵的。這些彷彿都在提示她,生活也是讓人滿意的,她甚至急切切地想知道,怎麼做才能達到這目的。
她不僅開始有幽默感,也開始羨慕,願望悄悄地走近了她。
她走到汽車站,聽見後面有人喊她。她回身時,吳剛已經走到近前。兩個人有些窘迫地笑笑,最後是劉雲先開了口:
"怎麼沒騎摩托啊?"
"賣了。"吳剛說。
"生意不好嗎?"劉雲立刻擔憂地想到了"身後"酒吧。
"跟那兒沒關係,我以後再告訴你原因。"吳剛說話時心裡還被劉雲的關切感動著。她剛才急切發問的眼神十分恐慌,它讓吳剛印證了自己的感覺:自己在劉雲那兒並不是什麼都不是。
兩個人沒有商量就一起走了,有時他們看著街邊的行人,都在找話題。劉雲還能再問的就是酒吧,但她沒張口。她搞不懂自己從上次分手後重見吳剛,為何這般拘謹不安。
"我送你回家吧?"吳剛試探地問。
"好吧。"劉雲答應後立刻要打出租車,卻被吳剛攔住了。
"走走吧。"他說。
"走著回去?"劉雲驚呼著。她家到醫院的距離是一個小時公共汽車的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