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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親愛的圖拉表妹:

    有人勸我,把你和你的名字放到開頭,在一封信開始時,不拘禮節地稱呼你,因為你處處都是素材,現在是,將來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對自己講,只對自己講,而且沒法不對自己講;要不然我就對你講,講我在自言自語?你的家庭——波克里弗克一家和達姆一家,來自科施奈德賴。

    親愛的表妹:

    既然我寫給你的每一句話都徒勞無益,既然我所有的話,即便是我對自己、我以頑強的意志對自己講的話也都只是衝著你來的,那我們終究要平淡無奇地握手言和,給我的生計和消遣打下一個並不雄厚的基礎。這個基礎就是:我給你講述。但是你並不傾聽。這種稱呼——好像我給你寫了一百零一封信——將依舊如形式上的散步手杖,我早就想把它扔掉了。我要懷著滿腔的怒火,把它扔進施特里斯巴赫河裡,扔進海里,扔進股票池中。不過,這隻四條腿的黑狗是訓練有素的,它會把手杖給我送回來。

    親愛的圖拉:

    我母親孃家姓波克里弗克,是你父親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的姐妹。她像波克里弗克家的所有人一樣,出生在科施奈德賴。五月十七日,當燕妮-布魯尼斯半週歲時,我正常出生。十七年後,某位先生用兩個指頭把我輕輕一提,作為車載射手放進了一輛貨真價實的坦克之中。在西里西亞中部,也就是在一個對我來說並不像霍伊尼采南部的科施奈德賴那樣熟悉的地區,坦克進入陣地,因為要偽裝,坦克便往後挪,挪到西里西亞玻璃吹制工堆滿玻璃製品的一個木板棚裡面。到那時為止,當我在不斷地尋找一個同你即同圖拉諧韻的詞時,這輛正在進入陣地的坦克和那些嚓嚓直響的玻璃製品發揮作用了,使你的表兄哈里找到了不押韻的語言。從此以後,我就寫簡單的句子,現在仍然在寫,因為布勞克塞爾先生勸我寫一部小說,一部真正的、不押韻的小說。

    親愛的圖拉表妹:

    對於博登湖和那裡的姑娘們,我一無所知;可是對於你和科施奈德賴,我卻什麼都瞭解。你在六月十一日出生。科施奈德賴位於北緯五十三點三分之一度,東經十七點零五度。你出生時體重為四磅三百克。有七個村子屬於原來的科施奈德賴,它們是:弗蘭肯哈根、佩茨廷、德意志-採克青、格蘭瑙、利希特瑙、施朗根廷和奧斯特爾維克。你的兩個哥哥西格斯蒙德和亞歷山大也在科施奈德賴出生。圖拉和她的弟弟康拉德則是在朗富爾登記註冊。波克里弗克這一名字早在一七七二年前,在奧斯特爾維克的教區記事錄裡就可以找到。達姆一家,也就是你母親一家,是在波蘭分裂之後幾年,先是在弗蘭肯哈根,然後在施朗根廷,才有人提到。他們很可能是從普魯士的波莫瑙遷來的。我倒是懷疑達姆一家來自大主教管轄的達梅勞,這尤其是因為達梅勞同奧布卡斯和格羅斯-齊爾克維茨一起,已經於一二七五年被送給了格涅茲諾的大主教。達梅勞當時名叫路易絲澤瓦-達姆布羅瓦,偶爾也叫杜布拉瓦,本來並不屬於科施奈德賴。達姆一家子是外來移民。

    親愛的表妹:

    你在埃爾森大街來到人世。我們住在同一所房子裡。這幢出租房子是我父親——木工師傅利貝瑙的。斜對面,在所謂的股票房裡,住著我後來的老師——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他收養了一個女孩。儘管在我們這個地區過去從來沒有一個人叫燕妮,但是他卻叫她燕妮。我們木工作坊大院裡的黑色牧羊犬名叫哈拉斯。你受洗禮被取名為烏爾蘇拉,但是從一開始,你的名字就叫圖拉。很可能這個名字源於科施內夫伊的水神圖拉,他棲身於奧斯特爾維克湖,他的名字有各種不同的書寫方法,計有:Duller,Tolle,Tullatsch,Thula,或者Dul,Tul,Thul。當波克里弗克一家還住在奧斯特爾維克時,他們作為租賃人住在湖邊的莫斯布勞赫斯貝施,在通往霍伊尼采的公路旁。從十四世紀中葉直到一九二七年圖拉誕生之日,奧斯特爾維克是這樣書寫的:Ostirwig,Ostirwich,Osterwigh,Osterwig,Osterwyk,Ostrowit,Ostrowite,Ostrowieck,Ostrowitte,Ostrow。那些科施內夫伊人說:OusteWitsch。奧斯特爾維克這一村名的波蘭詞根是osirow這個詞,意為河中島嶼或者湖中島嶼,因為奧斯特爾維克村最初,也就是在十四世紀時,位於奧斯特爾維克湖中的島嶼上。柏樹和榛樹環繞著盛產鯉魚的水域。除了鯉魚、鯽魚、斜齒鯿和必不可少的梭子魚之外,在這個湖裡還有一頭紅色的、頭上有白斑的、能在約翰內斯周圍哞哞講話的小牛,有一座傳說中的皮橋,有胡斯信徒入侵時期滿滿兩口袋的黃金和一個性情乖張的水神圖拉。

    親愛的圖拉:

    我那位木工師傅父親老喜歡講:“波克里弗克一家在這兒永遠都發不了跡。他們真該呆在他們原來的地方,呆在卡布斯特爾。”

    對於科施內夫伊捲心菜的種種影射都是針對我母親——我那個孃家姓波克里弗克的母親的,因為她把她的兄弟連同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從沙質土壤的科施奈德賴哄到市郊來。按照她的意願,木工師傅利貝瑙把住茅屋的僱農和農工僱為木工作坊的輔助工。我母親說服了我父親,把空出來的兩間半住房,也就是我們上面的一層樓,廉價租給了這個四口之家。那時,埃娜-波克里弗克已經懷上了圖拉。

    對於所有這些好事,你母親並不感謝我父親。她反而在每一次家裡吵架時都把她的聾啞兒子康拉德的耳聾歸咎於我父親和他的木工作坊。據說,從一早到收工總是嗚嗚叫的、只有偶爾才沉默下來的圓鋸——它讓這一地段所有的狗和我們的哈拉斯也跟著叫起來,直叫到聲音沙啞——使還沒足月就出生的康拉德的小耳朵變得萎縮、失聰。

    木工師傅不動聲色地聽著埃娜-波克里弗克的責罵,因為她是在用一種科施內夫伊人的方式罵人。誰能懂得她罵些什麼呢?誰能把她罵的話說出來呢?科施奈德賴的居民把教堂墓地說成“禮拜堂墳地”,“堡”就是山,“壟”就是路。“神甫草”就是奧斯特爾維克地區神父的草地,大約有兩摩爾根那麼大。當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講到他在科施奈德賴幾個村子之間的漫遊時,也就是說,講到他冬天當小販去策克齊、阿布勞、格斯多夫、達梅勞和施朗根廷的旅途時,那些話聽起來就是這樣的:“那個似到策齊亞的壟,那個似到奧布諾的壟,到捷斯多普、到多梅諾的壟,到斯拉根廷的壟。”他在描述一次乘火車去霍伊尼采的旅行。這段鐵路線是這樣描述的:“走考恩茨的鐵壟。”要是有諷刺挖苦的人問他,他在奧斯特爾維克有多少摩爾根土地,他就會回答有一百一十二摩爾根土地,但是又眨眨眼睛,指著科施奈德賴聲名狼藉的飛沙,糾正道:“至少總有一百摩伊吧。”

    你會同意的,圖拉——

    你父親是個蹩腳的輔助工。工長根本沒法安排他去開圓鋸。至於傳動帶經常滑下來的事,那就不用說了。他為了給自己把有釘子的木板鋸成木柴,卻把最貴重的鋸條弄壞了。他只有一項任務是準時完成的,而且使所有的夥計都感到滿意。機器問上面那層樓鐵爐上的熬膠鍋總是熱的,可以隨時提供五個木工創臺上的五個木工夥計使用。膠冒著泡,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它可以變成蜜黃色,粘土般的暗色,可以變成“豌豆湯”,可以把大象皮繃緊。有的膠已經冷卻,有的膠在繼續緩緩流動,漫過鍋邊,產生一個又一個的流掛,不讓一片搪瓷空著,讓人認不出熬膠鍋原來的真面目。正在熬的膠用一截椽子來攪動。可是這截木條也結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薄膜,鼓著起伏不平的、堅韌的褶皺,在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手裡越來越沉,每當五個夥計把這個“長上繭子的狂熱分子”稱作大象胖墩兒時,往往就得換上一截新的、同等質量的、簡直是永無止境地換來換去的椽子。

    骨膠,木工膠啊!棕色的、獨具風格的膠合板垛在一個歪歪斜斜的、積了半寸灰塵的架子上。從三歲到十七歲,我在褲兜裡總是老老實實地裝著一塊木工膠。在我看來,這種膠十分神聖。我把你父親叫做膠神。因為骨膠神不僅僅有完全呈膠狀的手指,只要他一動這些手指,這些手指就會發出碎裂的呼呼聲。他到處發出一種他隨身帶著的氣味。你們那兩間半住房,你母親,你兄弟,都散發著這種氣味。他還極其慷慨地用他的臭氣來打扮他的女兒。他用粘滿膠的手指撫摩她。只要他用手指戲法來哄孩子,他就會把膠粒撒在孩子身上。總而言之,骨膠神把圖拉變成了一個骨膠女孩。凡是圖拉走路、站立和奔跑之處,凡是圖拉曾經站過、曾經走過的地方而不管她匆匆忙忙走過的是什麼樣的路段,凡是圖拉摸過和扔過的東西而不管接觸的時間是短是長,凡是她用來裹在身上、穿在身上和遮蓋身子的東西,凡是她玩過的東西——有刨花、釘子和鉸鏈——凡是圖拉到過的每一個地方和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留下一股短暫的直至難以忍受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壓下去的骨膠味。就連你的表兄哈里也擺脫不了你。有好幾年我們形影不離,我們身上都散發出同樣的氣味。

    親愛的圖拉:

    當我們四歲時,據說,你缺鈣。對於科施奈德賴含有泥灰的土壤也作出了類似的斷言。大家都知道,形成底磧層的洪積世的漂礫泥灰含有碳酸鈣。只有科施內夫伊田地那些風化的、被雨水浸濾過的泥灰層才缺鈣鹽。在那裡,肥料和國家津貼都無濟於事。沒有一種宗教儀式的行列——科施內夫伊人全是天主教徒——能給困地注人鈣鹽。不過,霍拉茨大夫卻給了你鈣片。很快,在你五歲時,你就不缺鈣了。你的乳牙沒有一顆鬆動。你的門牙稍微有點突出。據說,這些牙齒很快就使斜對面的那個棄嬰燕妮-布魯尼斯感到害怕。

    圖拉和我都不相信——

    在找到燕妮時,這個吉卜賽人和仙鶴在一起嬉戲。這是一個典型的布魯尼斯爸爸的故事。當然,在他身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處處都覺察到隱蔽的神秘力量。他往往善於在怪僻的漫射光線中漫遊。雖然他現在用時常翻新的、往往是非常漂亮的標本來充斥他的雲母片麻巖狂熱——在古怪的德國有一些與他相似的怪人,他同這些怪人有通信聯繫——雖然他在大街上、在休息院裡或在他的班上的舉止像一個古代凱爾特人的巫師,像一個普魯士的椴樹神,或者像瑣羅亞斯德①——人們把他視為共濟會成員——他卻常常利用人人都喜歡的這些怪人品質。不過,只有燕妮,只有同這個漂亮的小孩子打交道,才把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變成了一個怪人。這個怪人不僅僅在學校範圍內,而且也在埃爾森大街及其橫路和平行街上、在朗富爾遠郊和近郊都引人注目——

    ①瑣羅亞斯德(約公元前628~約前551),伊朗宗教改革家、先知、瑣羅亞斯德教的創始人。

    燕妮是個胖乎乎的孩子。儘管埃迪-阿姆澤爾圍著燕妮和布魯尼斯團團轉,但是這個孩子卻沒有絲毫變得更為苗條的跡象。在談到他和他的朋友瓦爾特-馬特恩時——兩人都是參議教師布魯尼斯的學生——有人曾斷言,在以奇妙的方式發現燕妮時,他們是見證人。不管怎樣,阿姆澤爾和馬特恩成了在我們埃爾森大街和整個朗富爾被當做笑柄的那種三葉草的一半。

    我要為圖拉畫一幅幼年的肖像:

    我要給你看一個大鼻子的、面部表情變化多端的先生,這位先生在蓬亂的灰白色頭髮上戴著一頂寬邊軟呢帽。他身披綠色羅登縮絨厚呢的騎車斗篷,趾高氣揚地走著。左右兩邊有兩個學生試圖跟上他的步伐。埃迪-阿姆澤爾是人們通常稱為胖小子的那種人。他的衣服繃得很緊,小酒窩使他的膝蓋更加明顯。凡是看得見他的肌肉之處,都長著一個斑點。他全身不見骨頭,只見肌肉在顫動。他的朋友則是另一種情況:骨骼健壯,自顧自地同布魯尼斯並排走著,做出一副樣子,彷彿這位教師、埃迪-阿姆澤爾和胖乎乎的燕妮都是受他保護的人似的。這個五歲半的女孩依舊躺在一輛大童車裡,因為她走路有困難。布魯尼斯推著車,有時候埃迪-阿姆澤爾也推,而這個咬牙人卻很少推。在車子底部有一個皺巴巴的、半打開的棕色紙袋。半個市區的小孩都跟在被推著的童車後面,他們在追逐他們稱之為“盧貝爾興”的糖果。

    不過,也是在我們家斜對面的股票房前,當參議教師布魯尼斯把高輪子的童車停下來時,圖拉、我和其他孩子才得到一把棕色紙袋裡的糖果。這時,儘管他那嘟嘟噥噥的老人嘴裡還沒有咬完光滑透明的糖渣兒,但他決不會忘記給自己嘴裡放進一塊糖。有時候,埃迪-阿姆澤爾嘴裡含著一塊糖去參加社交聚會。但我卻從未見到瓦爾特-馬特恩拿過一塊糖。不過,燕妮的手指卻被四四方方的麥芽糖粘著,就像圖拉的手指被骨膠粘著一樣,黏糊糊的。她嘴裡吮著麥芽糖,嘟噥著;她在吮著玩兒。

    親愛的表妹:

    當我想要理解和正確對待你和你的木工膠時,科施奈德人或者科施內夫伊人就一定會出事。要用一種所謂歷史上的但往往又是沒有證明的解釋來說明科施內夫伊人的名字,這是荒謬的。據說,科施奈德人在波蘭起義時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對德國人的極度仇恨,因此,人們可以從“砍頭匠”這個集合名詞推導出科施奈德人這個集合名詞來。儘管我有各種理由學會這種解釋——你這位逐漸消瘦的科施內夫伊人,具有從事這種手藝的各種素質——可我仍然堅持那種雖然平淡無奇但卻是理智的解釋。據說,在圖霍拉,有一個名叫科茨涅夫斯基的縣長在一四八四年簽署了一份證書,這份證書確定了該縣各個村莊的權利與義務。後來,在他這位證明文書的簽署人去世之後,這些村莊後來就被稱為科施內夫伊人村莊。還有一點無法肯定。村鎮和田野的名稱也許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查清,然而圖拉——她更多的是一種東西,而不是一個女孩——卻無法通過正派的縣長科茨涅夫斯基來辨認。

    圖拉:

    你的皮膚白皙,緊繃繃的。你可以頭朝下,倒掛在拍地毯塵上的棍子上,倒掛半個小時之久。倒掛時,還可以用鼻子哼著歌曲。你全身都是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骨頭和肌肉,不受任何脂肪的妨礙。它們使圖拉變成了一個經常跑著、跳著、攀登著總而言之是個片刻不停的東西。既然圖拉有她母親那對深深陷進去、相互靠得很近的小眼睛,所以,兩個鼻孔也就成了她臉上最大的東西。當圖拉生氣時——一天當中她有好多次變得冷酷無情,呆頭呆腦,怒氣衝衝——她就會翻白眼,一直到只剩下小血管縱橫交錯的眼白在眼縫中閃爍時為止。她那雙翻著白眼的、憤怒的眼睛好似被挖掉眼珠的眼睛,好似裝成瞎眼乞丐的那種惡叫化子的眼睛。每當她呆若木雞、全身抖動時,我們就會說:“這個圖拉又翻白眼了。”

    我老盯我表妹的梢,更確切地說,我試圖跟在你和你的骨膠氣味之後,離你兩步遠。你的哥哥西格斯蒙德和亞歷山大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們在走自己的路。只剩下又聾又啞的香頭髮康拉德參加我們這一夥。你和他,還有我,都在耐心等待著。我們坐在焦油屋頂的木棚裡面。方形厚木板散發著氣味。我被弄成了又聾又啞的人,因為你和他,你們可以打手勢講話。把某些指頭擠到一邊或者十字交叉,就意味著某種事情,這種做法引起了我的懷疑。你和他,你們在講你們的故事,這些故事把你逗得咯咯直笑,把他逗得無聲無息地前仰後合。你和他,你們制定了種種計劃,這些計劃的犧牲者在多數情況下就是我。如果說你曾經喜歡某一個人的話,這個人就是那個寒頭髮。而這時,你們卻促使我把手放到你的衣服下面。木棚的焦油屋頂下面很熱。木材散發著酸味。我的手有股鹹味。我沒法離開,我粘住了。你的骨膠把我粘住了。圓鋸在外面歌唱,電刨在鳴嗚直叫,整流器在哀號。我們的看家犬哈拉斯在外面哀鳴。

    圖拉,你聽:

    那就是它——一條豎耳朵、長尾巴、身體長長的黑色牧羊犬。它並非比利時長毛犬,而是一隻狗毛中長的德國牧羊犬。我父親,也就是木工師傅,在我們出生前不久,在維斯瓦河入海口的一個村莊尼克爾斯瓦爾德把這條幼犬買來。賣主要三十古爾登,尼克爾斯瓦爾德的路易絲磨坊就屬於那個賣主。哈拉斯可以用訓練有素、閉得很嚴的上唇捕獲很多獵物。它那雙稍微有點斜視的黑眼睛,在跟蹤我們的腳步。它的頸部緊繃繃的,沒有垂肉,沒有鬆弛的喉皮。軀幹的長度要比肩高多出六釐米,這個我量過。人們可以從各個方面觀察哈拉斯,它的腿總是站得直挺挺的。它的腳趾併攏得很緊。它的拇指球很硬。它的臀部長長的,稍微有點下垂。它的肩部、腿和踝關節健壯有力,肌肉發達。每根毛也都很直,緊緊地貼在身上,又粗又黑,就連茸毛也都是黑的。沒有絲毫在灰的或者黃的底色上染成黑色的狼的色彩,沒有,到處都沒有。在兩隻豎著的、微微前傾的耳朵裡,在有很深旋渦的胸部,在長有一些細毛的腿上,它的毛都是黑色,是雨傘那種黑色,神父長袍那種黑色,寡婦衣服那種黑色,警衛隊制服那種黑色,黑板那種黑色,長槍黨①制服那種黑色,烏鴉那種黑色,奧賽羅的皮膚那種黑色,檸檬那種黑色,麵粉那種黑色,牛奶那種黑色,雪那種黑色——

    ①長槍黨是西班牙的法西斯組織,初創於1933年,1937年佛朗哥成為長槍黨的絕對領袖,1975年佛朗哥去世,1977年4月被正式取締。

    哈拉斯憑著靈敏的嗅覺尋找獵物,找到獵物,抓住獵物,叼來獵物,而且進行跟蹤。有一次在公共草地上放牧時,它出了毛病。哈拉斯是牧羊犬,在種畜簿上已經登記人冊。牽狗的皮帶給絆住了,它拼命地拉。它直對著獵物狂吠,可是在清理其他獵物的臭跡時,它還是有節制的。木工師傅利貝瑙讓它在霍赫施特里斯的警察局接受訓練。它是一條有壞習慣的幼犬。在那裡,他們讓它改掉吃自家狗屎的習慣。衝壓到系在它頸部的稅牌上的數字是五百一十七,這個數字的橫加數為十三。

    在朗富爾的各個地方,在舍爾米爾,在席豪移民區,從薩斯佩到布勒森,順著耶施肯塔爾路往上,沿著海利根布隆往下,在海因裡希一埃勒爾斯運動場四周,在火葬場後面,在施特恩費爾德百貨公司前面,在股票池旁邊,在警察局圍牆的壕溝中,在烏法根公園的某些樹木旁,在興登堡林陰大道的某些椴樹旁,在張貼布告的廣告柱基座前,在公眾聚會的體育館前的旗杆旁,在朗富爾郊區尚未滅掉的路燈旁,哈拉斯都留下了自己的“芳香物質”。它對這些“芳香物質”忠誠不二,幾代狗歷久不變。

    一直量到肩背部隆起的部位,哈拉斯為六十四釐米高。五歲的圖拉身高一米零五。她的表兄哈里比她高四釐米。他父親,那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木工師傅,早上量,身高一米八三,下班後量,身高矮兩釐米。奧古斯特和埃娜-波克里弗克,以及孃家姓波克里弗克的約翰娜-利貝瑙,所有的人身高都不超過一米六二。科施內夫伊人,這是一個小小的打擊!

    親愛的圖拉表妹:

    如果你們波克里弗克一家不是從那裡來的,這個科施奈德賴同我又有何相干呢?但是我知道,科施奈德賴的那些村莊,從一二三七年到一三○八年屬於波莫瑙地區的公爵們。他們死後,科施奈德人直到一七六六年都向德意志騎士團交租納稅。直到一七七二年,波蘭王國才接收這一地區。在歐洲大拍賣時,科施奈德賴被拍板成交,給了普魯士人。普魯士人管轄到一九二○年。從一九二○年二月份起,科施奈德賴的村莊就成了波蘭共和國的村莊。這些村莊從一九三九年秋天開始,作為但澤-西普魯士省的一部分,歸屬大德意志帝國。這就是暴力,是隱蔽的安全別針,是風中的小旗,是宿營的士兵,是瑞典人,是胡斯信徒,是武裝部隊——黨衛隊,是“如果不,那就等著瞧”,是“完完全全地”,是“從今天早上四點鐘起,四十五小時就……”是在平板儀測繪圖紙上用圓規畫圓圈,是在反攻時佔領施朗根廷,是在通往達梅勞的公路上的坦克先遣部隊。我們的部隊承受住了奧斯特爾維克西北部沉重的壓力。第十二空軍陸戰師的解國性進攻,在霍伊尼采南面給卡住了。在直線撤退的人流中,這個所謂的科施奈德賴被騰空了。剩下的部隊在但澤南部集結。嚇唬人的人,喝倒彩的人,愛開玩笑、開得令人討厭的人,現在又晃動著鎮紙,揮舞著拳頭……

    啊,圖拉:

    當人們被迫盯著拳頭時,我怎樣才能對你講述科施奈德賴,講述哈拉斯和它排洩的“芳香物質”,講述骨膠、麥芽止咳糖塊和童車啊!這時童年必須滾動。有一次,一輛童車在滾動。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輛四個高輪子的童車在滾動。它安在四個老式高輪上,漆成黑色,所有的皺褶都已裂縫,滾動著。鍍鉻的輪輻、彈簧和推車的把手都露出表層脫落的、灰濛濛的地方。這些地方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擴大。這是過去,是曾經有過的事情。一九三二年夏天,當時,當時,當時,當時我是個五歲男孩,在當時,在洛杉礬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就已經動了拳頭,這些拳頭很快就在人世間乾燥乏味地揮舞起來。儘管如此,他們好像沒有感到有絲毫的穿堂風似的,幾百萬輛高輪子和矮輪子的童車被同時推到太陽底下,推到樹陰下面。

    一九三二年夏天,一輛安在舊式高輪上、漆成黑色、有一些裂縫的童車在滾動。這輛車是那個對什麼舊貨都在行的中學生埃迪-阿姆澤爾從塔格內特爾巷買來的。他、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和瓦爾特-馬特恩輪流推著這輛老爺車。把童車從那些塗上焦油、抹上潤滑油但仍然乾燥的木板上推過去,那些木板是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上的木板。這個令人愉快的浴場——從一八二三年起闢為海濱浴場——有低矮的漁村和圓屋頂的療養大樓,有日耳曼、歐根妮和伊爾澤膳宿公寓,有半高的沙丘和海濱樹林,有漁船和由三部分組成的澡堂,有德國救生協會的-望塔和四十八米長的木板小橋,它正好位於但澤灣海濱新航道與格勒特考之間。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有三層,往右有一道短短的防波堤,用來阻擋波羅的海的波浪。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每個星期天都讓十二面旗幟在十二根旗杆上迎風飄舞。開始時只有波羅的海沿岸城市的旗幟,逐漸逐漸地便有了越來越多的囗字旗。

    童車在木板上的旗幟下滾動。穿得太黑了一點、被寬邊軟呢帽遮住太陽的布魯尼斯參議教師現在推著車,過一會兒他會讓胖乎乎的阿姆澤爾或者粗壯結實的馬特恩來替換自己。很快就要滿六歲的燕妮坐在車裡,人們不讓她走路。

    “咱們不能讓燕妮走一走嗎?求求您,參議教師先生。只是試一試。我們在左右兩邊扶著她。”

    不讓燕妮-布魯尼斯走路。“難道這個孩子會丟失?難道要在星期天擁擠的人群中推著車撞來拉去?”人群熙來攘往,大家既見面又分手,或鞠躬問候,或視而不見。人們揮手示意;人們手挽著手;人們指著防波堤,指著雕窗;人們用隨身攜帶的食物喂海鷗;人們問候著,回憶著,氣憤著。所有的人都穿得很體面。人們穿著沒有袖子、受到季節限制的服飾,穿著網球運動服和帆船運動員的運動衣,打著在東風中飄動的領帶。拿著不斷拍照的相機,戴著有新汗帶的草帽,穿著牙膏一樣白淨的亞麻布鞋。高高的鞋跟害怕海濱小橋木板之間的裂縫。那些假船長們已經考慮到了望遠鏡,要不就把手搭在遠眺的眼睛上面。如此眾多的水兵服,如此眾多的小孩子。他們奔跑著,嬉戲著,躲藏著,害怕著。我看到的東西,你沒有看到。真是五花八門。瞧,酸鯡魚,一條,兩條,三條。瞧,那裡,新市場的安格利克爾先生同他的孿生子女在一起。他們打著螺旋式的蝴蝶結,用沒有血色的舌頭慢慢地舔著覆盆子冰凍甜食。來自赫爾塔街的科施尼克先生偕夫人剛從德意志帝國訪問歸來。澤爾克先生讓他的兒子們挨個兒通過望遠鏡觀看一道黑煙,觀看“皇帝號”輪船甲板的上層建築。貝倫特先生和夫人再也沒有喂海鷗的糕點了。軍隊廣場上衣物乾洗店的主人格魯瑙太太同她的三個女學徒在一起。小錘路的麵包師舍夫勒同他哈哈大笑的夫人在一起。海尼-皮倫茨和霍滕星期天沒有父母在身邊。在那兒是手指上粘著膠的波克里弗克先生。他那滿臉皺紋的女人挽著他的胳膊,這個婦人總是把頭很快地轉來轉去。她得叫喚“圖拉”,還得喊:“亞歷山大,到這兒來!”還得招呼,“西格斯蒙德,留心康拉德!”因為在海濱木板小橋上,科施奈德人不像科施內夫伊人那樣——儘管木工師傅利貝瑙和他的太太並不在場——他們是不講話的。利貝瑙星期天上午必須呆在作坊裡講一些問題,好讓工長知道星期一該用圓鋸鋸什麼。他的太太沒有丈夫陪同就從來不外出。不過,他的兒子在那兒,因為圖拉在那兒。兩個人都比燕妮小,而且允許他們走路。允許他們在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和他那稍微有點拘束的學生後面,用一條腿十字交叉地跳來跳去。允許他們順著海濱木板小橋走,走到小橋頂端,走到一個尖尖的、有風的三角形地區。允許他們順著左右兩邊的階梯往下走,走到底層,垂釣者就坐在那兒釣魚。允許他們在用木板搭起的狹長走道上穿著涼鞋飛跑,悄悄地呆在海濱木板小橋的屋樑上,呆在五百隻星期天穿的漂亮鞋子下面,呆在有點輕微撞傷的散步手杖和太陽傘下面。那裡陰涼,呈淡綠色。那下面沒有工作日。那裡的水發出沖人的氣味,清澈透明,看得見在水底活動的貝殼和魚。在支撐著海濱木板小橋和小橋上人群的柱頭上,飄動著飄忽不定的海藻須。刺魚在游來游去,它們每天每日都匆匆忙忙,銀光閃閃。菸蒂從上面的步行橋上掉下來,在水中散開,變成淺褐色,引來一些一指長的魚,然後又使它們跑得遠遠的。魚群突然反應過來,很快地前衝,然後又猶豫不決,轉過身來,四散而去。它們在下面一層聚集起來,隨即又散開,遊向有別的海藻飄動之處。一個軟木塞在上下顛簸。一張黃油麵包的包裝紙變得沉甸甸的,蜷成了一團。圖拉-波克里弗克在塗上焦油的橫樑之間撩起她的節日盛裝,這件小衣服已經沾上了焦油斑點。她的表兄應當把張開的手放在下面護著。可他不願意,也不必要,不可能再這樣呆下去。她從十字交叉的橫樑上跳到步行橋上,穿著啪嗒作響的涼鞋飛跑,讓辮子飛起來,垂釣者清醒過來。她已經在順著通向海濱木板小橋的樓梯,順著通向十二面旗幟的樓梯,順著通向星期天上午的樓梯往上爬。她的表兄哈里跟在她那股骨膠味後面跑著。這種骨膠味勝過海藻須的氣味,勝過雖然塗上焦油卻仍然在腐爛的橫樑的氣味,勝過被風吹乾的步行橋的氣味,遠遠勝過了海風的氣味。

    你呀,圖拉:

    你在一個星期天上午說:“讓她走一次吧。我想看看,她是怎樣走路的。”

    奇怪的是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居然點頭答應,允許燕妮在布勒森海濱小橋的木板上走路了。有幾個人哈哈大笑,很多人在微笑,因為燕妮這樣胖,她那兩根脂肪柱塞在一雙隆起了一塊、用帶子套著的白色長襪和一雙有鞋襻的漆皮鞋裡。她用這樣一雙腿在海濱小橋的木板上走路。

    “阿姆澤爾!”戴著黑色氈帽的布魯尼斯說,“你作為一個孩子時——我們說的是比你小的六歲孩子,我們可以頗有信心地稱之為胖墩兒的人——難道就非得受罪不可嗎?”

    “還算好,參議教師先生。馬特恩總是很關照。只是在班上我感到坐著很難受,因為長凳太窄。”

    布魯厄斯在發糖果。空著的童車放在路旁。馬特恩笨手笨腳、小心翼翼地帶著燕妮。所有的旗幟都往一個方向飄。圖拉想帶燕妮。但願童車沒有滾走。布魯尼斯嘴裡含著麥芽止咳糖塊。燕妮不願意同圖拉在一起,她差不多要哭了,不過馬特恩在那兒,更何況埃迪-阿姆澤爾趕緊惟妙惟肖地仿造了一個雞棚。圖拉順著鞋跟轉過身去。人群聚集在海濱木板小橋的頂端處。要在這兒唱歌。圖拉的臉變成三角形,變得很小,小得怒氣衝衝的。他們在海濱木板小橋的頂端唱歌。圖拉翻著眼睛,她在翻白眼。少年隊①隊員在前面站成半圓形。這是已經消失殆盡的科施內夫伊人的憤怒:杜爾,杜爾,圖勒爾②。並非所有的男孩都穿著制服,不過所有的男孩都在唱,不少人一邊聽一邊點頭稱是。“我們熱愛風暴……”大家都在唱,那個沒有唱歌的人在盡力筆直地舉著一面繡有一道符的黑色三角旗。童車孤零零地、空蕩蕩地呆放在一旁。現在他們唱道:“清晨是我們的時光。”緊接著是歡快的歌曲:“有一個人自稱哥倫布。”有一個十五歲的鬈髮男孩,這個人把右手臂吊在繃帶裡,很可能是真的受了傷。他一半是命令式地、一半是讓人感到難為情地邀請聽眾一起唱這首哥倫布之歌,至少一起唱這首歌的副歌。手挽著手的年輕姑娘,大膽的丈夫們,其中有波克里弗克先生、貝倫特先生和殖民地農副產品經銷商馬策拉特先生。他們都跟著唱起來。東北風把所有的旗幟都朝著一個方向吹得筆直,使這首歡快歌曲的虛假情調變得含糊不清。誰要是仔細聽,誰就會時而在這首歌曲的上面、時而在其下面聽到一陣孩子的鐵皮鼓聲。這個孩子就是殖民地農副產品經銷商的兒子。這個孩子的鼓聲並非百分之百正確。這首簡直是沒完沒了的歌曲的副歌唱的是“榮譽,勝利”和“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好哇”。跟著一起唱,慢慢地變成了義務。環顧四周,只聽見有人說:“為什麼這段副歌還沒完?”從旁邊偷眼一瞧,只見:羅平斯基先生和太太也在唱。就連年邁的薩瓦茨基這個地地道道的社會民主黨人也在唱。現在就開始吧,只要有勇氣就行!儘管楚雷克先生和郵局秘書布朗斯基在黑費利烏斯廣場工作,但他們倆也在跟著唱。“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嘣!嘣!”參議教師先生怎麼啦?難道他就不能把總含在嘴裡的麥芽止咳糖塊挪一挪,裝出一副唱歌的樣子嗎?“榮譽,勝利!”那輛有四個高輪子的童車空蕩蕩地呆在一旁。他的皮膚黝黑,已經皸裂。“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好哇!”布魯尼斯爸爸想把燕妮抱到手上,減輕她那雙穿著有鞋襻漆皮鞋的脂肪腳的負擔。可是他的學生們——“榮譽,勝利!”——尤其是瓦爾特-馬特恩這個中學生勸他別這樣做。埃迪-阿姆澤爾跟著唱:“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好哇!”因為他是一個胖男孩,所以能唱一種天鵝絨一般柔和的高音童聲,這種童聲在副歌的某些地方,譬如在“好哇哇哇”這種地方,發出銀鈴般悅耳的聲音。人們把這稱作高音部。許多人環顧四周,想看一看,這條清澈的小溪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①少年隊為納粹德國時期希特勒青年團的下屬組織,由十歲到十四歲男孩組成。

    ②杜爾和圖勒爾是科施內夫伊人對水神圖拉的不同書寫方法。

    因為出乎意料,這首哥倫布之歌已唱到了最後一段,現在,他們唱一首《收穫歌》:“我把我的車裝得滿滿。”儘管這種歌傍晚時唱更好一些,但現在他們都在唱:“在這時,沒有比這更美的國家。”埃迪-阿姆澤爾讓自己渾厚的高音童聲縱情高歌。看來布魯尼斯嘴裡含著糖果,露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馬特恩在萬里無雲的晴空下陰沉著臉。童車投下一道孤獨的陰影……圖拉在哪裡?

    她的表兄跟著唱了六段《哥倫布之歌》。在唱第七段時,他溜走了。只剩下海風不再有骨膠味,因為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同太太以及又聾又啞的康拉德站在海濱木板小橋頂端的西邊,而風卻是從東北方向突然轉到東部方向。波克里弗克一家轉過身來,讓背對著海。他們在唱歌。就連康拉德也在適當的地方張開嘴巴,無聲地撅起嘴巴,在企圖僥倖地唱出卡農曲“雅各布師傅、雅各布師傅”時不錯過一次進入合唱的機會。圖拉在哪裡?

    她的哥哥西格斯蒙德和亞歷山大偷偷溜走了。她的表兄哈里看見這兩個人在防波堤上。他們敢於在那裡頭朝下跳水。西格斯蒙德在練習翻筋斗,練習倒立跳水。兩兄弟的衣服用鞋壓著,放在海濱木板小橋突出來的、有風的木板上。圖拉不在那兒。從格勒特考海濱木板小橋方向——人們甚至還可以從遠處認出措波特海濱木板小橋——慢慢駛來一艘按計劃開行的旅遊船。這艘輪船為白色,就像在兒童畫冊上見到的輪船那樣,後面拖著一道巨大的滾滾黑煙。那些想要乘船從布勒森到新航道去的人,都擠在海濱木板小橋頂端的左側。圖拉在哪兒呢?少年隊還在唱歌,不過再也沒有人去聽了,因為輪船越來越近。就連埃迪-阿姆澤爾也收回了他的高音部童聲。兒童鼓放棄了歌曲的節奏,沉溺於機械性的節拍之中。這是“梭子魚號”輪船,不過,這條船看起來真像一隻“天鵝”。只有“保羅-貝內克號”蒸汽機輪船是另一副樣子。首先,它有一些槳輪;其次,它更大,要大得多;第三,它往返於但澤長橋與措波特、格丁根和赫拉半島之間,根本就不到格勒特考和布勒森來。圖拉在哪兒呢?首先,“梭子魚號”輪船看樣子根本就不想在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停靠;其次,它在減速,橫著船身減速,減得比人們想像的還要快。它不只是在船頭、船尾激起浪花,它立刻就在原地停滯不前,攪動著海面。纜繩扔了下來,碼頭上的繫纜柱在嚓嚓作響。輪船右舷上的煙褐色防碰墊在停靠時減輕碰撞。因為“梭子魚號”輪船的汽笛立即發出了嗚嗚聲,所有的孩子和一些女人都感到害怕。孩子們捂住耳朵,張著嘴巴,事先就已經在渾身發抖了。這時,它用低沉的、最後變得沙啞的聲音嗚嗚地再叫著,被牢牢地系在碼頭上。孩子們又開始舔冰凍華夫餅乾,但是輪船上和木板小橋上的一些孩子卻哭了。他們還在捂住耳朵,盯著煙囪,因為他們知道,“梭子魚號”輪船在啟航之前還要嗚嗚地再叫一次,還要排出有臭雞蛋氣味的白色蒸汽。圖拉在哪裡?

    要是白色輪船沒有鏽斑,那是很漂亮的。“梭子魚號”輪船沒有任何鏽斑,只有船尾的共和國國旗和“維斯瓦河”輪船公司的三角旗退了顏色,破成一縷縷的布片。有人在下船,有人在上船。圖拉呢?她的表兄看看身後,在海濱木板小橋右邊,只有而且永遠是那輛有四個高輪子的童車。它拋下一道走樣的十一點鐘的影子,這道影子同海濱木板小橋欄杆的影子天衣無縫地連在一起。一道細小的、沒有分岔的影子慢慢接近這團亂糟糟的影子——圖拉從下面走來。她先前在飄舞著的海藻須那裡,在著了迷的釣魚者那裡,在經過訓練的刺魚那裡。她身穿短衣,瘦骨嶙峋地爬上樓梯。她的膝蓋碰著衣服上鉤織的貼邊。她想從樓梯口直接走向童車。最後一批乘客登上了“梭子魚號”輪船。有幾個小孩還在哭,或者說又哭起來了。圖拉把雙手放在背後。雖說她在冬天皮膚呈藍白色,但很快她的皮膚就變成了棕色。一種單調的黃褐色,一種木工膠的褐色,使她的種痘斑顯露出來。在左臂,有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島狀痘斑,櫻桃般大小,呈灰白色,明顯可見。每一艘輪船都帶來一批海鷗,也帶走一批海鷗。輪船的右舷同海濱木板小橋頂端的左側在進行交談:“什麼時候再來吧。把膠捲拿去沖洗,我們都在等著哩。向所有的人問好,你聽見了嗎?”圖拉站在空蕩蕩的童車旁邊。輪船的汽笛發出很高的嗚嗚聲和低沉的鳴鳴聲,然後聲音突然變得粗啞。圖拉沒有捂住耳朵。她的表兄想把耳朵捂住,但又並沒有這樣做。又聾又啞的康拉德在埃娜和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之間,目送著輪船船尾的水波,捂住雙耳。紙袋在它那褐色包裝紙的底部起了皺紋。圖拉一顆糖也不拿。在防波堤上,兩個男孩在同一個男孩打鬥。兩個人掉進海里,然後又露出水面,三個人都在哈哈大笑。現在,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到底把燕妮抱在手上了。燕妮不知道她是否該哭,因為輪船的汽笛發出嗚嗚聲。參議教師和他的學生們勸她別哭。埃迪-阿姆澤爾在他的手巾上打了四個結,把這種方式做成的軟帽罩在紅頭髮上面。因為他平時就顯得可笑,所以罩上這塊有尖角的手巾也不會顯得更可笑。瓦爾特-馬特恩悶悶不樂地凝視著這艘戰抖著離開海濱木板小橋的白色輪船。男人們、女人們、孩子們和少年隊的隊員們拿著黑色三角旗站在甲板上揮舞著,大笑著,叫喊著。海鷗在盤旋,在俯衝,在騰飛,在歪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圖拉-波克里弗克用腳輕輕地踢了一下童車的右後輪,幾乎沒有使車子的影子動彈一下。男人們、女人們和孩子們慢慢離開海濱木板小橋頂端的左側。“梭子魚號”輪船冒著黑煙,發出隆隆的響聲,在頂著風浪慢行,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小,駛上了通往新航道海港入口的航線。它在平靜的海面上留下了一道浪花四濺但很快也就銷聲匿跡的水痕。並非所有的海鷗都跟著“梭子魚號”輪船跑。圖拉在採取行動。她把有辮子的頭往後一甩,讓它猛然往前一伸,吐出一口唾沫。她的表兄直到今日、直到明日都感到臉紅。他環顧四周,看看在圖拉往童車裡吐唾沫時是否還有別人看到。在左面的海濱木板小橋欄杆旁,佇立著一個身穿水手服的三歲男孩。一條寫著金燦燦名號的絲帶作為鑲邊鑲在他的水手帽上,上面寫著:“賽德利茨帝國艦隊”。帶子末端在東北風中懶洋洋地飄動。他身上掛著一隻兒童鐵皮鼓。從他的拳頭中露出一對帶流蘇的木質鼓槌。他並不敲鼓。他有一對藍眼睛,他在觀看圖拉第二次往空蕩蕩的童車裡吐唾沫。不少腳穿夏季輕便鞋、帆布鞋和涼鞋的人,不少手拄散步手杖、拿著陽傘的人,都從海濱木板小橋頂端跑到這裡來,因為圖拉第三次瞄準了目標。

    我不知道,在我表妹接著三次往燕妮那輛空蕩蕩的童車裡吐唾沫,然後又拉著長臉氣沖沖地慢慢往療養大樓方向走去時,除了我和殖民地農副產品推銷商的兒子之外,是否還有誰會成為見證人。

    親愛的表妹:

    我還不能讓你跑到布勒森海濱小橋發亮的木板上去。在第二年的一個星期天,但也是在同一個月份,也就是在悶熱的、海蜇豐產的月份——八月。那時,男人們、女人們和孩子們攜帶游泳包和橡皮動物玩具,再一次離開塵土飛揚的朗富爾郊區,坐車來到布勒森。大多數人要在露天浴場和公共遊泳池露宿,有少部分人要在海濱木板小橋上散步。他們是在這一天來到的,這時,八面波羅的海沿岸城市的旗幟和四面千字旗在十二根旗杆上軟弱無力地下垂著;這時,一陣海洋性雷雨正在奧克斯赫夫特上空肆虐;這時,火水母要螫人,不螫人的淡藍色水母在溫熱的海水裡大量繁殖。也就是在八月份的一天,燕妮迷了路。

    參議教師布魯尼斯是點了頭的。瓦爾特-馬特恩把燕妮從童車裡抱出來。當燕妮在身著節日盛裝的人群中迷路時,埃迪-阿姆澤爾沒有注意到。奧克斯赫夫特上空雷雨大作。瓦爾特-馬特恩沒有找到燕妮。埃迪-阿姆澤爾也沒有找到。我找到她,因為我在尋找我的圖拉表妹。我老在找你,而主要的是找到了燕妮-布魯尼斯。

    當時,雷雨正從西邊蔓延過來,我找到了她們倆。圖拉牽著我們哈拉斯的頸圈,我得到了我父親的許可,可以帶著哈拉斯。

    在我們海濱木板小橋下面縱橫交錯的一個步行橋上,也就是說在一個死衚衕裡,我找到了她們倆。燕妮-布魯尼斯身穿白色小衣服,被角撐和支梁遮住,蹲在綠色的閃光之中,蹲在半影之中——在她上面,是夏季輕便薄衣鞋把地擦得沙沙作響;在她上面,有人在舔東西,在啜飲,在咕嘟咕嘟地倒著飲料,在嘆息——她胖乎乎地、不知所措地蹲在那兒,眼睛哭得通紅,因為圖拉在嚇唬她。圖拉叫我們的哈拉斯去舔燕妮的臉。而哈拉斯也聽圖拉的話。

    “說屎。”圖拉說,燕妮也跟著說。

    “說:我爸爸老放響屁。”圖拉說。燕妮承認,參議教師有時候放響屁。

    “說:我哥哥到處偷東西。”圖拉說。

    可是燕妮卻說:“我根本沒有哥哥,真的沒有。”

    這時,圖拉在步行橋下面用長長的手臂抓魚。她抓起一個顫抖著、不螫人的水母。她得用兩隻手抓住這個白色、透明的布丁,在這個布丁豐滿的中心,佈滿了青紫色的血管和結節。

    “你現在把它吃光,一點兒也不許剩。”圖拉命令道,“這玩意兒吃起來沒有味兒,趕快!”燕妮發愣,圖拉給她示範,怎樣吃水母。她把滿滿兩湯匙水母咂咂地喝了進去,在牙齒之間攪拌這國肉汁一樣的東西,從她上面的兩顆門牙之間的空隙,噴出一道肉糊,緊貼著燕妮,從左邊飛奔而去。在海濱木板小橋上空,太陽已經受到雷雨的前鋒侵襲。

    “你看到了怎麼個吃法。現在你自己吃吧。”

    燕妮哭喪著臉。圖拉威脅道:“要我叫狗來嗎?”還在圖拉唆使我們的哈拉斯撲向燕妮之前——它肯定不會使她吃任何虧——我吹口哨讓哈拉斯趴下身來。它沒有立即就聽從召喚,但卻把戴著頸圈的頭伸到我這邊來。我牽著它。可是在上面,儘管還有一段距離,卻雷聲隆隆。圖拉緊靠在我身邊,用力一拍手,把水母渣都拍到了我的襯衣上。她不耐煩地催促著,然後便揚長而去。哈拉斯想跟她走。我不得不叫了兩次:“站住!”我左手牽著狗,右手牽著燕妮,把她帶到雷雨即將來臨的海濱木板小橋上。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和他的兩個學生正在驚慌失措的浴場療養者之間尋找燕妮。他們喊著:“燕妮!”他們擔心出現最糟糕的事情。

    還在第一陣風到來之前,療養地管理處就把八面不同的旗幟和四面同樣的旗幟降了下來。布魯尼斯爸爸抓住童車的把手,車子在抖動。第一陣雨滴已經從天而降。瓦爾特-馬特恩把燕妮抱到童車裡,車子的抖動並未減少。甚至當我們身上穿著乾衣服,參議教師布魯尼斯用顫抖的手指給我三塊麥芽止咳糖塊時,童車還在一個勁兒地抖動。雷雨是一個巡迴劇場,它極其鋪張地迅速蔓延開去。

    我的圖拉表妹——

    她不得不在這同一座海濱木板小橋上大聲叫喊。這時,我們已經能寫自己的名字了。燕妮再也不坐在童車裡被人推著走,而是像我們一樣,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著路去裴斯泰洛齊①學校。假期隨著學生車票、游泳天氣和不斷翻新的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準時到來。現在,如果有風的話,在木板小橋的十二根旗杆上,飄動著六面共和國的旗幟和六面囗字旗。這些旗幟不再屬於療養地管理處,而是屬於布勒森社團地方小組。在假期結束之前,在上午,十一點剛過,康拉德-波克里弗克淹死了——

    ①裴斯泰洛齊(1746~1827),瑞士教育家。他主辦的一個學校全歐洲聞名,其宗旨是培養學生自給、自立、自助和助人的能力。

    你弟弟,那個鬈髮的小傢伙淹死了。那個無聲的笑者、合唱者和無所不知的人!圖拉和康拉德再也不能用手講話,再也不能用手肘、額頭、下眼皮和手指十字交叉放在右耳旁,不能兩根手指講話,也不能臉挨臉了。現在,一個小指頭被擠掉了,因為在防波堤下面……

    冬天是罪魁禍首。它憑藉冰雪、融雪天氣、浮冰和二月份的風暴使木板小橋嚴重受損。儘管療養地管理處讓人對木板小橋又做了一些修復,小橋被刷成了白色,配備了新的旗杆,在假期中引人注目。有一部分舊排樁在水下很深的地方已經被冰塊和洶湧的波濤折斷,可是這一部分潛伏著危險的舊排樁依然聳立著,釀成了圖拉小弟弟的災難。

    儘管那年禁止在防波堤游泳,但還是有一些男孩,他們從露天浴場過來,把防波堤作為目標,把它當做跳水塔。西格斯蒙德和亞歷山大-波克里弗克沒有把他們的弟弟帶來。他用狗爬式在他們後面遊著,儘管不規範,但他手、腳並用,又蹬又踢,居然能夠遊起來。三個人一齊從防波堤上往下跳了可能有五十次,五十次都又露出了水面。然後他們又一齊跳了十七次,可是隻有十六次是三個人一齊露出水面。如果不是我們的哈拉斯發瘋似的動作,也許沒有人會這麼快就注意到,康拉德再也沒有浮出水面。從海濱木板小橋那裡出發時,把它也算在裡面了。現在它沿著防波堤跑來跑去,心神不定地四處亂叫,最後終於站定,仰天哀鳴。

    這時,正好“天鵝號”海濱浴場輪船停靠。但是,所有的人都擠在海濱木板橋右側。只有賣冰棍兒的不理解這是怎麼回事,仍在繼續扯著嗓子報出他的冰棍兒品種:“香草、檸檬、香車葉草、草榮、香草、檸檬……”

    只有瓦爾特-馬特恩脫掉鞋子,頭朝前,從海濱木板小橋欄杆處跳了下去。他正好潛到我們的哈里斯最初哀鳴著、然後又用兩條前腿刨著作出記號的那個地點的位置。埃迪-阿姆澤爾提著他朋友的鞋子。馬特恩重新浮出水面,又潛入水中。幸好燕妮不用觀看這一切。參議教師同她一道,坐在療養地園圍的樹下。只是在西格斯蒙德-波克里弗克和一個並非救生員的男子輪流幫助下,他才得以將又聾又啞的康拉德救上來。原來,康拉德的頭卡在兩根緊靠海底的、折斷的木樁之間了。

    他們剛把他放到步行橋的木板上,救護隊就帶著供氧設備來了。“天鵝號”輪船第二次鳴汽笛,駛進了它的海濱浴場航線。沒有人要賣冰棍兒的停止叫賣。他仍然在叫:“香草、檸檬、香車葉草……”康拉德的頭已經發紫。他像所有溺水者一樣手腳發黃。他的右耳耳垂在木樁之間已被撕壞。淡紅色的血從耳垂上流下來,滴到木板上。他的雙眼無法合上。那頭鬈髮在水底仍然拳曲著。在他這個看起來不像已經淹死、仍像活著的人四周,淌了一攤水。他們按照規定給他使用供氧設備。在做各種使他復活的嘗試時,我捂住圖拉的嘴。當人們把供氧設備又從他身上取走時,她咬住我的手,然後以壓過冰棍小販的聲音久久地衝著天空大叫,因為她再也不能同康拉德藏在木棚裡面,瑟縮著藏在海濱木板小橋下面,偷偷地鑽到城堡圍牆的壕溝裡,或者完全公開但仍然是秘密地在熱鬧的埃爾森大街上,用手指,讓臉挨著臉,用額頭上的標記和愛的暗號進行好幾個鐘頭沒有聲音的談話了。

    親愛的圖拉:

    你的叫喊一定會堅持得更久。就是在今天,它還縈繞在我的耳際,始終保持著一種衝破雲霄的高音。

    我們的哈拉斯在第二年和第三年都不能去防波堤。它呆在圖拉身邊,圖拉同樣也不去海濱木板小橋。他們倆的這種一致性還有一番來歷。

    在那一年夏天,也就是在又聾又啞的康拉德-波克里弗克游泳淹死前不久,要讓哈拉斯去配種。警察局瞭解這條狗的譜系,每年總有一至兩次,寄一封由一位名叫米爾肖的少尉警官簽署的函件來。對於這些差不多是以命令式的口氣書寫的函件,我父親從來不說一個“不”字。首先,他不想生警察的氣,尤其是作為木工師傅不想生警察的氣;其次,如果像哈拉斯這樣一條公狗配種的話,每配一次都會帶來一筆小小的收入;第三,我父親對他這隻牧羊犬感到的自豪也是有目共睹的。當他們倆動身去進行收費交配時,誰都會以為,警察不是讓哈拉斯,而是讓我父親去配種。

    我第一次被允許同行,雖然對此並不十分清楚,但也並非全然不知。儘管天熱,我父親仍然穿上了一套他本來只是在木匠同業公會開大會時才穿的西服。深灰色的背心牢牢地繃在他的肚子上。在氈帽下面,他含著一支淺褐色雪茄,這種雪茄十五個芬尼一支。哈拉斯剛從茅屋出發,剛給它戴上口套——因為這是去警察局——它就跑到前面,又犯了它的老毛病,盡情地跑。按照那支外層已經退色的雪茄還剩下相當可觀的一大截煙來衡量,我們到達霍赫施特里斯的時間比估計的要快。

    霍赫施特里斯是一條由朗富爾最繁華的大街通往南面的街道。左邊是一排兩家合住的小房子,警官們及其家屬就住在裡面;右邊是陰森森的磚結構營房,原本是為馬肯森輕騎兵修建的,現在成了警察局的營房。在這條几乎沒有人走的佩隆克爾路的入口沒有崗亭,只有橫木和警衛室。在那裡,我父親沒有脫帽,就出示了米爾肖少尉警官的公函。儘管我父親熟悉這條路,一個警官仍然陪著我們走過鋪上了礫石的營房院子。身穿淺灰色斜紋布制服的警察正在這些院子裡操練,或者圍著一個上司站成半圓形。所有的新兵都按規定把手隨隨便便地背在後面,他們給人一種是在聽一個報告的印象。陸地刮向海洋的風從警察局汽車庫與警察局健身房之間的窟窿裡吹出來,使四角尖尖、佈滿灰塵、不斷移動的紙袋打轉轉。新警察沿著騎警那不見盡頭的馬廄在進行障礙賽跑。他們急急忙忙地越過攀登牆和水溝,越過平衡木和鐵絲網。所有的營房院子四周都按照一定的規則,圍上了大約有孩子胳臂般粗細的、用杆子支撐著的小椴樹。接下來,有必要簡單地談一談我們的哈拉斯了。在小小的正方形中——左右兩邊是沒有窗戶的倉庫,背後是低矮的樓房——獵狗,可能是九條獵狗,必須匍匐前進,立定,叼來獵物,發出叫聲,像新兵一樣越過攀登牆,最後,在以靈敏的嗅覺完成沿獸跡跟蹤的科目後,還必須襲擊一個裝扮成小偷、套上軟墊、企圖逃跑的警察。都是些表現不錯的牲畜,可是沒有一隻狗像哈拉斯。所有的狗都是鐵灰色,有白色標記的死灰色,有黑色鼻樑的淺黃色,或者淺褐色絨毛上的烏黑色。廣場上回蕩著發令聲和狗接受命令的汪汪聲。

    我們必須在警察局狗舍科的文書室裡等候。米爾肖少尉筆直的頭路分向左邊。哈拉斯被牽走了。當他們短時間坐在一間房子裡時,就像一個木工師傅同一個少尉警官寒暄幾句那樣,米爾肖少尉同我父親寒暄了幾句。然後,米爾肖的頭埋了下去。他又埋頭在工作中了——也許是在審閱報告吧。這間屋子有兩個窗戶,分別在門的左右兩邊。如果直到上面那三分之一的窗戶沒有塗上東西的話,人們也許還可以看見那些正在訓練的警犬。在房屋對面,在刷上石灰的牆上,掛著兩打鑲有狹長黑邊的照片。所有照片的尺寸大小完全一樣,分成兩組,按金字塔形排列——最下面是六張照片,然後是四張,最上面是兩張照片——掛在一張更大的橫幅照片兩側。這張照片儘管要寬一些,但也同樣鑲上了黑邊。二十四張排成梯形的照片表現的全都是牧羊犬,這些狗由警察牽著,伏在地上。那張鄭重其事地掛在中間的大照片顯現出一個戴著尖頂頭盔的老人的面貌。他在沉重的眼皮下露出一副倦容。我大聲提問,打聽這位老人的名字。米爾尚少尉頭也不抬就回答說,這是帝國總統,這位老先生在下面用墨水親自簽了名。在狗照片和警察照片下面還佈滿了墨水痕跡。也許這是狗的名字,是對它們譜系的提示,是那些警察的名字和職級,既然看來涉及到警犬,所以,也許還是這些警犬和牽著警犬的警察在服役期間的事蹟,也許是盜竊犯、走私犯和謀財害命犯的名字,那些傢伙在這隻或那隻警犬的協助下終於被抓獲歸案。

    在寫字檯和米爾肖少尉背後,兩邊同樣排成梯形、對稱地掛著六份從我的位置無法看清的、裝上玻璃並鑲上了邊的證件。從字體的類型以及不同字體的大小看,很可能是印上花體活字和金色條紋的、蓋上圖章和打上凸出的鋼印的證件。可能是這些在警察局服役的狗,這些在朗富爾-霍赫施特里斯警察局狗舍裡一起接受訓練的狗,在跨地區的警犬比賽中——或者說比賽警犬中——奪得了一次、兩次甚至三次獎狀。在辦公桌上,在埋著頭、追隨著工作過程慢慢移動的頭路右邊,放著一隻帶著企盼神情的青銅獵獾警犬。很可能這條狗只是用石膏做成的。它後腿有毛病,臀部過於下垂,落到了尾巴上。這一點,瞭解狗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

    按照所有養狗學的說法,朗富爾-霍赫施特里斯警察局狗舍中散發的不是狗的氣味,而是石灰的氣味,因為文書室剛刷過石灰。在六七棵遮住外窗臺的椴樹後面,發出濃烈、酸澀的氣味。我父親不得不多次大聲打噴嚏,這使我感到尷尬。

    過了足足半個小時,哈拉斯被牽回來了。從它的外表,什麼也看不出來。我父親得到了二十五古爾登配種費和淺藍色的配種證。配種證全文註明了交配的詳細情況,比如雄狗立即就樂於配種和兩本種畜登記簿登記人冊的號碼。米爾肖少尉往一個放在他辦公桌左後腿旁邊、上了白釉的痰盂裡吐痰,好讓我迄今為止都把他牢記在心。然後,他有氣無力地靠在椅子上說,人們會通知配種是否成功。如果取得了預期的效果,他會按照通常的做法,把剩下的配種費寄來。

    哈拉斯又戴上了它的口套。我父親把配種證和五個五古爾登的銀幣放好。我們已經向門口走去,這時,米爾肖少尉再一次從他的報告堆中抬起頭來:“您必須對這隻牲畜嚴加管束。牽狗的皮帶很糟糕。它的譜系說得夠清楚的了。這隻牲畜退回去三代,是從立陶宛來的。忽然,它在一夜之間就可能發生突變。不過,好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此外,聽說育種人馬特恩不得不讓人來監督和證實,諾伊泰希地區聯合會蒂格家的配種公狗普魯託同路易絲磨坊的母狗森塔配了種。”他用手指指著我說,“別老把這個牲畜交給孩子們。這個牲畜表現出了開始變野的先兆。我們倒不在乎這種事,不過您以後就有麻煩了。”

    不是指你——

    少尉的手指指的是我。在這種情況下,你也有份,你就是那個把哈拉斯訓練錯了的人。

    圖拉瘦骨嶙峋。她可以鑽過任何籬笆縫隙。在樓梯下面有一個線團;一個線團順著樓梯欄杆滾下來了。

    在圖拉臉上,兩個過於肥大、在多數情況下結成乾硬表皮的鼻孔——她通過鼻子講話——在重要性方面超過了一切,甚至超過了那雙捱得很近的眼睛。

    圖拉的膝蓋碰破了,正在結痂,正在治療,又重新碰破。

    圖拉有骨膠味,有木工膠玩具娃娃和用刨花做的假髮,這些刨花是一個夥計專門給她從長木頭上刨下來的。

    圖拉可以同我們的哈拉斯一道做她願意做的事情。她同哈拉斯一起做她突然想到的事情。長期以來,我們的狗和她那又聾又啞的弟弟都是她真正的隨從,而我這個熱切希望成為隨從的人,往往只是跟在他們三個的屁股後面,而且當我在施特里斯巴赫、在股票池、在弗勒貝爾草地、在阿馬達人造奶油工廠的椰子倉庫或者在城堡圍牆的壕溝裡趕上她時,也只能在旁邊呼吸圖拉的骨膠味罷了。要是我表妹一個勁兒地對我父親說恭維話——圖拉會這一套——她就可以把哈拉斯帶走。圖拉牽著我們的哈拉斯走進奧利瓦森林中,走向薩斯佩,走過市郊有落差的田地,橫穿新城後面的木屋,或者走到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上,一直走到又聾又啞的康拉德游泳淹死的地方。

    圖拉叫喊了五個小時之久——

    然後便假裝又聾又啞。直到康拉德在興登堡林陰大道旁的聯合公墓人土為止,在兩天當中,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旁邊和床下。她想幹脆偷偷地溜走,也就是在康拉德死後第四天,她搬進了緊靠木材和膠合板倉庫正面牆壁的那間狗舍,這間狗捨本來只是為哈拉斯準備的。

    不過事實證明,他們倆在狗舍裡都找到了位置。他們並排躺著。或者說,圖拉獨自一人躺在狗舍裡,而哈拉斯則橫躺在狗舍入口處。沒隔多久,他們倆又並排躺在狗舍裡了。為了對帶來門上鉸鏈或者圓鋸鋸條的供貨人狂吠一陣,發出猜猜聲,哈拉斯離開了狗舍。當哈拉斯抬起一隻後腿,想拉出它的狗屎時,當它想走到餵食盆或者喂水盆前時,哈拉斯會短時間離開圖拉,然後便匆匆忙忙倒退著——因為它在狹窄的狗舍裡現在很難轉身——拼命鑽進這溫暖的洞穴裡。它讓它那疊起的爪子而她則讓她那細細的、用細繩紮起來的辮子吊在狗舍的門坎上。不是太陽照到狗舍屋頂的油毛氈上,就是他們聽見雨點打在油毛氈的屋頂上,或者說當雨水在外面下得劈劈啪啪,在木工作坊院子裡總是形成一些水窪時,他們聽到的不是雨,聽到的也許是鑿榫機,是整流器,是隆隆作響的電動刨和激動的、接著又鎮靜下來、然後再重新激動而且更加激動的圓鋸,這種圓鋸也會有遠大的前程。

    他們躺在鋸末上面。第一天,我父親和工長德雷森來了。下班後,我父親同他彼此都用“你”來稱呼。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穿著木鞋走來。埃娜-波克里弗克穿著拖鞋走來。我母親沒有來。大家都說:“現在出來吧,站起來吧,別這樣!”然而圖拉就是不出來,就是不站起來,就是要這樣!誰要想跨進狗合王國,誰跨出第一步時就會氣餒,因為哈拉斯並不收回疊在一起的爪子,它從狗舍裡發出一陣猜猜聲,這種猜猜聲是一種兆頭。土生士長的科施內夫伊人,本鄉本土的朗富爾人,兩間半住房的租賃人,在逐層樓逐層樓地交換著看法:“要是她厭煩了,要是她認識到,通過這種辦法並不能使康拉德死而復生,她肯定會出來的。”

    可是圖拉並未認識到——

    她不出來,而且呆在狗舍的第一天晚上,她也沒有感到厭煩。他們倆睡在鋸末上面。鋸末每天都要更換。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這樣做。哈拉斯很注重更換鋸末。這樣,在所有關心照顧圖拉的人當中,波克里弗克父親就成了唯一能抱著一筐粗顆粒鋸末接近狗舍的人。此外,他還在腋下夾著鏟子和掃帚。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拿著東西一走近這裡,哈拉斯便會主動離開狗舍,先是輕輕地然後是使勁地拉著圖拉的衣服,一直到連她也拖著腳步走到陽光下,在狗舍旁蹲下為止。她蹲著,但是什麼東西也不看,她的白眼翻得很厲害,只見眼白在閃爍,也就是說,她在“翻白眼”,流眼淚。她不是抗拒,而是在無動於衷地等待著,等待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更換鋸末,情不自禁地說出他身為父親不能不突然想到的那番話:“現在站起來吧。儘管現在還是假期,但很快就得上學了。只有你才這樣想嗎?你以為我就不喜歡這個男孩嗎?現在,別做出一副上當受騙的樣子。他們要來帶你走,把你送進一家瘋人院,在那裡,從早上開始就要捱揍。他們會認為你在胡說。現在站起來吧。天馬上就要黑了。媽媽在做蛋煎餅。來吧,要不然,他們會帶你走。”

    圖拉在狗舍裡的第一天是這樣結束的:

    她果在狗舍裡。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取下哈拉斯頸子上的鏈條。他用各種不同的鑰匙鎖上木材倉庫、膠合板倉庫、機器間和賬房間。在賬房間裡存放著木工用的貼面板和建築小五金,存放著鋸條、木牌和骨膠。然後,他離開木工作坊大院,再把通向大院的門鎖上。他剛鎖上門,天就變得越來越黑。天已變得這麼黑,我在我們廚房窗戶的窗簾之間,再也無法將狗舍的油毛氈同木材倉庫通常顏色都比較淡的正面牆壁區分開來。

    在狗舍裡的第二天——

    那是個星期二,當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想更換鋸末時,哈拉斯再也用不著硬拉著圖拉了。圖拉開始吃東西。也就是說,在哈拉斯把一小塊沒有骨頭的低檔肉鋪的肉給她拖進狗舍之後,在用冷冰冰的、推著這一小塊肉的嘴吊起了她的胃口之後,她就開始同哈拉斯一道吃一個盆裡的東西。

    現在,這種低檔肉鋪的肉確實不是很糟糕的肉。它大多是軟綿綿的母牛肉,在我們廚房的爐灶上老是用同一口鍋——這口鍋上的是鐵鏽色的釉——一次煮上好多。圖拉和她的哥哥們,還有我,我們所有的人都已經用油光光的手,也不用就著麵包,吃過這種肉。冷吃,味濃,味道最好。我們用小折刀把它切成小方塊。一個星期煮兩次,湯很稠,呈灰褐色,淺藍色的微血管、筋腱和冒著油珠的條紋縱橫交錯。不準帶甜味,不準像肥皂那樣滑膩。在吞下有大理石條紋的小方塊肉之後好久——我們在玩的時候總是裝上滿滿兩包——我們的顎部仍然是麻木的、油膩膩的。我們吃過小方塊肉之後,就連說話都不一樣。我們講話時都從後顎發音,變成了四條腿的東西。我們相互之間汪汪亂叫著。比起端到家庭餐桌上的許多菜來,我們更喜歡這一道菜。我們把這種肉稱作“狗肉”。如果這不是母牛肉的話,那就可能是馬肉,或者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宰殺的騙羊的肉。我母親將一把粗顆粒的食鹽扔進上了釉的鍋裡,三十釐米長的肉塊堆放在沸騰的鹽水中,讓這道菜再煮開一會兒,放進茉喬欒那,因為據說茉喬欒那很適於狗的嗅覺。她把煤氣灶的火擰小,給鍋蓋上蓋子,有一個小時沒有動它,因為這種母牛或馬或騙羊肉要變成那種“狗肉”,需要這麼久的時間。哈拉斯和我們都吃這種肉,這種肉由於放進了茉喬欒那一起煮,會幫助哈拉斯和我們,幫助我們大家獲得一個高雅的嗅覺器官。這是一種科施內夫伊烹調法。在奧斯特爾維克與施朗根廷之間,人們說:茉喬欒那使人變得漂亮。茉喬欒那使錢變得經用。把茉喬欒那撒到門坎上可以抵擋鬼神和地獄。低矮、長毛的科施內夫伊牧羊犬以其茉喬欒那靈敏的嗅覺遐邇聞名。

    如果低檔肉鋪裡沒有肉——這種情況很少——鍋裡就裝滿了內臟,有結節狀的、發脹的牛心,有因為沒有撒尿所以裡面還帶有尿的豬腰子,還有小騙羊腰子,我母親不把這些羊腰子從一件襯著嚓嚓作響的羊皮、像拇指一般厚的油脂層上扯下來。腰子放到狗盆裡。騙羊腰子上的油在生鐵平底鍋裡熬。它還可以用來炒家常菜,因為騙羊腰子上的油可以預防危險的肺病。鍋裡偶爾也煮一個顏色很深、由紫色變成紫羅蘭色的脾,或者一堆多筋的牛肝。只是因為煮肺的時間更長,要用更大的鍋煮,終究沒能大量提供,所以差不多等於沒有把它放進上了釉的鍋裡。如果要放,那也只是在夏季有幾個月缺肉的時候。那時候,不管是在卡舒布人那裡,還是在科施奈德賴,都流行牛瘟。我們從不吃煮好的內臟。只有圖拉偷偷地但卻是在我們這些看著她喉嚨都感到難受的人面前,津津有味地大喝上一口褐灰色的湯汁,腰子裡凝結成塊的排洩物像下小冰雹似的在湯裡翻騰,同帶黑色的茉喬欒那相遇,形成各式的島嶼。

    在狗舍裡的第四天——

    因為學校尚未開學,根據鄰居們和那個在發生工傷事故時光顧我們木工作坊的醫生的建議,人們不去打擾圖拉。在起床前——就連總是第一個到木工作坊來的工長都還沒來——我給她端來一缽裝滿心子、腰子、脾和肝兒的湯。一層由牛油和羊油混合而成的油,像一層冰那樣封在湯的表面。只是在邊緣才溢出混濁的液體,形成一個個小球,滾到油層上。我穿著睡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我沒有把其他鑰匙碰得當啷作響,就從巨大的鑰匙板上取下了院子的鑰匙。在很早和很晚的時候,所有的樓梯都會嘎吱嘎吱地響。麻雀開始在平坦的木材倉庫屋頂上嘰嘰喳喳地叫。狗舍裡沒有一點動靜。可是,沐浴在斜陽中的油毛氈上佈滿了各式各樣的蒼蠅。我只敢冒險走到一個弄得亂七八糟的半圓邊上,這個半圓用土堤和齊腳深的壕溝標出了套狗鏈的有效範圍。狗舍裡安靜、昏暗,沒有各式各樣的蒼蠅。後來,在昏暗中他們甦醒了。圖拉的頭髮上沾著鋸末。哈拉斯把頭放在爪子上,上唇的下垂部分灰心喪氣地低垂著。它的雙耳裝出幾乎一動不動的樣子,但實際上仍然在動。我叫了好多次,不過聲音都不大,因為我仍然睡眼朦朧。我嚥了一口氣,叫得更大聲一點:“圖拉!”還報了我的名字,“我是哈里,帶了東西來。”我用缽裡的湯引誘她,試著發出吧嗒吧嗒的喝湯聲,輕聲吹著口哨,發出噝噝聲,好像我不是在哄圖拉,而是在引誘哈拉斯走到半圓的邊上來似的。

    當只有蒼蠅、一抹斜陽和麻雀嘰嘰喳喳的鳥語聲表現出動靜來,或者充其量讓人預感到狗耳朵時——哈拉斯持續不斷地打了一陣哈欠,但卻仍舊讓眼睛閉著——我把缽放到半圓邊上,說得更準確些,我把缽放在狗的前爪刨出來的那個溝裡,便頭也不回地走回房裡去。麻雀、各式各樣的蒼蠅、冉冉升起的太陽和狗舍都落到了我的背後。

    這時,工長正好推著他的自行車穿過走廊。他問我,我避而不答。在我們的住房裡,大家都還在矇頭大睡。我父親的睡眠很平靜,他相信鬧鐘。我把一個凳子挪到廚房的窗戶邊,拿了一塊乾麵包頭,取下盛有李子醬的盆,把窗簾推向左右兩邊,把麵包頭泡到李子醬裡。我已經啃起麵包,掰起麵包來了。這時,圖拉從狗舍裡爬出來。圖拉爬過狗舍的門坎之後,還是四肢著地,拖著瘦長的身子笨拙地抖動了一下,把鋸末抖掉,再慢慢騰騰地、搖搖晃晃地衝著由狗鏈條的長短決定其大小的半圓爬去,快到膠合板倉庫門前的地方,遇到壕溝和土堤,便扭動臀部,減低速度,再抖一次鋸末——她那身藍白相間、可以洗滌的女外衣,變成了有藍白正方形圖案的衣服——然後她對著院子打哈欠。在那裡,工長挨著他的自行車,站在背陰處,只有他的帽子遇上斜陽。他在給自己卷一支香菸,目光對著狗舍的方向。這時,我手裡拿著麵包頭和李子醬,正從上往下觀察圖拉。我避開狗舍,只瞄準她,瞄準她和她的背。圖拉以非常緩慢、萎靡不振的動作沿著半圓爬著,讓頭和絞在一起的頭髮向前垂著,僅僅同上了褐色釉的陶缽——但仍然是在低垂的頭後面——保持同樣的高度,這個陶缽裡的東西覆蓋著一層堅不可摧的凍油。

    我在上面忘了啃麵包這段時間,工長的帽子逐漸伸到陽光下,工長需要用雙手把那捲成紙袋狀的香菸點燃——打火機打了三次,都沒有燃著——這段時間,圖拉把臉呆呆地對著沙土,後來才慢慢地再一次扭動臀部,也不抬一下滿是頭髮和鋸末的頭,減低速度。當她的臉伸到陶缽上面,在缽裡照出影子來時,這層油脂就成了一面圓圓的小鏡子。她驚呆了。就連我這個從上往下觀察的人,到現在也仍然沒有啃麵包。圖拉的臉幾乎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從兩隻撐著的胳膊挪到了撐著的左臂上,一直挪到左邊平放著的手掌——從廚房的窗戶看——在她身體下面消失為止。當我把我的麵包頭浸在李子糊裡時,我還沒有看見那隻空著的胳臂,而她卻已經把右手伸進缽裡了。

    工長平心靜氣地吸著煙,當他把煙霧吐出去,吐到它遇到依然低矮的太陽時,他就把香菸叼在下唇上。圖拉用過勁的左肩腫骨,把可以洗滌的藍白色方格條紋女外衣繃得緊緊的。哈拉斯的頭放在爪子上,它慢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望著圖拉。她伸開右手的小拇指。它慢慢地先後垂下兩隻眼的眼皮。現在,因為太陽照到了狗耳朵,在狗舍裡,蒼蠅時隱時現。

    當太陽冉冉上升,鄰居家的一隻公雞啼叫時——那裡有公雞——圖拉把右手伸直的小拇指垂直放到凍油層上鑽一個洞。我把麵包頭放到一邊。工長換了一下支持身體重心的重力腿,讓臉部躲開太陽。我想看個究竟,看圖拉的小拇指會怎樣鑽過凍油層,穿進湯裡去,然後再多次撬開油層。可是,我沒有看到圖拉的小拇指穿進湯裡,冰油層也沒有碎裂,更沒有碎成小塊,而是完好無損地被圖拉的小拇指從湯缽裡鉤起來。她把這個啤酒杯墊大小的圓盤舉到肩膀、頭髮和鋸末上面,舉向清晨七點鐘的天空,另外,還加上她那副板著的面孔,然後,順手將這個圓盤對著院子、對著工長扔過去。圓盤在沙地上面永遠地破碎了。它破成碎片,在沙地裡滾著,一些變成了油脂沙球的油脂碎片像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一直滾到吸著煙的工長面前,滾到他那輛有新鈴的自行車面前。

    當我的目光從甩碎的凍油圓盤迴到圖拉身上時,她正瘦骨嶙峋地、直挺挺地跪在太陽下,仍然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她有五次向側面叉開剛才用力過猛的左手手指,然後通過三個關節把它們合攏,然後再通過同樣的關節把它們叉開。她用右手——手背朝地——端著缽底,慢慢地把她的嘴放到缽邊上。她並不是小口小口地喝,也不是咂咂地喝,並不灑出湯來。圖拉以迅速均勻的速度不停地喝著那沒有油的脾、心子、腰子、肝兒的湯及其所有像小冰雹似的細小東西和令人驚奇的東西,以及底部沉渣裡的小軟骨,還有科施內夫伊的茉喬欒那和凝結成塊的尿素。圖拉把缽裡所有的東西都一掃而光。她的下巴頂著缽,缽把端著缽底的手頂到斜陽下。脖子空了,越伸越長。滿是頭髮和鋸末的後腦勺垂到脖梗兒上,她睡著了。捱得很近的兩隻眼睛緊閉著。這時,圖拉瘦削多筋、蒼白軟弱的小孩脖子仍在工作,一直工作到湯缽扣在她臉上,她能夠把手從體邊舉起來,能夠在缽底和滑下來的太陽之間抽出手來為止。這個被翻過來的湯缽蓋住了她那雙眯著的眼睛,以及那對結上硬皮的鼻孔和那張吃飽了的嘴。

    我認為,我穿著睡衣鑽在我們廚房的窗戶後面是很幸福的。李子糊使我的牙齒變鈍了。在父母的臥室裡,鬧鐘結束了我父親的睡眠。在下面,工長不得不給自己重新點火。哈拉斯抬起眼皮。圖拉讓湯缽從臉上掉下去。湯體掉進沙裡,沒有打碎。圖拉慢慢躺下,躺到兩個手掌上。有少量可能是鑿榫機鑿下來的木屑被她弄碎了。她扭動臀部,轉了差不多九十度的彎,非常緩慢地、心滿意足地、懶洋洋地先是爬到斜陽下,然後帶著背上的太陽爬向狗舍入口處。她在洞前立即轉過身來,倒退著往裡擠,拖著低垂的頭和頭髮,揹負著使頭髮和鋸末發亮的太陽,越過門坎,進入狗舍。

    這時,哈拉斯又閉上了眼睛。各式各樣的蒼蠅又飛了回來。我又感到了自己那些不鋒利的牙齒,看到它那長在頸圈上面、沒有光線能夠照亮的黑色頸毛,聽見我父親起床時發出的聲響。麻雀圍在空湯缽四周。有一件蹩腳的衣服是藍白色方格條紋的。人們可以看見一綹綹頭髮、閃光、木屑、爪子、蒼蠅、耳朵、睡眠和早上的太陽。油毛氈上已經變軟,散發出某種氣味。

    工長德雷森把他的自行車推向機器間的一道鎖著的、有一半裝上了玻璃的門。他在走路時慢慢地把頭從左往右搖,又從右往左搖。在機器間有圓鋸、帶鋸、鑿榫機、整流器和仍然冰涼但又是張著嘴的電動刨。我父親在衛生問鄭重其事地咳嗽著。我從廚房的凳子旁悄悄溜走了。

    在狗舍裡的第五天傍晚時分——

    那是個星期五,木工師傅試圖勸說圖拉。他那十五芬尼一支的、外層顏色欠佳的雪茄,在他那張體面的臉上形成一個直角,使他的肚子——他側著身子——顯得有點突出。這個身材魁梧的人說得合情合理。他把親切當做誘餌。然後,他說得更加迫切,讓菸灰提前從擺動著的雪茄上碎掉。這樣一來,肚子就顯得更加突出了。他表示要作出懲罰。當他越過由套狗的鏈條作為活動半徑畫出的半圓,露出那張開的木工師傅的手時,哈拉斯伴隨著鋸未從狗舍裡跑出來,把鏈條繃得緊緊的,用它的兩個黑色前爪往木工師傅胸膛撲來。我父親跌跌撞撞地跑了,頭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不過,與這個腦袋連在一起的很可能仍然是外層顏色欠佳的雪茄煙。他抓起靠在鋸木架上的一根椽子,不過,並沒有朝沒有汪汪大叫而只是在呆呆地考驗著鏈條的哈拉斯打去。更確切地說,他放下了這隻拿著椽子的木工師傅的手。只是在半個小時之後,他才赤手空拳地接了學徒霍滕-舍爾溫斯基,因為按照工長的說法,霍滕-舍爾溫斯基沒有清潔鑿榫機,給機器上油。另外,據說,這個學徒還偷了門上的小五金和一公斤一寸長的釘子。

    圖拉在狗舍裡的第六天——

    這第六天是一個星期六。穿著木鞋的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把鋸木架排在一起,撿起哈拉斯的狗屎,把院子打掃乾淨和耙平。在耙平土地時,把一些有規則的、一點兒也不難看的、可以說是粗擴和幼稚的圖案刻在沙土上。他絕望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接近危險的半圓之處平整院子。在這裡,沙地也變得更加昏暗,更加潮溼。圖拉沒有露面。當圖拉必須撒尿時——圖拉每小時都撒一次尿——她就撒到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傍晚必須更換的鋸末上。可是在她呆在狗舍裡的第六天,他卻不敢重新墊上鋸末鋪位。他穿著粗笨的木鞋,拿著鏟子和灌木掃帚,拿著裝有從鑿榫機和整流器上掃下來的木屑的筐子,邁著冒險的步子,帶著每天傍晚的打算,越過亂糟糟的壕溝,嘴裡嘟噥著:“乖乖乖,聽話。”狗舍裡這時就會發出一種幾乎不是惡意而是預先警告的猜猜聲。

    在星期六的狗舍裡沒有換鋸末,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也沒有解開看家犬哈拉斯的鏈條。在月色慘淡的夜晚,把好鬥的看家犬拴住,木工作坊便處於沒有看守的狀態。不過,並沒有發生破門而入的事情。

    星期天——

    圖拉呆在狗舍的第七天,埃娜-波克里弗克來了。剛過中午她就來了,身後拖來一把椅子,椅子的四條腿在她丈夫平整院子地面時刻出的那些圖案上,橫著劃出一道反差強烈的痕跡。她右手端著盛滿塊狀牛腰子和一半騙羊心子的狗食缽。所有的心室及其血管、韌帶、肌腱和光滑薄膜的內壁都已明顯裂開。她在靠近膠合板倉庫門時放下了裝有內臟的湯缽。她在離令人望而生畏的半圓中心一步遠的地方,在狗舍入口的斜對面移正椅子,終於坐了下來。她有一雙老鼠眼,留著一頭更像是用嘴啃出而不是用剪刀剪成的有前劉海兒的短髮,穿著她那身黑色盛裝,顯得形容枯槁,狼狽不堪。她從前面解開紐扣的塔夫綢衣服裡取出編織物,對著狗舍、對著哈拉斯和女兒圖拉的方向編織起來。

    我們,也就是木工師傅、我母親、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及其兒子亞歷山大和西格斯蒙德,整個下午都站在廚房的窗戶旁,不是擁擠著就是挨個兒地注視著院子。就連其他出租住宅臨院子的窗戶旁也有鄰居及其孩子在站著和坐著,或者說一個像多布斯拉夫小姐那樣的獨身小姐坐在她那底層住房的窗戶旁註視著院子。

    我不讓人替換,我堅持不懈地站著。沒有任何“別生氣遊戲”,也沒有任何星期天吃的發麵糕點能把我引開。這是一個還有點熱的八月天,第二天學校就要開學。按照埃娜-波克里弗克的願望,我們不得不離開下面的雙層窗。上面的正方形窗戶同雙層窗一樣,都有一道很寬的縫隙,讓空氣、蒼蠅和公雞的啼叫聲從附近跑進我們住宅的廚房裡來。所有嘈雜聲,就連某一個人吹出來的喇叭聲——此人每個星期天都在拉貝斯路旁一幢房屋的閣樓上練習吹喇叭——都在輪班替換。一種飛快的嘁嘁喳喳聲、嘰裡咕嚕聲、七嘴八舌聲、嗡嗡聲和帶鼻音的說話聲不絕於耳。越來越重的鼻音,科施內夫伊的榿木在飛沙走石的風中,許許多多的樹梢,一串掛有十字架的念珠,一張弄皺的紙使自己變得平滑,老鼠猖獗,麥稈自己把自己捆好。波克里弗克媽媽不僅對著狗合編結東西,還對著同一方向低聲耳語,竊竊私語,嗒嗒作響,咂舌有聲,發出啾啾聲,吹著誘人的口哨。我看到她的側面像,看到她顫動著、咀嚼著、跳動著、退卻著和往前躍進著的下巴,看見她的十七根手指和四根飛舞著的針。在這些針下面,在她那身穿塔夫綢衣服的懷裡,有一個淺藍色的東西在逐漸增大,這件東西是為圖拉準備的,而後來,圖拉也穿上了它。

    狗舍及其居住者沒有任何表示。編織開始,悲嘆就沒完沒了。這時,哈拉斯便懶洋洋地、熟視無睹地離開了狗舍。在用強行張開的嘴打完哈欠,做了幾次延伸練習之後,它就找到了肉缽。由於不自然的蜷伏,它在半路上拉出乾結的狗屎,而且還把腿抬了起來。它把肉缽往狗舍拖去,在狗舍門口,用舞動著的後腿猛地一撞,便狼吞虎嚥地吞食起牛腰子和所有心室都裂開的騙羊心子來。不過,它遮住了狗舍入口,所以無法斷定圖拉是否也像它一樣在吃腰子,吃心子。

    傍晚時分,埃娜-波克里弗克拿著差不多已經完工的編織上衣回到房裡。她一言不發。我們也不敢問。“別生氣遊戲”只好靠邊站。還剩下了發麵糕點。晚飯後,我父親伸直身子,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幅有珍奇駝鹿的油畫說,現在得采取行動了。

    星期一早晨——

    木工師傅準備停當,要去警察局。埃娜-波克里弗克叉開兩腿,在我們的廚房裡高聲大叫地罵,罵他是一個滿身是屎、全身結痂的傢伙。我作為唯一的一個已經背上書包的人,看守著廚房的窗戶。這時,搖搖晃晃、瘦骨嶙峋的圖拉由垂頭喪氣的哈拉斯跟隨著,離開了狗舍。最初,她用四肢爬,然後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站起來,邁著碎步,跨過半圓,而這時哈拉斯也不阻攔。她站著,身上被塗得很髒,衣服成了灰色,有些地方被長長的狗舌頭舔得發亮。她找到了院子的門。

    哈拉斯只在她身後叫了一聲,不過,它的叫聲大大壓過了圓鋸的嗚嗚聲。

    當圖拉和我——

    當燕妮和其他所有學童的學校開學時,哈拉斯又開始了它那看家犬的生涯。這種生涯是一種混合物,任何東西都不會使它中斷。還沒過三個星期,就有消息傳來,說配種公狗哈拉斯為我父親——木工師傅利貝瑙又掙了二十五古爾登。就是這種事情也不會中斷它那看家犬的生涯。儘管在朗富爾-霍赫施特里斯警察局營房狗舍科呆的時間很短,但那次訪問卻起了作用。在經過了適當的時間之後,在一張比較大的、專門為警察局狗舍科的信件來往預先印好的卡片上寫著:許德爾考的母牧羊犬特克拉——育種人:阿爾布雷希特-勒布,地點:四三五六號房間——產下了五隻幼犬。後來,在幾個月之後,在聖靈降臨節期間的幾個星期天之後,在聖誕節之後,在新年之後,下雪之後,融雪天氣之後,又下雪之後,下了很久的雪之後,在正在開始的春季之後,在分配了復活節標誌之後——所有的人都派上了用場——在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一段時間之後——除非我提到機器間的那場事故:學徒霍滕-舍爾溫斯基在圓鋸上失去了左手的中指和食指——那封掛號信來了。那封信下面有納粹省黨部頭頭福斯特爾的簽名。它通知我們:在朗富爾-霍赫施特里斯警察局狗合科,從與法爾科、卡斯托爾、博多和米拉一胎產下的幼犬中,收購了小牧羊犬親王——親王由許德爾考的特克拉育種,育種人為但澤-奧拉的勒布,以及路易絲磨坊的哈拉斯,育種人和主人為但澤-朗富爾的木工師傅弗里德里希-利貝瑙——以德國城市但澤市黨部和德國居民的名義決定,值此元首四十六週歲誕辰之際,通過一個代表團,將牧羊犬親王呈獻給元首和帝國總理。元首和帝國總理對此表示讚許,決定接受但澤地區這一禮物,除了他的其他犬之外,再養上牧羊犬親王。

    掛號信裡附有一張明信片大小的元首照片,照片上有他的親筆簽名。在照片上,他穿著一件上巴伐利亞村民的衣服,只不過這民族服的上衣裁剪得更適合於社交場合。在他腳邊,有一條灰黑色的牧羊犬在急促喘息,這條狗的胸前和眉心有一些發亮的、可能是黃色的標誌。背景上峰巒疊嶂。元首在對著照片上看不見的某個人微笑。

    信件和元首照片——兩者立即被放在玻璃下面,在自家的木工作坊中加上了框——在附近轉悠了好久。它們產生的效果是:首先是我父親,然後是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再以後是一些鄰居入了黨;木工夥計古斯塔夫-米拉夫斯基——十五年來一直呆在我們企業,是一個心平氣和的社會民主黨人——宣佈辭職,在兩個月之後,經過木工師傅方面長時間的勸說後,才重新上我們的木工刨臺。

    圖拉從我父親那裡得到一個新書包。我得到一套少年隊制服。哈拉斯得到一個新的頸圈,但是,不可能把它養得更好,因為它已經被養得很好了。

    親愛的圖拉:

    我們的看家犬哈拉斯突然之間飛黃騰達,會不會對我們產生某些影響呢?哈拉斯給我帶來了學生的榮譽。我必須到黑板前面去講話。當然,我不能講配種、交配,不能講配種證和配種費,不能講在種畜登記簿上註明了我們的哈拉斯樂於配種和母狗特克拉的激動。我必須而且只能用詼諧滑稽、天真無邪的方式,喋喋不休地講述父親哈拉斯和母親特克拉,講述狗崽子法爾科、卡斯托爾、博多、米拉和親王。施波倫豪威爾小姐什麼都想知道:“為什麼省黨部首腦先生把小狗親王送給我們的元首呢?”

    “因為元首過生日,而且,他早就想從我們市得到一隻小狗。”

    “為什麼小狗親王在上薩爾茨貝格的情況那麼好?根本就不想它的狗媽媽?”

    “因為我們的元首愛狗,對狗總是很好的。”

    “為什麼我們應該為小狗親王在元首身邊而感到高興?”

    “因為哈里-利貝瑙是我們的同學。”

    “因為牧羊犬哈拉斯是他父親的。”

    “因為哈拉斯是小狗親王的父親。”

    “因為這對於我們班級、我們學校和我們美麗的城市是一個極大的榮譽。”

    圖拉:

    當施波倫豪威爾小姐同我和我們班訪問我們的木工作坊院子時,你在場嗎?你在學校裡,並不在場。

    全班同學站成半圓形,圍著哈拉斯在它那王國周圍畫出的半圓。我不得不重複一遍我的報告。然後,施波倫豪威爾小姐請求我父親從他那方面給孩子們講點什麼。木工師傅假定,這個班已經瞭解了這條狗的政治經歷,於是就講述一些有關我們哈拉斯的譜系方面的事情來助興。他講到母狗森塔和公狗普魯託。兩條狗都像哈拉斯以及現在這條小親王一樣黑,它們是哈拉斯的父母。母狗森塔屬於維斯瓦河口尼克爾斯瓦爾德的一位磨坊主。“孩子們,你們是否到過尼克爾斯瓦爾德?好多年前,我乘輕便鐵路的火車到過那裡。那裡的磨坊在歷史上很重要,因為普魯土的路易絲女王曾經在裡面過夜,當時她不得不躲避法國人。”可是在四翼風車的四腳支架下面——木工師傅這樣說——它卻產下了六隻幼犬。“人們就是這樣提到那些小狗崽的。”他從磨坊主馬特恩那裡買了一隻小狗。“這就是我們的哈拉斯,這條狗總是給我們帶來許多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在近一段時間。”圖拉,你在哪裡?

    當允許我在工長的監督下,把我們班的同學帶進機器間時,你在哪裡?在我給我的同學們和施波倫豪威爾小姐列舉所有的機器時,你在學校裡,你無法看見,也無法聽見。我給他們列舉道:這是鑿榫機、整流器、帶鋸、電動刨和國鋸。

    緊接著,德雷森師傅給孩子們解釋木材的種類。他把木材區分為橫斷木料和長村原木。他敲打著榆木、松木、梨木、櫟木、槭木、山毛櫸木和軟軟的椴木,閒聊著細木良村和樹幹的年輪。

    然後,我們必須在木工作坊的院子裡唱一支哈拉斯不願意聽的歌。

    圖拉在哪裡?

    當大隊長格普費爾特同青年隊隊長以及一些低級指揮員參觀我們的木工作坊院子時,你在哪裡?當作出決定,按照我們哈拉斯的名字給新打出的少年隊隊旗命名時,我們倆都在學校裡,而不在現場。

    圖拉和哈里都缺席——

    當人們在勒姆①政變之後以及這位老先生在上薩爾茨貝格的諾伊德克去世之後,在仿建的低矮農舍中,在農民用的彩色薄印花平布窗簾後面約會時,他們都缺席。不過,勞巴爾太太、魯道夫-里斯、漢夫斯滕格爾先生、但澤衝鋒隊隊長林斯邁爾、勞施寧、普魯士的奧古斯特-威廉——簡稱“奧威”——瘦高個兒布呂克納和帝國農民協會領導人達雷在傾聽元首講話。另外,親王也在場,這是我們的親王。親王是我們哈拉斯傳的種,而哈拉斯又是森塔產的,佩爾昆又產下森塔——

    ①勒姆(1887~1934),德國軍官,希特勒衝鋒隊的主要組織者,後來希特勒借口勒姆和衝鋒隊發動政變,將其槍斃。

    他們吃著勞巴爾太太做的蘋果蛋糕,什麼都談,他們談論施特拉塞爾、施萊希爾和勒姆,什麼都談。然後,他們談到施彭勒、戈比內奧和《猶太人賢士議定書①》。然後,赫爾曼-勞施寧把小牧羊犬親王錯誤地說成是一隻“漂亮的黑牧羊犬”。後來,每一個歷史學家都鸚鵡學舌地仿效他。在這裡,所有的犬學家都會贊同我的意見:只有愛爾蘭牧羊犬同德國牧羊犬有很大的差別。這種牧羊犬的頭又長又細,近似變種的靈提。它直到背部隆起的部分,身高八十二釐米,也就是說,比我們的哈拉斯還要高十八釐米。愛爾蘭牧羊犬毛很長,有褶皺的小耳朵不是立著,而是趴著。這是一條典型的上等犬,這種犬在元首的狗舍裡還從來沒養過。這一點已經永遠證明,勞施寧弄錯了。沒有愛爾蘭牧羊犬在參加聚會的人腿邊神經質地蹭來蹭去。親王,我們的親王,在傾聽談話,它像一條狗那樣忠實,為它的主人擔心,因為元首在為自己的性命擔憂。種種老奸巨猾的襲擊都可以烘烤在每一個蛋糕裡面。他擔驚受怕地喝著汽水,莫名其妙地老是嘔吐——

    ①《猶太人賢士議定書》是用作排猶主義藉口和理論根據的偽造文件。

    圖拉可是在場——

    當新聞記者和攝影師來到時,她在場。不僅僅是《前哨》和《最新消息》派了人來。一些先生和身穿運動服的女士從埃爾賓、柯尼斯堡、施奈德米爾、什切青甚至帝國首都前來採訪。只有很快就被禁止出版的《人民之聲報》的編輯布羅斯特拒絕前來採訪。更確切地說,他發表了一篇題為《狗名遠揚》的文章,來評註新聞界的大肆鼓譟。一些宗教報刊和專業雜誌的同仁也為此事前來採訪。德國牧羊犬聯合會的小報派了一位犬學家前來,我的木工師傅父親不得不引他離開院子,因為每一位犬類專家一開始都會對我們哈拉斯的譜系吹毛求疵,說什麼命名馬虎潦草,同品種毫不相干,找不到產下森塔那隻母狗的材料,這隻牲畜本身倒不糟糕,但是人們不得不挑剔這種飼養狗的方式,正因為這關係到一條具有歷史意義的狗,所以才迫切需要責任感。

    一句話,不管是進行論戰還是不加批評的讚美,哈拉斯都被大肆描述,登上報刊,拍成照片。就連木工作坊及其工長、夥計、輔助工和學徒,也都有機會發言。我父親的名言,譬如像這樣一句話:“我們是一些普通的、從事我們這行職業的手工業者,儘管如此,我們感到高興的是,我們的哈拉斯……”都是木工師傅的一些樸實無華的自白,卻經常作為圖片標題被人們逐字逐句地引用。

    我估計,我們的哈拉斯有八幅單獨的照片登上了報紙。報上大概有三次登了它同我父親在一起的照片,有一次作為與木工作坊全體職工的合影登了出來,但卻沒同我合過一次影。不過,圖拉同我們的哈拉斯登上德文報紙和國外報紙的次數正好是十二次。她身材苗條,拄著纖細的散步手杖,一動不動地呆在我們的哈拉斯旁邊。

    親愛的表妹:

    他搬進來時,你幫了他的忙。你成堆地搬過他的樂譜,搬過那個瓷器舞女來。因為當十四家房客同時住在我們的出租房裡時,老姑娘多布斯拉夫正把左邊那套窗戶能朝院子打開的底層住房騰出來。她要同她的布頭和編上號的相冊一起,同她那些紛紛揚揚地落著木粉的傢俱一起,搬到舍恩瓦爾林她妹妹那兒去。沒有換起居室牆壁上已經退色的裱糊紙,也沒有換臥室裡用大花朵圖案裝飾的裱糊紙。鋼琴教師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就同他的鋼琴和那些發黃的、堆積如山的樂譜,同他的金魚和他的沙鍾,同他那不計其數的、昔日著名藝術家的照片,同他那尊身穿芭蕾舞女短裙的瓷制小塑像——這個小塑像腳穿尖尖的瓷鞋,保持著一種十足的阿拉貝斯克舞姿①——搬進了這套騰空的住宅。過去屬於多布斯拉夫的這些房間,本來就陰暗,因為離兩個房間窗戶還不到七步遠的地方,就聳立著木工作坊大樓及其通往各個樓層的室外樓梯的縱側面,遮住了光線。更何況在出租房屋和木工作坊之間還有兩棵丁香樹,這兩棵樹每年春天都枝繁葉茂。徵得我父親同意,多布斯拉夫小姐讓人用一道籬笆把兩棵丁香樹圍了起來,但這並不妨礙哈拉斯把它的“芳香物質”排洩到小姐的園子裡。但是,這位小姐之所以要搬走,並不是因為有狗屎,也不是因為屋子陰暗,而是因為她想在她的老家舍恩瓦爾林死去——

    ①芭蕾舞中的一種舞姿,其特點為:兩手張開,一腿直立,另一腿與之成直角向後伸。

    上午或下午,每當學鋼琴的學生來到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這裡時,他都不得不讓人打開一盞用綠色玻璃珠燈罩罩著的電燈,而這時,外面真可以說是陽光燦爛,光明普照。他讓人在住房入口處的左面釘上一塊搪瓷牌子,上面寫著:音樂會鋼琴演奏家和經過國家考試的鋼琴教師費利克斯-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這個四肢發抖的人在我們的出租房屋裡還沒有住到兩個星期,這時,第一批學生就來了。他們帶來了上課的學費和達姆鋼琴練習曲譜,不得不就著左右兩邊的燈光,用兩隻手在鋼琴上再一次亂彈音階和練習曲,一直彈到放在鋼琴上的巨大沙鐘上層的鐘殼裡再也沒剩一粒沙,以中世紀的方式證明鋼琴課業已結束時為止。

    費爾斯訥-伊姆布斯不戴天鵝絨四角帽。不過,他那雪白而又拳曲的、隨風飄垂的頭髮卻落到襯衣領上。在男女學生登門拜訪的間隙,他便梳理自己那藝術家的蓬亂長髮。即使是在沒有樹木的新市場上,一陣風吹動了他那蓬亂的長髮,他也會從寬大的上衣口袋裡拿出刷子,在大庭廣眾之中修飾他那令人驚異的頭髮。於是,立即就引來一些旁觀者,引來家庭主婦、學童和我們。在他梳理頭髮時,他的目光裡流露出極其傲慢的表情。這種淺藍色的、沒有睫毛的目光飛越各個音樂廳,在這些音樂廳裡,想像中的觀眾永無休止地祝賀他,祝賀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這位音樂會鋼琴演奏家。在玻璃珠燈罩下面,淡綠色的光亮落到他的頭頂上。一個奧伯龍①,一個善於演奏同名歌劇的鋼琴改編譜的奧伯龍,坐在結實的轉凳上,使男女學生都陶醉於男女水妖的故事之中——

    ①《奧伯龍》是韋伯所作的三幕歌劇,講述妖王出伯龍和王后塔蒂尼亞從不睦到重歸於好的故事。

    在這裡,很可能都是一些聽覺靈敏的學生,而這位鋼琴教師就有這樣一些學生坐在打開的鋼琴練習琴譜面前練琴。因為只有特殊的耳朵才能從圓鋸和鑿榫機白天無所不在的詠歎調中,從整流器和電動創富有變化的音區中,從帶鋸質樸的哼唱中,細心地採擷到各種音的音階,而這些音階必須在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那沒有睫毛的目光下彈到鋼琴上去。因為這種機器音樂會本身就把鋼琴學生的手彈出的一種很強的經過句深深地埋在這個木工作坊院子裡了,所以,綠色丁香樹叢後面的綠色沙龍就像一個觀賞用的玻璃容器,裡面沒有聲音,卻有各種動作。用鋼琴教師放在油漆小托架上玻璃缸裡的金魚來證實這種印象,就顯得多餘,它成了一種累贅的道具。

    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尤其重視合乎規定的指法。錯誤的音有幾次恰好能夠湮沒在圓鋸那令人厭煩但卻能吞噬一切的高音區裡。可是有一個學生在彈練習曲時,在練習音階的高低時,把魚際放到了整個黑色鋼琴的黑木頭上,再也無法把手背放到所希望的水平位置上,這時,就沒有一種木工作坊的響聲能夠掩蓋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合規定的指法了。另外,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還接受了這樣一種教學方法:他在學生必須完成音階練習定額的每隻手上橫著放上一支鉛筆。每一個滑向木頭、想休息一下的魚際,都通不過這種檢驗,都會使作為證據的鉛筆一下子掉下去。

    就連斜對面參議教師收養的女兒燕妮-布魯尼斯,也不得不在練習音階時在右邊和左邊的小手上放著這種檢驗鉛筆散步,因為在鋼琴教師搬來之後一個月,她就成了學鋼琴的學生。

    你和我——

    我們從丁香樹小園圃裡觀察燕妮。我們把我們的臉在海藻綠玻璃容器那樣的窗玻璃上壓得平平的,看見她坐在旋轉凳上,胖乎乎的,嬌滴滴的,穿著可以洗滌的褐色絲絨衣服。在她那直接往下滑的、剪得半長的、差不多是淺褐色的頭髮上,有一隻黃蝴蝶——扎著一個像飛機螺旋槳那樣的巨大的蝴蝶結,而實際上這個蝴蝶結是白色的。當別的學生手背上經常被事先就已落下的鉛筆猛然敲打一下時,儘管燕妮的鉛筆偶爾也會落到琴凳下面的北極熊毛皮上,但她卻絕對用不著害怕受到懲罰性的敲打,充其量她只會遇到費爾斯訥-伊姆布斯擔心的目光。

    也許燕妮有很高的音樂天賦。圖拉和我,我們曾經在窗玻璃的那一邊傾聽,背後就是圓鋸和鑿榫機,我們很少能聽見一點聲音。再說,我們天生就不是這塊料,能把憑著音樂天賦攀登的音階同艱難攀登的音階區分開來。不管怎樣,斜對面那個胖乎乎的丫頭雙手按在琴鍵上的動作,比起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別的學生來顯得更熟練。就連鉛筆掉下去的情況都很少很少,最後甚至可以做到完全不掉下去,不管是橫放還是堅放,也不管這是鉛筆還是達摩克利斯劍①。人們懷著良好的願望,已經可以通過每天每日鋸著的、鑿著的和用假聲唱著的木工作坊歌劇的叫喊聲和尖叫聲,更多的是猜出而不是聽出達姆鋼琴練習琴譜上微弱的曲調來:再見吧,冬天——一個庫爾普法爾茨的獵人——很快我就要在內卡河邊割草,很快我就要在萊茵河邊割草……——

    ①據古希臘民間傳說:達摩克利斯坐在用一根馬鬃懸掛的劍下,以示位高多危,比喻幸福中隱伏著危險。

    圖拉和我——

    我們想起燕妮受到優待這件事。當其他所有學生的課往往都在“把箭搭在弓上”這一句當中結束時——因為放在鋼琴上的那個中世紀沙鐘的最後一粒沙子已經表示同意下課——如果燕妮要讓人給她那個坐在小旋轉凳上的玩具身子授課的話,那麼,不管對教師還是對這位女學生來說,沙鐘的一個小時就會沒完沒了。當胖乎乎的埃迪-阿姆澤爾陪著胖乎乎的燕妮-布魯厄斯去上鋼琴課已經成為習慣時——阿姆澤爾確實是參議教師最喜歡的學生,他經常在斜對面進進出出——就會出現這種事:下一個學生只好在音樂教室朦朦朧朧的背後,坐在脹鼓鼓的沙發上,等上一刻鐘,然後才能輪到他。因為這個在實科中學免費寄宿學校也可能聽過鋼琴課的埃迪-阿姆澤爾,卻喜歡呆在綠色長髮的費爾斯訥-伊姆布斯身邊,兩個人輕快地高聲彈奏《普魯士的榮耀》,彈奏《芬蘭騎兵進行曲》和《老戰友》。

    除此之外,阿姆澤爾還唱歌。他的高音部不僅在中學合唱隊裡,而且在令人敬畏的聖母教堂中也技高一籌。這個教堂的中堂每個月都有一次熱鬧非凡的巴赫的康塔塔和莫扎特彌撒曲的演唱會。阿姆澤爾也在聖瑪利亞教堂唱詩班裡唱詩。上演莫扎特的早期作品小彌撒曲時,人們發現了埃迪-阿姆澤爾的高音部。現在,要在所有的學校合唱隊中尋找一個高音部童聲。他們已經有了一個低音部童聲。聖瑪利亞教堂唱詩班受人尊重的隊長走到阿姆澤爾面前,帶著幾分崇拜之情說:“我的孩子,事實上你將在唱《撒迎利亞頌》時勝過著名的閥人歌者安東尼奧-採薩勒利。當他在彌撒曲初次演出時曾引起轟動。我聽見你歡呼,你的聲音使全世界都會想到,聖瑪利亞教堂對於這種聲音來說實在是太狹窄了。”

    儘管當時萊斯特先生還在這個共和國內代表著國際聯盟,所有的種族法律在這個小國的邊界上都得就此止步,但是埃迪-阿姆澤爾卻不能不考慮到:“可是教授先生,人家說我是半個猶太人。”

    教授回答道:“這可能嗎?你是高音區童聲,你要給我演唱《上帝保佑》①!”業已證實,這種“就這樣辦”的回答確實有生命力。據說,在若干年後,它在保守的抵抗組織內部仍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①天主教彌撒曲中唱的祈禱歌。

    不管怎樣,這個被挑選出來的高音區童聲,在鋼琴教師費爾斯訥-伊姆布斯的綠色音樂室內練習小彌撒曲的難點。圖拉和我,我們倆,在有一次圓鋸和鑿榫機不得不喘口氣時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彷彿在開採銀礦。磨得薄如蟬翼的小刀把空氣等分成四個部分。釘子熔化了。麻雀羞得無地自容。出租房變得虔誠,因為一個胖乎乎的天使在不斷地唱《尊貴的女主人》。

    親愛的圖拉表妹:

    只是因為埃迪-阿姆澤爾來到我們的出租房,碰巧才有這個音階長長的引子。開始時,他只同燕妮一道來,後來,他把自己粗壯結實的朋友也帶來了。人們也許會把瓦爾特-馬特恩當成我們的親戚,因為他父親的母牧羊犬森塔產下了我們的哈拉斯。我父親一看到這個年輕人,就向他打聽磨坊主的境況,打聽大河中小島上的經濟狀況。在多數情況下,是由在經濟領域知識豐富的埃迪-阿姆澤爾——嗦嗦地回答他,阿姆澤爾還列舉了一些讓人感到市黨部和市政府的勞動就業計劃並不現實的事實。他建議依靠英鎊區,要不然,會引起敏感的古爾登貶值。埃迪-阿姆澤爾甚至舉出了數字,人們將不得不使其貶值四十二個百分點。波蘭進口貨物估計可能會上漲七十個百分點。現在,人們就可以在這一年五月份的頭幾天之間找到貶值的日子。所有這些日期和數字,都是他從馬特恩的父親那兒聽到的。那個磨坊主往往事先就知道一切事情。現在還去講磨坊主的預言在一九三五年五月二日得到證實一事,已屬多餘。

    阿姆澤爾和他的朋友當時讀畢業班,他們把自己的精力有節制地投入到畢業考試中去。他們倆穿著有長褲的正規西服,在體育館或者城堡圍牆高處喝股份啤酒公司釀造的啤酒。有人說,聽抽雷加塔和阿爾圖斯牌香菸的瓦爾特-馬特恩講,阿姆澤爾去年在奧利瓦森林裡誘姦了一個七年級的女中學生。沒有人會想到,這個肥胖的埃迪-阿姆澤爾竟然是這樣一種被愛情俘虜的人。因為他那老在高音區的聲音的緣故,同班同學和偶爾受到邀請的姑娘都認為,他是他們敢於稱之為“閹人”的那種人。其他人表達得更謹慎一些,說埃迪還非常幼稚,是一箇中性人。就我道聽途說所知,瓦爾特-馬特恩對於這些流言蜚語長時間保持沉默,直到有一天,他才當著好些學生、當著一半是姑娘的面,發表了一通比較長的、使他的朋友能獲得好印象的講話。也就是說,阿姆澤爾在涉及到姑娘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方面,比所有的男孩子都要強得多。他相當頻繁地去找阿德勒啤酒廠對面木工巷裡的妓女。不過,他在那兒並不搞那種比比皆是的五分鐘長吻,而是那兒的貴客,這是因為那些姑娘都把他視為藝術家。阿姆澤爾用水彩、毛筆和鋼筆,開始時用鉛筆,繪製一沓肖像畫和裸體像,這些畫一點也不下流,相反,它們都可以見人。埃迪-阿姆澤爾帶著一夾子這樣的畫,突然登門拜訪當時在技術大學給建築師上繪畫課的著名教授和擅長畫馬的畫家普富勒,出示了這些畫。以難以接近著稱的普富勒立刻就看出了阿姆澤爾的才能,當即答應幫助他。

    經過這次我只能重述其大意的談話之後,據說阿姆澤爾再也沒有遭人嘲笑了。人們對他甚至還有了幾分敬意。同班同學多次來找他,希望他帶他們去木工巷。他在馬特恩的支持下友好地拒絕了這些無理要求。可是有一天,埃迪-阿姆澤爾——這件事就是這樣私下告訴我的——請求他的朋友陪他去木工巷,但他卻不能不看到,瓦爾特-馬特恩表示拒絕。他不想讓可憐的姑娘們失望,便以一種早熟男子的自信進行解釋。這種職業使他反感。他在那裡找不到一個“恪守婦道的人”,這隻會使他變得殘忍。而這樣做,最終對於兩者來說都是很尷尬的。現在需要的是愛,或者說至少也是激情。

    阿姆澤爾很可能注意地聽完了他的朋友搖著頭說出的那通激烈的言詞,然後便帶著他的圖畫夾子和一個包裝十分精巧的小禮物——高級什錦夾心糖,獨自一個人到阿德勒啤酒廠對面的姑娘們那裡去了。儘管如此——如果我瞭解的情況沒有出入的話——他要在糟糕的十二月的某一天,說服他的朋友同他一道去和姑娘們歡度降臨節期間的第二個或者第三個星期日。馬特恩在第四個星期日才敢去。事實證明,姑娘們的這行職業使他“反感到”受了吸引的地步,以至於他不顧自己以後會有什麼後果,在那裡找到了一個“恪守婦道的人”。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備受學生讚賞地把一個少言寡語的名叫伊麗莎白的姑娘視為“恪守婦道的人”。可是,這種寵愛並不妨礙他在回家途中沿著舊城壕溝往上走,再沿著胡椒城往下走,氣沖沖地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陷入對於這個妓女不可捉摸的沉思冥想之中。

    親愛的表妹:

    埃迪-阿姆澤爾由瓦爾特-馬特恩陪同,帶著同樣的、上面有虎紋的赭色和蛋黃色繪畫夾子——這個夾子使他對聲名狼藉的木工巷的訪問變成了合法的、藝術家的參觀遊覽——走進了我們的出租房屋。我們倆在鋼琴教師費爾斯訥-伊姆布斯的音樂室裡,看見他按照瓷器芭蕾舞女演員的模型往紙上畫速寫。在五月份的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看見他面對我的木工師傅父親,指著有虎紋的夾子,想立即打開夾子讓他的畫來講話。可我父親只允許他畫我們的看家犬哈拉斯。我父親建議他,帶著他那畫具站在那個半圓之外,這個半圓用土堤和壕溝標明瞭狗鏈條的有效範圍。“這條狗很兇,對藝術家肯定也不會客氣。”我的木工師傅父親說。

    從第一天起,我們的哈拉斯就聽從埃迪-阿姆澤爾輕聲的呼叫。阿姆澤爾把哈拉斯變成了一隻狗模特兒。在哈拉斯應該坐下時,阿姆澤爾決不像圖拉說“哈拉斯,坐下”時那樣說:“坐下,哈拉斯!”從第一天起,阿姆澤爾就拒絕哈拉斯這個狗名。每當他要求狗換一種新的姿勢時,他就對我們的看家犬說:“啊,普魯託,請您先用四肢站著,然後抬起右前腿,稍微彎曲,但是請放鬆點,再放鬆一點。現在勞駕您,把高貴的牧羊犬的頭往左邊轉一半,對,對,普魯託,請您就這樣,別動。”

    哈拉斯的名字叫普魯託,就好像它仍然是冥府的一隻看門狗似的。笨拙的阿姆澤爾幾乎將他那身裁剪成運動服樣式的灰色方格條紋西服掙破了。他頭上戴一頂白色亞麻布帽,這頂帽子使他活像個英國記者。不過,這套制服並不新,埃迪-阿姆澤爾身上穿的、戴的全都像二手貨,而且也的確是二手貨。據說,儘管他擁有一筆難以置信的零花錢,但是他只從當鋪裡,或者從塔格內特爾巷的舊貨商人手中買穿過的東西。他的鞋子過去很可能是一個郵差的。他那肥大的屁股坐在一張可笑的但又很可能非常牢實的摺疊椅上。當他把夾好繪畫紙的硬紙板撐到他那圓滾滾的左腿上,用右手順手提起一支總是蘸滿黑墨水的毛筆作畫時——這支筆在繪畫紙上從左上方往右下方,畫上了看家犬哈拉斯,或者說是冥府看門狗普魯託那一掠而過的、開始時並不成功但緊接著就是既傑出又清新的速寫——便一天天地——埃迪-阿姆澤爾在我們院子裡畫了差不多六個下午——越來越多地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對立情緒。

    這時,瓦爾特-馬特恩居於次要地位。他穿著不修邊幅的、輕便舒適的休閒服。這是一個化了裝的無產者,他在一個時代批判戲劇中背出一些譴責社會的臺詞,在第三幕中變成為首聚眾鬧事者,但在這裡卻成了我們圓鋸的一個犧牲者。我們的哈拉斯嗅到特殊氣味時,一再用從低垂的頭髮出的時而高、時而低的狂吠,伴隨著圓鋸的歌聲,但從來不伴隨鑿榫機的歌聲。同我們的哈拉斯相似,我們的鋸子也直接同這個來自尼克爾斯瓦爾德的憂鬱的年輕人攀談。雖然如此,他卻並沒有低垂著頭,沒有一個勁兒地號叫,沒有結結巴巴地發表無政府主義的宣言,而是用早就熟知的方式,用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枯燥乏味的聲音,來為工作時發出的噪音伴奏。

    這種格格作響的聲音對哈拉斯起了作用。它的嘴唇伸到了嚼於上面。上唇的下垂部分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鼻孔在鼻尖兩邊張得大大的。一直長到眉心的鼻樑皺了起來。那對有名的、豎著的、稍微向前傾斜的牧羊犬耳朵變得缺乏自信,耷拉了下來。哈拉斯夾起了尾巴,使背部從前面隆起的部分直至背脊變得圓圓的,成為膽小怕事的駝背,顯出一副奴性十足的樣子。埃迪-阿姆澤爾用靈巧的、蘸滿黑墨水的毛筆,用劃得嚓嚓作響的、好似扇形足的筆尖,用一支流著水的、天才的羽毛筆,幾次三番地、非常貼切地描繪出這些卑劣的姿態。我們的圓鋸、瓦爾特-馬特恩咬得格格作響的牙齒和我們的哈拉斯——圓鋸和格格作響的咬牙聲把哈拉斯變成了雜種——在繪畫時幫了藝術家埃迪-阿姆澤爾的忙。圓鋸、馬特恩、這條狗和阿姆澤爾共同組成一個與布勞克塞爾的寫作班子類似的、富有成果的工作班子。布勞克塞爾、我以及還有一個人,同時動筆寫,在關於那些星星的胡說於二月四日開始時應當完成寫作。

    可是我的圖拉表妹——

    她站在旁邊,火氣一天比一天大,她再也不袖手旁觀了。阿姆澤爾對於冥府看門狗普魯託的影響,使她在我們的哈拉斯面前已經變得軟弱無力。這倒不是說這條狗再也不聽她的話——圖拉說“哈拉斯,坐下”時,它依舊坐下——它只不過是心不在焉地、機械性地完成她用越來越嚴厲的口氣提出的要求罷了。因此,不管是圖拉本人還是我,都不能對圖拉隱瞞這樣的事實:這個阿姆澤爾使我們的狗變壞了。

    圖拉——

    她火冒三丈,開始時是扔卵石,而且也多次擊中阿姆澤爾回滾滾的背和油膩膩的後腦勺。不過,這個人卻輕輕地聳聳肩,懶洋洋地轉過頭,暗示他雖然已經發覺被打中,卻又不願意感覺到被擊中了。

    圖拉——

    她小臉蒼白,把油質顏料瓶給打翻了。一攤發出金屬光澤的黑色液體流到院子裡的沙地上,需要好長時間才能滲入沙地中。阿姆澤爾從上衣口袋裡又拿出一小瓶油質顏料,而且好像是順便表示,他還準備著第三瓶哩。

    當圖拉——

    當她從背後衝上來,捧起一把就像回鋸傳動皮帶罩裡堆著的那種鋸末撒到一幅接近完成、油跡未乾、仍然閃閃發亮的圖畫上時,埃迪-阿姆澤爾笑了,在短時間的驚異之後,他既生氣又好心地像長輩那樣,用食指威脅站在一旁觀察她的行動效果的圖拉,然後開始對這種新技術越來越感興趣。這種新技術就是:對黏在圖畫上的鋸末進行加工,賦予這幅畫一種東西,這種東西今天就稱為結構。他展示了這種雖然有趣但卻短命的、能夠從中得到好處的風格,把手伸進圓鋸傳動皮帶罩,在他的手巾裡裝上鋸末,然後再裝上鑿榫機小冰雹似的鋸末,裝上電動刨的短刨花,裝上帶鋸的顆粒很細的鋸末。緊接著,不用圖拉從背後衝上來,他便親手使他的毛筆畫上出現了一個小膿瘡似的浮雕。只是表面上染成黑色的木屑一旦有一部分脫離,像島嶼似的,神秘莫測地顯現出繪畫紙的白色底子時,這種浮雕的魅力就更大。有一次,可能是他對自己有意撒的鋸末和鋸末打的底色不滿意,就請圖拉從背後衝向一幅剛畫好的畫,就像是偶然為之那樣,把鋸末、木屑甚至沙子撒到上面去。他對圖拉的合作抱有很大的期望,可是圖拉卻拒絕這樣做,而且還“翻白眼”。

    我的圖拉表妹——

    無法對付藝術家和狗的征服者埃迪-阿姆澤爾。只有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才能對阿姆澤爾搞小動作。他扛著鋸木架,多次站在這位繪畫者旁邊,用黏上膠的、嚓嚓作響的手指說出一些批評的和讚揚的話,不厭其煩地講述一個畫家的故事。他說,那時候,這個畫家每個夏天都到科施奈德賴和奧斯特爾維克湖來,把施朗根廷的教堂和一些科施內夫伊的怪人,譬如來自安納費爾德的約瑟夫-布特、來自達梅勞的施奈德-穆索爾夫和寡婦萬達-燕塔克都畫進油畫。就連他也在開採泥炭時畫畫,後來被安置在霍伊尼采當一位泥炭挖煤工。埃迪-阿姆澤爾對他的同行感到興趣,但是並不放棄靈巧的速寫。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的話題離開科施奈德賴,開始談到我們的看家犬在政治上的飛黃騰達。他十分冗長地說明,元首在薩爾茨貝格是如何走向牧羊犬親王的。他講到那張有簽名的照片,這張照片就掛在我們最好的屋子裡,掛在滿師時用梨木做成的試件上面。他在計算給他女兒圖拉拍了多少次照,讓她同談論哈拉斯的文章一起,或者在談論它的大塊文章之間,上了多少次報。阿姆澤爾同他一道,為圖拉早期的成就感到高興,並且開始畫一張坐著的哈拉斯或者普魯託。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認為:元首一定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好,人們可以信賴這樣一個人。這個人知道的東西超過其他所有的人知道的總和,更何況他還會畫畫。此外,元首還不是一個只想當闊佬的人。“元首每次坐汽車,總坐在司機旁邊,而不是像一個大人物那樣,坐在後面。”阿姆澤爾感到元首平易近人的謙虛值得讚揚,於是就讓冥府看門狗的耳朵在他的畫上豎得過於挺直了一點。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想知道,阿姆澤爾是否還在少年隊內,還是已經成了黨員,因為他認為,在任何一個地方,他——阿姆澤爾肯定都在這些組織內。

    這時,埃迪-阿姆澤爾慢慢放下毛筆,斜著腦袋,再一次掃了一眼坐著的哈拉斯或者普魯託這幅畫,然後轉過他那圓潤豐滿、引人注目、長滿雀斑的臉,面對這個提問者非常樂意地回答說,很可惜,他既不在少年隊內,也不是黨員,而且,對於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來著?——他是第一次聽到,不過他倒是很樂意瞭解,這位先生是誰,他的老家在何處,他打算今後做些什麼。

    圖拉——

    在第二天下午給了埃迪-阿姆澤爾的無知一個報應。他剛坐在他那張牢實的小摺椅上,剛把紙板和繪畫紙放在左邊圓滾滾的大腿上,哈拉斯作為普魯託剛擺好它那模特兒的新姿勢,伸開兩隻前腿,挺著警覺的脖子躺下,阿姆澤爾的水彩筆剛在油質顏料瓶裡蘸滿水彩,瓦爾特-馬特恩剛找到自己用右耳對著圓鋸的位置,這時,從那道朝向木工作坊院子的門裡,首先是熬膠師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緊接著是熬膠師的女兒,衝了出來。

    他同圖拉站在門口。他低聲耳語,把包斜的目光投向壓著重負的小獨腳摺椅,對自己的女兒佈置著種種任務。這時,她過來了。開始時她懶洋洋地、晃晃悠悠地繞著彎路,兩隻瘦小的胳膊交叉著,放在民族服裝背後,邁著裸露的大腿,毫無目的地信步走著。然後,她便在揮筆作畫的埃迪-阿姆澤爾周圍很快地畫著越變越小的半圓,時而在左邊、時而在右邊說:“您好嗎?”然後又在左邊說:“喂,您好!”再一次在左邊說,“您到底要在這兒幹什麼?”在左邊講,“您想在這兒幹什麼?說您哩!”接著在右邊講,“您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兒!”在左邊說,“因為您是……”又從右邊很近的地方說,“您知道,您是什麼人嗎?”這時,從左邊傳人耳膜的是,“難道要我說出來嗎?”現在送人右耳的是,“您是一個猶太鬼,一個猶太鬼。是的,猶太鬼!或者說您可能不是猶太鬼,您不是猶太鬼的時候,就在這兒畫我們的狗。”阿姆澤爾的筆一動不動。圖拉雖然隔著一定的距離,卻在不斷地說:“猶太鬼!”這個詞被扔到院子裡,開始時在阿姆澤爾附近,後來聲音大得使馬特恩能夠讓他的耳朵拋開剛開始的圓鋸的嘈雜聲。他伸手去抓這個叫嚷著“猶太鬼”的傢伙。阿姆澤爾佇立著。馬特恩沒有抓著圖拉,她仍然在叫:“猶太鬼!”紙板連同剛畫上的、油跡未乾的水彩以及那幅畫一道掉了下去,掉到了沙土上。“猶太鬼!”在上面,在四層、五層然後在二層樓上,窗戶都砰的一聲打開了。家庭主婦們的面部表情變得冷漠。圖拉嘴裡喊道:“猶太鬼!”這種聲音蓋過了圓鋸的嘈雜聲。馬特恩沒有抓著圖拉。圖拉還在叫,她跑得飛快。阿姆澤爾站在小摺椅旁。“猶太鬼”這個詞仍在滿天飛。馬特恩拾起紙板和畫。圖拉在厚木板上步履輕盈地走著,然後躺到鋸木架上叫道:“猶太鬼!猶太鬼!”馬特恩把油質顏料瓶上的蓋子持下來。圖拉離開了厚木板。“猶太鬼”的喊叫聲在沙地上滾動著。“猶太鬼!”現在所有的窗戶旁都站著人,夥計們站在各樓層的窗戶後面。這個詞,這個詞被接二連三地喊叫了三遍。阿姆澤爾繪畫時那副熱情洋溢的面孔變得冷漠,但仍有一絲笑容無法消逝。汗水現在溼漉漉地流過他的脂肪和雀斑。馬特恩把手放到他的手上。雀斑變得模糊起來。那個詞仍在迴盪,同一個詞在不斷迴盪。馬特恩的手很有分量。現在,他們沿著樓梯走上樓層。圖拉在煩躁不安地喊著:“猶太鬼!猶太鬼!猶太鬼!”馬特恩用右手拉著阿姆澤爾的手。埃迪-阿姆澤爾在發抖。馬特恩的左手已經拿起夾子,他迅速抓起摺疊椅。這時,已經擺脫束縛的哈拉斯放棄了它那按照命令擺出的姿勢。它聞著,領會著。鏈條已經繃緊。這時既有狗吠的聲音,也有圖拉的聲音。圓鋸在啃著一塊五米見方的厚木板。整流器仍然沉默。現在它也來湊熱鬧了。現在是鑿榫機發言了。離院子大門有長長的二十七步路。哈拉斯想挪動拴住它的木材倉庫。圖拉跳跳蹦蹦,得意忘形,老在嚷著那個詞。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穿著木鞋,手指嚓嚓作響,站在院子大門附近。就在那裡,骨膠的氣味同鋼琴教師窗前小園圃裡散發出來的氣味在搏鬥。丁香花的香味猛然一擊,勝利了。這可是五月份啊。那個詞聽不見了,但仍然停留在空氣中。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想吐出他口腔裡已經含了好幾分鐘的東西。可是他並沒有吐,因為馬特恩正把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盯著他。

    親愛的圖拉表妹:

    我跳過一段,也就是埃迪-阿姆澤爾和瓦爾特-馬特恩被趕出我們院子這一段。你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因為阿姆澤爾使哈拉斯變壞了,所以哈拉斯每週要接受兩次馴獸訓練。你必須像我一樣學習閱讀、算術和寫作。阿姆澤爾和馬特恩已經考完口試和筆試。哈拉斯經過訓練見到生人就狂吠,拒絕吃陌生人喂的食物。可是,阿姆澤爾已經使它變得太壞了。你感到寫作麻煩,我感到算術麻煩。我們倆都喜歡上學讀書。阿姆澤爾和他的朋友都通過了中學畢業考試。阿姆澤爾以優異的成績通過考試,馬特恩則勉強通過考試。這是一個轉折點。生活從此開始,或者說本應從此開始。在古爾登貶值之後,經濟狀況有所好轉。來了一些訂單。我父親又可以僱用一個他在古爾登貶值之前四個星期不得不解僱的夥計了。中學畢業考試之後,埃迪-阿姆澤爾和瓦爾特-馬特恩開始打拳球。

    親愛的圖拉:

    拳球比賽①是一種回擊比賽,這種比賽是由每隊五人的兩個隊,在兩個彼此相連的球場內,打一個差不多同足球一般大小但是要輕一些的球。儘管普勞圖斯②在公元前三世紀就提到一種“皮袋”,但是同棒球一樣,這卻是一種德國式的比賽項目。為了證實拳球比賽地道的德國特性——因為在普勞圖斯的文章裡,肯定涉及到參加拳球比賽的日耳曼奴隸——有這樣的報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海參崴戰俘營中有五十支拳球隊。在英國奧韋斯特呂戰俘營中有七十多支球隊舉行了拳球比賽,他們以不流血的方式決定比賽輸贏——

    ①這是一項於十九世紀末由德國體操協會和學校倡導的運動項目。兩球場之間拉一根兩米高的“繩子”,雙方都試圖將球從“繩子”上擊過,使對方無力招架。

    ②普勞圖斯(約公元前254~前187),古羅馬著名喜劇作家。

    這種比賽用不著過於猛烈的奔跑,所以,就連六十歲的老翁,甚至連過於肥胖的男人和女人都能參加。阿姆澤爾成了拳球運動員。這一點誰想得到啊!這個又小又軟的拳頭,這個小拳頭簡直令人暗自發笑,它連桌子也從來沒有打過,他充其量只能用自己的小拳頭把信件鎮住,防止這些信隨風飄走。這根本就不是拳頭,這是兩個小肉丸,是兩個小肉糰子,是兩個在過於短小的胳膊上晃悠著的紅潤的肉丸。這不是工人的拳頭,不是無產者的拳頭,不是紅色陣線的問候,因為就連空氣都比他的拳頭更堅硬。小拳頭猜著謎語:你想騎哪匹馬?武力自衛權宣佈他有罪。拳擊把他變成練習拳擊用的吊球,而只有在拳球比賽時,阿姆澤爾的小拳頭才獲得勝利。因此,在這裡應該按照先後順序來敘述,講埃迪-阿姆澤爾怎樣成為拳球隊員,也就是變成一個運動員,這個運動員用握住的拳頭——禁止伸開拇指——從下面、從上面、從側面打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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