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也很快就使我厭煩了。總是同樣一些人從跟前走過,她們的面貌,她們的姿態,我都能默想出來。近分放著一把扶手椅,我過去坐下來。周圍一群一夥的人又開始昏頭昏腦地活動,不安的騷動起來,從旁邊走過的人亂糟糟地互相推搡著。顯然一場新的賽馬又開始了。
我不管這些,軟綿綿地坐著,只是埋頭在菸圈底下。菸圈朝天上升成白色的小團,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像一絲雲彩一樣消失在春天的藍空中。那個聞所未聞的事件,那次唯一的經歷,今天還左右著我的生活的經歷,在這一刻開始了。我能非常準確地記得那個時間,因為我正好看了看錶:兩針交叉;我帶著那種無所事事的好奇心,看著它們重合了一秒鐘之久。這是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下午三點十六分。我手裡握著菸捲,就這樣看著白色錶盤上的數字。我正孩子氣地可笑地忙著看的時候,聽見緊挨在我背後的一個女人大聲笑起來,一種尖厲、興奮的笑聲。這種笑聲是我喜歡在女人中間聽到的。這種笑很溫暖,很怕人,是從火熱的肉感的林莽中迸發出來的。我恨不得想回過頭去,細看一下這女人,她那不加掩飾的肉感無所顧忌地撞進我無憂無慮的夢幻,就像一塊閃光的白石撞進泥漿渾濁的池塘。我硬剋制著自己。
一種搞智力遊戲的奇特的興致,一種搞無害的心理實驗的興致,像常常襲來的那樣,使我止住了。我還不想去看這大笑的女人,只想先用我的幻想去跟這女人周旋一番,先快樂一番,我去想象她,一張臉、一張嘴、一個喉嚨、一個脖子、一面胸脯、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發出笑聲的女人。
她現在顯然緊挨在我後面站著,連笑帶說。我聚精會神地聽著。她說話帶點匈牙利口音,說得很快,很悅耳,元音都大幅度地波動,像唱歌一樣。用她的說話來描繪她的形象,來儘可能豐滿地勾畫這個幻想的影子,這使我感到好笑。我賦予她褐色的頭髮,褐色的眼睛,寬厚而肉感的嘴巴,長得很潔白堅實的牙齒,相當窄的小鼻子,但長著陡然撅起的翁動的鼻翼。
我讓她左須印上一顆美容病,手裡拿一根馬鞭,笑的時候就拿著在腿上輕輕拍打。她繼續不斷地說著話,每句話都為我疾如閃電地勾勒出的幻想的形象增添一個新的細節:處女式的狹窄胸脯,深綠的衣裳,斜斜地綴著鑽石或扣,淺色的帽子上繫著白色的帽帶。畫像越來越清晰。我已經感覺到這個陌生的女人了,雖然她站在我背後,看不見,但卻像映在我瞳孔裡的曝光底片上~樣。我不想轉過身去,只想讓這幻想的遊戲繼續升級。快感隨便怎樣輕輕一動,’都會牽動我無所約束的白日夢想,所以我閉著兩眼;要是我睜開眼來,回過頭去,那麼,這心裡的圖像準會和身外的圖像重合。
在這一瞬間,她走到前面來了。我不由得把眼睛睜開。我氣了:我完全想岔了,全都兩樣,跟我幻想的圖像簡直萬分可氣地相反。她穿的衣服不是綠的,而是白的,人也不是苗條的,而是豐滿的,胸寬臀大,圓鼓鼓的頰上哪兒也沒有夢想出來的什麼美容穩,頭髮棕紅髮亮,而不是在盔形帽下壓著~片烏黑。她的相貌和我標出的沒一樣相符,但這女人美,美得迷人,雖然由於我虛榮心的愚蠢的奢望,我禁止自己去承認這種美。我幾乎是敵意地抬頭看著她。不過,我就是心懷牴觸也感覺到這女人散發出強烈的肉感的誘惑,感覺到那種色慾,那種獸性,那種在她結實而又柔軟的豐盈中撩人地挑逗出來的獸性。現在她又大聲地笑了,露出了堅實潔白的牙齒。我不得不對自己說,這種滾燙肉感的笑,和她身材的豐滿還是協調的。她身上的一切——隆起的胸脯、笑時撅起的下巴、銳利的目光、彎彎的鼻子、把傘紮紮實實地拄在地上的手——都那樣火辣辣,都那樣迷人。這是一個女人的一種原始力,一種蓄意的、穿骨透髓的誘惑,一支用肉做成的性感的火炬。她旁邊站著的一個高雅而帶點狂熱勁頭的軍官,逼到跟前在和她說話。她細聽,微笑,大笑,反駁,但這一切都是捎帶的,因為在這同時她的目光向四處掃視,鼻翼向四處龕動,好像無處不到。她從每個過往的人那裡,而且彷彿從周圍所有的男人那裡,吮吸著注意、微笑和凝視。當她一直微笑地、得意地細聽那軍官說話時,她的目光不停地巡視著,忽而沿著看臺搜尋,為的是突然認出一個人來,回答一個招呼,忽而滑向右邊,忽而又滑向左邊。唯獨我,因為被她的陪伴人遮著,所以雖在她的視野之內,卻還沒有被她的目光觸到。這使我生氣了。我站起來-一她沒看見我。我擠近一點——一她又朝看臺上面看著。於是我斷然地朝她走過去,向她的陪伴人脫帽敬禮,並把扶手價讓給她。她驚異地朝我看著,眼睛裡泛起微笑的光輝,嘴唇也獻媚地彎出一絲微笑。
末了,她只簡短地講了一聲,就拿過扶手椅,但沒有坐下,光是把豐滿的、一直裸露到胳膊肘的手臂輕輕地支在扶手上,藉助身段的微曲,來顯示她的種種姿態。由於錯誤的心理分析惹起的氣惱,我早已忘到腦後,跟這女人調調清,這激起我的興趣。
我退後一點靠到看臺牆上,在這裡可以自由自在地注視她,決不會引人注意。我支在手杖上,眼睛搜尋著她的目光。她看出來了,就朝我觀察的位置上稍微轉過來一點。不過,她這個動作好像完全是出於巧合,好像她並不防我,對我作出反應是偶然的,不承擔義務的。她的目光不住地繞圈子,無所不在,也無所留戀。她伺機投過來隱秘的微笑,只是對我一個人的,還是對誰都這樣呢?這是無法區分的,正是這種無從確定使我氣惱。她的目光像燈塔的間歇光一樣,隔一會就朝我一閃。這很像是許諾,但這種許諾也通過同樣一雙劍刃飛光的瞳仁,不加任何選擇地去迎合別人投來的目光。這只不過是出於風流作戲的樂趣,特別是,這樣做一點也不耽誤她好像很感興趣地跟陪伴人交談。在這賣弄風情中,有某種令人眼花塗亂的放肆,有對賣俏藝術的高深造詣,或是有一種爆發著的過剩的性感。她的這種冷冰冰的放肆傳到我身上來了,我不自覺地走近一步。我不再盯著看她,而是精於此道地從上到下去打量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從赤裸中去感覺她。
她聽隨我看,一點也不感到侮辱,用嘴角朝那饒舌的軍官微笑,但我看出來,她的用心是用會心的微笑來對付我。現在,當我看著她小巧的腳,那隻在白裙子底下伸出來的腳時,她懶懶地朝裙子下面審視地瞥了一眼。隨後,過了一會兒,她像是偶然地抬起那隻腳,擱到讓給她的扶手榜第一根橫檔上,使我通過今開的裙子看到直套到膝蓋的長統襪。而在這同時,她衝著陪伴人的那種微笑,怎麼說也像是變成嘲弄的,或是惡意的了。顯然,她不動感情地在跟我逗著玩,就像我跟她退著玩一樣。我不由得滿懷恨意,欣賞著表現她那種放肆的嫻熟技巧,因為當她狡詐詭秘地把她肉體的那種性感顯示給我看時,她同時正獻媚地埋頭和陪伴人私語,對一方和對兩者,她都只是在做戲。其實我憤恨,只是恨她對待別人的那種冷酷和居心不良的性感,因為,由於我身上熟知的那種冷漠無情,我把她看作親近的結樣姐妹,看作和她是血親相姦。不過說實話,我確實興奮起來了,也許更多地是出於恨,而不是出於情慾。
我大膽地走近一些,用目光粗野地抓住她。“我要你,你這美人兒,”我不加掩飾的表情對她說,而且我的嘴唇一定不自覺地掀動了,因為她帶點鄙視地微笑著,從我這裡掉開頭,並且拽開裙子蓋住那隻裸露的腳。但一轉眼,那烏黑的瞳仁館煙發亮地又轉過來了,又轉過去了。
事情很明顯,她就像我一樣冷漠,我們兩人都是冷淡地在跟陌生的激情做遊戲,這激情雖然也只是畫上的火焰,但畢竟看起來美,畢竟是在陰鬱日子裡的一種尋歡作樂。
突然,她臉上的緊張消逝了,閃現的光輝熄滅了,剛剛還在微笑的嘴彎出了惱怒的小皺紋。我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一位又矮又胖的紳士,套著皺巴巴、鼓囊囊的衣服,匆匆地徑直朝她走來,臉上和額上由於興奮而汗淋淋的,正神經質地用手絹擦著。匆忙之中。他的帽子側著相在頭上才使人從旁邊看得見很寬的禿頂(我不自覺地想到,如果他摘下帽子,禿頂上一定冒著大顆的汗珠,並且使我討厭)。他帶著戒指的手上拿著一大把彩票。他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沒理會他妻子,立刻就大聲地用匈牙利語插進去跟那軍官說話。我立刻就看出來,這是個賽馬迷,更確切地分類是個馬販子,賽馬對於他是唯一的樂事,是崇高事物的高級代用品。很明顯,他妻子(看得出來她討厭他在場,因為天然的自信被他攪亂了),這時一定提醒了他一點什麼事,因為他,顯然是按妻子的吩咐,把帽子扶扶正,然後就衝她興高采烈地笑起來,體貼溫情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憤怒地聳起眉毛,厭煩這種夫妻間的親見;由於那個軍官在場,說不定還由於有我在場,這種親暱使她感到痛苦。他似乎很抱歉,又用匈牙利語跟那軍官說了幾句話,對方聽了報以滿意的微笑,然後他親熱而有點低聲下氣地握住她的手臂。我感覺出來,當著我們的面,這種親見使她難為情,帶著嘲弄和噁心的混雜感情,感到屈辱。不過,她已經又鎮靜下來了,當她溫柔地靠到丈夫手臂上去時,嘲弄地向我瞟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說:“你瞧,是這個人佔有我,不是你。”我感到憤怒,同時感到作嘔。我真想轉身就走開,表示給她看,這麼個鄙俗的胖子,他妻子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然而,誘惑實在太強烈了。我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