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他懷著某種絕望,非常勤奮地埋頭於學習。他第一個到教室和實驗室,也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和實驗室的。他懷著一種麻木的貪慾進行工作,從來不關心同學。於是沒過多久他便在同學中不得人心了。他在這種瘋狂的工作中尋求戰勝對其他問題的思念,他也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他在晚上工作以後,經常幾乎再不覺得需要與施拉梅克交談了。他只是完全盲目地埋頭工作,沒有任何野心。他只是為了麻醉自己,而不考慮他必須放棄的許多問題。他懂得,在這種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秘密,很多人都用這種秘密掩飾了自己一生的無用和空虛。所以他希望也能夠賦予他的生活一種意義。當然他忘記了,青年人最早想要的不是生活的一種意義,而是紛繁多樣的全部生活。
一天下午,他比往常略早一些丟開工作回家。在走過他朋友的房門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已經四天沒有見過他了。他上前敲門,沒有人回答他。但是他在施拉梅克這裡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況:施拉梅克如果與朋友們胡鬧了通宵,那麼,他經常是要睡到很晚的。
現在他把門打開,覺得這個昏暗的房間空蕩蕩的。但是這時候在窗子前的靠背椅旁邊忽然有什麼東西活動:原來是一個坐在施拉梅克懷裡的高個子縱聲大笑的姑娘跳了起來。
貝格爾本想立刻退出房間。顯而易見,他們沒有聽到他的敲門聲。他感到很不自在。但是施拉梅克呼地站起身來,抓住要掙脫的貝格爾的胳膊,把他拉到跟前:“你看呀,這就是他。他對於姑娘像對於蜘蛛一樣害怕。噢,不行,現在你溜不掉的。喂,卡爾拉,你看呀,這就是我給你說起過的那個毛孩子。”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呀。”這是一個有點尖的響亮聲音。的確,房間裡太黑暗了。透過一片朦朧,貝格爾只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白色的牙齒和兩隻歡笑閃光的眼睛。
“怎麼樣?要燈光吧?”施拉梅克說著就去點燈。貝格爾感到很不愉快。他的心不安地跳著,但是再也逃不走了。
對這位卡爾拉貝格爾早有耳聞。近幾個星期以來,她是施拉梅克的情人。她是某個商店裡的姑娘,一個很快樂的小東西。貝格爾在自己的房間裡就聽到過他們兩人的說笑和耳語。但是他很膽怯,曾經想過不要與她相遇。
燈點亮了。現在他看到她是站著的,高個兒,很漂亮,是個體態豐滿,胸寬肩厚,健康結實的姑娘。她有一頭火一樣鮮紅的頭髮,還有一雙歡樂的大眼睛。她是一個有點土氣的人,有點兒像使女,衣著和髮式也很隨便。也許正是施拉梅克才使得她這樣一塌糊塗的吧?看來事情簡直就是這樣。但是現在當她向他走來,向他伸出手來並說“你好!”的時候,她那無拘無束,放縱自負的風度是令人愉快的。
“怎麼樣?你感到中意嗎?”施拉梅克問道。他是要開一個使得貝格爾狼狽不堪的大玩笑。
“他可是比你可愛呀!”卡爾拉笑著說,“只是太可惜了:他是一個啞巴。”
貝格爾的臉紅了起來。他想要說點什麼。這時候卡爾拉笑著向施拉梅克跳了過去說:“你看呀,有人和他說話,他就會臉紅起來。”
“你讓他平靜下來,”施拉梅克說,“他不會傷害姑娘們的。他只是很害羞,但是你會鼓起他的勇氣的。”
“那當然,這可不壞。您過來吧!我不會咬您一口的。”
她果斷地抓住貝格爾的胳膊,強迫他坐了下來。
“可是,小姐……”無可奈何的貝格爾結結巴巴地說。
“你聽見了嗎?他說的是小姐,小姐。親愛的毛孩子先生,您不要叫我小姐,你要永遠叫我‘卡爾拉’。”
施拉梅克和卡爾拉,兩人都無拘無束地大笑起來。貝格爾覺得他一定顯得手足無措。於是為了不顯得非常可憐,他也隨著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施拉梅克,“讓人拿一瓶酒。飲了酒也許他就不再那麼羞答答的了。怎麼樣?毛孩子,前進吧,暢飲上一瓶,要不最好是兩瓶,願意嗎?”
“當然願意。”貝格爾說。他逐漸覺得比較自信了。最初他們只是這樣對他突然襲擊。他便出門喊叫女房東。女房東送來酒,酒杯。現在他們三人圍桌而坐,聊天,歡笑。卡爾拉坐在貝格爾的旁邊,還向他祝酒。貝格爾的膽子變得顯然大了起來。在卡爾拉身對施拉梅克說話的時候,貝格爾敢於充分端詳她了。現在他比較喜歡她了。她那純淨白皙的脖頸與頭頂上火焰般金黃色的頭髮形成一種誘人的反差。她那不受約束的活潑,她那粗狂、強大而且充滿熱情的力量吸引住了他。他不停地看她那富有性感的鮮紅嘴唇,看她在大笑時張口露出來的堅實雪白的牙齒。
有一回他正在盯住她看的時候,她突然向他提出一個問題,把他捉住了。“你喜歡我嗎?”她無所顧忌地著說。“我也喜歡你!”她毫無惡意地這樣說,沒有奉承討好的意思,但是這話使他聽得舒暢,甚至使得他短暫地陶醉。
貝格爾變得越來越活躍。被掩飾起來的他那文科中學生日空一切的態度在他心中像溫泉一樣突然出現了。他開始講述,話。在酒勁的鼓舞下,他的全部講述都閃射他自己從來不瞭解的那種狂熱的青春火花。連施拉梅克也為之感到驚訝。“哎呀,毛孩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呢?你看呀,難道你一向是這個樣子,而不是一個膽小鬼!”“是的!”卡爾拉笑著說,“我不是剛才對你說過嗎?我會從他的鼻孔裡把蠕蟲拉出來的。”
女房東又一次前送酒。他們三個人興高采烈,聲音愈來愈響。往常幾乎從來不飲酒的貝格爾覺得被這種不常見的歡樂氣氛提高了情緒。於是他放聲大笑,亂開玩笑,完全沒有了羞澀。喝第三瓶酒的時候,卡爾拉開始唱歌了。然後她便向貝格爾建議相互以“你”相稱。
“你不是嗎?施拉梅克,你是允許這樣的。他是個很可愛的小夥子。”
“當然。前進!友愛之吻!”
貝格爾還沒有來得及仔細考慮,就感到溼潤的兩片嘴唇已經貼到他的嘴上。這個吻使他既不痛苦,也不愉快,一樣高低搖晃的歡樂無影無蹤地消失在粗野和薄霧般的歡樂之中,使他上下搖晃個不停。現在他只有一個願望:把這種美好的,無拘無束的混亂喧鬧,這種來自姑娘,來自美酒,也來自他的青春的輕度陶醉繼續下去。卡爾拉的面頰也紅潤了。她還在不時地對施拉梅克擠眉弄眼。
施拉梅克突然對貝格爾說:“你看到過我的新佩劍了嗎?”
貝格爾沒有這種好奇心。但是施拉梅克拉著他走。在他們彎腰的時候,施拉梅克低聲對貝格爾說:“就這樣吧,毛孩子,你快走吧!現在我不再需要你了。”
貝格爾驚愕地盯住他看了片刻。然後他明白了過來,便道了一聲夜安。
他站在自己房間裡的時候,覺得腳下有一點晃動。他的前額上青筋直跳,四肢無力,所以他很快便躺在床上了。第二天他第一次睡覺過頭耽誤了上課。不管怎麼說,這次相會盡管很短暫,卻在他的性格中引起了不規則的輕微激動。他迷迷糊糊地沉思起來:這是否是一個什麼錯誤,是否是一個神秘的謊言,是否是對友情的渴望。在他從孤寂裡對無拘無束親熱的要求中是否還有另一種費力掩蓋起來的要求在活動呢?
他回起了與姐姐相處的那些日子。他起來那些藍色的晚上,那時候他們坐在暮色蒼茫的花園裡。他看不見姐姐的容貌,只在朦朧之中看到她的白色衣裙光亮閃爍,十分輕柔,就如同在夜幕籠罩的天空裡還經常柔情纏綿地有一片雲在閃光那樣。當令人愉快的說話聲從黑暗中傳了出來,銀鈴一般,輕聲細語,經常還發出響亮的笑聲,然後便又充滿溫情體貼的時候,當這樣的音樂撲到他的心上,就像表示親熱的微風或者溫順的鳥兒撲來的時候,使他充滿幸福感的就是這些吧?真的這只是姐弟間的信賴嗎?這裡邊——在最深的底層裡,並且是由於無慾的友情而冷卻下來的一,.一一種隱蔽起來的對女人的愉快,一種最敏感,最甜蜜的女性感情嗎j他現在模模糊糊渴求的一切,不會也許就是一種光輝,一種女性的感情在照臨他的生活的痕跡嗎?
從那個晚上以來,他對生活肯定有了瞭解,他渴望無論哪一個女人。他不是強烈地渴求一種關係,不是強烈地渴求一種愛情,而只是渴求隨便一種與女人的親切觸。如果他所希求的那些不熟悉的與奇妙的東西都是和女人聯在一起的,那麼,女人就不是種種秘密的守護者,是吸引入的,充滿希望的,同時既渴求他人又被人渴求的。現在他開始對於街上進行更多的觀察了。他看到很多年輕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她們的眼睛裡都閃耀著光彩,暴露出許許多多的東西。這些走起路來搖擺得像輕盈舞蹈一樣的女人,這些傲慢得像皇后一樣挺直腰板環顧四周的女人,這些安坐在車廂裡邊,歡歡樂樂地用懶洋洋的目光掃視驚訝地觀看她們和驚歎不已的人群的女人,都是屬於誰的呀?在她們的心裡不是也有渴望嗎?在成千上萬的家門裡邊,在大城市無數驚恐不安地拉住窗簾和滿懷渴望地敞開的窗子裡邊,不是肯定也有許多女人嗎?那些女人的心中也都有個要求,就像他的要求一樣,而且像是張開雙臂迎著他展現出來的。他不是像她們一樣年輕嗎?相同的渴望不是鑄成了一切嗎?
現在他很少去聽課了,而是很經常地去逛大街了。他覺得,最終他必定會遇到能夠看懂他的眼睛顫抖信號的某個女人,必定有偶然事件幫助他實現意外的事情。他懷著嫉妒和強烈的貪慾看到年輕小夥子們搶在他前邊與姑娘們相識,看到一對對情侶情意綿綿地偎依著消失在晚上的公園裡,於是他心中要有自己的戀愛事件的要求越來越迫切了。當然他渴望的不是什麼放蕩行為,而是一個女人,體貼、溫柔,就像他的姐姐一樣的親切、可愛、兒童般的忠實,並且到晚上有那樣奇妙的輕柔聲音。這樣的景象充滿了他的夢想。
每天中午他穿過花市街回家的時候,總是遇到許多年輕姑娘熱情洋溢的面孔。她們都是十五歲或者十六歲,剛從學校裡出來,三五成群,喋喋不休地說話。她們蹦蹦跳跳,邁著這個年齡女孩子的步伐,不安靜地到處窺視,哧哧暗笑還擺動著書包。他每天都從遠處遙望她們,看到她們活潑清新,笑容可掬的面孔,身穿短裙的苗條身材,看她們輕微搖擺的臀部,看她們那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歡樂。於是他心中便急切地渴望向這些女孩子學會歡笑,學會清爽的愉快。他每天都看她們,因此她們也都認識了他。每逢他走過來,她們便以引人注目的方式互相推推搡搡。她們放聲大,用無所畏懼的挑釁目光注視著這個總是轉開目光,匆匆走過的人。她們看到他畏畏縮縮,驚慌失措,紅著臉快步走過她們面前的樣子,就一天天變得更加放肆起來。而他卻在幾番躊躇之後還沒能勇敢地同她們攀談。她們不是比他更像男孩子,更有男子氣概嗎?他那畏縮羞怯的樣子不是像姑娘似的驚慌失措和天真幼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