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有最濃郁的色彩,最豐碩的果實。秋天之後便是嚴冬,一切都將歸於華美之後的寥落,秋天也有最傷感的況味。
我們的生命是可以穿越秋風秋雨去成長的。大地漸近蕭瑟,生命趨於凋敝,但是能不能安頓,這是人在流光中的一段自持。人可以傷春,可以悲秋,但所有的春恨秋愁走過之後,我們的心被春花秋月滌盪得寧靜寬廣。這才是詩詞各種意象拂過心靈留下的真正意味。
引子:悵望千秋一灑淚
在中國四季分明的北方,如果說春天用了所有花朵和枝葉招搖舒展,向天空致敬,那麼秋天就是用了它全部的果實和落葉俯下身來,向大地感恩,並且,心甘情願,從有到無,用一次徹底的隕落騰空季節,為下輪春風中的從無到有留出足夠的生命空白。
如果說春天的花兒是草本的,嬌嫩,柔弱,讓人憐惜,那麼秋天的花兒就是木本的,燦爛,磅礴,讓人讚歎。秋光照耀在一樹一樹的葉子上,把葉子燃燒成花朵,把花朵沉澱成醇酒,鋪天蓋地,讓人陶醉得有些許震撼。
所以,秋天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季節。
按照中國農耕文明的傳統,一年的辛苦勞作要結束了,可以放下手中的農活去張羅些大大小小的人生儀式。很多人婚嫁選在秋天,經商的旅人歸家選在秋天,考生趕“秋闈”的科考,也是在秋天的十月左右到達京城。當然還有一些煩惱的事情也發生在這個沉甸甸的季節,比如徭役在秋天的時候很繁重,甚至每一年處決犯人也選在秋天。金秋時節,悲喜交集,難免讓人生出很多的感慨。人生逆旅,來來往往,看到這樣一個鮮豔的季節在急劇變化,心靈也跟著激盪。
秋天可以看見什麼呢?我們從不形容“夏光”或“冬色”,但我們從不吝惜讚歎“秋色”、“秋光”,可見這個季節一直流淌著色彩,閃耀著光芒。
在秋天,草木從早春的鮮嫩,經歷了整個酷暑的蓬勃,一直歷練到秋天的豐厚、鮮豔。這個時刻,它把最美的狀態呈現在天地之間。
但是,馬上就要跌入寒冬了。秋天的盛景如此短暫,草木凋零得迫不及待……逝水帶走的不只是落葉,還有流光。人生的匆急之感,最容易在秋天激發。這就是中國傳統的“悲秋”。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千古之前,落葉撲簌而下的那個尋常秋天,宋玉的一聲悲慨讓草木的搖落一直搖到我們肺腑裡。關於離別、相思、生命倉促、年華凋零……這樣的感慨從宋玉而下,一路悲歌,蔓延千古。以至於杜甫去尋訪宋玉故宅的時候還續上那聲嘆息:“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每到秋風又起,草木搖落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宋玉的悲傷。他的吟唱如此深諳秋的況味,他如此風流儒雅,是我未曾謀面的先師。我與他相隔千秋,千秋在我的眼前積聚,一眼望斷,落葉迷離,我不禁灑下一掬熱淚。千年前宋玉佇立過的那個秋天,一定也曾見過此情此景,一定也有我此時的悲慨。
草木搖落,歲歲年年,從宋玉到杜甫已經千秋,從杜甫到我們又已千秋。悵望千秋,現在的我們,再見秋風,心中還有熱淚隨風搖落嗎?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詩歌評論家鍾嶸在《詩品?序》裡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天地之間有氣息流轉,這些氣會在世間萬物中流動,比如樹,比如草,比如朝陽和彎月,氣的流動造就了萬物的蓬勃生機;繼而,萬物的生機感染著人心,使人的情感和心靈獲得寄託;人沉浸在萬物生機之中,和萬物交融,就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寫成詩詞,歌而詠之。
《離騷》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的生命一直在路上,在政治動盪的路上,在遷徙流浪的路上,看著春秋輪替,時光在他的眼中跑得比什麼都要匆急。草木的凋零,美人的遲暮,都是夢想在時間中的消逝。
崑曲《玉簪記?琴挑》一折,書生潘必正在一個秋分時節,忽然深夜夢斷,出場唱了一支曲子《懶畫眉》。“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一個人靠在枕上,聽見四壁蟋蟀的叫聲。“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睹秋色,聽秋聲,他也想起了宋玉;殘葉落地,啪嗒一聲,在寂靜的秋夜彷彿驚雷,驚破了他的殘夢,所以他披衣起來,要去白雲樓下“閒步芳塵數落紅”,去細數落紅繽紛。讓這麼多撲簌而下的花瓣,不枉來人間一回。“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落紅有情,首先在於愛花人有心。
秋葉落,秋花殘,秋情深,秋恨起,在這樣的時節,為什麼人們會如此傷感,如此“悲秋”呢?清代詩人趙翼說得好:“最是秋風管閒事,紅他楓葉白人頭。”這一句詩何等明快!明快中又有著何等驚心!就是這點秋風,它從人間閒閒走過,楓葉在秋風中老去霜紅,黑髮在秋風裡染成白雪。這個時節,看著轉瞬即逝的年華,在眼前越來越美麗,越來越沉鬱,步履匆匆,走得越來越急。
詞人吳文英說:“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憂愁”的“愁”字怎麼合起來的?分離的人看秋色,秋色壓在心上,愁緒漸起。人間如果沒有分離,沒有牽掛,單是望著秋色,何來那麼深的感慨呢?只有離人望秋色,心中才有不安,這一點不安就叫做愁。“縱芭蕉不雨也颼颼。”“秋雨芭蕉”,總讓詩人們想起急迫的時光,流逝的年華。但在這個不堪別離的秋天,芭蕉展開它寬大的葉片,即使沒有寒雨,也會覺得秋風颼颼,如此急促,如此清寒。“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別人都說晚秋的天氣多好,但他們都是沒有心事的人。有心事的人在光耀的明月之下,怎麼敢登樓啊?樓頭月色迎著颯颯秋風,人實在擔承不起……今天多少哀愁,乍看是起之無端,其實和季節流光若有若無踩過心上的腳步有關。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在一年深秋重陽,李清照寫了這首著名的《醉花陰》,寄給在外面做官的丈夫趙明誠。“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日子走到九九重陽,薄薄的秋霧已經瀰漫,濃雲壓下來,整個白天不明朗。不明朗的只是天氣嗎?還有她那顆含愁的心。秋風襲人,閨房中百無聊賴地看著香菸嫋嫋而起,“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一個“又”字,是驚覺時光匆匆,還是想起了去年的重陽?詞意宛轉,只是說天涼了,無論是枕上還是床邊的帷帳,都透著一番寒意。那份輕寒,從肌膚一絲一縷透進心裡。“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一個季節把酒獨酌或者對飲,袖間漾起菊花的清香。只是形銷骨立的美人啊,比秋風裡的憔悴黃菊,還要瘦去幾分。
這首詞寄到丈夫手裡,趙明誠讚歎不已,三分心酸,三分激賞,還有三四分自愧不如。他心有不甘,閉門謝客,廢寢忘食地按照李清照的韻腳填了五十首詞,把李清照這首詞也裹在其中,一併交給自己懂詩詞的好朋友陸德夫品評。陸德夫把玩良久,思量再三,最後說:“只三句絕佳。”趙明誠追問哪三句,陸德夫道:“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是李清照當年的“銷魂”,寫盡了思念的百折千回。在今天,秋風再起的時候,我們會有這樣宛轉的心事嗎?我們能夠體會其中的細膩和曲折嗎?一個人的心中真正有過這樣的感受,再去讀詩詞,就會有所不同。有的時候,你會覺得她寫的那個情景惟妙惟肖,因為你曾經經歷過,就像我們有時候走在路上,隱隱地聽到鄰人唱歌,驀然心驚——他唱的正是我們心裡面哼的那個曲調。在詩詞歌賦中,往往都會有這樣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一瞬:這寫的不就是我曾經那一刻的心境嗎?
多情哪堪清秋節
每一個人的人生都在路上,只不過路上的境況不大相同。南唐降臣柳宜的兒子柳永,縱使才情逼人,卻坎坷落魄,求取功名屢屢不得。自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不想狷介狂言惹煩了宋仁宗,果真在科舉中把他黜落了:“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從此,潦倒的柳永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
這樣一個多情才子,一生走過多少心上留痕的清秋節,我們隨他一路走過,還能有所體會、獲得共鳴嗎?柳永在仕途失意,離開汴京,跟戀人依依惜別時,寫下了這首著名的《雨霖鈴》: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的開篇,短短三句,意象密集:“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看他寫的意象:第一句,寫聲音,蟬聲叫得很冷,叫出了一份悽切。第二句寫時間,寫眼前的長亭走到了盡頭,人要離別了,太陽也走到了盡頭,一日將盡了。第三句寫氛圍,驟雨時,兩個人都希望雨再久一些再大一些,分別的時間就可以再晚一些,但雨終於停了,人不得不上路。空氣中到處都是溼潤的,人心也溼漉漉的。雨後的這一個瞬間,最讓人感傷,讓心紛亂。那就再喝一杯酒吧!可是,兩個人的心都想著真的要分別了,無情無緒,“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在兩個人茫然相對、在兩心依戀到最深的時候,船伕在催了:“上船吧,再不走就趕不到下一個地方了。”這一刻的“催發”,催得人肝腸寸斷。“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雙手相握,淚眼相對,兩心相依,還有什麼話能說得出呢?說眷戀嗎?眷戀也要走。說保重嗎?對方又不在自己身邊。說珍惜嗎?為什麼今天還是要遠離?說重逢嗎?重逢又不知歸期。說什麼樣的話其實都不如“無語”,話、淚一切都在“凝噎”二字中,噎在了喉頭,噎在了心頭。在這個分別的時刻,兩個人沒有說話,只有蟬鳴和船伕的催促。其實,我們從詩詞的節奏上來講,讀到“竟無語凝噎”,人真的好像是跟著他們哽咽了,覺得這首詞走到這裡走得很生澀,走得不流暢,跌宕到這裡似乎就動不了了。但再往下念,“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突然之間詞句開闊,境界疏朗了。走吧走吧,縱使前方千里煙波,水闊天高,縱使迷失了自己也要往前走出這一步。
接下來他吟出了千古名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在這一筆中,“清秋”的意義被點破。秋天是歸來的季節,果實累累,紅葉沉沉,人心更多眷戀,更渴望溫暖,更希望守在家園。但這個秋天恰恰是分別的季節,讓多情的心如何擔承?一句“更那堪”,時間彷彿裂了個大洞,離別後獨自醉酒,醒來後,置身何處呢?“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自己已在搖搖晃晃的船上,依稀看到了楊柳岸邊,曉風襲來,殘月當空。這一問一答中間的遲疑猶豫,就像一段空白,從離別的長亭到酒醒的楊柳岸,地點忽然變幻了,身邊的人兒已不在眼前,眼前唯有淒寒曉風,凋殘明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心中有情有戀,但是人已遠,即使眼前有美景,與誰共賞?與誰言說?
柳永的這首詞千古不朽,寫盡了清秋況味,寫盡了離別一瞬所有的無語。自他之後,每逢離別,多少人會在心中默唸這首詞,體味它的悽切和宛轉。《吹劍錄》記載了一個故事:以蘇東坡的身份和才學,心中對“奉旨填詞”的柳三變還有一點點不甘,有一天他問一個真正善歌之人:“我的詞比柳七的如何啊?”回答的人說得真是妙:“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你想想這番情景:十七八歲、青春貌美、已解風情、已品味過愛戀和離別的女孩子,拿著紅牙板,纏綿悱惻地唱著最著名的離別詞,倒也醉人。這人又說,學士你的詞“須關西大漢,抱銅琵琶,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由此我們就能看到北宋時豪放派和婉約派的區別,這種區別在詞的創作中一直沿襲下來。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干處,正恁凝愁!
這是柳永另一首著名的詞《八聲甘州》,還是清秋這等天氣,但不同於《雨霖鈴》的“對長亭晚”,這一次它對的又是什麼呢?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一個人獨在樓頭,眼前天上是瀟瀟暮雨,整個鋪天蓋地灑下來,沖刷著人間的清秋季節。秋風秋雨愁煞人,秋風緊,秋雨飛,一番洗瀝之後,滿目寥落景象,“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這個“漸”字用得好,漸漸地逼緊了。放眼遠望,是雨停之後的關河冷落,是雨後的斜陽殘照傾灑在樓頭。隨著霜風,遠處的長江,遠處的關河、殘照都凝聚於一點,凝定於柳永所在的樓頭。隨著視線的凝聚,讓眼前的景物看得更仔細了,心也跟著起了震顫,“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這個時候,紅衰了,翠減了,花落了,葉殘了,原本茂盛、蓬勃的草木經歷一場秋雨,就走向了衰敗,何況人心?有些心事也走向了它的結局。就在這一刻,人還能說什麼呢?這一刻,詩人無語,長江無語,所有的心事都付東流水,古今的滄桑都隨江水滔滔流去。
長江東流終入海,清秋過後是寒冬,秋天是起程回家的季節,冬天是在家休養的季節。動物會冬眠,人也需要休養生息,北方的老百姓有一個詞叫“貓冬”,冬天已經冷得不能再出去幹活了,就在家裡面貓著一份安頓。但是那些客子呢?“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人在旅途,還在漂泊著,“紅塵猶有未歸人”,在這一刻登樓,人往遠處看能看見家鄉嗎?看不見,故鄉渺邈,但思歸的心卻再也收不回來。“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這句話說得好!其實,今天的人都應該問問自己“何事苦淹留”。有人想做官,就漂泊在宦遊的路上;有人想掙錢,就漂泊在經商的路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路上,都匆匆忙忙,可這些年忙的是什麼?得到了什麼?悟到了什麼?究竟有什麼樣重要的理由,讓我們的心一直留在這段路上,不得回家?“何事苦淹留?”柳永這一句問自己,就看見了那一端等著的人,“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那遠方,在思緒的另一端,佳人坐在妝樓上,也像詩人這樣遠眺著,一次一次地看著天邊歸舟,暗念“這應該是我家良人歸來了吧”。但是船到了,卻是別家的旅人。再一艘歸舟,應該是他了吧?到了,還不是。柳永說:我在這端想著,真不知道你認錯了多少迴歸舟。但是你別怪我無情,你難道不知道我此刻也和你一樣,“倚欄干處,正恁凝愁”?這一端樓頭,那一端樓頭,同一個時分遙遙相對,這就是清秋寥落的時節,心上秋風疊成的一個“愁”。
曠達的蘇東坡很佩服柳永這首詞,他評價“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句是“不減唐人高處”。讀柳永這首詞,我們想一想這種悲哉之秋氣,瀰漫於宇宙,積鬱於樓頭,壓在沉沉的一顆心上。雖然柳永是婉約派的代表,但這種悲秋的意境,依舊壯觀遼闊。實際上,在我們的生活中,即使有著分離,有著傷感,有著低落,但我們的心開闊,我們的傷感和低落,就不會變成一味的怨天尤人,而是變成生命中旺盛的一部分力量,讓我們成長,邁過低潮,走向遼闊。
綠荷凝恨背西風(秋之意象之一)
這樣的清秋一次一次地遠離,又一次一次地走近,歲歲年年。晏殊也曾經站在這樣的清秋裡——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看看欄干外的菊花啊,它彷彿淡淡地蒙著那麼一點如煙的哀愁;看看蘭草上的露珠,像那麼一點點隱隱含著的淚滴。這些花都在愁什麼?燕子也成雙成對地飛走了,只有明月不解人的心事,整夜整夜地把憂傷照亮。“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人在天涯,夢在天涯,望斷的還有心中那些不肯罷休的心事。孑然一身,獨立高樓,想要把自己的心意託付在信箋之中寄出去,但是水闊山長,又能寄到哪裡去呢?
在這樣清秋寥落的時節,一代一代人的心事,真的停歇了嗎?寄不出去,人就不再寫下來嗎?總會有那樣一些不甘的人,一次一次地把心事落在紙上。又在一個清秋時節,晏殊的公子晏幾道接著寫——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淚彈不盡當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憂傷是代代興起的,不是說老人經歷了告訴孩子得豁達一點,孩子就不再起新愁。天不老,情難絕,只要有青春,就會有愛戀,只要有別離,就會有相思,只要有心意,就一定會有那些寄不出去的情書。“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雲走過,雁歸來,都沒有帶來遠方人的情書。即使無音無信,我也止不住要把心跡落在紙上,哪怕永遠也寄不出。“淚彈不盡當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眼淚一滴一滴地下來,一直都停不住,索性就著這些淚水研磨,寫這寄不出去的情書,慢慢寫下分別後的心事。寫到情深處怎麼樣呢?“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紅色的箋紙,都被淚水浸透了,沖淡了,變得沒了顏色。這些詞章映著秋色,情深幾許!
古人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他們心中的那些痴情,那些無法投遞的書信,一點一點地留下來,積累成了萬古詩情。他們要抓住一些意象,落在紅箋之上。
哪幾個意象屬於清秋呢?先來說荷葉。
宋代的秦少游曾經問荷葉:“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這麼多的荷葉是為誰凝恨,為什麼你要背對西風呢?在他之前,唐代的杜牧也曾經說:“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寫得活靈活現!大家想一想,我們都見過這個畫面:嘩啦啦,一陣西風起,大片的荷葉被翻轉過來,彷彿一下子背過身。僅僅在剛才,它們還帶著安詳的眷戀,廝磨偎依在一起,西風乍起,它們的心中,含著多少隱恨,卻不得不無奈地躲避那不可逃避的秋寒,還有那接下來的殘敗!
秋天讓荷葉無奈到什麼地步?來鵠寫秋天荷葉的殘破,更是刻畫入微:“一夜綠荷霜剪破,賺他秋雨不成珠。”原來在盛夏的時候,有很多人折下荷葉當傘,因為它很大、很圓。露珠一掉在它的茸毛上,就變成圓圓的一顆顆小珍珠,在荷葉上跌宕,跳躍。但是秋風蕭瑟,步步緊逼,短短一夜,荷葉就變得枯萎殘破了。在最深最冷的秋風裡,人們忽然發現早晨的荷葉已經被寒霜剪破了。“賺他秋雨不成珠”,這個時候再落下雨,它還託得住嗎?原來周邦彥寫的那種“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現在看不見了……殘破的荷葉,不再成珠的秋雨,在來鵠筆下,串聯起來,變成新奇的意象。
即使秋荷殘破,李商隱仍然對它們深情不減,“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樣的荷葉顯然已經託不住那些珍珠了,但留下來聽著雨打荷葉也是好的。李商隱是一個多情的人,在“客散酒醒深夜後”,他曾經“更持紅燭賞殘花”;在秋陰沉沉、霜飛已晚的時節,他仍然有心眷戀,聽一段殘荷秋雨的繽紛。
春去秋往,人生幾度關情事?我還記得我在很小的時候看到李商隱的《暮秋獨遊曲江》,似懂非懂間,眼淚就下來了。他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李商隱是愛荷葉的,當荷葉剛剛生長的時候,他的春恨已經跟著荷葉生髮了。當荷葉枯萎凋零的時候,他的秋恨已經在心中醞釀深沉了。此身常在,深情常在,這樣的苦恨他掙脫不去,只有歲歲年年悵望江頭江水聲。人生有限時光,無限深情,如何擔待得起呢?
李商隱過得很苦,但李商隱過得很值。我們今天想起來他那麼多的《無題》,我們今天默默吟誦起他的《錦瑟》,多少心事都在春秋滌盪中傳給了千秋萬代。
深情的還有中主李璟,他說“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荷花凋敗了,碧葉跟著也殘破了。就是從這樣的荷塘之中,泛起了一片愁風愁雨。“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韶光中是誰老去?看得見的是秋荷,看不見的是人生。看得見的是秋風凋謝了碧葉,看不見的是年華老去了的心情。在隱隱的韶光深處,傷情者心有不甘,心有眷戀。“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是一個不眠長夜,只有將心事託付給清寒的笙笛。這一夜,樓頭的笙管,吹給誰聽?“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寒意沉沉,獨自憑欄,放眼秋水秋風,靜對年華默默走遠。
就是這樣一片荷葉,從綠荷蔥鬱,到殘荷敗葉,它前世今生的輪迴,能夠寄託多少秋意?找到詩詞中的這種意象,你就會覺得千古秋風還會拂開今天匆忙的日子,千古詩意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萬葉秋聲裡,千家落照時(秋之意象之二)
還有一種意象是秋聲。
張炎說:“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雨打梧桐點點愁,這是一種秋聲。清人王士禛說:“晚趁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黃葉雁聲,也是一種秋聲。清人宋琬說:“山色淺深隨夕照,江流日夜變秋聲。”江流日夜,江水打出來的聲音會變嗎?如果你用心分辨,四季都有它的表情。四季的聲音表情達意各不相同。
溫庭筠說得最好:“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眼前有爐香嫋嫋升起,有蠟淚滴滴垂下,一處秋思託付在近處的兩個景物上。“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眉上點翠妝薄,鬢雲已亂,不妨睡覺去吧,但是,秋意浸潤,漫漫長夜,枕頭和錦被都是淒寒徹骨的,長夜無眠。“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一葉葉,一聲聲,只有愁深似海的人才能一點一點地聽見,也只有愁深似海的人才能一聲聲地數到天明。所以,元代小令裡說:“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這一點梧桐,打出來的秋意就多了一分;那一聲芭蕉,激盪的心中愁思又多了一點。三更不寐之後,就是因為這樣的秋聲讓人意亂心煩……
如今的都市,秋聲少了,失眠的人卻多了。失去理由的神經衰弱,讓我們的煩惱失去了詩意。
秋天裡還有什麼意象呢?再去看一看秋風落照。
秋日裡,很少有人寫到朝霞,但是千古風流,太多詩人詠歎斜照。杜甫寫《秋野》:“遠岸秋沙白,連山晚照紅。”秋山晚照,壯闊遼遠而又明豔驚心。錢起說:“萬葉秋聲裡,千家落照時。”家家的門裡都有故事,人人寧靜的表情背後,都隱匿著不為人知的心情。秋風晚照,把千家故事,萬般心情都帶出來了。“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心事無語,託付給秋山夕陽。“梅妻鶴子”的林逋寫過“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這樣的寂寥秋景,一隻孤單的鳥在浩蕩長天中飛過,何等蕭瑟,何等寂寞?夕陽殘照,光影氤氳,如寒煙嫋嫋升起……夕陽下的這一刻繚亂,不是勾起人無限心事嗎?
多少懷古傷情,撫今追昔,故國之悲、黍離之痛,都和秋意的夕陽殘照、空山寂寂融合在一起。印證人生,喟嘆歷史,所有這一切的感受,都藉著這些蕭瑟的意象,一一地流露出來。
天妒英才,詩人王勃只活了二十七歲。他曾經寫過一首五絕《山中》,寥寥二十字,寫盡了“悲秋”。這首詩起筆就很凝重,“長江悲已滯”,五個字力道千鈞。長江水萬古東流,但在王勃眼前,長江水流已經幾近凝滯了。為什麼呢?一個字道出了全部理由:“悲”。因為他的悲傷,原本浩蕩壯闊的長江水似乎託不動了,步履緩慢。為什麼會“悲”?因為“萬里念將歸”。這句的“萬里”,有著雙重意味。一重指萬里遊子,一重指萬里長江。一般的詩詞起筆柔和,漸漸地一層一層暈染,到了結尾的時候才見濃墨重彩。這首詩起筆的兩句,少年意氣,恣肆磅礴,一首五絕二十個字,前面十個字如此壯觀,後一半怎麼樣才接得住?接下來的兩句卻極為輕盈:“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詩人再放眼望出去,高山晚秋,撲撲簌簌,黃葉紛飛,漫山遍野。這是多麼鮮明的對比!長江水本身是流動的,因為思情而阻滯,樹木本身是靜默的,因為思情而黃葉紛飛。這個秋深時節,只有在王勃的筆下,才能呼應成這樣奇特的情景。
在秋風中思歸的還有老杜。客居夔州,九月九日登高的日子,杜甫寫下這樣的句子:“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這已是杜甫的晚年,已經快要到“潦倒新停濁酒杯”的時候了,但重陽節是登高飲酒賞菊的節日,他仍然勉強地喝了一杯,抱病強起去登臺。“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這裡的“竹葉”指的是好酒竹葉青。杜甫的身體不好,實際上已經不能再喝了,酒必須得停下來。消愁之物都沒了!竹葉青既然與他的生命沒了緣分,那麼菊花也不須再開了。他的日子裡不再有酒,他的眼前不再有花,一切寥落了。“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玄猿是黑猿,白雁又似雪,一黑一白形成鮮明的對比。詩人身在遠方,聽見猿聲哀哀啼鳴;如此冷落的深秋,北方的雁都飛往南邊了,似曾相識雁歸來,那隻飛來的白雁是從故鄉來的嗎?可曾帶來了家鄉親人的音信?重陽本來是親人團聚的日子,但現在自己流落在異鄉,弟弟妹妹們又都在何方?“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不知道親人何在,戰爭催老了年華,秋意逼老了生命。這種“兩相催”,這樣的寂寞晚境,讓一個老病之軀何以擔當?讀這首詩,我們想一想,杜甫的心是何等的百轉千回。
還是在夔州,杜甫寫過著名的《秋興八首》。第一首一開始就很傷感,“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凋傷”二字,用意極重,起筆寫得氣冷蕭瑟。寒露晶瑩剔透,但是它的冷氣一點一點地把成片的紅楓樹林都傷殘了;整個的巫山巫峽,秋氣蕭森。前一句極小,相當於今天的特寫,眼前盡是傷殘的楓葉;後一句極大,相當於今天的全景,從楓葉到巫山巫峽,視線的轉換何等跌宕。再看“江間波浪兼天湧”,波浪隨著江水的翻滾,一點一點地升上去,湧到了天邊,再從天邊一點一點落回來;“塞上風雲接地陰”,天上的寒風連接著陰冷的地氣,天地一體。前一句,從眼前推到了遠方,後一句從地上看到了天邊,再從天邊回到了地上。波浪滔天,風雲匝地,蕭瑟秋光充塞巫山巫峽。千錘百煉始成老杜詩,只有杜甫的詩,才有這麼大的氣勢,使秋景之悲,悲得遼闊,悲得蒼茫。“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他在這個地方已經羈留了兩年,眼裡看著那些菊花開了兩度,伴隨他度過流浪歲月的,只有一葉孤舟,他身在此際,心在遠方,穿過距離的隔絕,一直系在故鄉那兒。“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秋意真的是太深了,家家都開始準備寒衣,拿出尺子剪子裁剪更厚的衣服。搗衣砧上洗衣服的聲音,如此多,如此密,隔著江面,從對岸的白帝城中傳過來。年光就在漂泊中這樣老去。杜甫曾經寫過“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到了秋已深,冬已近的時候,人就會覺得陰陽交疊,白天越來越短,夜晚越來越長,這叫“催短景”。而人在天涯,心在天涯,時在歲末,天涯、霜雪、寒宵,世界的冷、距離的冷、時間的冷,重重疊疊,直逼心上。
《秋興八首》寫在大曆元年(公元766年)的秋天,杜甫滯留在夔州。這個時候,老杜五十五歲,蜀地戰亂不息,他自己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壯志難酬。在心境最寂寞、最抑鬱的時候,他在那個不朽的秋天,寫出了八首七律。這八首詩是一個完整的樂章,纏綿連屬,又各自成篇。悽清的秋色秋聲,映襯了暮年抱病漂泊的境況,還有不忘社稷江山的衷情,這一切編織出獨屬於老杜的《秋興》,成為中國詩歌史上律詩的巔峰之作。
秋色天涯:寂寂江山搖落處
走過了杜甫的秋天,我們再來看看劉長卿的秋天。
秋景秋思,總是寄寓在某些載體上。比如看到江山勝蹟,想到千載以前也有類似的生命,詩心怦然,油然產生惺惺相惜之感。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劉長卿的一生也不順利,不斷地經歷貶謫。第一次,唐肅宗至德三年(公元758年),從蘇州貶到現在的廣東茂名。第二次,唐代宗大曆八年(公元773年)至大曆十二年(公元777年)間,從淮西被貶到睦州做司馬。這首詩寫在他第一次被貶之後,從貶謫地返回長安,路過長沙。那是秋冬之交的時候,劉長卿尋訪賈誼的故宅,想到了賈誼為終生不得大用,抑鬱而終。類似的經歷讓他傷今悼古,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詩。
賈誼才高八斗,也有濟世之心,但壯志和才華一直不得施展,在長沙做了三年長沙王的太傅,是他一生最傷情的時候。“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賈誼住在長沙僅有三年,住的時間不長,但是到了今天,大家還在說著那段往事,說著賈誼的悲傷。“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在長沙尋訪賈誼的蹤跡,人已遠去千古,只剩下秋草茂密,寒林暮日。當年,賈誼也是懷才不遇,但他遇上的還是明君賢主——西漢歷史上以“文景之治”著名的漢文帝,“漢文有道恩猶薄”,他生逢明君,生逢盛世,又能如何呢?不是君無道,而是“恩猶薄”,明君不把他的賞識給賈誼。李商隱曾經悲嘆“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漢文帝曾經欣賞過賈誼,把賈誼召進宮,促膝暢談,但問的不是國家大事、天下民生,而是鬼神之事,虛無縹緲,讓賈誼的滿腹治國之策無法言說,不得施展。劉長卿也一樣悲嘆,“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今天他在這裡憑弔賈誼,賈誼就能知道嗎?湘水淒寒,遠隔千載,能把他這份心意真正地傳給賈誼嗎?古人不見今人悲,今人多情弔古人,只因為相同的身世不斷重複上演,相似的悲慨迴響在一個又一個秋天。“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寂寂江山,清秋搖落,如果賈生地下有知,一定要問我:你為什麼要到長沙這個荒涼的地方來呢?最後這句話,託賈生之口,對自己發問,一個“憐”字,道盡憂傷。
有的時候,江山千古,甚至不需要想起哪個人的名字。劉禹錫有一首《西塞山懷古》,寫的也是秋色秋景。當時,劉禹錫從夔州刺史調任和州刺史,乘船沿江東下,面對浩蕩長江,透過歷史的烽煙,想起興衰往事。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當年,晉武帝令他手下大將王濬,帶著高高的戰船,從四川益州直下東吳。東吳的將領把一個個大鐵錘沉到江底,用鐵鏈連接,企圖鎖斷長江,不料王濬一把大火燒斷了所有鐵鏈,直下東吳,輕取金陵。樓船遠遠撲來,東南興盛之地、曾經的金陵古都,王氣黯然沉默;千尋鐵鎖沉到了江底,一片降幡在石頭城上飄蕩。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長江看得太多了。幾度秋風,又到了今天。“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人生多少悲傷,多少朝代更迭,只有西塞山依舊伴著長江水。人心之中多少興慨,千迴百轉,山形不動聲色,寒流浩渺。“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人在旅途,千古縱目,往日沙場的堡壘如今已荒廢在秋風蘆荻之中。從這荒涼的景象中,他看見的是江山千古,一如詩人包佶路過金陵時的感慨:“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這不是個人身世的感傷,而是歷史的感傷,境界大了不少。
清秋時節,我們讀到一些詩人的作品,瞭解一些意象,生命中就多了一些朋友。無論是春花滿眼,還是秋葉遍地,我們都可以在某一個時分和它們相遇。千古之間,總會有一些錯不過的相遇,經歷著相同的故事,相同的心情。我們會覺得,冥冥中有一個人懂得自己,雖然他遠隔千年。劉長卿覺得,賈誼會跟他說“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而今我們離劉長卿也已經千年,我們又懂得他的心嗎?
以秋風的名義,我們走進這些人的身世。我們去觸摸他們心靈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和紋路背後隱匿的歡喜憂傷。如今這個資訊發達的時代,我們有了心事,會找朋友,會寫博客,希望更多人明白自己,其實還有一種可能——懂得我們的人,就藏在詩詞中,你一旦翻開,一旦全身心浸入其中,體味到詩的美,體味到詩人之心,那種與古人交流的“懂得”,永不誤讀,點滴在心。我們的生命,也許因此而不再孤單。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清秋不光含著惆悵悲嘆,清秋也會有安頓心靈的理由。
王維這樣的“詩佛”,少年得意,一生起伏跌宕,最後當到了尚書右丞這樣的高官。他經歷了安史之亂,經歷了太多的風雨滄桑,“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他的心事不需要提起,只需要安頓。
在清秋時節,他寫給朋友裴迪一首詩,《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山是寒山,在別人眼中是青翠開始凋零,而他看見的是蒼翠轉深;水是秋水,在別人眼中是凝滯,他看見的是潺湲和從容。人已老去,所以要倚杖在自己的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天已暮,秋已晚,一片山水暮景、寒蟬悽切,王維的心情怎麼樣?“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他說他不孤單,看見渡口的落日,看見墟里有孤煙嫋嫋升起。他的心中有古人相伴,是誰呢?“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楚狂接輿是孔子時代的隱士,“五柳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陶淵明:“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王維心儀陶淵明風範已久,所以對裴迪說,你就是那楚狂接輿,你的家是五柳村,在這個秋風蕭瑟的晚上,我來和你飲酒同醉,和你放聲縱歌。有好友共醉,有好友同歌,還有翠山秋水,落日孤煙,這樣的心境還不足以安頓嗎?
再看王維更小的短章——《山中》。年少的王勃,在山中看見的是“長江悲已滯”,心中唸的是“萬里念將歸”;而已經老去的王維就不同於這番少年遊子的壯懷激烈,同題的《山中》,他眼中的景象很小,顏色鮮亮。“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這就是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一個畫家的眼光去觀察:秋天的水一點一點低下去,水下去了,白色的石頭就露了出來;天氣冷了,樹葉一點點凋零,紅葉變得稀落。人走在紅葉白石邊,覺得“山路元無雨,空翠溼人衣”。本來沒有落雨,衣服怎麼溼了?秋天的點點寒露,青青霧氣,一點一點將人的衣服浸得溼漉漉的。如同我們的生活經驗中,在南方晾衣服比北方幹得慢,為什麼呢?南方空氣潮溼,含著水分。我們今天只會去抱怨潮溼,誰會有興趣知道山路無雨,那空空的翠色含煙,也可以打溼人衣呢?為什麼要說身心安頓呢?安頓的時候,人才會覺得生命是有趣的,在倉皇中,什麼樣的趣味都和生命無緣。
王維有一份安頓,他常在山中,山不再是空曠,不再是寂寞,而是一種欣賞,一種閒適。看看他寫的《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心是怎麼閒?閒到枝頭桂花那一丁點撲簌的聲音,他居然也能察覺,這心還不閒嗎?現在,不要說細小的桂花,就是大塊的石頭墜地,我們的心往往也沒有感應。生活把我們的心磨粗糙了,怎麼才能在生活的忙碌間隙裡,養起那份閒心閒情,去聽見桂花落地的聲音?“夜靜春山空”,夜可以有多靜?夜安靜得讓人覺得整個山都空了。真空了嗎?鳥兒很敏感,明月出來的時候,居然把它們驚醒了。“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一聲、兩聲,泠泠的鳥鳴聲響起來,才知道什麼叫“山空”,什麼叫“夜靜”。
民間做菜有個說法,“要想甜,加點鹽”,其實說的就是一丁點反差,就像為了歌曲的流暢,加上半拍休止符。沒有鳥鳴的一聲兩聲作對比,空和靜還不那麼明顯,不那麼讓人陶醉。而這種“空”和“靜”,也只有王維才能發現,才能欣賞。因為王維的身心安頓。人心如果不悠閒,不纖細,不從容,他怎麼可能看見、聽見、體會、欣賞,沉醉在這一切中?
都說王維的詩有深深禪意,其實,這份禪意就是他晚年的心。我們從小就熟悉王維的《山居秋暝》,以前讀,最欣賞的是詩中描摹的美景,如今在安頓的意義上重新讀,角度又有不同。還是那座空山,還是那個秋天,還有他的明月,還有他的清泉。空山新雨,晚來秋色,明月松峰,清泉白石。這一切千古不改,人在其中,卻不孤單。他不光有畫家的眼睛,還有音樂家的耳朵,他能聽見別人聽不到的動靜。“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還沒有看見人,他就聽見竹林裡女孩子打鬧的嘻嘻哈哈聲,就知道那些浣紗的姑娘要回來了。遠遠地望去,蓮葉為什麼嘩啦啦地動起來了呢?蓮葉動,漁舟就要回來了。這樣的風情,這樣的動與靜,在眼前,在身邊。“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春天走遠就走遠吧!怎麼那麼多人傷春?非得念念不忘停留在春天裡,才有蓬勃的生機和希望嗎?四季流光滌盪,春天走遠,人還可以留在清秋,留在內心的安寧中。
這是秋天真正的安頓。再往前走,就是一個嚴冬了,大地如此蕭瑟,生命如此易逝,年華不可阻滯地又老了一歲。無論秋與冬,最關鍵的是人心能不能安頓,人在流光中能不能把持住自己的心,不讓心跟著流光漂泊。人可以傷春,可以悲秋,在所有的春恨秋愁走過之後,我們的心能夠獲得安頓,能夠被春花秋月滌盪得寧靜寬廣,這才是詩詞在心靈中留下的真正況味。
秋風之約:便引詩情到碧霄
我們的生命可以穿越秋光去成長。我們再來跟著一個人走過秋天,這個人就是劉禹錫——疏狂不羈的劉郎。他筆下的《秋風引》說:“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一首五絕,寫出了那個風雨飄搖時節的悲秋。孤客之心,不等秋風搖落,自己敏感的心已自悲情,所以他說,這樣的秋風秋葉響起了動靜,他比誰都先聽見。
這顆敏感的心,可以用一份輕盈在清秋中欣賞美景,他的《望洞庭》寫得流利清恬,天真寧靜。“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浩蕩的洞庭,為什麼在他眼中如此風平浪靜呢?心靜了,才看得見“潭面無風鏡未磨”,像一片明鏡。如此寧靜的地方,“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裡一青螺。”遠遠看過去,湖面如白銀盤,小小的山包,就像小小的青螺。其實,人心和世相永遠是一種相對的關係,人心小了就會覺得世界紛擾龐大,壓在心上不堪重負;人心大了,賞世上的山水,不過就是一個精緻的小小景觀而已。
秋風滌盪中,心終於走到了真正自我的境界,這就是劉禹錫最廣為傳唱的《秋詞二首》。第一首,他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自古而今,一提到秋天,大家都覺得寂寞蕭瑟,可他就是要說秋天比春天還好。“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你沒有看見眼前的仙鶴嗎?它引著你的詩情一路排雲直上,直指碧空雲霄啊!我們形容秋天,都會說秋高氣爽、天高雲淡,你不覺得秋天的天特別高嗎?這樣的高空,如果沒有詩情,人心怎麼能夠得著?而有了這樣的詩心,人又怎能不愛秋天?
第二首他還要說:“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夜來風霜,對太多人來講是不堪承受的,但在他看來,山明水淨,有秋霜,又何妨?遠遠地看,那幾棵不同的樹上,深紅淺黃的樹葉夾雜在一起,跌宕起伏,參差鋪展出一層層趣味,釀就一片次第老去的秋光。“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秋天多好啊,他甚至有點不喜歡春天。春天有時候撩動得人春心亂動,人心中有多少感傷、多少慾望,都被春天招惹出來,這不是讓人發狂嗎?秋天多好,清風入懷,滌盪了喧囂,他感到詩情離他更近了。從古至今,那麼多人在清秋時節,不堪上樓,但是劉禹錫走上去,獨愛清秋入骨,甚至覺得春色不敵秋風,這是因為他心中對清秋的寥落之美有一份真正的懂得。
人在老病之時,如果再聽秋風,沒有幾個人心情能夠舒暢開闊。但是劉禹錫真是了不起,他甚至和秋風成了相約的老朋友。儘管病了,老了,但是聽見秋風來,他還是深情款款,專門寫了一首詩,叫《始聞秋風》。“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去年黃菊凋敗,初冬漸近的時候,我依依不捨地和你告別了;現在你聽,深秋蟬鳴,我知道你又回來了,我的生命跟你有約呀!“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詩人喃喃向老友感慨:夜半驚動我的風聲,依舊那麼勁疾爽利,而我的衰老鏡中自知啊。然而秋風不能吹老的還有壯心,頸聯筆鋒陡然一轉:“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思念邊塞秋草的駿馬抖動開拳曲的毛,鷙雕也睜開睡眼,盼顧萬里青雲。這一“動”一“開”,詩人豪氣躍然紙上。在這首詩的最後,劉禹錫對秋風說:“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天地之間,一片清澈,他願意抱病為秋風登上高臺,翹首四望,不負秋風之約。這就是一個人在秋風中所經歷的生命成長。
劉禹錫也有脆弱的心,也易傷易感,從秋風中的一己之悲,漸漸走到千古興亡之嘆,走到可以玩賞安頓清秋景致,乃至於到盛讚清秋,最後自己年華老去,仍與秋風有約,扶病而上高臺。我們可以看一看,秋風也是一種歷練,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多麼疏朗。
劉禹錫不僅是唐代中晚期才名很盛的大詩人,有“詩豪”之稱,還是王叔文政治改革集團的中堅力量之一。從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到寶曆二年(公元826年),二十多年中,他政治上一直不得意,因為他為人太耿介,太豪放,總是直言,不懂得遮掩,因此一次一次被貶謫,流放到遠方。王叔文政治改革失敗,柳宗元、白居易、劉禹錫等人被趕出長安,流散到荒涼偏僻的州府,身世飄零,這就是著名的“八司馬事件”。今天,我們看看這些大名鼎鼎的詩人,經歷了政治坎坷,再相逢時,如何感嘆身世,如何傾訴情感。劉禹錫見到白居易時說:“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經歷了巴山蜀水的淒涼,二十三年來空度歲月,身心被棄置一邊,居遠身閒,怎麼心甘啊?
從他被貶為朗州司馬算起,到他與白居易再次相遇,整整二十三年的歲月,這期間他一次一次回到長安,又一次次被趕出長安。每次回長安,他都到玄都觀裡看桃花。“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喧喧嚷嚷的通衢大道上,車水馬龍,大家都說桃花好,大家都看桃花回來了。劉禹錫說什麼呢?“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玄都觀裡桃花再繁盛,也都是我走後才栽起的啊!那些投機取巧的新權貴,不也都是我們這些人被排擠之後才出人頭地的嗎?
當再次獲准回來,再去玄都觀,再看桃花,傲骨錚錚的詩人還是不無譏諷地說:“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現在大家到玄都觀裡,你以為還看得見桃花嗎?能看到的不過是荒地上的青苔和菜花而已。你以為那些人也能夠擔綱朝政嗎?不過是像菜花一樣濫竽充數而已。“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別說桃花已經沒了,就是種桃道士現在又在哪裡呢?當年打擊革新運動的當權者也所剩無幾了,而我前度劉郎,今又重來。讀這樣的詩,讀這樣一個人的心,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秋風秋雨凋零不了他的生命。他在秋光蹉跎中完成成長,年華老去,而劉郎氣概仍然名垂千古。
天涼好個秋
春與秋,節序如流。走過春天,走過秋季,心情跌宕,怎麼能不跟著季節更改?我們來看看李白、杜甫,盛唐天空上璀璨的雙子星座。“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這是韓愈讚賞他們的話。兩個人年齡相差十一歲,是生死至交。杜甫寫過很多給李白的贈詩。我們來對比春天和秋天,他給李白寫的兩首詩,看看況味是多麼不同。
杜甫的《春日憶李白》中說:“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他說李白詩歌天下無敵,風度翩翩,卓爾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詩風的清新宛如庾信,詩句的俊朗宛如鮑照。庾信、鮑照是南北朝著名的兩位詩人,他們的風韻都流傳在李白的筆端。更可愛的是,杜甫又用了一個比喻,“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他說,我真是說不清李白的好處,我真是描摹不出李白的風度,在我眼中,這個人就如同渭北春天的花樹,如同江東日暮遼闊的雲彩。多漂亮的句子啊!只有心裡愛極了一個人,才捨得分一段如此春色給他增光。他在這樣一個早春想起李白,他遠遠地對空商量,“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你何時再回來,咱們兩個人再在一起,喝著酒,聊著詩篇。這是春天的懷念,春天裡,丰神瀟灑的李太白翩翩來到我們的眼前。
在一個濃濃的深秋,杜甫又寫下《天末懷李白》。“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秋風蕭瑟了,我在遙遠的甘肅天水,想起被流放到遠方——偏僻的夜郎的你,你怎麼樣了?“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不再說渭北春天樹,眼前看到的是孤鴻斷雁、江湖秋水,沒有李白的音信。“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文章這個東西,從來都不垂青於那些命好的人,歷經坎坷的人才能寫出好文章,魑魅魍魎才最喜犯錯誤的人。“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詩人想象屈原永存,而屈原和李白遭遇相似,所以斗酒詩百篇的李白,一定會作詩相贈以寄情。
在懷念同一位朋友時,一個春,一個秋,遣詞造句、意象選擇,竟有天壤之別。那種“渭北春天樹”,曾帶著怎樣的蓬勃和歡欣,眼前的秋風斷雁、江湖風波,又帶著何等無奈、寥落……春風、秋雨,滌盪生命,身世飄零,只在一句之中。黃庭堅寄給朋友的詩說:“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我想給你寫封信寫不了,那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吧,我們分別後的故事可以用這句話概括:“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往昔同學少年,我跟你在一起,那是“桃李春風一杯酒”的時光;如今,分別十年,卻是江湖夜雨、十年孤燈。這兩句,十四個字,概括了黃庭堅人生十年的漂泊,十年的流光。
今生苦短,我們要怎麼樣概括時光改變的生命呢?蔣捷在《虞美人?聽雨》中,用一個意象——雨,概括出了自己人生的三個片段。“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少年孟浪,在歌樓上點著紅燭,一片歡洽,歌舞風流,能聽到雨聲中的什麼真意?無非是心不在焉,有雨無雨都不影響眼前的歡情。“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六個意象密密地排在一起,一葉小船中,遠觀是江闊,抬頭見雲低,耳聽斷雁在西風中聲聲哀鳴,再夾雜著秋雨淅瀝,這是中年顛沛的心情。人至中年,漂泊客途,只有在大江的遼闊背景中,才能感覺到雲彩低低地垂落下來;只有經歷過風雨波折,才能體味到雨聲中的悲涼,雨中有情,雨中含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而今到了暮年,鬢已星星,在僧廬下聽雨。人間的悲歡離合,都已經歷,一任階前雨,點點滴滴到了天明。少年時候聽雨,不關於心,聽不進去,耳中眼中都是鶯歌燕舞;壯年時候聽雨,深明於情,才會看到江闊雲低。老年時候聽雨,連那樣的深情都已經遠去,一任它秋雨自在滴了。這不僅是在秋風中的成長,這也是在秋雨中的徹悟。
所以,人在秋風中,不僅可以悲秋,還可以穿越悲秋,走到豁達的境界。黃庭堅曾經寫過這樣自我調侃的詞:“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髮簪花不解愁。”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可別遲疑啊,“酒味今秋似去秋”,酒是年年有,秋風是年年來,酒不變,秋不變,人已老去。老人還能簪花嗎?“白髮簪花不解愁。”這裡用了蘇軾的一個典故,蘇軾說“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但黃庭堅把這句化用,成了一句調侃,自我解嘲,白首簪花,對酒對秋,不解憂愁。
無論今天是喜是悲,是失是得,明天必將來臨,這樣的春風,這樣的秋月,從我們生命中走過,一直都在,無論我們在不在乎。人生苦短,有了豁達的心,就會更加從容,穿越春秋。陸機說得好:“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這些春花,這些秋葉,我們的悲,我們的喜,都關乎生命成長與徹悟。漫漫人生,如果含情,如果有心,我們會看到很多意象;如果我們去尋找,去理解,去品味,就可以把意象釀成詩篇。我們的一生,寫在歷史上的功業,是一種記載;留在心中的詩意,是一種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