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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李高成第一個去的是老廠長原明亮家。

    他的本意並不是想看看這個老廠長家裡有多窮,經濟有多困難,而只是想聽聽老廠長的意見,問問他這一次慰問救濟活動究竟應該怎麼搞。

    然而當他一走進老廠長的家裡時,還是被老廠長家的貧困給震撼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曾是上萬工人的中陽紡織廠老廠長的家裡會窮成這個樣子。

    已經做了祖父和外祖父的原明亮,和他最小的兒子住在一起。加上兒媳和老伴,一家五口人擠在一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單元房裡。說是兩室一廳,其實那個廳只有六平米左右,而這六平米左右的廳竟然就是他家的會客室!兩個十多平米的房間,一個小點的做了自己和老伴的臥室,一個大點的做了兒子媳婦的臥室,還有一個四平米左右的儲藏室,則做了他十三歲的孫女的臥室!

    其實老廠長的家裡還多著兩口人,那就是老廠長的一個外孫一個外孫女也住在家裡,白天在這兒吃飯,晚上在這兒睡覺,只有在星期天的時候,女兒才把孩子接回家裡去。這就是說,老兩口的臥室裡,晚上要住進去四口人!這也就是說,老廠長雖然70歲的人了,每天還得照看孩子,還得照看這個家,還得買米買面、洗衣做飯,還得做那些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務活。

    如果公司裡的情況仍然像以前那樣好,如果公司裡的工人們每月都能領到一份工資,如果孩子們都能分到屬於自己的住房,老廠長的家裡還會這麼擁擠,還會這麼操勞嗎?

    還有,如果老廠長家裡現在存放著30萬元人民幣的現鈔,老兩口還會這樣享受不到本應該擁有的正常而祥和的晚年嗎?

    想到這裡,李高成不僅愣了一愣,他沒料到自己竟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不知不覺地就聯想到了那30萬人民幣上……

    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

    李高成一行八九個人,只站著就已經把客廳裡擠滿了,有幾個人只好站到老廠長的臥室裡。

    一臺只有八個頻道鍵鈕的十八英寸國產彩電,一個只有一道門的老式冰箱,客廳裡能坐的也就是幾張摺疊椅和幾個沒有靠背的吃飯用的圓凳子,連沙發也沒有,其實根本就放不下沙發!除此而外,就再也看不到什麼像樣的傢俱和擺設了。兒媳的臥室裡李高成沒有進去看,原明亮的臥室裡除了一口陳舊的大木箱子和一張六十年代時興的帶腿的鐵架子床外,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床罩,沒有地毯,沒有壁燈,沒有床櫃,沒有那種拖地的窗簾,更沒有什麼時興的衣櫃、壁櫃一類的東西。

    一家人除了兒媳在別的單位上班外,所有的親屬都在中紡工作。大兒子、二兒子、小兒子、大女兒、二女兒,還有他的外甥他的侄子,到底有多少人,也許連他自己也難算得清。

    李高成默默地瞅著這個家,心裡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慚愧和內疚。

    那一年他說服老廠長退下來時,再三問他有什麼要求和需要辦的事情,老廠長則一再說什麼也不需要什麼要求也沒有。他當時曾想過老廠長的住房確實窄了些,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把老廠長的房子再調得大一些。然而不知是因為事過境遷,還是因為自己的事情太忙,或者是因為緊接著自己就被提拔到了市裡,抑或是因為自己真的把這件事給淡忘了,於是就這麼幾十年一貫制,老廠長直到今天還住著這套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

    自己的這一淡忘和疏忽,正好給那些極端自私自利、專門為自己謀福利的領導幹部提供了最好的明證: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難怪妻子開口閉口的老說自己傻,不照顧自己的家,不安排自己的人,不考慮自己下臺後的日子,將來你會有什麼好下場!

    也難怪有人說,現在的領導幹部要是不貪不撈,只憑那一點工資,有幾個能活得了!想廉潔、想當清官、想讓老百姓擁護的領導幹部,又有幾個能有好下場!真是想撈就能撈,要撈趕緊撈,不撈白不撈,撈了也白撈。反正不撈的沒人說你好,撈了的也沒人說你壞。有朝一日下了臺,辦事沒人,幹事沒錢,出門沒車,有家沒房,照樣沒有一個人會同情你,自作自受!活該!當初你有權有勢、滿面風光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

    造成這種社會風氣的原因裡頭,是不是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老廠長原明亮大概根本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領導幹部能走到他家裡來,而且還是市長帶隊!

    兒媳上班去了。兒子在市裡的一家裝卸公司當臨時工,一大早也出去了。家裡就剩了老兩口和兩個小孩。幸虧有這麼兩個孩子,才讓老廠長不顯得那麼尷尬和手忙腳亂。

    老廠長先忙著讓客人們坐下,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坐的地方。除了李高成和郭副市長,還有那兩個一點兒也不認生的孩子大搖大擺地坐在四個摺疊椅子上外,這六平米大的客廳就已經沒有什麼空間了。一張圓桌看來既是飯桌又是茶几又是寫字檯,因為上面分明地放著一瓶墨水和一個破舊的筆記本,還有一個不知有多少年頭的菸灰缸。老廠長在廚房裡的一個壁櫃裡摸索了好一陣子,才摸出一個茶葉筒和多半盒“紅河”牌煙來。這多半盒煙也不知保存有多久了,菸捲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就像一根木頭棍。茶葉筒好半天也打不開,待打開一看全是茶末子。兩個暖壺,有一個是空的,杯子沒倒滿,就已經沒水了。沒有煤氣,趕緊又捅開大概是為了省煤已經封死了的爐子。大概就是因為有這個爐子吧,屋子裡並不覺得怎麼冷。等到這一切折騰完了,再等到老伴把兩個孩子哄到了兒媳的臥室裡,家裡總算才安靜了一些。

    兩個老廠長面對面地坐著,好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什麼呢,同是這個廠的廠長,但地位、身分、職務、級別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尤其是現在,一個是救濟者,一個是被救濟者;一個是高了幾級的在職領導,一個是被貧窮困擾的基層離退幹部。

    看看自己的家,想想自己的處境,這種巨大的差別究竟是怎樣帶來的?又是誰給帶來的?莫非自己對國家對社會對老百姓的貢獻會比眼前這個飽經風霜、辛勞苦重了一輩子的老廠長更多、更大、更榮耀、更輝煌?眼前的這個老廠長為了這個國家無私無悔、任勞任怨地幹了幾十年,而如今卻依然清貧如洗、一無所有……面對著這樣的一個老廠長,任何一個有良知的幹部不都應該感到羞慚、感到愧疚?

    “老原呀,真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你還住著這套房子。”李高成用一種滿含歉意的口氣說道,“真是對不起了,我當初曾經答應過解決的,真的是答應過的……”

    “李市長,快別這麼說了,你今天能來我這兒,我就很滿足很滿足了。”原明亮的眼睛好像有些溼潤了,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其實我有這樣的房子住,也同樣很滿足很滿足了。李市長,其實我心裡是很慚愧的呀!每逢我看到還有那麼多的工人們沒有住的地方,我這心裡就像刀子在剜一樣。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我在位的時候,我要是狠狠心拿出一筆錢來給工人們多蓋上幾棟宿舍樓,也不至於讓幹了一輩子的工人們沒有房子住呀!李市長,就算你給我解決上一套好房子,我忍心住嗎,我有臉住嗎!有那麼多的工人至今仍然住在什麼設備也沒有的小平房裡,還有許許多多的工人,在這兒幹了這麼多年了,仍然住在租來的農民的房子裡。因為沒有房子,至今打光棍結不了婚的工人到底有多少,誰也說不清,誰也說不清呀……”

    老廠長說到這兒,眼裡終於止不住地湧出淚珠來,但緊接著便被他那粗糙而又佈滿青筋的大手抹去了。

    “老原,我們這次來,主要還不是要解決職工住房的問題……”李高成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給這位老廠長說什麼。他本來是徵求老廠長的意見,看這次救濟扶貧活動應該怎樣搞,但卻沒想到這麼大的一個企業的老廠長竟然會貧困到這種地步。想了想,李高成接著說道,“這次我們來,主要是要解決一批特困戶的生活問題。比如像買不起米、買不起面、買不起菜、過不了年的那些職工家庭。老原,你在廠裡是最瞭解情況的,像我剛才說的這樣的工人在咱們公司到底會有多少?”

    “李市長,到這會兒了,我只想問你一句,這是市領導的主意,還是公司領導的主意?”原明亮顯得很鄭重地問道。

    “怎麼,這有什麼不同嗎?”李高成有些不解地說。

    “李市長,這種所謂的救濟慰問的事,公司裡的領導們策劃搞過好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沒能搞成。”

    “……哦!”李高成不禁一驚,這是他根本沒有料到的事情,公司里居然已經策劃搞過了好多次,“……都沒能搞成?為什麼?”

    “因為工人們反對,所有的人都反對。就連那些最困難的家庭,也拒絕他們的救濟!工人們覺得這根本就不是救濟,是拿他們的殘羹剩飯來羞辱工人!這些人榨取了我們幾輩工人的血汗,養肥了他們自己,而如今,他們倒一個個像救世主似的,用我們工人的血汗來救濟我們,他們連過去的資本家都不如!資本家還知道是工人養活了自己,還有一種羞恥感,而他們沒有!他們在工人面前,好像從來就是主人,從來都是領導者、指揮者。工人的任何所得,好像都是他們的恩賜,都是他們的施捨。如果我們工人是靠什麼人來養活的,那他們又是靠誰來養活的!我根本不相信他們連這樣的一個道理也不懂,我當時就面對面地說過他們,我說工人們在你們眼裡是不是都是傻子!究竟是工人養活了你們,還是你們養活了工人!究竟是工人救濟了你們,還是你們救濟了工人?你們這一個一個的領導身分,一個一個的領導位置,不都是因為當初由於工人們的勤奮和努力而爬上去的嗎?等到你們什麼也有了,該撈的全都撈到了,當你們把這樣的一個公司毫無人性、毫不心疼活活地給糟蹋了時,你們竟還有臉來救濟工人!你們不也是廠裡的一員嗎?但你們吃的甚、穿的甚、住的甚!你們的子女又吃的甚、穿的甚、住的甚!你們還是人麼,還像個人麼……”

    原明亮的話強烈地震撼了李高成,也同樣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原明亮的這一番話,就像鞭子一樣一下一下地抽打在李高成的心上。原明亮的話難道說的不正是自己嗎?難道說的不正是在場的每一個人嗎?

    正是他們終日辛勞、沒齒無怨地養活了自己,而自己卻反過來沽名釣譽、假仁假義要救濟他們!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高成輕輕地又很真誠地說道:

    “老原,不瞞你說,這些情況我們確實不知道,所以你的心情我們也能夠理解。至於這一次來公司裡慰問救濟貧困戶,完全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這跟公司裡沒有任何關係。而眼下,不管工人們有多少意見和牢騷,有多少不滿和怨恨,這都只能一步一步的來,市委市政府派出的審計調查工作組不是已經進駐公司了嗎?但問題是問題,生活是生活,工人們有困難,國家怎麼能看著不管?前幾天,公司裡的十幾個勞模,還專門找到了我家,他們說一定要讓我再到工人們中間走一走,聽聽工人們都在想什麼,都在說什麼,看看工人們生活得有多艱難。他們說了,工人們真的太困難了,特別是那些一家三代都在中紡的工人,一年多沒發工資,連面都快買不起了,不管得了什麼病就只吃止疼片。老原,我相信他們說的都是實話,其實我們一到了你這家裡,就全都明白了,像你這樣的一個廠長家裡都貧困成這樣,那些真正的貧困戶就更是可想而知了。我真的沒想到,真的沒想到,老原,真是對不起了,我們來得實在有點太晚了,這並不只是我個人的意思,也是市委市政府的意思。你說得沒錯,確確實實是工人們養育了這個國家,養育了這個政府,也正是因為這個,如今工人們的生活到了這種地步,國家和政府能看著不管嗎……”

    李高成突然感到說不下去了,他發現老廠長眼裡的淚水嘩嘩的往出直湧,兩隻粗糙的大手在那同樣粗糙的臉上一遍一遍地抹來抹去。

    “我說過那些勞模的,不讓他們去,不讓他們去的,可他們還是去了……”原明亮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有些哽咽地說道。

    “老原,你是老廠長,我知道,大夥這會兒都還聽你的。為了這個公司,為了咱們的國家,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工人們想想呀。要是一個企業,人心全散了,一點兒凝聚力也沒了,就算這個企業垮不了,還能千方百計地保存下來,那要這樣的企業又還有什麼用?我想只要我們這一代人還在,就既不能讓企業垮了,更不能讓人心垮了。企業垮了我們還可以重建,人心要是垮了再要重建還會有那麼容易嗎?老原,咱們的經歷其實都一樣,從一參加工作起,就整天喊著要依靠工人階級,要永遠依靠工人階級,可如今在咱們手裡,尤其是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咱們就忍心這麼眼看著工人階級離我們越來越遠嗎?咱們都是共產黨員,要是共產黨沒了依靠的對象,那還怎麼存在?我們又憑什麼而存在?我們這麼多年的血汗和努力不就全都付諸東流了嗎?到了那時候,我們怎麼面對自己,怎麼面對國家,又怎麼面對老百姓?再說,你我不都還是工人階級中的一員嗎?我們自己的事我們不管,那又讓誰來管?”李高成說得至真至誠,而又無所隱伏。

    “李市長,其實這樣的事情我們都做過,也早做過了。是工人們不要救濟,工人們不要呀……”原明亮使勁地把臉上的淚水擦乾,然後站起來說,“既然你們把話說到了這份上,那我就帶著你們到那些貧困戶家裡走一走吧。”

    “老原,這是剛才他們提供的一份貧困戶名單……”李高成想讓原明亮看看名單,然後再徵求一下他的意見,沒想到原明亮連話也沒聽完,便打斷了李高成的話:

    “那份名單我知道,沒有幾個是真的。要說貧困,也確實很貧困,但並不是最貧困的。上了這份名單的,都是膽子最小,什麼話也不敢說,或者是家裡仍有人在廠裡能領到一點兒工資的家庭。他們只會給你們說假話,絕不敢給你們說真話。如果你們願意去這些人家裡看一看,我也一樣會帶你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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