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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六年,黑暗坡

    黑暗坡的玩具店前面,一隊穿著制服的軍人步調整齊地走過來,與路邊的巨幅軍人畫像相呼應。一大群玩耍的孩子不無逢迎地唱道“距離皇國幾百裡遙遠的滿洲……”

    整個日本陷入這種提心吊膽的氣氛中已經很久了。廣播中已經不怎麼播送歌曲、喜劇或獨角戲了,軍人威風凜凜的演說、軍備的講解、日本軍隊在中國大陸的戰況等內容充斥了廣播電臺。

    雜誌和小說也是一樣。讓人心跳的偵探小說也從書店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關於認真學習來發明新式武器,多多殺敵的說教。

    所以那時小孩子的捉迷藏遊戲也和軍隊一樣。如果拿著球棒或者足球在街上走就會被當成不求上進的蠢貨。他們在褲子的皮帶上掛著木槍或夏天玩耍的水槍,學著軍人的樣子敬禮。還有人從家裡弄出個空箱子,把箱蓋拿掉,底下打個洞,自己鑽進去玩坦克大戰。

    男孩那麼瘋玩似乎可以,女孩加入進去就不太合適了。淳子請求哥哥照夫不要玩坦克遊戲,還是陪她玩她喜歡的捉迷藏和跳房子。黑暗坡這一帶有巨樹,雜草叢生的空地到處都是,正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淳子長著非常可愛的臉蛋,出去玩耍時總是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所以,淳子非常喜歡和她哥哥或者其他小夥伴一起玩耍。但此時日本已經同中國開戰,遊戲中男孩子開始變得殺氣騰騰,淳子被大家拋棄的時候漸漸增多了。

    “討厭!女的給我離遠點!”哥哥斥責淳子。

    淳子沒有辦法,只好一個人蹣跚走上坡道,向玻璃工廠的方向去了。

    那天晚上,晚飯的時間都過了,淳子也沒有回家。媽媽哭了起來,爸爸也忙著去報告警察,慌亂之中把家附近搜了個遍。照夫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也很擔心,他和爸爸一個勁兒地尋找,但最終還是沒有結果。天晚了,他躺在房間裡,輾轉難眠。難道妹妹真像爸爸媽媽說的那樣被拐走了?難道在什麼地方被汽車撞了?他考慮著各種各樣的可能,睜著眼睛,一點也沒有睡意。照夫非常後悔,今天淳子讓人陪她玩耍的時候,勉強陪她玩一會兒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天漸漸亮了,被窩中的照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突然想起昨晚的一幕,他立刻起床到廚房去看。

    廚房裡淳子和媽媽的歡笑聲只不過是照夫的幻覺。其實這一幕完全是夜裡的夢。和昨天一樣,廚房裡空蕩蕩的,媽媽的頭髮有些散亂,萎靡不振地坐著。可能又出去尋找淳子了吧,沒有爸爸的身影,家裡只有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這樣的事情是初次見識,對照夫來說,簡直難以置信。

    可是,妹妹淳子仍然沒有回來。

    在學校,無論是學習還是午休,照夫始終惦記著妹妹,無法專心。妹妹是不是已經回家了而自己還不知道?她是不是又來上學了?照夫這麼想著,就到妹妹所在的一年級去,從教室外邊向裡張望——妹妹的書桌仍然空著。

    照夫茫然地走到校園角落裡的櫸樹前,突然想起黑暗坡的玻璃工廠有一株大楠樹。照夫突然害怕起那株大樹來。

    哎呀,就是據說很恐怖的那株樹。在那株大樹下,以前有多少罪犯被殺頭。站在它旁邊,看著那怪物一樣堅實的樹幹,形狀也讓人心裡厭惡。幾百年前就開始吸吮那麼多人的血,所以它才長得這麼大。

    所以,這株大楠樹也飲下了無數人的冤屈與憤恨。順著大樹石頭一樣堅實的紋理攀登上去,高處有一個樹洞,附耳過去,就像地獄裡的血池一樣,可以聽見冤魂痛苦的呻吟。

    據說把耳朵揉揉再聽,那些呻吟聲不只有男人的聲音,還有孩子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老太太的聲音,以及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聲音。

    據說已經有好幾個人聽到過那種聲音,照夫的朋友裡邊就有。朋友在夏天的日暮時分,壯著膽子爬到那個樹洞口,他說他敢把耳朵湊過去。但是不管怎麼被嘲笑,或者被探險的樂趣誘惑,照夫始終因為害怕而不肯去。不過,不敢去也不用難堪,因為把耳朵湊到樹洞口的朋友只是那麼說,事實上根本就沒去過。附近的老人們這麼談論,他才道聽途說什麼自己也去過之類的,都是吹牛而已。

    這株令人生畏的大楠樹的傳聞還有很多。聽說,如果半夜三更到樹下去看,依稀可見高高的樹梢上坐著身配腰刀的侍衛,臉上就像塗了熒光粉一樣泛著慘白的光。

    還有,在大楠樹前面拍攝照片,沖印出來後,能看到樹幹的陰暗處,還有樹葉的陰影裡,掛著很多人頭。

    這些人頭都像睡著了一樣閉著眼睛,半張著嘴。

    這些怪事屢次發生,所以就有人開始考證了。據說,江戶時代一旦有行刑,就在樹下搭起示眾臺,被砍下的人頭都被塗上泥排列在一起。

    所以這株大楠樹也招致了受刑人的無窮怨恨。不止是受刑的人,還有刑場上這些人的配偶、孩子、兄弟姐妹等家屬,他們悲傷的哭聲也被封進這株大樹裡。現在只要把耳朵湊近樹幹上的小洞,仍能聽見這些人的呼喊和詛咒。

    照夫在校園角落的櫸樹前想到這些,感到後背陣陣發涼。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突然想起了玻璃工廠的大楠樹。妹妹的失蹤和那株讓人頭皮發麻的樹有什麼關聯嗎?他一直在琢磨。

    為了照顧住在黑暗坡附近的主婦們,果菜店的黑色卡車通常每隔一天就來一次。蓋著篷布的車斗裡全都是新鮮的蔬菜。果菜店的老闆在黑暗坡的半路上把卡車停下,從駕駛室裡下來,飛身跳到車斗的幌子下,從黑暗的角落拿出兩個三角形的玩意,塞到前車輪下邊。這樣,即使卡車的制動失靈,卡車也不會衝到坡下去。

    接著他把攤床、秤還有竹筐等從車斗裡搬下來,在攤床上擺滿蔬菜開始叫賣,一直到太陽落山。日暮之後他才會回去。

    為了買到最新鮮的蔬菜,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六,附近的主婦們都是早早就聚集在黑暗坡的半路上,等待著果菜店的卡車。

    那是個陰天的下午,風吹樹梢,沙沙作響。那時候,令人生厭的氣氛充斥著日本。政治家和國民誰也無法控制軍人的專制與蠻橫。在東京中心地帶的交叉路口,軍人們根本不聽交通警察的指揮,橫穿馬路已為人所詬病。警察制止時,就會遭到“喂,說什麼呢”這樣的斷喝。

    日本人本來就有對強者點頭哈腰頂禮膜拜的毛病,所以當時誰也不敢對軍人提出規範意見。日本已經成年了,日本人卻仍處於孩提狀態。軍隊不滿足於向中國發動戰爭,主婦之間還流傳著對美國和英國開戰的風言風語。

    沒有人向國民說明國際政治形勢,總是軍人們作出決定後再公佈。專家們所做的事情太難了,眾生愚昧,無法理解,只好寄希望於偉人。那些軍事傳言大家自然都能聽說,於是主婦們聚集在一起買菜時就彼此述說內心的不安。美國是個大國,日本的軍人再頑強,日本也是個資金匱乏、資源貧瘠的小國。美國怎麼打都沒關係,真要一決勝負的話,就是女人們也知道最後會是什麼結果。但是如果張著大嘴到處高談闊論,可能會引來警察,所以只有在購物時好朋友之間才竊竊私語。

    這時的蔬菜質量也急劇下降,食物供應也開始不足。景氣與否就不用說了,伊勢佐木町和黃金町一帶,飢餓的流浪者和餓死的孩子開始大量出現。據說東京的低級旅店街上這種現象更嚴重。這樣怎麼可能進行戰爭?可能傳言有誤吧。這一天,果菜店的卡車來去之間,主婦們站在坡道中間述說著不安。沙沙的風聲伴隨著她們內心的恐慌,傍晚到來了。

    太陽西垂,風卻不停。已是深秋,總這麼站著難免渾身發冷。坡道中間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說:“不行,油都賣光了,我得回去做晚飯了。”她們急急忙忙相互鞠躬告別。

    就是那時,什麼東西碰到了低頭鞠躬的主婦的頭髮。“哎呀,這是什麼?”對面的人問。一個落向地面的東西碰到了這位主婦的頭。她再次彎腰把這東西撿起來。那是個女孩衣服領口的蝴蝶結。像是法蘭絨的質地,一個紅色的小領結。

    這位主婦笑了一下。“是個領結啊。”這麼說著,心裡卻在想,為什麼這個領結會碰到自己的頭。

    她把領結換到左手拿時,注意到它好像黏黏糊糊的,而右手的手指上,好像沾了點紅色的東西。

    她本能地向上看,怎麼會從天上掉下來一個領結呢?

    就在三位主婦到處查看的時候,風越刮越猛,大楠樹枝杈上的樹葉就像大海里的波濤一樣上下翻騰。

    只見從大楠樹中間、離地面很遠的高處,一個黑色的東西掉了下來。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現的一個異常的又大又黑的玩意兒。三位主婦一直目不轉睛地看。從楠樹枝杈上落下的東西以前從沒有看見過。這是什麼呢?還有剛才落下碰到自己頭髮的領結,到底是什麼呢?

    在濃密茂盛的楠樹葉的陰影裡,開始時看不清,眼睛逐漸習慣了暗處的光線後,就能看見了。

    最初還以為是個娃娃——剛才還有領結這樣的東西,是個娃娃沒錯吧?

    但是好像有什麼不對勁兒。這個娃娃也太大了!全身都是暗紅色,說是娃娃,但還沒做成人的形狀,七零八落,好像是個網眼裡露出棉花的破棉被掛在那裡。

    “啊——!”

    一位主婦發出了悲慘的驚叫,而另一位則用手緊緊捂住了嘴。第三個人因為近視,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她們帶著驚呆了的表情向上看。這兒距離坡道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瞪著眼睛,驚叫被凍結在喉嚨裡,她們已經知道落到樹下的是什麼東西了。

    那個東西像是顏色難看的破抹布,身體像石榴一樣綻開,暗紅色的肉和黑色的血噴射出來,絲線一樣垂掛著。

    小手奇怪地彎曲,向下耷拉著。但是更能引起女人們驚呼的,是頭部的慘狀。

    頭部已經完全失去了原來的形狀——這到底是什麼得花費時間才能弄清楚。頭髮因為粘著血而變得溼漉漉的,臉完全被壓扁了,根本分不出是臉面還是後腦。不只是因為頭髮遮住了臉,還因為她的脖子被擰折了。

    頭無力地向前邊耷拉著,緊貼著胸部。為什麼會是這種形狀?頭部幾乎是被揪下來掛在那裡的,所以脖子變得又細又長。看著像頭部垂在胸前,其實是垂到了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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