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日。……晚上去新宿第一劇院看夜場。劇目有《恩仇彼岸》《彥市譚》、《助六曲輪菊》,我不想看其它兩個,只想看《助六曲輪菊》。但勘彌演的助六不夠過癮,納升演的揚卷十分美豔,比起助六來,我更想看揚卷。老伴和颯子相伴前往。淨吉從公司直接去劇院。看過助六的只有我和老伴,颯子沒看過。老伴說好像看過團十郎演的助六,很早以前看過一兩次代之羽左衛門演的。只有我一個人真正看過團十郎演出的助六。記得那是明治三十年前後,我十三四歲的時候,這是團十郎最後一次演出,他是明治三十六年死去的。揚卷由前代歌右衛門主演,當時他叫做福助。意休是福助的父親,由芝額主演的。我家那時還住在割下水,至今我還記得在廣小路有個浮世繪版畫店,叫什麼名字我忘了,店裡並排掛著助六、意體和楊卷劇照的織錦畫。
當年羽左衛門演助六的時候,意休是前代中車,揚卷還是福助主演。記得當時是個寒冷的冬日,羽左衛門高燒四十度,只好停演。門兵衛特地從宮戶座請來中村堪五郎演助六,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總之,我喜歡《助六曲輪菊》這出戏,即使是勘彌演的,只要一聽說上演《助六》,也一定要去看。況且,還能看到我一向偏愛的納升呢。
大概勘彌是第一次演助六,不大令人滿意。不僅是勘彌,近來的助六都穿著緊身褲,這使我不禁皺起了眉頭,實在掃興。光腿上塗白粉才有看頭。
納升演的揚卷很好看,總算沒白來一趟。歌右衛門且不必說,近來沒有看過這樣優美的揚捲了。我並沒有Pedrasty(雞姦)的嗜好,然而最近黨莫名其妙地對歌舞伎的年輕旦角著了迷。其實這是全憑化裝。當然我也不是全然沒有hamety的興趣。
年輕時我曾有過一次奇妙的經歷。從前,新派裡有個叫若山千鳥的美少年演旦角,他屬於山崎長之輔座,到中洲的真砂座去演出,年紀大了之後,作為第六代嵐芳三郎的助手去了宮戶座。雖然上了些年紀,看起來也就三十歲上下,光豔迷人,像個妙齡女子,根本看不出是男人。他演紅葉山人的《夏衣》裡的女兒時,我真的被她,不,是被他迷住了,真想晚上請他到家裡來,讓他穿上舞臺女裝給我看,哪怕一會兒也好,和他睡上一覺。我開玩笑地說了一句,老闆娘聽見對我說,你真有意的話,我就讓他去你家。於是我的願望竟然實現了,順利地同了裝。誰知要行事時,他卻和一般藝妓的方式沒有兩樣。就是說他始終不讓對方感到他是男子,完全變成了女性。他盤著雲鬢躺在枕頭上,在被子裡仍穿著內衣褲,技巧十分高明,實在是一次奇妙非常的體驗。順便說明一下,他並不是所謂兩性人,完全具備男性的器具,只是通過技巧不使人感覺到而已。
無論他的技巧多麼高超,我原本沒有這種嗜好,只是為了滿足一下好奇心,所以後來再設與同性發生過關係了。可是到了七十七歲的今天,已經喪失了那種能力的我,卻對女裝的美少年迷戀起來,這是什麼緣故?難道說青年時代的若山千鳥的記憶又漸漸復甦了嗎?不像這麼回事。好像和已經衰退的老年人的性生活——雖然不行了,但也有某種形式的性生活——有些關聯。
今天寫累了,不寫了。
門口。接著寫昨天的事。進入了梅雨季節,陰雨連綿,昨天很悶熱。劇場裡有空調,可我決不使用這東西。就因為它,我左手的神經痛更厲害了,皮膚的麻痺更嚴重了。以前是從手腕到指尖發麻,現在手腕以上,直到肘部都痛起來,有時還越過肘部,波及肩膀周圍了。
“你看看,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要這麼勉強自己,非去看戲不可呀。”老伴說道。“而且還是二流演員的戲。”
“別這麼說。我只要一看到揚卷的臉,就忘記痛了。”
我遭到老伴的奚落,更加固執了,手臂也越來越感覺冰冷。我在外套上又加了一件衣服,左手戴上了鼠皮手套,還用手帕包上白金懷爐抱在手裡。
“納升的扮相真的很漂亮。爺爺說的沒錯。”颯子說。
“你也看得懂嗎?”
“雖說演得好壞看不懂,扮相,做相很漂亮。爺爺,明天去看日場好不好?小春演的《河莊》肯定好看。您想看的話,明天就去怎麼樣?再往後天氣更熱了。”
說實在話,我受不了手痛,本來不打算去看日場,由於受了老伴的責怪,就賭氣明天忍著痛再去看一場日場。颯子早看穿了我的心思。颯子不討老伴的歡心,就是因為在這種場合,她向來不顧老伴的態度,一味迎合我的心情的緣故。……
今天日場的《河莊》是下午2點開演,3點20分結束。今天比昨天更熱。車裡熱得烤人,可冷氣我更受不了。我擔心手痛會加劇。司機說,昨晚是夜場還好說,今天會碰上游行隊伍,堵塞交通,應提前出發。不得已1點就出發了。今天是三個人。淨吉不去。
幸好沒遇到塞車,順利到達。段四郎的《惡太郎》還沒演完。
我們不看此劇,徑直進了餐廳稍事休息。她們兩人都喝飲料,我要冰激凌,被老伴阻止了。
《河莊》是小春納升、治兵衛糰子、孫右衛門猿之助等主演。從前,代雁治郎在新富座演出此劇時,孫右衛門是這個猿之助的父親段四郎,小春是前代梅幸。糰子演的治兵衛非常賣力,但稍嫌過火,而且過於緊張,顯得生硬。這也難怪,這麼年輕就飾演這麼重要的角色。看他如此努力,祝願他將來成大器。同樣演重要角色的話,不要上大皈的戲,上江戶的為宜。納升今天也很漂亮,但感覺揚卷更出色。後面還有《權三與助十》,放棄不看,離開了劇院。
“既然到了這兒,順便去伊勢丹看看吧。”
我明知老伴會反對,還這麼建議道。果然老伴說:
“你又想去受空調的罪嗎?天這麼熱,早點回去多好。”
“你瞧,”我舉起蛇紋木手杖給她看。“鐵頭又掉了,不知怎麼搞的,這東西總是不結實,兩三年準掉。去伊勢丹看看說不定能配上。”
其實,我還有別的想法,不好說出來就是了。
“野村,回去時會不會遇見遊行啊?”
“問題不大。”
據司機說,今天有學聯的遊行,2點開始在日比谷集會,主要行進範圍是國會、警視廳一帶。只要避開他們走就行。
來到伊勢丹三樓的紳士用品櫃檯,沒有滿意的手杖,順便去二樓的婦女用品櫃檯看了看。店裡正在出售中元節的禮品,人很多。在一個意大利服裝展示臺前,掛滿了著名設計師設計的意大利風格的時裝及飾品。
“啊,太漂亮了。”颯子一個勁兒地讚歎著,半天不離開櫃子。
我給颯子買了一條卡爾丹綢的頭巾,三千元左右。
“我很喜歡這個坤包,就是太貴了。”
這是一個澳大利亞製造的駝色女士包,金屬扣上鑲嵌著人造藍寶石,非常耀眼,定價二萬幾千元。
“叫淨吉給你買呀,又沒有多少錢。”
“他才不給我買呢,他可小氣了。”
老伴在旁邊不說話。
“已經5點了。咱們現在去銀座吃晚飯,然後回家。”
“去銀座的什麼地方呢?”
“去演作吧。我早就想吃鰻魚了。”
我叫颯子給濱作掛電話,預約了櫃檯前的四個座位,訂在6點過去。如果淨吉能來的話,也叫來。野村說,遊行要持續到夜裡,從霞關到銀座,10點解散,所以現在去濱作的話,8點就能回去。只是要繞一下,就不會碰上游行隊伍了。
18日。繼續寫昨天的日記。
我們按預定時間6點到達濱作。淨吉已經先到了。老伴。我、颯子、淨吉依次就座。淨吉夫婦要了啤酒,我們要了粗茶。涼菜我們要的是瀑川豆腐,淨吉要毛豆,觀子要海蘊。我還點了個涼拌鯨魚絲。生魚片是兩份加級魚,兩份梅肉鰻魚。加級魚是老伴和淨吉的,梅肉是我和颯子的。只有我要了烤加級魚,其他人要了烤香魚。飲料四人都是清蒸鮮菇,外加一份醬燒茄子。
“我還想要點什麼。”
“開玩笑吧,這麼多還不夠嗎?”
“不是不夠,……一到這兒來就想吃關西菜。”
“爺爺,我剩的你吃嗎?”
颯子的鰻魚幾乎沒有動。她是想剩下給我吃,只吃了一二片。說心裡話,我也估計到她會剩下——也許這正是此行的目的——才來這裡的。
“我已經吃飽了,梅肉盤子都撤了。”
“梅肉我也剩了。”颯子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梅肉盤推了過來。
“再給你要份梅肉吧。”
“不必了,足夠了。”
雖說颯子只吃了兩片梅肉,盤子裡卻一片狼籍,真不像女人吃過的,我猜她也是故意的。
“我還給你留了香魚腸子呢。”
老伴說。老伴吃烤魚的技術很高,是她最得意的。她把魚頭、魚骨、魚尾堆到盤子一邊,魚肉吃得一乾二淨。腸子留給我已成了慣例。
“我這兒也有。”颯子說。
颯子吃剩的香魚也是亂七八糟的,比梅肉還不像樣。我五.不去多想這又是什麼用意。
吃飯時,淨吉說他這二三天可能去札幌出差,大約去一個星期。他問颯子想不想和他一起去。颯子說,雖然一直想去遊覽一下北海道的夏天,這次就算了。因為已和春久約好,川日去看拳擊比賽。淨吉只說了句:“是嗎?”沒再勉強。7點半左右回家。
18日早晨經助去上學,淨吉去公司上班後,我在院子裡散了會兒步,就去亭子裡休息。離亭子只有三十米距離,但近來腿腳漸漸木靈便起來,今天比昨天還邁不動步子。也許是進人梅雨季節後溼氣增多所致,可是,去年的梅雨時沒有這樣。雖然不像手那麼痛,那麼冰涼,但兩腿感覺沉沉的,直抽筋。沉重感有時達到膝蓋,甚至波及腳背和腳心,時好時壞的。醫生的看法也前後不一致。開始說是以前的輕度腦溢血後遺症,導致腦中樞的病變,而影響到腿部神經。照了X光後,又說是脊椎和腰椎變形了。要想矯正的話需要躺在傾斜的床上,還要把頭部向上牽引。後來又說暫時還不需要這麼做。我實在難以忍受那種姿勢,就這麼對付著。醫生嚇唬我說,即使行走不便,每天也要走一走。不走動走動的話,就會真的走不動了。我拄著竹手杖,也總是要摔倒,所以一般由颯子或護士攙扶著散步。今天是颯子。
“颯子,給你。”
在亭子裡休息時,我從袖子裡拿出一疊錢放到颯子手裡。
“這是什麼?”
“這是二萬五千元,去買昨天那個包吧。”
“真不好意思。”
颯子迅速將錢塞進了衣服裡面。
“不過,看見你用那個包,老伴會不會猜到是我給你買的呀?”
“婆婆當時沒注意,她往前走了。”
我覺得她又在說謊。
19日。雖然是星期日,淨吉下午從羽田出發了。他前腳走,颯子後腳就開車出去了。觀子的開車技術讓人擔心,家裡人都不坐她開的車,這輛赫爾曼自然就成了她的專用車了。她並不是去送丈夫,是去看阿蘭·德隆演的《陽光普照》了。今天大概也是和春久一起去的。經助一個人呆在家裡,今天嫁到十堂的陸子帶孩子們來,也許他為這個沒出去。
下午1點多,杉田氏來出診。佐佐木護士見我痛得不行,非常擔心,打電話請他來的。據東大艄浦醫院的內科診斷,腦中樞的病灶已經消除,因此痛感並非腦部所致,已轉為風溼性的神經痛了。杉田建議我去骨科看一看。前幾天,去虎門醫院照了片子,發現脊椎附近有個陰影,醫生恫嚇我說,從手的劇痛來看,說不定是得了癌。然後又照了脊椎的切面掃描,結論是萬幸不是癌,但第六節和第七節脊椎變形了。腰椎也變形了,只是比脊椎輕一些。手腳疼痛和麻痺就是它引起的。要想治療,就要製作傾斜三十度的活動床,每天早晚在上面躺十五分鐘左右,同時頭部要進行牽引。時間和次數逐漸延長,堅持二三個月就會好起來。這大熱的天,我實在不願意受這份罪,可又沒有別的好辦法。杉田醫生勸我試試看,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來木匠製作活動床,找來醫療器械店的人,照我的脖子尺寸做牽引套。
2點左右陸子來了,帶著兩個孩子。長子去打棒球沒有來。秋子和復二立刻進了經助的房間。三個人準備去動物園。陸子和我寒喧了幾句,就去客廳和老伴沒完沒了聊了起來。她們一向如此,不稀奇。
今天沒什麼特別要寫的,就寫點心事吧。
也許人到了老年都是這樣,近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自己的死。我不是近來才開始想的。從二十多歲就開始想了,最近越來越嚴重。“今天我會不會死?”一天要想H三次之多。想的時候並沒有恐懼感。年輕時倒滿害怕的,如今反而有幾分樂趣。可以對自己的死和死後的光景進行細緻入微的想象。告別儀式不要在青山殯儀館舉行,就在這個家的大廳裡放上棺停,以便弔唁者從大門經中門,踩著石子路來上香。吹奏樂太吵人,找個像富山清琴那樣的人彈上一段《殘月》即可。
月隱海濱松影裡
月入波捲浪湧中
如光似夢之浮世
夢醒眼前現真如
恍惚身在月宮住
我的耳邊彷彿響起了清琴的吟唱。自己已經死去,卻能聽見這樂聲。我還聽見了老伴的哭泣聲。五子、陸子都與我合不來,生前常和她們慪氣,現在她們也在放聲痛哭。颯子也許無所謂,也許悲傷不已,至少會做做樣子吧。不知我死後是什麼模樣,最好跟現在一樣富態,稍有些面目可憎就更好了。
“爺爺”
寫到這兒,老伴領著陸子進來了。
“陸子有事要和你商量。”
陸子的事情是這樣的。長子阿力還是大學二年級學生,雖說早了點,已有了女朋友,想要結婚,父母同意了。可是,讓他們去住公寓又不放心,打算讓他們暫時住在家裡,等阿力畢業工作後再讓他們出去單住。可家裡地方太窄,光是陸子夫婦和三個孩子已經很擁擠了,媳婦再過來,以後生了孩子可怎麼辦。所以他們夫婦決定換一個更寬敞的現代式的房子。正好離十堂不遠的地方,有個房子出售,很合他們的意,想買下來,但需要三百萬以上。一百萬還拿得出,再多的話,目前有困難。當然不是讓爺爺出錢,他們打算去銀行貸款,只想請爺爺支援兩萬元的利息,明年就還上。
“你們不是有股份嗎?賣了不行嗎?”
“讀了的話,我們可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就是,最好是不要動用。”老伴幫起腔來。
“是啊,那是備不時之需的。”
“哪兒的話,你丈夫才四十多歲,這麼年輕用得著這麼多慮嗎?”
“陸子出嫁後,從沒為錢求過咱們,這是第一次,就幫幫他們吧。”
“三個月之後的利息怎麼辦呢?”
“到時候再說吧。”
“那可就沒完了。”
“牟田也不想給您添麻煩,只是怕時間長了,房子被別人買去,請您救救急。”
“這點錢,跟你媽要也行啊。”
“你讓我出,真說得出口,給颯子買車你就不說了盧
老伴這麼一說,我來了氣,橫下心來一分也不給。結果,心情反而舒暢了。
“我考慮考慮吧。”
“今天不能給我答覆嗎?”
“最近要花費的地方大多了。”
她們不滿地離開了房間。
正寫到關鍵的時候受到了干擾。再接著往下寫點兒。
五十歲之前,死的預感特別的強烈,非常可怕,現在不那麼厲害了。大概是對人生感到疲憊了,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了。前幾天在虎門醫院做掃描後,被告知可能是癌時,老伴和護士都大驚失色,我卻面不改色,連自己都沒想到能如此鎮定,彷彿漫長的人生就要結束了似的鬆了一口氣。我沒有一絲對生的執著,可是隻要活著,總是被異性吸引,我預感這種心境會持續到死亡的那一瞬間。
我沒有像久原房之助那樣揚言“九十二歲時還要生個孩子”的旺盛精力,已經是純粹的無能力者了,但是卻能夠以各種變了形的,或間接的方法來感受性的魅力。現在的我正是靠著對性慾和食慾的樂趣而活著。似乎颯子能模糊地猜到我的這一心緒。在這個家裡,只有颯子瞭解我,她好像在用間接的方法試探我,觀察我的反應。
我很清楚自己是個皺皺巴巴的老頭。晚上睡覺前,摘下假牙照鏡子時,覺得自己的長相實在特別。在上顎和下顎上沒有一顆牙,也沒有牙齦。一閉上嘴,上唇與下唇便癟了進去,上邊的鼻子快垂到下巴上了。自己這副尊容實在無法恭維,甭說人類,就連猴子長得都沒這麼醜陋。憑這張臉想博得女人的青睞,純粹是天方夜譚。不過,人們覺得這老頭完全不具備吸引女人的資格,而放鬆警惕,這正是我的可乘之機。雖說我既無資格也無實力,卻可以堂而皇之的接近女人。儘管自己沒有能力,卻可以教唆美女去勾引美男引起家庭糾紛,坐山觀虎鬥。
20日。……現在看來淨吉並不很愛颯子。也許生了經助後,愛情漸漸冷卻了。他經常出差,在東京時又總在外面吃飯,回家很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可又沒有明顯的跡象。他對工作好像比對女人更有熱情。過去他們倆也轟轟烈烈地熱戀過,淨吉的感情不持久也許是來自父親的遺傳。我是個放任主義者,並不過多地干涉他們,但是老伴一開始就反對他和颯子結婚。據颯子自己說是在NDT當舞女,但她只當了半年,聽說她後來在淺草一帶的夜總會里呆過。
我曾問過她:“你跳過芭蕾舞嗎?”
“沒有。我曾經想當芭蕾舞演員,專門學過芭蕾,能用腳尖走幾步,現在不行了。”她這麼對我說。
“好不容易學到這個程度,怎麼不學了?”
“因為腳會變形,太難看了。”
“所以才不學了?”
“我不願意腳變得那麼難看。”
“變成什麼樣?”
“難看極了。腳趾全磨出了繭子,腫得老高,指甲都掉光了。”
“你的腳挺好看呀。”
“本來比現在好看,就因為跳芭蕾長了繭子,變了形。停止跳舞后,為了使腳恢復原樣,我每天用磨腳石、銼刀等各種工具摩擦腳部,不過還是不如以前了。”
“是嗎,讓我看看。”
我意外地得到了觸摸她的腳的機會。她把腳伸到按發上,脫下尼龍襪子讓我看。我把她的腳放到自己的膝蓋上,一個一個地捏著腳趾頭。
“摸著挺軟的,哪有繭子呀?”
“您仔細摸摸看,使勁據一下試試。”
“是這兒嗎?”
“提吧,還沒磨掉吧。芭蕾舞演員有什麼好,一想到腳這麼難看,就沒心情看這種舞蹈了。”
“列貝辛斯卡亞的腳也是那樣的嗎?”
“當然了。連我在訓練時都從鞋裡流出鮮血來了呢。不光是腳趾,就連腳心都沒肉了,變成勞動者那樣乾巴巴的。胸部也乾癟癟的了,肩膀的肌肉像男人一樣堅硬。舞蹈演員也差不多,我幸虧沒去跳舞。”
想必淨吉正是被她的風姿給迷住了。雖說她沒正經上過學,腦子卻很好使。她學會了開車,喜歡看拳擊,而且居然還喜歡插花。京都的一草亭的女婿每週來東京兩次教她插花,每次都帶來許多奇花異草。她學的是去風流派。今天她在我房間裡插了一盤芒草和三白草、泡盛草,我順便掛了幅長尾雨山的書法。
柳絮飛來客未還
駕花寂寞夢空殘
十千沽得京華酒
春雨闌干看牡丹
26日。大概昨天多吃了點涼拌豆腐,半夜開始鬧肚子,拉了兩三次。吃了三片止洩藥也不見好。今天又折騰了一整天。
29日。下午我讓颯子開車陪我去明治神宮方向兜風。本想二人悄悄出去,可是護士非要陪我去,很掃興,只玩了一會兒就早早回家了。
2日。幾天前血壓又有些升高。今天早晨是180/if0,脈搏100下。護士讓我吃了三片阿達林,手還是冰涼的,疼痛不已。過去無論多痛都不影響我睡覺,可是昨天晚上怎麼也睡不著,不得不叫醒佐佐木,讓她給我打了止痛針。這種針雖然很見效,但打了之後心裡不舒服。
“老爺的活動床已經做好了,不如試試看吧。”
我雖然不大情願,可身體越來越糟糕,也有心死馬當活馬醫了。
3日。……試著把石膏做的固定環會在脖子上,並不覺得疼,只是脖子一點也不能扭動,只能目不轉睛地平視前面。
“這簡直像地獄裡的刑具。”
今天是星期日,淨吉、經助、老伴和颯子都圍攏來看新鮮。
“哎喲,爺爺真可憐。”
“這能堅持多少分鐘啊?”
“要治療幾天哪?”
“還是算了吧,這麼大年紀,哪禁得住呀。”
大家在周圍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我回不了頭,看不見他們的表情。
最後還是換下了固定環,用柔軟的布代替它吊住下顎來做牽引。雖然好受一些,脖子還是不能動,只能直楞楞地瞧著天花板。
“好了,十五分鐘到了。”護士看著表說道。
“第一次結束。”經助嚷著跑了。
10日。牽引治療已經一週了。十分鐘延長到了二十分鐘,活動床的斜度也增加了,以加強種脖子的力度。然而卻絲毫不見成效。手還在痛。據護士的看法,怎麼也得連續做兩三個月方可見效。我不知自己能否堅持到底。夜晚,大家商量起來。
颯子說:“對於老年人來說這種方法不大合適,到了夏天先停一下,考慮考慮別的辦法。聽一個外國人講,美國有一種叫做德爾辛的藥,專治神經痛,儘管不能根治,每天吃三片,肯定能止痛,特別見效。我去買來,您吃吃看好不好?”
老伴說:“請住在田園調布的鈴木來給你扎扎針你看怎麼樣?也許見效的,我去打電話。”老伴抱著電話筒說個沒完沒了。鈴木說,他非常忙,希望能去他家治療,如果出診的話,一週只能來兩三次。根據您說的情況,多半能治好,大概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幾年前我心臟不好的時候,還有頭暈的時候,鈴木都給我治好過,所以,這次也請他下週來出診。
我原來體格很健康,從少年時期直到六十三四歲時,除了做痔瘡手術住過一星期醫院外,沒有得過什麼大病。六十三歲時得廣高血壓。六十七八歲時因輕微腦溢血躺了一個月左右,但並沒有感受到肉體的痛苦。感到肉體痛苦是七十七歲的喜壽之後的事。開始是從手到肘,又從肘到肩,接著從腳到腿,漸漸行動不便起來。這樣子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別人可能會這麼想,我自己也這樣想過。誰知食慾。睡眠、人便都比以前理想了,不知算木算因禍得福。雖然醫生不讓喝酒和吃辛辣的食物,但可適當吃些牛排和鰻魚。我的食慾相當的好,可以說來者不拒。睡覺也總是睡過了頭,加上午睡,一天要睡九、十個小時。我一天要大便兩次,尿量也增多了。夜裡要起兩三次,卻從不影響睡眠,半夢半醒地排尿,然後倒下便睡著。有時,由於手淫而醒來,卻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覺又睡著了。實在痛得受不了時,打一針就睡著了。靠著能吃能睡,我才活到了今天。否則,說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您總說手痛,走不動,看您活得挺自在的,是不是說謊哪>’有人這麼對我說。我沒有說謊,只是有時痛得厲害,有時不厲害,甚至有時一點也不痛。隨著天氣的溼度變化而感覺不同。
奇怪的是,痛的時候也有性慾。應該說痛的時候性慾更強。或者說對於讓我碰了釘子的異性,更感到其扭力,被其吸引了。
這可以說是一種嗜虐傾向吧。並不是從年輕時就有這種傾向的,而是上了年紀後才逐漸變成這樣的。
假設這裡有兩位同樣美麗、同樣適合我的口味的女性。A和藹。誠實、體貼,B冷淡而虛偽。要問我會對哪個女人感興趣的話,現在,我敢肯定我會對B感興趣的。當然,B的長相決不能比A差。對於相貌我有我的嗜好,我討厭高鼻子,最重要的是腿要白,身材要苗條,在這些條件都相等的情況下,壞女人更讓我著迷。有的女人會偶爾面露殘酷的表情,我最喜歡這種表情了。我一看見女人的這種表情,就覺得她不光是表情,本質上也冷酷,甚至希望她是這樣的女人。以前,澤村源之助的舞臺扮相就是如此。法國電影《惡魔般的女人》裡的女教師西蒙·西歐麗,以及最近走紅的炎加世子也是這種長相。這些女人實際上也許是善良的女人,然而,如果真是惡人的話,與她同居——即便不能,至少住得近一些,可隨時接近她們,那該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