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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好久以後,不少人仍忘不了十月第一週的那兩天。往事還歷歷在目,回憶令人辛酸。

    事情發生在那一週的星期二。這天,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總裁、銀行創始人的孫子——班·羅塞利老頭宣佈了一項驚人的不祥消息,不僅在銀行內各部門引起強烈的反響,外界亦頗為之震動。翌日,也就是星期三那天,銀行的“旗艦”——市中心分行發現內部有賊。打那以後,誰也沒料到的事情便接踵而來,弄到後來,破產接著人禍,還釀成死亡的慘劇。

    銀行總裁突如其來地宣佈這個消息,不象往常那樣,事先向大家透露一二。一大早,班·羅塞利就打電話通知手下幾位高級經理人員。有的人當時正在家裡進早餐;另一些人則是一上班就接到通知的。接到通知的人當中,有幾個並非經理,只因為他們是銀行的老人馬,才被班老頭視作摯友。

    各人接到的通知內容是一樣的:上午十一時,請到總行大樓董事會議室來。

    到了開會的時候,除了班以外,人都齊了,共有二十來個。他們三三兩兩小聲談論著,等候議事。大家全都站著,誰也不願帶頭從董事會議桌旁拖出把椅子坐下。會議桌比一個橡皮球球場還要長,桌旁可坐四十人,桌面擦得鋥亮。嗡嗡的人聲中,只聽得有人厲聲喝問:“誰讓你送來的?”大家都回過頭去張望。說話的是副總經理兼總稽核師羅斯科·海沃德,受責問的是一個穿白上衣的高級職員餐廳的侍者,他端進來好幾個細頸飲料瓶,裡面裝著雪利酒,這時正在往玻璃杯裡斟酒。

    海沃德為人嚴厲古板,在美一商銀行是個天神般的人物。他一向力主戒酒。這時,海沃德有意看了看錶,那神情分明表示:你們這班人不但喝酒,而且大清早就灌起來了。好幾個已經伸手去接雪利酒的人忙不迭把手縮了回來。

    “是羅塞利先生的吩咐,先生,”侍者答道。“他還特為叮囑送上最好的雪利酒。”

    一個穿著淡灰色時髦衣服的矮胖子轉過身子,若無其事地說:“管它是不是大清早,哪有好酒不嘗之理?”

    他名叫亞歷克斯·範德沃特,長著一雙藍眼睛,頭髮是淺色的,兩鬢已經有點花白。此人也是銀行的副總經理。看表面,他嘻嘻哈哈,為人隨和,但在那種不拘禮節、趨附時尚的態度之下,卻隱藏著遇事從不手軟的決斷力。這兩位副總經理——海沃德與範德沃特是地位僅次於總裁的第二號人物。兩人都老練,也能共事,但在很多方面卻是敵手。兩人的明爭暗鬥及觀點分歧在銀行內處處都有表現,在下屬中也各有一批追隨者。

    這會兒,亞歷克斯接過兩杯雪利酒,將一杯遞給埃德溫娜·多爾西。

    後者皮膚淺黑,儀態萬方,是銀行裡地位最高的女經理。

    埃德溫娜看到海沃德不以為然地朝自己掃了一眼。那又怎麼樣呢?

    她暗自想道。她是範德沃特營壘中的忠誠分子,這一點羅斯科本來就知道。

    “謝謝,亞歷克斯。”她說著,接過了酒杯。

    一時,空氣有些緊張。接著,別人也都學著樣把酒杯接過來了。

    羅斯科·海沃德怒氣衝衝地沉下臉,他似乎想再說些什麼,可馬上又改變了主意。

    董事會議室的門口,站著一個奧賽羅式的彪形大漢。這人是負責安全事務的副經理,名叫諾蘭·溫賴特,是在場的兩名黑人經理中的一個。

    這時,他提高嗓門叫道:“多爾西夫人及諸位先生——羅塞利先生到!”

    頓時,一片肅靜。

    班·羅塞利站在門口,帶著隱約的笑容向眾人掃了一眼。同平時一樣,羅塞利一出場就給人一種既象面對一個忠厚長者,又象面對社會百姓以錢財相托的一位殷實巨賈的感覺。他看上去確實兩種形象兼而有之,穿著也符合雙重身份:一身政治家兼銀行家通常穿的黑禮服,裡邊是這等打扮中必不可少的一件背心,背心正面掛一條細金錶鏈。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同羅塞利一世——那位一個世紀前在一家雜貨鋪子地下室裡開辦銀行的喬萬尼——面貌十分相似。喬萬尼那飄拂的銀髮加美髯的貴族式頭像已由銀行印在存摺和旅行支票上,作為信用篤實的一種象徵;在大樓下面的羅塞利廣場上還為他建造了一座半身像。

    此時此地的羅塞利也是銀髮加美髯,其長其密幾乎不亞於乃祖。一個世紀以來,時尚變過去又變回來,所不變的是羅塞利這個家族的進取心。這家人靠著它,再加上心計與無窮的精力,終於為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贏來目前這樣的顯赫地位。不過今天,在班·羅塞利身上似乎看不到他慣有的那股活躍勁兒。他拄著手杖走路,這對在場的人可是個新鮮事兒。

    羅塞利伸出手去,似乎想把一張笨重的董事座椅拖到身邊來。可是離他最近的諾蘭·溫賴特手腳比他快,這個安全部的頭頭一下子把椅子轉了過來,讓椅背朝著董事會議桌。總裁咕噥了一聲表示謝意,坐了下來。

    班·羅塞利向眾人揮揮手:“不是正式開會,時間也不長。各位要是願意,就把椅子拖過來圍作一圈。啊,謝謝你。”最後這句話是對那個送上雪利酒的侍者說的。侍者等他接過酒杯,便走出會議室去,順手帶上了門。

    有人替埃德溫娜·多爾西端了一張椅子。另外一些人自己找椅子坐下。但多數人仍舊站著。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說:“看來,是讓我們賀喜來了。”他舉了舉酒杯。“問題是喜從何來?”

    班·羅塞利又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我倒也希望有什麼喜事才好呢,亞歷克斯,可實際上,我只不過是想,今天這場合,喝點酒也許有好處。”他頓了一頓,於是整個會議室裡突然又一次充滿緊張氣氛。

    大家都看出來了:今天這個會開得不同尋常。人們臉上露出狐疑和關注的神色。

    “我快死了,”班·羅塞利說。“我的醫生告訴我說,我活不多久了。我覺得應該讓你們大家知道。”他舉起酒杯,端詳著,呷了一口雪利酒。

    方才,董事會議室裡就沒有什麼聲響,這時則出現了一片死寂。人們不動也不出聲,只有從外邊才傳來一些隱約的聲響:打字機輕輕的嗒嗒聲、空氣調節器的營營聲;遠處什麼地方,一架噴氣式飛機嗡嗡地向城市上空飛去。

    班老頭傾著身子把重量壓在手杖上。“行啦,別這麼僵著,咱們都是老朋友了,所以我才把你們請到這兒來。另外,對啦,省得你們啟口動問,我剛才說的全是確定無疑的事實。要是我認為事情還未最後定局,我是會再等一陣子的。你們可能還有另一個疑問——醫生說我患的是肺癌,已屬晚期,可能拖不到聖誕節。”他頓住了,衰頹的老態一下子顯露出來。他壓低了聲音又補充說:“現在你們都知道了,因此你們儘可以選擇一個合適的時間向別人吹吹風。”

    埃德溫娜·多爾西想:還用選擇什麼時間嗎?一俟董事會議室裡的人走空,消息就會象草原野火那樣頓時蔓延開去,傳遍銀行,震動外界。

    影響所至,將涉及到很多人,有的人會發生感情波動,而其他人則會就事論事地受到影響。但是,此時此地這消息首先把她搞了個目瞪口呆,她感覺到,其他人的反應也是這樣。

    “班先生,”在場的一位年長者,信託部高級職員波普·門羅站出來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班先生,你真是把我們弄了個措手不及,我看誰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人們發出呻吟般的聲音,表示贊同和同情。

    一片嘁嘁喳喳聲中,羅斯科·海沃德圓滑流暢地接口說道:“我們所能夠說也必須說的是”——總稽核師語氣中有一種責備別人的味道,似乎怪大家都不作聲,把他推出來開頭炮——“這個可怕的消息使我們震驚,使我們悲傷。但與此同時,我們祈禱,但願還有挽回餘地,在時間方面,也還有希望。這兒大多數人都知道,醫生說話難得有什麼準譜兒;而醫學科學神通廣大,可以控制,甚至能完全治好……”

    “羅斯科,我說過了,我的病早已過了那樣的階段,”班·羅塞利說,第一次流露出暴躁易怒的神色。“至於醫生,給我看病的全是第一流的,這一點難道你不曾想到嗎?”

    “是的,我想到的,”海沃德說。“可是我們應該記住,還存在著一種比醫生更為偉大的力量,而我們大家的職責也正是——”他尖利地向眾人掃了一眼:“祈求上帝的恩賜,或者至少賜給你比你所預計的更多的時間。”

    老頭兒嘲弄地說:“我得到的印象是,上帝已經打定主意了。”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說:“班,我們都很難受。我特別為我剛才說的話難過。”

    “關於賀喜什麼的嗎?算了,你又不知道。”老頭兒咯咯笑著。“再說,為什麼不該慶賀呢?我舒舒服服活了一輩子,不是每個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的。所以,為此也確實值得慶賀。”他拍拍上衣口袋,接著朝四下看看。“誰有煙?醫生逼著我戒了煙。”

    好幾包煙遞了過來。羅斯科·海沃德問道:“你抽菸不妨嗎?”

    班·羅塞利不屑地朝他看了一眼,但沒有作聲。人所共知,老頭兒雖然看重海沃德那種銀行家的才幹,但兩人從來談不上有什麼私交。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為銀行總裁點著了煙。亞歷克斯的眼睛,同會議室裡其他人的眼睛一樣,噙著淚水。

    “在這樣的時候,有好幾樁事情值得為之高興,”班說。“其中之一就是別人預先給你打了招呼,讓你有機會把事情料理料理。”噴出的煙在他周圍繚繞。“當然啦,另一方面,也有些遺憾,因為有些事情的進展並不盡如人意。你們也可以坐下來好好想想這些事情。”

    班·羅塞利沒有繼承人是憾事之一,這一點用不著老頭明說大家都想到了。總裁的獨生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陣亡;一個頗有出息的孫子則在前不久死於越南的無謂廝殺。

    老頭兒狂咳起來。身邊的諾蘭·溫賴特伸過手去,從老人顫抖的手指中接過香菸,把它撳熄。這時大家都看出來了,班·羅塞利變得多麼虛弱,今天這個費力的會議弄得他多麼疲乏。

    誰也沒有想到,這竟是他最後一次到銀行。

    人們一個接一個走到他跟前,輕輕握握他的手,硬湊出幾句話來。

    輪到埃德溫挪·多爾西告別時,她在老人臉上輕柔地吻了一下。老人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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