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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市中心分行,星期三這一天同旁的日子一樣,平安無事地開始了。

    這個星期正好輪到埃德溫娜·多爾西值班,因而早上八點半她就準時來到辦公室。這時離分行向公眾打開氣派不凡的青銅大門,還有半個鐘點。

    作為美一商“旗艦”分行的經理和整個銀行的副經理之一,她本來用不著值班。可是埃德溫娜自己提出要值班,這也表示她不願因為自己是個女人,又是大人物,而享有任何特權。她在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服務凡十五年,對於這一點一向是不肯馬虎的。再說,要過十個星期才輪到一次值班。

    在分行的邊門外,她伸手到褐色的戈克西牌提包裡去摸鑰匙。手提包裡總是塞滿亂七八糟的東西——口紅、皮夾子、賒賬用的信用卡、小化妝盒、梳子、購物清單,等等。這種凌亂狀態同她的性格可是很不相稱的。現在,她東翻西找終於把鑰匙掏出來了。用鑰匙開門之前,她檢查了“無人伏擊”信號,發現信號在規定的位置上。這是一張小小的黃色卡片,毫不顯眼地掛在一張窗戶上。把信號掛出去是每天第一個到分行上班的守門人的職責。按照規定,此人幾分鐘以前就該到了。要是銀行裡面一切如常,他就掛出這張小卡片,讓進門上班的職員都能看到。

    但是如果夜間有盜賊潛入,正等著抓人質的話,這個守門人便成了首當其衝的受害者;那樣一來,信號就不會再掛出去,後到的人就可以因此接到警報,他們不但不會貿然闖進去,還可以立刻找人來救助。

    由於各種各樣的盜案越鬧越兇,大多數銀行現在都採用“無人伏擊”

    信號,信號的種類和發信號的地點是經常更換的。

    一進門,埃德溫娜徑直朝一塊用鉸鏈固定在牆上的護壁板走去。拉開這塊板,裡面是一個電鈴按鈕。她依照暗號按了電鈕——兩長聲,三短聲,最後又是一長聲。這樣,那邊總行大廈的安全警衛中心室就接到信息,原來剛才發出的開門警報聲是埃德溫娜進屋時觸發的,因而可以不予理會;信息還告訴他們,此刻已有一位主管人進了銀行。同樣,那個守門人進屋時也曾按另一套暗號撳過電鈕。

    一俟從其他分行收到類似的信號,安全警衛中心的行動室就把大樓的警報系統由“警戒”狀態改撥至“準備”狀態。

    要是值班員埃德溫娜和那個守門人不按規定發出暗號,行動室就立即報警。幾分鐘之後,分行就會被包圍個水洩不通。

    同其他各種安全警報系統一樣,鈴聲暗號也是經常更換的。

    要是一切太平,就發出安全的信號:一出事情則不發信號。各地的銀行都發現這樣的做法能夠保障安全。這樣,萬一銀行職工被當作人質抓住了,他既不用張口也不用動手就可以把警報發出去。

    此時,其他職工都正紛紛來銀行上班,在邊門執行檢查任務的是那個身穿制服的守門人。

    “早安,多爾西夫人。”託頓霍,一位白髮蒼蒼的銀行老職員來到埃德溫娜身邊。他是專管職工和分行日常事務的營業部主任,長著一張陰鬱的長臉,活象一頭上了年紀的袋鼠。這人平時就鬱鬱寡歡,是個悲觀主義者,而隨著強制性退休年限的臨近,脾氣更壞了。他恨自己的這把年紀,還似乎為此而歸咎於別人。

    埃德溫娜和託頓霍兩人穿過分行底層,然後沿著一條鋪地毯的寬闊樓梯來到金庫。庫門的啟閉是值班人員的職責。

    兩人站在庫門旁,等候定時鎖自動鬆開。託頓霍憂心忡忡地說:“有消息說羅塞利先生病危,是真的嗎?”

    “不幸得很,是真的。”她簡單說了說昨天開會的情況。

    昨夜回到家,埃德溫娜一個勁兒想著這件事。可是今天一早她已決定要集中精力處理銀行事務。這也是班本人的願望。

    託頓霍咕噥著說了幾句表示難過的話,可是她全沒聽進去。

    埃德溫娜看看手錶:八點四十分。幾秒鐘之後,從巨型的鉻鋼庫門背後傳出一下輕微的咔嗒聲,說明昨夜銀行打烊前撥好的隔夜定時鎖已經鬆開。只有這時才可去開動金庫的字碼鎖。

    埃德溫娜按了按另一個暗鈕,向安全保衛中心的行動室發去信號,報告金庫行將開啟——是正常的開啟,而不是有人強行開啟。

    埃德溫娜和託頓霍並排站在門旁,分別扭動各自管理的字碼鎖。兩人都不知道對方開鎖字碼的排列法,因此誰也不能撇開對方獨自開啟金庫。

    這時,一個名叫邁爾斯·伊斯汀的營業部助理走來了。此人相貌英俊,穿著講究,是個始終笑呵呵的樂天派青年。他同託頓霍那種成天悶悶不樂的樣子形成了有趣的對照。埃德溫娜喜歡這個年輕人。

    同他一起到金庫來的是一個高級出納員,此人的職責是全天監督金庫的貨幣出入。在接下來六小時的營業時間內,單就現金而論,他將經手總數幾達一百萬美元的紙幣和硬幣。

    同時,這家分行另外還要經手總數達二千萬美元的支票。

    埃德溫娜退後一步,讓高級出納員和邁爾斯·伊斯汀兩人拉開那扇精工製造的笨重大門。從現在起到晚上打烊前,金庫門將一直開著。

    “剛才接到一個電話,”伊斯汀通知營業部主任。“今天還得劃去兩個出納員的名字。”

    託頓霍的臉拉得更長了。

    “流行性感冒?”埃德溫娜問。

    十天以來,流感蔓延猖獗。銀行深感人手短缺,特別是出納員。

    “是的,”邁爾斯·伊斯汀回答說。

    託頓霍大發牢騷:“要是我也能病倒,回家去躺著,讓別人去操那份分派出納員上櫃臺的心事就好了。”他轉而問埃德溫娜:“你堅持今天非開門營業不可嗎?”

    “看來,非開門不可。”

    “好吧,那麼得請一兩位部門的負責人出馬才行。你算一個,”他對邁爾斯·伊斯汀說。“去拿個錢箱,準備接待客戶。點鈔票這玩意兒總還記得吧?”

    伊斯汀回答說:“要是讓我脫了襪子看著腳趾,點到二十沒問題。”

    埃德溫娜笑了。對伊斯汀,她是放心的。此人插手的事,件件辦得漂亮。明年,託頓霍一退休,她幾乎肯定會選中邁爾斯·伊斯汀當營業部主任。

    他回了埃德溫娜一個微笑,說道,“多爾西夫人,請別擔心。我這個人當名備用選手還是挺不錯的。昨晚我就玩了三個小時手球,得分可不比平時少。”

    “你贏了沒有?”

    “得分不比平時少,哪能不贏?當然贏了。”

    埃德溫娜還知道伊斯汀的另一種癖好,那就是研究並收藏各種軟硬貨幣。事實證明,這種癖好對於銀行大有裨益。分行來了新職工,去對他們作指點性講話的總是邁爾斯·伊斯汀。他喜歡加進一點歷史上的小掌故。例如,紙幣和通貨膨脹原來都起源於中國。他會向人們解釋,有歷史記載的第一例通貨膨脹發生於十三世紀。當時,蒙古皇帝忽必烈發不出軍餉,於是就用一段木塊做印章,印發軍用貨幣。不幸得很,由於軍幣印發過多,這種錢成了毫無價值的東西。說到這兒,伊斯汀常會加上一句俏皮妙語:“有人認為,眼下美元也正在蒙古化。”由於他對錢幣素有研究,伊斯汀成了銀行內部鑑別偽鈔的專家,一旦出現不大可靠的鈔票,人們就送到他那兒去鑑定。

    埃德溫娜、伊斯汀和託頓霍三人離開金庫,走上一段樓梯,來到銀行的主要營業樓面。

    外面,裝現金的帆布袋正從一輛裝甲貨車上卸下,由兩名武裝衛士護送進來。

    大筆數目的現金總是先從聯邦儲備委員會提出,送入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的中央金庫,然後在上午很早的時候向各分行發送。所以要實行同一天提取並分發的做法,道理很簡單:各金庫保管過多的現金不但沒有好處,反而有遭損失或盜竊之虞。

    對於各分行經理來說,這一做法的意義在於既不讓他們短缺現金,也不讓他們握有過多的現金。

    象市中心分行這樣的大分行一般保持在五十萬美元上下的備用現金。此刻送來的二十五萬元則用於補足銀行一般營業日可能發生的缺額。

    託頓霍對兩個護送現金的衛士甕聲甕氣地說,“希望你們今天送來的鈔票比近來我們收到的要乾淨一些。”

    “你的意見我對那邊中央現金庫的人說過了,託頓霍先生,”一名衛士答道。此人還相當年輕,一頭黑色長髮從制帽下一直披到制服的領子。埃德溫娜低頭望去,想看看這人是不是打著赤腳。幸好,衛士穿著鞋。

    “他們說,你還打過電話,”衛士又補充說。“至於我,不管幹淨不乾淨,只要是鈔票我都要。”

    “可惜有些客戶不象你,”營業部主任說。

    新鈔票是由錢幣印刷鑄造局通過聯邦儲備委員會發放的。為了得到這些新票子,銀行與銀行之間競爭十分劇烈。有些被稱之為“上層階級”

    的主顧拒絕接受髒票子,要求付給新票子,或者至少是被銀行家們稱為“象樣的”乾淨的鈔票。這類主顧人數之多令人驚訝。幸好,還有一些別的主顧並不在乎鈔票是否乾淨,因而出納員們按到指示只要有辦法就美國青年頹廢派中曾一度出現過不穿鞋的風尚。這兒描寫的衛士披著長髮,象個頹廢派,因而埃德溫娜低頭看他是否穿鞋。

    把最髒的鈔票支付出去,同時把那些硬挺的嶄新票子留著備用。

    “聽說市面上有許多偽造得很高明的假鈔票在流通。也許咱倆能替你們弄到一包,”另一名衛士朝自己的夥伴使了個眼色。

    埃德溫娜告訴他:“大可不必。我們收到的偽鈔已經夠多了。”

    就在上個星期,發現有近一千美元的偽鈔存入銀行,但是這些錢究竟出自誰人之手卻查不出來。很可能,錢是通過許多客戶之手存進來的,有些人本身就是偽鈔的受害者,想把自己的損失轉嫁到銀行頭上;另一些人可能壓根兒不知道錢是偽造的,這也沒有什麼希奇,因為偽造技術相當高明。

    美國聯邦經濟情報局的特工人員跟埃德溫娜和邁爾斯·伊斯汀兩人討論了這件事,直言不諱地表示擔憂。其中一人這樣說:“我們見到過的偽鈔沒有造得這麼高明的,流通量也從來沒有這麼大。”根據保守的估計,上一年有人偽造了三千萬元的美鈔,“而且還有更多的偽鈔始終沒有被人識破。”

    美元偽鈔的主要來源是英國和加拿大。特工們還報告說,在歐洲也有數目極大的一批偽鈔在流通。“在那邊,識別偽鈔可不那麼容易。所以,告訴你們去歐洲的朋友決不要接受美鈔,弄得不好,這些都是一文不值的廢紙。”

    那第一名武裝衛士把帆布錢袋換個肩扛著。“別擔心,夥計們!這些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鈔票,全是上頭髮下來的錢。”

    兩人沿著樓梯朝金庫走去。

    埃德溫娜走到平臺上自已的辦公桌旁。這時銀行已開始忙碌起來。

    幾扇大門打開了,第一批主顧正川流不息地湧進來。

    辦公桌設在一塊略微高出底層平面、鋪著緋紅地毯的平臺上,按老規矩,高級職員都在這兒辦公。埃德溫娜的辦公桌最大,氣派不凡,兩旁還掛旗,一面是在她身後右方的星條旗,另一面是在她左手邊的燕尾形州旗。她坐在這兒辦公,時而會覺得自己上了電視,攝影機正朝自己推近,而她則準備發表什麼莊嚴的聲明。

    市中心分行重建於一兩年前毗鄰的總行大廈興建時,因而是幢現代化的建築,設計別具匠心,造價連城。房屋建成後,基調是緋紅和赤褐色,加上恰到好處的若干金碧輝煌的點綴。建築既考慮到顧客的便利,也為職工提供了優越的工作條件,除此而外,則是純屬炫耀的裝飾。埃德溫娜偶爾也不得不承認,炫耀銀行的富有看來是有好處的。

    她移動修長柔軟的身子,熟練地坐進高背轉椅,理一理自己的短髮,這後一個動作實在並無必要:同平時一樣,頭髮整整齊齊,無懈可擊。

    埃德溫娜伸手去拿一疊文件夾,這些都是貸款申請書,由於牽涉的數目比較大,同意與否,銀行裡別的人無權決定。

    她本人的批貸權使她可以一次批准數目達一百萬美元的貸款,但同時尚須徵得分行另兩名職員的同意。不過那兩人總是抱合作態度的。至於超過這個數目的貸款,那就得提交總行大樓的借貸政策部去審批。

    在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情況同其他銀行一樣,一個職員手裡有權批准多大數目的貸款就是一種公認的地位的標誌;同樣,批貸權還決定了此人在銀行圖騰柱上所佔有的級別。人們說到批貸權時把它稱之為“縮籤效力”,因為最後審批貸款時,是要簽上自己的縮寫名的。

    作為一位經理,埃德溫娜的縮籤儘管一方面代表著她主管美一商重要的市中心分行的繁重職務,另一方面卻具有不同於眾的權力。一些次要分行的經理只可以分別按本人的能力及資歷審批從一萬到五十萬數目不等的貸款。埃德溫娜一直覺得挺有意思:縮籤效力的大小居然成了等級制度的基礎,而且還因此帶來額外的津貼和特權。就拿總行借貸政策部說吧,借貸助理審核員只能審批區區五萬小數,因而就得同其他審核員一起在大廳裡佔著一張普通的寫字桌辦公。比這些人高一級的審核員憑一個縮籤可批核二十五萬美元的貸款,他們在四壁鑲玻璃的小房間裡辦公,寫字桌也大些。

    只有貸款助理監督員才有特權佔用門窗齊全、名副其實的辦公室,這些人的縮籤權力更大些,可以批五十萬美元的貸款。這些人辦公桌寬大,牆上掛一幅油畫,記事拍紙薄上印著自己的名字,每天不用掏腰包就可以讀到《華爾街日報》,每天早上還有人免費來給自己擦一次皮鞋。

    兩名助理監督員合用一個秘書。

    一級一級往上,最後就是專管貸款事務的副總經理了。這人的縮籤值一百萬美元。他的辦公室在走廊的盡頭,有兩扇窗,室內掛兩幅油畫。

    他有自己的秘書,記事簿上的名字是用鋅版刻成的簽名式。報紙和擦皮鞋之類的服務自然不在話下。此外,還有各種雜誌和報紙;因公外出時,可乘坐銀行公車;他還可在高級職員餐廳進午餐。

    論資格,所有這些伴隨縮籤效力而來的附加特權埃德溫娜幾乎全可享受,但她從未讓人給自己擦過皮鞋。

    這天早上,她一開始就審閱了兩份貸款申請書。她批准了一份,在另一份上用鉛筆寫下幾個問題。第三份申請書一打開,她卻楞住了。

    她驚愕地把案卷重讀一遍,覺著上面寫的內容與昨天的事情真是一種奇怪的巧合。

    埃德溫娜打開內部對講機,受話人是起草這份案卷的貸款部職員。

    “我是卡斯爾曼。”

    “克列夫,請過來一趟。”

    “就來。”對方同埃德溫娜只相隔六七張辦公桌,因而可以直接望著她講話:“我敢斷定,我知道你找我幹什麼。”

    不一會兒,他已坐在埃德溫娜的辦公桌旁。他看著打開的文件夾說:

    “果然不錯。我們常常會碰到一些怪人,不是嗎?”

    克列夫·卡斯爾曼個子矮小,為人刻板規矩,粉紅色的圓臉上老掛著溫和的淺笑。貸款戶喜歡他,因為他總是以同情的態度傾聽別人的要求。但同時他也是貸款部的識途老馬,頗有判斷力。

    “我方才想,”埃德溫娜說,“但願這份申請書是哪個混蛋開的玩笑才好,即便是場駭人的惡作劇也罷。”

    “倒不如說魔鬼搗蛋才更確切呢,多爾西夫人。這事兒雖然讓人噁心,可我向你保證,事情倒是千真萬確的。”卡斯爾曼指指文件夾:“我把所有的事實全附上了,因為我知道你肯定要了解全部細節。看來,你既讀了報告,也看到我的意見了。”

    “你當真主張為了這樣一個目的發放這麼一大筆款子嗎?”

    “死一般當真——”貸款員猛地頓住。“對不起!我可不是拿死亡來開玩笑。不過,我認為你應該批准這筆貸款。”

    事情全寫在案卷上。戈斯伯恩,本城一個四十三歲的藥品推銷商,申請一筆二萬五千美元的貸款。此人已婚,妻子是元配,結婚至今已十七年。戈斯伯恩夫婦住在市郊,只要把一小筆抵押金付清,房屋就歸他們所有了。夫婦倆聯名在美一商銀行立賬戶,至今已有八年,其間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在這以前,戈斯伯恩也曾申請過一筆貸款,但數目較小,也償還了。這人在職業崗位上的表現以及在金錢方面以往的記錄都是靠得住的。

    這一次向銀行貸款的目的是要購買一具不鏽鋼制的大棺材,用來存放戈斯伯恩夫婦的女兒安德烈亞的屍體。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六天前死於腎臟惡性腫瘤。目前,屍體停放在殯儀館,用乾冰保存著。安德烈亞一死,身上的血就立即被抽空,繼而注入一種似血的“防凍”溶液,學名叫二甲亞碸。

    這種鋼棺經特殊設計,在零度以下盛放液態氮。屍體用鋁鉑包起,浸在溶液裡。

    這種容器實際上是一隻很大的瓶子,有人把它叫作“冷凍棺”。在洛杉磯前以買到這種棺材。因而,如果銀行同意貸款,戈斯伯恩夫婦就準備到那兒去空運一具“冷凍棺”來。貸款的三分之一準備用來預付在墓槨存放棺材以及每四個月重新充注液態氮所需的費用。

    卡斯爾曼問埃德溫娜:“關於人體冷凍學學社之類的事情你大概聽說過吧?”

    “不太具體。這是門偽科學,名聲不大好。”

    “是不大好,確實是門偽科學。但事實上跟這些學社走的卻大有人在,至少戈斯伯恩兩口子已被說動了心,認為從現在起過五十或一百年,醫學將更發達,到那時,可以對安德烈亞施行解凍法,讓她復活,然後再治好她的病。附帶說一句,搞人體冷凍學的人還有一句格言:冷凍——等待——復活。”

    “真可怕,”埃德溫娜說。

    貸款員附和著說:“我基本上也是這樣看法。不過,從他們的角度著眼,他們相信這一套。他們都是成年人,智力也並不低,還篤信宗教。

    所以,幹咱們這一行的何必既當法官又當陪審員呢?依我看,唯一的問題在於戈斯伯恩有沒有償付能力。我把數字查核了一遍,結論是他不但有償付能力,而且一定會償付不誤。這傢伙可能是個怪人,但從以往的記錄看,他至少是個按期付清欠賬的怪人。”

    埃德溫娜不太情願地看看進款和出項兩欄數字,說:“借這麼一大筆錢可夠他受的了。”

    “他本人也意識到這一點,可又一個勁兒說他能夠對付。他想去兼職做點兒別的事。她老婆也在找職業。”

    埃德溫娜指出:“還有四個年齡更小的孩子呢。”

    “不錯。”

    “有沒有提醒過他,其他幾個活著的孩子很快就要花錢上大學,在其他方面也還需要錢呢!幹嗎不把二萬五千美元好好花到他們身上去?”

    “我說了,”卡斯爾曼說。“我跟戈斯伯恩長談過兩次。可是據他說,全家人討論了這件事,決定這麼辦。他們確信活著的人作出的犧牲如果有朝一日能使安德烈亞起死回生,那就是划得來的。他的子女還說,等自己長大,願意把保存姐姐遺體的責任擔當起來。”

    “喔,上帝!”埃德溫娜又一次想起昨天的事。班·羅塞利不管在什麼時候斷氣,總會死得尊嚴。可眼前這事使死亡顯得醜惡,成了一種嘲弄。銀行發放的貸款中有班老頭的錢,這筆錢能用於這樣的目的嗎?

    “多爾西夫人,”貸款員說,“我把這份申請書擱了兩天。起初,我的感受同你完全一樣,覺得整個兒事情實在令人作嘔。可是經過考慮,我改變了主意。我看,這個風險值得一冒。”

    值得一冒的風險!埃德溫娜承認,從根本上說,克列夫·卡斯爾曼的看法是對的,有值得一冒的風險而不冒,那還開辦銀行幹什麼?至於說到銀行不能在主顧的私人問題方面既當法官又當陪審員,那也是對的。

    當然,具體說到這場風險,也許弄到後來撈不到什麼好處。即使事情到了這步田地,那也怪不到卡斯爾曼頭上。他以往服務的成績不錯。

    “贏”的次數遠比蝕的次數多。事實上,要是一個人只“贏”不蝕,銀行當局可要皺眉頭。業務繁忙的小額貸款審批員總會經手幾筆蝕本交易,在上司看來,不間或有幾次蝕本幾乎就等於沒盡到責任。如果真是隻“贏”不蝕,審批員是要從反面倒黴的:計算機一開動,經理部門就會發現此人審慎有餘,把做生意的機會給放棄了。

    “好吧,”埃德溫娜說,“儘管這人的主意叫人毛骨悚然,我支持你的意見。”

    大筆一揮,她簽上了自己的縮寫名。卡斯爾曼也就回去辦公了。

    就這樣,除了有人為冷凍女兒屍體提出貸款申請以外,這一天同往常一樣平安無事地開始了。

    平安無事的狀態一直繼續到午後。

    每逢她獨個兒吃午飯的日子,埃德溫娜總是到總行地下室的自助食堂去用膳。食堂嘈雜得很,伙食辦得也不怎麼樣,不過飯菜上得快,十五分鐘之內,她就可以吃完離開。

    今天,因為有客,她就運用自己副總經理的特權,把客人帶到總行大廈高層的高級職員小食堂去進餐。來客是銀行的主顧,在本城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店當司庫。由於秋季生意清淡,加上聖誕商品漲價,百貨商店出現現金赤字,因而才派司庫來申請一筆三百萬美元的短期貸款。

    “該死的通貨膨脹!”司庫一邊吃菠菜蛋奶酥,一邊發牢騷。接著他舔一舔嘴唇又補充說:“不過,兩個月之內一定能賺回來,還會有些盈餘。聖誕老人一向待我們不薄。”

    這家百貨商店是個重要的客戶。儘管如此,埃德溫娜還是狠狠地同對方討價還價,提出對銀行極為有利的條件。主顧不滿地嘀咕了幾句,最後只好同意。這時,兩人已在吃梅爾巴桃子這最後一道甜食了。三百萬這個數目已超出埃德溫娜個人的權限,不過她預計要總行方面點頭不會有什麼麻煩。為使事情進展得快些,若有必要,她準備找亞歷克斯·範德沃特談一談,後者在過去曾多次支持過她。

    賓主正在飲咖啡時,一名女侍者朝餐桌走來送信。

    “多爾西夫人,”女侍說,“一位名叫託頓霍的先生要您接電話。

    他說事情緊急。”

    埃德溫娜請客人原諒,然後就到旁邊一個小房間去接電話。

    話筒裡傳來營業部主任不滿的聲音:“我到處找你。”

    “這不找到了嗎?什麼事?”

    “發現少了一大筆現鈔。”接著,他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半小時前一名出納員報告說少了錢,於是馬上開始軋賬,一直到此刻還在繼續查核。埃德溫娜從託頓霍的聲音裡聽出營業部主任既有些驚慌,又很發愁,於是就問失款的總數。

    她聽到對方嚥下一口氣才回答:“六千。”

    “我馬上就來。”

    一分鐘之內,她向客人道過歉,乘上直達電梯,急急往底層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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