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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街的對過,一個瘦小的人影站在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和羅塞利廣場高聳入雲的幢幢建築物前——胡安尼塔·努涅茲還在等公共汽車。

    她看到安全部頭子的臉從銀行大樓的一扇窗子後邊注視著自己。當那張臉從窗後消失時,她頓時如釋重負。但是常識告訴她這種感覺是暫時的,今天這種痛苦的遭遇明天還將不折不扣地重演,甚至會變得更加糟糕。

    一陣寒風掃過市中心區的大街,透過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外衣。她打著哆嗦等候著。平時乘坐的那一班公共汽車已經開走,她希望下一班快點開來。

    胡安尼塔知道,自己所以哆嗦部分原因是害怕,因為這時的她比生平任何時候都更體會到擔驚受怕是什麼滋味。

    真是既害怕又困惑。

    困惑的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錢是怎麼弄丟的。

    胡安尼塔心裡很明白,她既沒有偷這筆錢,也沒有將它錯付給櫃檯外的客戶,或是以任何其他方式將它處理掉。

    問題在於沒有人會相信她。

    她也認識到,要是處在其他情況下,她簡直自己也不相信。

    六千美元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變得無影無蹤呢?這是不可能的,決不可能。可是事情確實發生了。

    今天下午,她曾一次又一次搜腸刮肚地回憶一天的經過,想找到一個解釋。可是想來想去還是不得要領。她回顧了早上和午後不久在櫃檯經手的幾筆現金交易。儘管她知道自己有驚人的記憶力,可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連最不著邊際的可能性也被她想到了,但還是沒有一點頭緒。

    另一方面,她也敢斷定自己在午飯時把現金抽屜送進金庫前確是把它牢牢上了鎖的,飯後回來時,鎖也原封未動。至於鎖上字碼的排列法,那是胡安尼塔本人選定的,並由她自己調整撥準。她從來沒有跟誰談論過字碼鎖的秘訣,甚至不曾把鎖的閉啟法寫成文字,而是按平時的習慣,把它默記在心。

    從某種意義上說,使她的處境更為不妙的正是她那記憶力。

    胡安尼塔明白,不管是多爾西夫人、託頓霍先生,還是那個態度至少比較友好的邁爾斯,人們全不相信她的話,說是下午兩點她已知道失款的確數。他們都說那不可能。

    但她確實已知道失款的數目。只要她一經手出納,她總能知道自己手裡有多少現金,不過要是別人問她怎麼會有這點本領,她卻說不上來。

    她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頭腦裡怎麼會有一本清清楚楚的流水賬。

    一點不用費勁,甚至連她自己也不覺得需要花力氣去算,這本賬自然而然地就在她腦子裡。在胡安尼塔的記憶中,加減乘除對自己說來早就是如同呼吸一樣不費氣力的自然本能了。

    她在銀行櫃檯旁幹出納,簡直就象一臺自動化機器。她還學會不時朝現金抽屜看一眼,檢查手頭的現款數是不是對頭,不同票面的錢是不是理清了,有沒有發生短缺。即使是硬幣,她也可以隨時報出一個非常接近的總數來,當然其確切程度不如報紙幣的數目。忙完一天以後結賬,她偶爾也會發現自己腦子裡的那本賬發生了幾塊錢的誤差,但充其量只是幾塊錢,決不會更多了。

    這點本領是從哪兒來的?她不知道。

    求學時代,她成績並不出色。她曾在紐約斷斷續續讀過一陣子高中,當時的大部分課程,她只能掙得個低分數。就拿算術來說吧,那些規則、定理之類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掌握住。她只會作飛快的速算,還會記數字。

    公共汽車吃力地吼叫著,終於到站了,帶來一股刺鼻的柴油味。胡安尼塔跟其他候車的乘客一起上了車。車裡沒有空座,站立的空間也擠滿了人,她好不容易才抓住一個扶手。車搖搖晃晃地開過城市的大街,胡安尼塔還在繼續費力地回憶,想啊,想啊……

    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邁爾斯對她說過,聯邦調查局要派人來。一想到這兒,恐怖又攫住了她,臉色頓時緊張又憂鬱地沉了下來,而剛才埃德溫娜·多爾西和諾蘭·溫賴特都錯把這副臉色看作敵意的表示了。

    她決定還是儘量少說話為妙。今天,當她發現沒人相信自己以後,她就採取了這樣的策略。

    至於說到那機器,也就是測謊器,她準備拒絕作試驗。對於這種機器的原理她雖一無所知,不過,既然誰也不肯理解、相信或幫助她,一臺機器——銀行方面的機器——還會有什麼兩樣?

    下了公共汽車,她急急匆匆往三個街區外的幼兒園走去。早上來上班途中,她把埃斯特拉送進這兒,但今天下班遲,接得晚了。

    她走進設在一幢私人住房地下室的幼兒園小遊戲室,一個小女孩馬上撲了過來。這幢房屋同本地區其他建築一樣,已經老朽破敗了,可幼兒園的那幾個房間收拾得很乾淨,光線也好。儘管這家幼兒園收費較高,給胡安尼塔帶來很大負擔,她還是選中它,原因就在於此。

    埃斯特拉象平時一樣興奮得要命。

    “媽!媽!看我畫的,一列火車。”她伸出一個沾滿顏料的手指,戳點著。“還有一節‘秀車’,裡邊還有個人吶。”

    孩子長得瘦小,不象個三歲的小女娃,黑黝黝的皮膚象媽媽。那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老是顯出驚訝的神情,對孩子說來,生活裡每天都有新發現,因此每天都有新的樂趣。

    胡安尼塔把孩子摟在懷裡,柔聲糾正她:“是‘守車’,amorcito。(西班牙語:親愛的。譯者注)”

    周圍一片寂靜,顯然,別的孩子都已被接走了。

    幼兒園校董兼校長費羅小姐架子十足地走了進來,她皺著眉頭故意看看錶。

    “努涅茲太太,我是出於特別照顧才同意讓埃斯特拉比別的孩子晚走的,可今天這樣太晚了……”

    “真對不起,費羅小姐。銀行裡出了點事情。”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別的家長可全遵守規定,一到放學時間就來接孩子。”

    “我保證以後不再發生這樣的事。”

    “好吧。不過既然你來了,努涅茲太太,我不妨提醒你,埃斯特拉上個月的費用還沒付。”

    “星期五我領了工資就來付。”

    “我很抱歉,非提醒你不可,這點請你諒解。埃斯特拉是個乖孩子,我們都喜歡她。可你總不能欠著賬不付……”

    “我完全理解。星期五準付。我保證。”

    “努涅茲太太,這兩件事你可都下了保證啦。”

    “是的,我明白。”

    “那麼好吧,祝你晚安。晚安,埃斯特拉小寶貝。”

    費羅這個女人儘管古板得不通人情,幼兒園辦得倒不錯,埃斯特拉在那兒過得滿好。胡安尼塔打定主意,這個星期的工資非用來付幼兒園不可,她剛才也立了保證。而這以後到下一次領工資,她就得想辦法對付了。怎麼對付呢?她也不知道。她這個出納員的週薪是九十八元,扣除了稅款和社會保險費,實得八十三元。這八十三元要用來付兩人的伙食費,埃斯特拉的學費,還有她倆在東城新區租用的這個無電梯通達的小套房租金。此外,信貸公司也要來催逼欠款了,因為上一期的欠款她還拖著沒去付。

    卡洛斯在一年以前不聲不響地出走失蹤了。丈夫遺棄她以前,胡安尼塔天真地同他合簽了貸款借據。卡洛斯用貸款買了幾套衣服、一輛舊汽車、一架彩色電視機。出走時,這些全被他席捲一空,留下胡安尼塔一個人沒完沒了地償付著那筆分期歸還的貸款。

    她想自己應該到信貸公司去走一趟,要求減少每一期的償付數。毫無疑問,對方不會有好臉色給她看,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可是別人再兇也只好忍受。

    回家途中,埃斯特拉跳跳蹦蹦,興高采烈。胡安尼塔一手握著女兒的小手,一手拿著小心卷好的女兒的圖畫。馬上就到家了。一回到自己的公寓套間,兩人先吃晚飯,接著總是在一起笑著玩兒。可是今晚胡安尼塔怎麼笑得出來!

    這時她才第一次想到要是丟了飯碗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先前那種恐怖感頓時加深了。她知道,失業這個可能性正現實地擺在自己面前。

    她也明白,要想到別處去找個職業將十分困難。其他銀行姑且不談,就是別的企業的老闆也會去了解她以前在哪兒工作,一瞭解就會發現丟錢的事,於是就會把她拒之門外。

    失業之後,她怎麼辦?怎麼撫養埃斯特拉呢?

    胡安尼塔猛地收住腳步,彎下身,緊緊地把女兒摟在懷裡。

    她暗自祈禱,但願明天有人會相信她的無辜,有人會認清事實真相。

    但願有這樣一個人站出來。

    可是,這個人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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