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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午後,董事們繼續開會。顯然,大家對範德沃特都很冷淡。通常,上午開兩個小時的會,董事會的事務就全解決了,可是今天卻得加班加點。

    亞歷克斯覺察到董事們對自己的敵意,所以在吃午飯的當兒曾向傑羅姆·帕特頓示意,是不是到下個月董事會復會時再把自己的建議提出來。但是帕特頓冷冷地説:“不行。要是董事們心裏惱火,那也是你給惹的。事到如今,你只好碰碰運氣啦。”

    這番話出於向來舉止温雅的帕特頓之口,份量自然不輕,説明此刻眾人對亞歷克斯的反感情緒之深;同時,這也使亞歷克斯相信,自己在接下來一小時左右的時間裏,無非是枉費一場口舌。看來,即便不為其他原因,光是出於憋氣,董事們也肯定會把他的提案否決掉。

    董事們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定,菲利普·約翰森看了看手錶,露出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從而定下了會議的基調。“我不得不取消今天下午的一個約會,”中部大陸橡膠公司的頭頭埋怨説。“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所以讓咱們把會開得緊湊些。”好幾個人點頭附和。

    “各位,我儘量講得簡短些,”待傑羅姆·帕特頓一本正經地講完開場白之後亞歷克斯保證説。“我打算講四點,”他一邊説,一邊扳手指。

    “第一,我們銀行由於沒能抓緊大好時機發展儲蓄業務,結果正在坐失利潤可觀的重要買賣。第二,儲蓄存款的增加將進一步穩定銀行的地位。第三,我們越是遲遲不採取行動,就越是難以迎頭趕上大批競爭對手。第四,這兒明明有個好機會,可以設法恢復忽視已久的個人、企業、國家的節儉之風,我們以及其他銀行應該在這方面發揮帶頭作用。”

    他敍述了美一商銀行為獨佔鰲頭而可採用的一些措施——在法定限度內大幅度提高存款利率;給一至五年的定期存款以更優厚的待遇;在銀行法許可範圍內儘量為存户提供支票往來的方便;給新存户贈送禮品;展開大規模廣告活動,宣傳銀行儲蓄計劃以及新開設的九家分行。

    亞歷克斯在陳述自己的主張時,已離開自己的座位,站到了會議桌的上首。帕特頓只好將自己的座位挪到一邊。同時,亞歷克斯還把銀行的首席經濟學家湯姆·斯特勞亨請了出來,後者將預先準備好的圖表掛在畫架上,讓董事們好好看一看。

    羅斯科·海沃德坐在位子上,傾着身子洗耳恭聽,臉上冷冰冰的不帶表情。

    亞歷克斯的話音剛落,弗洛伊德·萊貝雷當即插嘴説:“這會兒我想談點看法。”

    帕特頓又恢復了講究禮貌的習慣,問道:“亞歷克斯,你希望我們邊講邊答疑呢,還是把問題留到最後解答?”

    “我願意現在就解答弗洛伊德的問題。”

    “不是什麼問題,”通用電纜公司董事長板着臉説。“這是有案可稽的事實。我反對大量擴充儲蓄業務,因為如果我們這麼做了,那不啻是挖自己的牆腳。眼下,我們有大宗存款來自客户銀行……”

    “儲蓄和貸款機構在我們這兒有一千八百萬元存款,”亞歷克斯説。

    他料到萊貝雷會出面反對,而且理由也相當充分。現在的銀行很少獨來獨往,自成一體,大多都和其他銀行保持着金融方面的聯繫。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也不例外。當地好幾家儲貸機構都在美一商存有大宗款項;過去所以遲遲不願放手擴大儲蓄業務,就是生怕這些存款會被提取一空。

    亞歷克斯説:“這一點我已經考慮到了。”

    萊貝雷並不滿意。“要是我們竟和自己的客户激烈競爭起來,我們就會把那方面的生意丟個精光,這一點你是否也考慮過了?”

    “那方面的生意確會減少一些。我不相信會全部丟光。不管怎麼説,我們新招攬到的生意會遠遠超過丟失的那部分。”

    “你好不自信。”

    亞歷克斯執拗地説:“我覺得這風險值得一冒。”

    倫納德·金斯伍德心平氣和地説:“亞歷克斯,你剛才不是在超國公司貸款事項上反對冒險嗎?”

    “我並不一概反對冒險。我適才的提議風險小得多。這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與會者臉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萊貝雷説:“我想聽聽羅斯科的意見。”

    另外兩人隨聲附和:“是啊,讓我們聽聽羅斯科怎麼説。”

    董事們轉過臉朝着海沃德,只見他一個勁兒端詳自己合着的雙手。

    他温文爾雅地説:“我可不願拆同事的台腳。”

    “幹嘛不呢?”有人問。“他剛才不就是在拆你的台嗎?”

    海沃德淡淡一笑。“我可不屑與他一般見識。”接着,他沉下臉説:

    “不過,我同意弗洛伊德的看法。加強我們在這方面的儲蓄活動,會使我們喪失舉足輕重的往來業務。我認為以此去換取理論上的潛在利益,不免得不償失。”他朝斯特勞亨繪製的一幅圖表一指,那上面標明擬議中新設分行的佈局。“諸位董事可以看到,擬議中新設的分行,有五家離儲貸協會很近,這些儲貸協會是美一商銀行的重要存户。我們可以肯定,這一情況它們不會不注意到的。”

    “這五家銀行的位置,”亞歷克斯説,“是根據居民情況的調查經反覆研究後擇定的。那都是一般老百姓聚居的地區。不錯,儲貸協會捷足先登,已在那兒紮下了根;從好多方面來説,它們要比我們這樣的銀行更有遠見。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就非得永遠退避三舍不可。”

    海沃德一聳肩。“我已經談了自己的看法。不過我還要説一點——我可不喜歡把分行搞成沿街鋪子似的那一整套主張。”

    亞歷克斯反駁説:“它們是一些儲蓄鋪子——未來的分行機構將都是這樣。”他意識到,今天一切都違悖自己心願。關於分行的問題,他原打算放到後面再談。管它呢,現在反正都無所謂了。

    “從他們介紹的情況看,”弗洛伊德·萊貝雷説,一邊正在研究湯姆·斯特勞亨散發的情況説明,“那些分行倒有點象自動洗衣鋪。”

    海沃德也正閲讀這份材料。這時他搖搖頭説:“和本行的氣派殊不相稱。有失體面。”

    “我們最好還是少講點氣派,多做點生意,”亞歷克斯説。

    “不錯,這些沿街小店似的銀行外貌和自動洗衣鋪相似;然而將來時興的正是這種分行。我可以向董事會作如下預言:今後,我們自己也好,我們的競爭對手也好,再也蓋不起象現在這樣富麗堂皇的殿堂似的建築物作為銀行分行機構。花那麼一塊地皮,還要大興土木,一點沒有意思。十年以後,我們目前的這些分行將有一半,至少有一半,再不會象現在這副模樣。我們會保留幾家主要的分行。其餘的則都將設在不怎麼考究的店堂裏,一切手續完全自動化,由機器收付現金,由電視監控裝置解答詢問,全部設施都和計算機中心構通。我們在設計新的分行時,包括我現在主張增設的九家分行在內,都應該預先考慮到這種劇變。”

    “亞歷克斯關於自動化的見解頗有道理,”倫納德·金斯伍德説。

    “我們很多人都在自己的企業裏親眼目睹自動化的發展,其來勢比我們料想的要快。”

    “同樣重要的是,”亞歷克斯斷言,“我們在這方面有機會先走一步,首得其利——也就是説,只要我們獨具慧眼,大張旗鼓地把這件事搞起來,而且搞得有聲有色。廣告宣傳活動要有聲勢,達到飽和程度。諸位,請看這些數字。首先看一下我們目前的實際存款額——比本行原應吸收的數額低得多了……”

    他接着往下説,時而示以圖表,時而由湯姆·斯特勞亨補充幾句。

    亞歷克斯明白,他和斯特勞亨辛辛苦苦搞出來的這些統計數字和建議,不但有根有據,而且合情合理。然而,他覺察到董事們的反應不妙,有的乾脆擺出一副大不以為然的架勢,有的神情冷漠。坐在會議桌下首的一名董事竟用手掌捂着嘴巴,好不容易才沒讓自己的呵欠打出來。

    情況明擺着,他的敗局已定。擴大儲蓄,增設分行的計劃將遭到否決,這實際上也等於對他投“不信任”票。亞歷克斯腦子裏又浮現出早上的疑問,不知自己在美一商的位子還能維持多久。看來,日子不長了。

    而要自己在由海沃德領銜的體制中合作共事,他怎麼也無法想象。

    他決意不再浪費時間。“好吧,各位,我就講這些。除非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要我解答。”

    他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提出來,也不指望有誰會站出來撐他的腰,然而,偏偏就在最料想不到的人身上獲得了支持。

    “亞歷克斯,”哈羅德·奧斯汀臉上掛着微笑,口氣友善地説,“我得向你表示感謝。不瞞你説,我被打動了,這是我原先不曾料到的。沒想到你的提議那麼有説服力。另外,我對增設那幾家分行的想法也很感興趣。”

    隔着幾個座位的海沃德不勝驚愕,瞪大眼睛悻悻然盯着奧斯汀。哈羅德不予理會,自顧自向桌旁的其他人呼籲:“我想我們應該拋開今天早上的爭執,不帶成見地看待這項建議。”

    倫納德·金斯伍德和其他幾個人頻頻點頭。另外一些董事也擺脱了午餐後的昏沉睡意,振作起精神來。奧斯汀,這位服務年限最長的美一商董事,確實不是等閒之輩。此人的一言一行足以影響全局,而且他也善於勸説旁人接受自己的觀點。

    “亞歷克斯,”他説,“你一上來就談到恢復個人節儉風尚的問題,説我們這樣一些銀行可以在這方面起帶頭作用。”

    “不錯,我説過。”

    “是不是可以進一步談談這個想法?”

    亞歷克斯遲疑了一下。“我想可以。”

    説呢?還是不説?亞歷克斯權衡着利弊。對於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他已不再感到意外。他完全明白奧斯汀突然倒戈轉向的奧秘。

    廣告!剛才亞歷克斯提到要大張旗鼓展開“達到飽和程度”的“大規模廣告活動”時,曾看到奧斯汀抬起了頭,明顯地感起興趣來。從這一點不難看透此人腦瓜子裏的算計。由於哈羅德閣下身為美一商的董事,再加上他在銀行裏的影響,奧斯汀廣告公司包攬了銀行的全部廣告生意。亞歷克斯設想的那種廣告活動,會給奧斯汀公司帶來莫大的好處。

    奧斯汀乾的是最最厚顏無恥的違背公眾利益的勾當,和亞歷克斯上午所抨擊的羅斯科出任超國公司董事的那種做法如出一轍。亞歷克斯當時曾問:羅斯科首先考慮的是哪一方的利益?是超國公司的利益,抑或是美一商股東們的利益?現在也應向奧斯汀提出同樣的問題。

    答案不言自明:奧斯汀謀求的是自身的利益,其次才考慮到美一商。

    儘管對方的意見與亞歷克斯的主張不謀而合,這種出於私利的支持毫無信義可言,是對他人信任的一種踐踏。

    亞歷克斯該把這些話明明白白説出來嗎?如果他直説了,又會觸發一場軒然大波,其勢洶洶甚至比上午那場爭論更甚;而且他會再次敗下陣來。董事們就象把兄弟那樣抱成一團。再説,這樣一攤牌,肯定會就此結束亞歷克斯自己在美一商的作用。這樣做值得嗎?有必要嗎?難道他有義務成為董事會良知的守護人?亞歷克斯決定不下,而此刻董事們正注視着他,等他開口。

    “是的,”他説。“正如哈羅德所提醒,我剛才談到節儉風尚以及需要由人帶頭的問題。”亞歷克斯看了看自己的發言稿,而幾分鐘前他還決定把它扔掉呢。

    “常言道,”他對那些側耳靜聽的董事説,“政府、工業和各種商務都是建立在信用之上的。沒有信用,沒有告貸和放貸——小、中、大各種規模的貸款——商業活動就無由繼續,文明就要凋敝衰亡。這一點,銀行家知道得最清楚。

    “然而,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借債和搞赤字財政的做法已發展到瘋狂的地步,致使理智喪失殆盡。各國政府尤其如此。美國政府債台高築,赤字駭人,遠遠超過我們的償付能力。其他各國政府的境況也同樣糟糕,要不就是更糟。這就是通貨膨脹、國內和國際上貨幣基礎不斷遭到破壞的根源所在。

    “無獨有偶,”亞歷克斯繼續説,“公司企業界的鉅額債務也和快要把人壓垮的政府債務不相上下。於是上行下效,數以百萬計的普通老百姓也背上了無法清償的重債。美國的各種債務總額已達二萬五千億。

    全國消費者的債務現在已接近二千五百億。過去六年來,有一百萬以上的美國人破了產。

    “就這樣,國家、企業、個人差不多沿着同一條路滑下去,我們丟掉了勤儉持家、量入為出、借債節制並確保償付這樣一些古老的基本倫理原則。”

    董事會的氣氛頓時顯得清醒了些。為了與此相適應,亞歷克斯平心靜氣地説:“但願我能説,除了我提到的情況外還有另一種趨向。我不相信真的就有此種趨向。然而,潮流往往發端於果斷的行動。千里之行為何不能從我們足下開始呢?

    “就我們時代的性質來説,儲蓄存款要比其他任何類型的金融活動更能體現出財政上的深謀遠慮。從國家和個人來説,我們都需要慎之又慎,而形成這種風氣的途徑之一就是大量增加儲蓄。

    “事實上,儲蓄存款也確實可以大幅度增加——只要我們願意承擔義務,只要我們放手去幹。儘管單靠個人儲蓄一項還不能恢復整個財政上的正常局面,但至少是朝此目標邁出了一大步。

    “所以我説,這裏提供了開創一代新風的機會,而且應該從此時此地着手做起——我想本行理應當仁不讓。”

    亞歷克斯坐下以後過了幾秒鐘才想起,他並未提及自己對奧斯汀剛才那番插話所抱的懷疑。

    隨之出現的短時間冷場為倫納德·金斯伍德所打破:“入情在理的高論並不總是順耳中聽的。但是我想我們大家剛才還是聽進去了幾句。”

    菲利普·約翰森咕嚕了幾聲,好不容易才沒好氣地迸出一句:“我同意其中的部分意見。”

    “我全部同意,”哈羅德閣下説。“依我看來,董事會應該原封不動地批准這項擴大儲蓄、增設分行的計劃。我打算投贊成票。我力勸諸位也這麼做。”

    這回,羅斯科·海沃德雖繃緊了臉,卻沒流露出愠色。亞歷克斯心想,海沃德諒必也猜到了哈羅德·奧斯汀的動機。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議論了刻把鍾,最後傑羅姆·帕特頓敲敲木槌,要求進行表決。亞歷克斯的提案以壓倒多數通過,只有弗洛伊德·萊貝雷和羅斯科·海沃德兩人反對。

    亞歷克斯從董事會議室走出來的時候,覺察到先前的那種敵意依然未消。好幾位董事並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對於他上午在超國公司貸款一事上所持的強硬態度顯然仍耿耿於懷。然而會議最後出乎意外的結局卻使他心頭輕鬆了些,對自己將來在美一商的作用也不再那麼悲觀了。

    哈羅德·奧斯汀將他攔住:“亞歷克斯,你什麼時候着手推行那套儲蓄計劃?”

    “馬上。”他不願顯得粗魯失禮,於是又補充一句:“謝謝你的支持。”

    奧斯汀點點頭。“我現在考慮的是讓我公司派兩三個人來洽談廣告活動事宜。”

    “很好。下個星期吧。”

    奧斯汀就這樣不失時機而又若無其事地證實了亞歷克斯的推斷。不過平心而論,亞歷克斯暗自説,奧斯汀廣告公司辦事很得力,由它來承辦儲蓄宣傳倒也算得上是任人唯賢。

    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在想法子尋求自我安慰。幾分鐘前他保持沉默,就已經是為達到目的而犧牲了原則,不知道馬戈特對自己這種變節行為將作何感想。

    哈羅德閣下和藹可親地説:“那末到時候我來看你。”

    羅斯科·海沃德先離開會議室,這時正走在亞歷克斯的前面。一個穿制服的銀行信差走上來和他搭話,遞給他一隻封了口的信袋。海沃德撕開封口,抽出一張折迭着的便箋。讀着讀着,他不禁喜形於色。他一看手錶,微微一笑。亞歷克斯暗自納悶: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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