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證券交易委員會開始對超國公司撲朔迷離的財政情況正式進行調查以來的十五天裡,羅斯科·海沃德一直祈禱,但願出現一個奇蹟,來消弭這場大禍。羅斯科本人跟蘇納柯的其他一些債權人一起參加了一些會議,他們的目的是要儘可能使這家巨大的跨國公司繼續運轉、繼續存在下去。但結果卻證明這一切都是白費勁。調查愈是深入下去,財政崩潰的形勢便愈見險惡。另外,看來很可能最終會對超國公司的一些大員,包括G·G·夸特梅因在內,提出刑事訴訟,指控他們犯有欺詐罪。而要控告大喬就必須假設人們能夠把他從在哥斯達黎加的藏身處誘騙回來——眼下,這是不大可能辦到的。
因此,在十一月初便依照破產法第77款為超國公司提出一份宣告破產的申請書。雖然人們對此早已料到並一直憂心忡忡,但它還是立即在全世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一些大債主以及有關的公司和許多個人都被認為有可能跟蘇納柯一起破產。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會不會成為其中之一,還是這家銀行在遭到這次巨大損失之後還能繼續存在下去,仍然是個懸頁未決的問題。
然而海沃德完全明白,他本人的事業前途如何,已不再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了。在美一商,他作為銀行百年史上最大一次災難的罪魁禍首,差不多已經徹底完蛋了。餘下的還未解決的問題是,按照聯邦儲備委員會、貨幣總審計師和證券交易委員會的條例,他本人要不要負法律責任。
顯然,有人認為他是要負責的。昨天,海沃德熟識的一位證券交易委員會的官員提出忠告說,“羅斯科,作為朋友,我建議你給自己找位律師。”
營業日開始後不久,海沃德坐在辦公室裡,讀著《華爾街日報》頭版關於超國公司申請宣告破產的報道,雙手顫抖著。過了一會,他的高級秘書卡拉漢夫人進來打斷了他。“海沃德先生,奧斯汀先生來了。”
沒等別人請他,哈羅德·奧斯汀便急匆匆走了進來。這位上了年紀的花花公子今天一反常態,看上去只是一個穿著考究的糟老頭子。他的臉拉得長長的,神態嚴肅,面色蒼白;眼睛下面的凹陷表明他已年老而且睡眠不足。
他沒說一句客套話,開門見山便問:“你從夸特梅因那裡聽到什麼消息嗎?”
海沃德指指《華爾街日報》,“除了報上的消息我一無所知。”在過去的兩個星期裡,他曾幾次打電話給在哥斯達黎加的大喬,但都沒有打通。蘇納柯的董事長老是躲著不露面。有消息透露說,此公過著封建君主一般豪華的生活,豢養著一批打手為他保駕,並表示他根本沒有打算回到美國來。人們認為,哥斯達黎加不會答應美國引渡逃犯的要求,好多別的詐騙犯和亡命者一直在那裡逍遙法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我真是在走下坡路,”哈羅德閣下說,嗓子差不多全啞了。“我把大量家財投進蘇納柯,而為了籌款去買進Q氏投資股票,我自己倒債臺高築。”
“Q氏投資股票怎麼樣?”
在這以前,海沃德就想查明夸特梅因私人投資集團的實力地位。除了超國公司欠的五千萬美元以外,這一集團還欠美一商二百萬美元。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聽說?”
海沃德發火了,“我如果聽說了,還會問嗎?”
“我是昨天夜裡從英奇貝克那裡打聽到的。夸特梅因那個狗孃養的在股票行情最高的時候把Q氏投資公司擁有的全部財產都賣掉了,其中大部分都是蘇納柯各家子公司的股票。他的現金可以裝滿一個游泳池。”
海沃德想到,這其中也包括美一商的二百萬。他問,“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狗雜種把所有的東西都轉移到他自己設在國外的空架子公司裡去,然後又把這些錢從這些公司取了出來;所以Q氏投資公司所剩的只是這些空架子公司的股票——一堆分文不值的廢紙。”奧斯汀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這使海沃德十分厭惡。“這些現金……我的錢……可能已在哥斯達黎加、巴哈馬群島、瑞士……羅斯科,你一定得幫我把它弄回來……不然我就要完蛋……就要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海沃德不耐煩地說,“我沒有辦法幫你,哈羅德。”他自己在Q氏投資公司裡的股份已經夠他操心的了,哪裡還顧得上奧斯汀?
“如果你聽到什麼新的情況……如果還有什麼希望……”
“如果有,我會通知你的。”
海沃德儘快把奧斯汀打發出了辦公室。奧斯汀剛走,卡拉漢夫人便在內部對講機上報告:“《新聞日報》有位記者打電話來。他名叫恩迪科特。關於超國公司的事,他說事關重要,要和你本人通話。”
“對他說我無可奉告,讓他打電話找對外聯絡部。”海沃德想起了迪克·弗倫奇對本行大員們提出的勸告:記者們將設法跟你們進行個人接觸……讓每個訪員都來找我好了……。至少這是一個不必他出面對付的負擔。
過了一會他又聽到多拉·卡拉漢的聲音。“對不起,海沃德先生。”
“又是什麼事情?”
“恩迪科特先生不肯掛斷電話。他要我轉告說:你是願意讓他跟對外聯絡部討論阿弗麗爾·德弗羅小姐的事呢,還是情願讓他跟你本人談呢?”
海沃德驀地伸手抓起一隻電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早上好,先生,”一個平靜的聲音說。“抱歉得很,打攪你了。我是《新聞日報》的布魯斯·恩迪科特。”
“你告訴我的秘書說……”
“我告訴她說,先生,我認為有些情況你情願讓我跟你本人核對,而不願意讓我把它們攤給迪克·弗倫奇。”
在說“攤”這個字的時候有沒有一種微妙的言外之意呢?海沃德不敢肯定。他說,“我非常忙,只能抽出幾分鐘的時間,說吧。”
“謝謝你,海沃德先生。我儘量簡短。本報對超國公司作了一番調查。你知道,公眾對這家公司很感興趣,而明天我們準備就這個題目刊登一篇重要報道。除了別的情況以外,我們還知道你們銀行曾給予蘇納柯一筆鉅額貸款。這件事我已經跟迪克·弗倫奇談過了。”
“那你需要知道的情況你已經完全知道了。”
“還不完全,先生。我們從其他消息來源獲知,你親自參加了超國公司這筆貸款的談判。這裡有一個問題:第一次提到貸款是在什麼時候?我是問,蘇納柯是什麼時候首先提出要這筆貸款的?你還記得嗎?”
“恐怕不記得了。我經手的鉅額貸款太多了。”
“但象五千萬美元這樣的貸款肯定不會太多吧。”
“我想我已經回答過你的問題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幫你回憶一下,先生。談判是不是三月份在去巴哈馬群島旅行的途中進行的?就是你跟夸特梅因先生、斯通布里奇副總統還有另外一些人在一起的那一次?”
海沃德猶豫了一下。“是的,可能是那一次。”
“你能不能確定地說就是那一次呢?”記者說話的調子必恭必敬,但是,很清楚,他不會因為對方含糊其詞而就此罷休。
“是的,我記起來了。就是那一次。”
“謝謝你,先生。我想,那次旅行,你乘坐的是夸特梅因先生的私人噴氣式飛機——一架707?”
“是的。”
“上面還有幾位年輕的女陪客。”
“我不敢說她們是陪客。我依稀記得飛機上有幾位女服務員。”
“其中有一位便是阿弗麗爾·德弗羅小姐吧?你當時是不是見到過她,後來在巴哈馬群島度過的那幾天裡是不是也見到過她呢?”
“可能見到過。你提到的這個名字聽上去有點耳熟。”
“海沃德先生,請原諒我這樣提出問題:他們把德弗羅小姐送給你受用是作為對你倡議給超國公司這筆貸款的報答吧?”
“絕對不是!”海沃德開始出汗了,抓著電話的那隻手在發抖。他很想知道這位語調沉靜的“審問官”到底瞭解多少情況。當然,他完全可以立刻結束這次談話;也許他應該這樣做,不過這樣一來,他就只能矇在鼓裡,無法摸底了。
“但是,先生,由於這次巴哈馬群島之行,你是否跟德弗羅小姐建立了友誼呢?”
“我想你可以這麼說。她是一個令人愉快而可愛的人。”
“那麼說你的確記得她了。”
他已經落入圈套。他只得承認,“不錯。”
“謝謝你,先生。順便問一句,這以後你又跟德弗羅小姐見過面嗎?”
對方象是隨口問問。但這個恩迪科特什麼都知道。海沃德儘量不使自己的聲音發抖,再一次說,“我願意回答的問題我都已經回答了。我對你說過,我非常忙。”
“隨你的便好了,先生。不過,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們已經跟德弗羅小姐談過,她倒是非常合作的。”
非常合作?海沃德想,阿弗麗爾會幹這種事的。特別是如果報館給她報酬的話,而他猜想報館方面一定已經這樣做了。但是他一點也不恨她;阿弗麗爾就是阿弗麗爾,什麼東西都沒法改變她給予他的那種甜蜜之感。
記者繼續說道:“她已經提供了她跟你每次見面的細節,我們手裡還有一些哥倫比亞·希爾頓飯店的賬單——你的賬單,由超國公司支付的。先生,你是否想重新考慮你的聲明,即所有這一切都跟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提供給超國公司的貸款毫無關係呢?”
海沃德沉吟著。他能說什麼呢?所有的報紙和記者都一個勁地刺探隱私,無休止地挖掘著找材料,讓他們都見鬼去吧!顯然,蘇納柯內部有人禁不往引誘,透了風,偷出或者複製了單據。他想起阿弗麗爾曾經談到過的“名單”——一份秘密的花名冊,入冊的人都可以由超國公司付錢招待。有一段時間,他的名字也在那冊子上面。很可能這個情況他們也已經掌握。當然,事情實在冤枉,因為阿弗麗爾對他有關蘇納柯貸款問題的決策根本沒有任何影響。在被她纏上以前很久,他已打定主意促成這筆生意。但是有誰會相信他呢?
“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先生。”恩迪科特顯然以為對方不會回答剛才那個問題了。“我可以問一問一家名叫Q氏私人投資公司的情況嗎?為了節省時間,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已經設法搞到了一些賬單票據之類的副本,發現你持有兩千股。這是真的嗎?”
“無可奉告。”
“海沃德先生,這些股份是不是作為一種私下的報酬送給你的呢?因為你曾為超國公司安排了那筆貸款,後來又為Q氏投資公司安排了幾筆總數為二百萬美元的貸款。”
羅斯科·海沃德一言不發,失神地掛上了電話。
明天的報紙。打電話的人是這麼講的。一切都會見報的,因為他們顯然已握有證據;而只要一家報紙率先披露,其他宣傳工具就會跟著鼓譟。他對於行將發生的事情不存僥倖心理,也沒有任何懷疑。只要一篇報道,一個記者,就可以讓你出醜——一絲一毫的面子也不給你留下。
不僅在銀行,而且在朋友和家人中間,在他所屬的教會和所有其他地方,他的聲望、權勢、自尊都將煙消雲散;他第一次認識到這些東西是一種多麼靠不住的假面具。更糟的是,他因為接受賄賂肯定將會受到刑事訴訟,也許還會受到別的指控,說不定還得坐牢。
他曾時而自問,尼克松那些不可一世的親信對於被人從高位上拉下來,接受刑事指控,被採錄指紋標本,尊嚴被剝奪個精光,接受那些不久前他們還會嗤之以鼻的陪審員們的審判,不知作何感想。現在,他找到了答案;或者很快就要找到答案了。
《創世記》中的一句話閃過他的腦海:我的刑罰太重,過於我所能當的。
辦公桌上有一架電話機響了,他沒去理睬。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從此完蛋了。
他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之中站起身來,走出辦公室。走過卡拉漢夫人身邊時,女秘書帶著異樣的神色注視著他,問了一個問題。他壓根兒沒聽見,不過即使他聽見,也不會回答。沿著第三十六層樓的走廊走去,經過董事會議室。不久之前,這兒還是他大展宏圖的舞臺。一路上,好幾個人對他說話,他全部不予理睬。董事會議室過去不遠是一扇難得有人進出的小門。他打開小門,裡面有樓梯通到樓頂。他拾級而上,爬過好幾段階梯,拐了好幾個彎。他步子很穩,既不匆忙,也沒有停頓。
美一商總行大樓新建之初,有一次,班·羅塞利曾帶著手下的一幫經理人員走過這條路,海沃德也在其中。當時他們曾打開另一扇小門走上陽臺,這扇小門此刻就在他前面。海沃德把門打開,走到外面一個狹窄的陽臺上。陽臺俯瞰著全城,差不多是大樓的最高處。
一陣十一月陰冷的風狂怒地撲面刮來。他彎身頂著風,覺得有風,自己心裡倒反而好過一些,就好象寒風把自己裹了起來。他記起,那一次,羅塞利曾向著城市伸出雙臂說:“先生們,這地方曾一度是我祖父的希望所在。而今天諸位所看到的一切已為我們所有。請記住——就象我祖父曾經記住的那樣——要真正賺錢,我們必須不僅要有所得,而且還要有所失。”這番話好象已是歷史陳跡,不僅從時間角度說是這樣,就其寓意而論也是如此。海沃德朝下看去。他可以看到一些比較低矮的建築物,那條彎彎曲曲、流經全市的大河,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以及底下羅塞利廣場上螻蟻般緩緩移動的人群。寒風吹過,車水馬龍的喧鬧聲混成一體,隱隱約約向他傳來。
他的一條腿己跨過齊腰的欄杆,欄杆外面便是一道狹窄而沒有遮攔的邊沿。他的另一條腿也跟著跨了過去。在這之前,他一直沒有感到恐懼,但此刻卻嚇得渾身哆嗦。他用兩手緊緊抓住身後的欄杆。
背後什麼地方傳來焦慮不安的聲音,他聽見有人飛快跑上樓梯的腳步聲。這人大喊:“羅斯科!”
臨死前的這一剎那,他想到《撒母耳記上》中的一句話:走吧,願耶和華與你同在。最後又想到阿弗麗爾。啊,女性中最美麗的尤物……
起來吧,我的愛,我的美人,跟我走……
接著,當幾個人影從身後破門而出時,羅斯科閉上雙眼,向前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