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點30分。
詹姆斯·皮卡德乘坐的英國航空公司班機準時到達啟德機場。歐亞公司的“代表”正恭候他的到來,但他們沒在入境處的出口迎候,而是在與飛機艙門相連的登機橋裡等他。
皮卡德剛走出飛機,就被兩位穿著西服的中國人攔住了。
“是皮卡德先生嗎?”
“是我。”
“請跟我們走,我們送您去酒店。”
他們打開登機橋的工作門,朝通往停機坪的金屬階梯作了個手勢,皮卡德給弄糊塗了。
“不必去入境處嗎?”他問道。
“已經辦好手續了。”一個人用蹩腳的英語說。
皮卡德聳聳肩,覺得中國人的辦事效率真夠高的,自然很樂意享受貴賓禮遇。他愉快地走下階梯,鑽進等候著的高級轎車裡。轎車一開走,詹姆斯·邦德就登上同一個階梯,通過登機橋,走進候機樓。由於他夜裡沒怎麼睡,他的神情與感覺都很像從倫敦遠道而來。他穿著從李胥南那裡借來的阿瑪尼牌西裝,拎著滿是法律書籍的公文箱。他很不情願地把槍放在了李胥南那裡,現在是手無寸鐵。
李胥南提供給他的護照與旅行證件偽造得天衣無縫。他以詹姆斯·皮卡德、英國公民的身份順利入境,並通過海關。迎客廳裡一位漂亮的金髮女郎與一位中國男人迎了上來,他倆都是30多歲的年紀。
“皮卡德先生嗎?”女郎用英語問。
“是我。”
“我是歐亞公司公共關係部的卡寧·巴蒂絲。”她伸出手。
邦德與她握手:“你好,我是詹姆斯·皮卡德。”
“旅途可好?”
“夠遠的。”
“是啊,真夠受的。這位是約翰·龍,臨時總經理助理。”
“你好。”邦德與那人握手。
“好,謝謝。”龍說,“我們外面有車等著。”
他倆陪著邦德到了外面,鑽進一輛勞斯萊斯轎車。一切順利。
“由於7月1日權力交接,所有旅館都爆滿。”卡寧·巴蒂絲說,“今晚只好請你住中環的公司公寓了,行嗎?”
“沒問題。”邦德說。
轎車穿過海底隧道到達香港島,穿過中環,進入半山區,這一帶頗有名聲,離高聳的維多利亞峰不過一箭之遙,轎車最後進入坡山道的一個建築群,幹德道就在附近。
他們領他進了公寓套房,有兩間幽雅的臥室,拼花地板,窗外是如畫的中區風景。
“我們明天早上6點30分來接你,皮卡德先生。九龍火車的開車時間是7點50分。”巴蒂絲小姐說。
“我們坐火車去嗎?”
“這是最便捷的。”她說,“而且還能看到沿途的中國鄉村風光。大約兩個半小時就到廣州了。”
邦德點點頭。他倆將一切安排停當,就告辭了。邦德拿起電話,撥了個李胥南給他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李本人。
“坡山道上的風景如何?”李問道。
他的人一定從機場起就跟著他們,真能幹。邦德想,就犯罪團伙而言,三合會夠得上組織嚴密,辦事高效,堪與世界上任何大情報組織媲美。
“很不錯,李。務必要讓你的人防備我的背後,行嗎?”
“這不用你擔心,邦德先生。只要讓我的文件完壁歸趙就行。”
“李先生?”
“什麼事,邦德先生?”
“我想知道吳T.Y和他的兒子怎麼樣了,你能找到他們嗎?”
“實際上,我們已發現那孩子在吳的一間私人公寓裡,安然無恙。我們沒有打擾他。吳先生可能正想找到你,因此我們給那孩子留了話,說你沒事。我可不願意在你還沒有辦完我的事情之前,吳先生就給香港警方通風報信了。別為他擔心,邦德先生,祝你明天一路順風,華南之行愉快。”
邦德還想說什麼,李已撂了電話。邦德站在房間中央,望著窗外如畫的風景。眼下,他可以輕鬆地脫身,但這會連累桑妮。有時,邦德真想踢自己幾腳。為什麼自己對女人那麼容易動感情?說實在的,桑妮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在他的愛情長河中,女人們只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浪花,而桑妮就是其中的一朵。他同女人的交往過程幾乎是可以預測的,甚至可以用曲線在黑板上標出來。他極不願意給女人帶來麻煩,但他每一次真心投入,橫禍肯定隨之而來。他終身難忘弗絲帕·琳達,她是第一個令他心儀的女子,她試圖接受他對她的愛,但他倆的愛情卻以罪惡與悲劇而告終。近些年來,他先後失去了好幾位女人,都是因為同他有關係。這些女人包括他的搭檔與同事:弗蘭德里克·馮·格露絲,哈麗德·哈娜和伊茲·聖約翰。但最為可怕的災難莫過於剛與他結婚15分鐘的愛妻特萊絲·德·維賽素之死,那子彈本來是衝著他來的。現在輪到了桑妮,一個想掙脫扭曲生活、尋找光明的三合會成員。邦德本來完全可以扔掉手頭這份差事,遠走高飛。
“真是活見鬼。”他大聲嚷道。他知道自己不會這麼幹,他早就一心撲在桑妮身上了。他固執地為自己的行為解脫:去廣州造訪王祖康本來就同自己的使命有關。畢竟,他知道王與薩克雷和李有牽連,而且王還是謀殺薩克雷的頭號嫌疑,這正是他使命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並沒有為了一個女人鋌而走險。這是工作,而大陸之行正是為了能夠完成他來香港的使命。
邦德在廚房裡找到了一瓶伏特加,滿滿倒了一杯,這有助於使他接受這樣的事實:他確實是為了那位有一雙杏眼的姑娘才這麼幹的。
離迴歸還有五天:1997年6月26日上午8點。
九龍——香港特快列車準時發車。卡寧·巴蒂絲與約翰·龍送“詹姆斯·皮卡德”去車站,通過入境檢查,上了車,他倆才離去。顯然王祖康堅持倫敦來的新律師必須單獨前往廣州。火車出奇地舒適,走道很寬敞。邦德坐在窗口旁,看著新界的幾個車站倏然逝去,列車最後越過邊境進入中國南方。
深圳是位於邊境旁的第一個大城市,初眼看去,似乎香港的一個區。儘管有不同之處,但邦德卻一下子說不出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明白:這裡沒有英語標記。在香港,幾乎所到之處的公共標記都是用中文與英語寫的,而這裡,是一個純粹的中文世界。
中國南方有很大一塊地方成了經濟特區。這意味著中國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允許自由企業存在。如果一個家庭可以通過出售自己的產品而謀生,那是受歡迎的。只有經過批准才能落腳經濟特區。比如在蛇口,婦女與男人的比例是八比一,這主要是因為產業結構的關係,精緻的活兒須由纖細的手才能完成。隨著香港在1997年7月1日迴歸中國,它也將成為特區的一部分。自治是不是虛有其表,那還得等著瞧。
深圳看上去相當商業化與都市化,邦德預料會在路邊發現一兩家麥當勞餅店,但當他看到一幢大樓頂上居然有著名的花花公子的白兔商標,還是吃驚不小。
列車在深圳作了短暫停留,乘客上下車,然後繼續開往西北方向的廣州。車窗外掠過的景色往往轉瞬即變。一會兒是鄉村古風猶存的農田,一會兒是近郊高聳的大廈,新建的大樓在棚戶邊拔地而起。邦德感到,在鄉村,時間似乎已經停滯,綠油油的稻田仍在用長勺或牛拉水車澆灌;而在一百米開外,就有幾幢數十層的磚砌大樓直上雲端,外牆常用色彩單調的馬賽克裝飾。邦德曾在報上讀到過,中國政府主張通過增加建築高度來充分利用土地。中國10億人口需要住房。
邦德不由得認為這是一個失去和諧的世界。市區令人壓抑的單調、蒼白。他甚至懷疑那些大樓是否空關,是否棄置,或者壓根兒就沒有完工。它要麼是了無生氣的鬼域,要麼是未來大都市的僻遠街區。這真夠怪的。眼前的一切使他想起了貧困的拉丁美洲國家或墨西哥,在那裡,巨型的現代化廠房往往與草木搭建的簡易棚比鄰而居。
列車馳過平湖與石龍等城鎮,最後開進廣州車站,這是一座建於60年代的爬行動物般的怪誕建築。邦德走下火車,迎面遇到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衣的人,他穿著海軍藍褲子,手舉一塊牌子,上面用粗劣的字體寫著“歐亞公司詹姆斯·皮卡德”。那人不會說英語,而邦德的普通話相當糟糕,因此他們只好湊和著用廣東話。此人陪著邦德通過入境處,坐進了一輛麵包車。穿過火車站時,邦德不由得被在車站廣場上露宿的成百上千的鄉下人驚呆了。其中有些好像在那裡安營紮寨了幾個月甚至幾年了,在這裡吃喝拉撒睡,從這裡出去尋找生計。有些向旅遊者兜售商品,提供服務,這同乾淨整潔的大都市風格的九龍車站形成鮮明的對比。
廣州是中國的第六大城市,大約有350萬人口。它是華南的交通、工業、貿易中心,有造船業、鋼鐵聯合企業和其他工廠,生產大量的輕、重工業產品。它是孫中山國民革命的發祥地,從20年代到1950年共產黨軍隊佔領廣州前,它一直是國民黨的巢穴。香港夠擁擠的了,但同廣州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大街上擠滿了車輛,每個十字路口都會堵車。大多數人都是騎自行車外出,主要街道上闢有專供自行車行駛的線路。露天市場遍地開花,還有許多醒目的廣告牌,上面畫著團結一心的工人形象,他們眼望前方,嚮往著光明美好的未來。
麵包車沿著解放北路向南轉上東風中路,然後拐入一條大街,開了大約有五分鐘左右,彎進了一個大院子。裡面矗立著一幢八層高的大樓,陪同他的人說,這就是他們的公司。
那人陪著他進入大樓,在來客登記簿上籤了名,然後被帶到三樓的一間辦公室裡。
“等在這裡。”那人說,離他而去。
邦德在一把直背椅上坐下,房間裡只有一張會議桌與幾把椅子。天氣溽熱,空調沒有開,也許是壞了,也許根本沒有。邦德不得不用手帕擦汗。
一會兒,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他西裝筆挺,40來歲,個子不高,不會超過一米六五,但身體敦實,一頭黑髮,留著小平頭,長著獅子鼻,戴一副圓鏡片的眼鏡。
“皮卡德先生嗎?”他用英語問,“我是王祖康。”
邦德站起身,與他握手:“你好!”
王毫無笑容,說:“旅途愉快吧?”
“不錯,謝謝你。”
王祖康還是板著臉:“我們談正事,你知道我將接管歐亞公司。”
“是的,當然知道。我必須承認,你的那份文件使我們大為震驚。”
“蓋伊·薩克雷是個傻瓜,”王說,“他一直守口如瓶。他本該在我1985年第一次與他見面時就告訴你們。真是個白痴。他不應該舉行那次記者招待會,告訴全世界他要賣掉公司。他根本沒有什麼可賣的!他怎麼啦?”
“他被汽車炸彈炸死了。”
王眯起眼睛,“這我知道,為什麼?誰幹的?”
王的舉止不討人喜歡,似乎與皮卡德說話就是對他莫大恩賜似的。
“沒人知道,王先生。”邦德禮貌地說,竭力想使他們的談話氣氛輕鬆些。“好些人認為你參與此事。”
“我?”王喊道,“你指控我嗎?”
“我沒有指控你,王先生。我只是說香港有人懷疑此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背景。但這並不是我來這裡的原因,是不是?我們是不是談一下你聲稱的對歐亞公司的擁有權?”
“我為什麼要殺薩克雷?他的死把一切都弄砸了!歐亞公司的價值一落千丈!公司遭受重大損失!他是有意這麼幹的,以降低公司的價值!我怎麼會讓他死呢?告訴你的朋友,我沒幹。”
“王先生,我可以告訴你,他們不是我的朋友,我剛從英國來。”
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直覺告訴邦德,王沒有殺薩克雷的動機,也沒有製造畫舫慘劇的動機。
“王先生,我的首要任務是察看那份文件,並拍下照片帶回英國。”
“文件很脆,我加了塑封,放在保險箱裡。”
“這我能理解,但我必須看原件,我必須確定這是不是真品。”
“很好,進來。”他站起身,“你喝水嗎?天氣很熱。”
邦德真想喝口水,但他擔心裡面有什麼東西,“不,謝謝你,我不渴。”
他跟著王走進了他的私人辦公室。裡面擺滿了昂貴的傢俱、古董和藝術珍品。一個老虎頭標本掛在牆上,到處是古玩。最令人注目的是真人般大小的兵馬俑,邦德估計這可能是西安附近秦始皇陵出土的真品。大多數兵馬俑留在原地,也有少部分收藏在全國各地的博物館。王祖康肯定花了大錢才弄來了一個。任何人看到這藏品豐富的辦公室都不能不認為它的主人是位財大氣粗,很有影響力的商人。
王拉開寫字檯後面的簾子,露出一隻保險箱,他將旋鈕轉了幾圈,打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隻大牛皮紙信封,裡面是由透明塑料包著的文件。
這文件由於年代久遠而發黃,但字體還是清晰可辨,一面是英文,一面是中文。就邦德非專業眼光來看,文件的措詞與合法性是不容置疑的。
“這簡直是件藝術品,”邦德說,“我得拍下照片帶回英國去。”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王接過電話聽著。他狐疑地看著邦德,然後用普通話大聲發出命令。掛上電話後,王說:“對不起,我有件急事要處理一下。”
邦德聽到走廊裡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接著門外傳來很響的敲門聲,王大吼一聲命令進來。
兩個保安架著一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人走進了屋,那人衣衫襤褸,滿臉青腫,血流滿面,他們將他扔在地板上。這人蜷成一團,痛苦地呻吟。王走到那人身邊,一把將他翻過來。
邦德嚇了一大跳,居然是吳T.Y!
“皮卡德先生,”王說,“這傢伙在公司大樓外面鬼鬼祟祟地探望,被我們抓住了,你認識他嗎?”
邦德必須撒謊,如果他露出絲毫與吳相識的表情,他的身份也將暴露,兩人都得死。幾天前,他在牙買加給斯蒂芬妮·萊恩上過的一課,現在正好輪到他自己驗證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邦德說,“他是誰?這是怎麼回事?”他裝成一位對這種暴行少見多怪的英國公民。
“別管他是怎麼回事,”王說,他給保安下了命令,保安把吳架在肩膀上拖了出去。有那麼一剎那,吳的目光與邦德的相遇,那目光是悲傷的,但也透露出對邦德反應的理解。邦德轉過身去,裝作頭暈目眩,說:“對不起,我不習慣這樣的場面。”
王盯著他看,房間內死樣的寂靜。
“也許我現在該喝口水了。”邦德說。
王一言不發。他將那份文件收起來,放回保險箱裡,然後提起電話按鍵,說了幾句。邦德又一次聽見門外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這一回保安沒敲門就進來了,站在邦德的兩側。
王說:“你是冒充的,你不是律師,你是間諜。”
“等等……”邦德剛要說話,一個保安猛地朝他肚子揍了一拳,邦德疼得彎下腰,跪在地上。
“你是誰?為誰工作?”王吼道。
邦德一言不發。出了什麼事?難道吳坦白了嗎?不,這是不可能的,他受過專業訓練。哪兒出了岔子?
“在你到達之前我就接到了電話,”王說,“詹姆斯·皮卡德根本沒踏上香港機場。我們有人在那裡。”他拿出一張詹姆斯·皮卡德的照片,“你不是這個人。”
邦德一動不動。
“想告訴我你是誰嗎?快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為誰工作?”
邦德一聲不吭,像一名軍人那樣站得筆直。
“很好,”王說,“我們進行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