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館的門,我的臉上仍然帶著笑。但是,我還是沒有忘記給唐少麟打了個電話。他今天下午開會,晚上還要做一個講座的主持人。
我打過去的時候,好像會議剛結束。一片嘈雜聲中,他問我:“見到沙沙了嗎?”
我微笑,“嗯,剛從茶館出來。”
他感覺到我的好心情,笑道:“怎麼這麼開心?”
我吐吐舌頭,不答他。
突然,想起來他在電話那頭根本看不見,忙又開口:“少麟,我現在在街上逛著呢,看有什麼好買的,順便去給你看看衣服。”
從回校以後,他就一直很忙,幾乎沒空逛街。
他沉吟了片刻,輕鬆地笑道:“你自己先慢慢逛著,回來後記得打電話給我。”
然後照例囑咐我,注意安全,過馬路要看紅綠燈。
我站在街頭,看著面前來來去去的人流,聽著他的叮囑,心中一陣溫暖,“嗯,一會兒我再跟你聯繫。”又說了幾句,我掛了電話。
然後,在初秋午後慵懶的陽光中,靜靜地穿越馬路。
在商場裡逛了半天,收穫頗豐。我在男士專櫃區給唐少麟買了一件休閒西裝,一件風衣,一條褲子。一八三的標準身材,很好買衣服。而且,反正他穿什麼都不難看。
給自己買了一件休閒毛衣,看著喜歡,沒有緣由,就買下了。給大姐也捎了一根髮簪,她向來都喜歡這種復古的東西。
等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服裝袋,走出商場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走到馬路上,我左顧右盼了一下,沒有出租車,於是決定到馬路對面去坐地鐵返校,不過地鐵站還在前面,要走一段路。
我穿過馬路,可能因為不是週末的緣故,馬路上的人不多。
走到對面我下意識抬頭一看,心裡微微一動,斜右方那個氣派非凡的建築物的三層,有個大幅標牌:P.Jensen律師事務所。
C市大名鼎鼎的一家事務所,以動作快而嘴巴緊聞名,生意極其興隆。所以其上報率,如本地房產,日日看漲。
我只是注視了片刻,便轉過頭來,安靜地繼續往前走去。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走著,一邊有些費力地在隨身的包裡掏著硬幣。
突然我聽到斜對面馬路一聲大叫,穿越了我的耳膜:“ChineseDoll……”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一個張牙舞爪的洋鬼子興沖沖地朝我跑過來。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後,沒有人啊,他在叫誰?
看著他興高采烈氣勢昂揚地向我跑來,我有點害怕,不會是神經病吧?我還小,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生活,連國都沒出過呢,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我急急忙忙想走開。
可是洋鬼子的目標顯然是我,他極其興奮地指點著我:“you、you、you,chinesedoll……”
真的是神經病,而且高度近視,哪有人指著一個二十五六歲高齡的女人大叫中國娃娃的,除非腦殼壞掉了。
我更害怕,急欲想跑。
他一把拽住我,朝他身後大叫:“Richard,comeon,comeon,yourgirlfriendishere。”
(理查德,快來,快來,你女朋友在這兒呢。)
真的是神經病啊,居然還當街替別人亂認女朋友,我掙脫不開,急得都想哭了。
有人走近,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而且似乎有點熟悉,我抬頭一看,驚住了。
秦子默。
他正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目光在我手上的男裝袋上一掠而過,而且一把就把洋鬼子的祿山之爪拍掉了。
我是真的真的,完全愣住了。
洋鬼子依然很興奮地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秦子默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乖乖閉嘴了。
秦子默淡淡地說:“給你介紹一下,詹姆斯,我以前的同事,”他頓了一下,“雷尼爾的哥哥,來中國出差,剛到。”
我這才仔細看看那個洋鬼子,都怪剛才太慌了沒看清,的確看著面善,只是個子更高更壯,絡腮鬍更濃更密。
他轉向詹姆斯,“這位是……”
詹姆斯興沖沖地上下打量著我,急忙開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當年在McGill的時候,Richard桌上天天放的照片裡面的那個叫汐汐的女孩子,他的中國娃娃……”
他在秦子默凌厲的目光下,漸漸消音。
我一時怔住,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當年他在加拿大的時候,放我的照片?
可能嗎?
我腦子裡一片混亂。
秦子默仍然凝視著我,淡淡開口:“急著回去嗎?”
“呃,我……”我大腦仍然一片混亂,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他的語氣仍然淡淡地有禮貌地說:“我和詹姆斯忙了一天,一直到現在都還沒來得及吃飯。你要不急著回去,就一起吧。”
他的眼光有意無意但極其敏銳地再一次掠過我手上的服裝袋,然後看向我。
我怔住了,我看向他清雋而略帶疲憊的臉,和眼神中閃過的一瞬即逝的光芒。
現在的秦子默,現在的這種場景,於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於是我條件反射般連忙推辭:“不了不了,你們去吧,我還有事……”
他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來,臉色也漸漸陰霾。他將頭微微轉開,一陣寂靜。
突然,旁邊的詹姆斯重重地咳了一聲,一把搶過我手上的袋子,邀功般朝秦子默看看,對著我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十分鄭重地說:“汐汐,我剛到中國,你、應該、歡迎我,你們國家不是有一個、孔夫子、說過,有朋友、從國外來,你應該很高興的嗎?”
我無力。
這個詹姆斯,遠比他的弟弟來得巧言令色,而且還懂得扮豬吃老虎。
看著他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純樸的臉,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但是,我仍然還是那麼站著,一動也不動。有人走過來,輕輕牽起我的手,帶著我過馬路。他的手十分的溫暖,彷彿還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整個人都是呆呆的。
半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一個雅緻的小餐館。
名字也好聽,觀瀾閣,和本地的一個景點——昔日的乾隆皇帝行宮同名。
古色古香的裝潢,深棕色的仿古餐桌餐椅,用木雕花窗作隔斷,牆上也用雕花窗飾作點綴,都是松竹梅之類、極洗練的圖案。我雖不懂畫,但看得出當初設計的時候是極花心思的,且整個餐館看上去幹乾淨淨,一塵不染。
我記不得我是怎麼上了他的車,車是怎樣穿過大街小巷,然後是怎樣停車、下車,坐在這個餐館裡。
我的腦子裡完全是一片漿糊。
秦子默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因為看上去十分乾練的老闆娘一見他就熱情地迎了出來,一口一個“秦律師”的,秦子默一徑平淡但有禮地和她寒暄了幾句。
老闆娘很快就給我們找了個靠窗的雅座,視線很好。
詹姆斯始終緊緊拎著我的大小袋子,我十分無奈。
三個人坐在一個小桌旁。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因為另一個人,正專注地看著菜單,且用修長的手指熟練地瀏覽著,不時對身邊笑意盈盈的服務員低聲吩咐著什麼。
他沒有問我要吃什麼,至於那個自打一坐下來就極富探索精神地一徑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仔仔細細打量著我的洋鬼子,他更是連看都沒看。
我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洋鬼子是空氣。
我之所以坐在這裡,全是拜他所賜,所以等回去以後,我一定扎個稻草人,牢牢貼上他的大名,每天早中晚三次在他身上苦練我們偉大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針灸醫術。
洋鬼子終於忍耐不住了,“汐汐……”
我白他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這個蠻荒之地的未開化之徒叫得的,而且叫得如此難聽。
好歹跟雷尼爾一母同胞,怎麼做人的差距就這麼大咧?
我對他,完全沒好氣。
他有點被我嚇住了,倒吸一口氣,怪腔怪調地說:“你怎麼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繼續向他翻白眼,立志給他留下惡劣印象,讓他以後見了我就只管繞道走。
他向秦子默拋去求救的眼神,後者完全不動聲色,更不看他,點完菜後就一直看著外面燈光閃爍的夜色和街景,神色寂寥,無限落寞。
我如坐針氈,坐立不安。
一個全然陌生的秦子默,一個奇奇怪怪的洋鬼子,如左右護法一樣坐在我旁邊。
很快,菜就一道一道地上來了。但是我沒有任何食慾,我食不下咽。
秦子默只是閒閒地、優雅地吃著,間或和詹姆斯說上幾句話。他只是偶爾朝我瞥上數眼。但很快我就發現,菜幾乎全是我愛吃的。
當初還是一個窮學生時,我不愛吃肉,和沙沙只吃肥肉不吃瘦肉的怪毛病不一樣的是,我無論肥瘦一律不吃,但十分喜歡吃鹽鋦蝦。那時候我和子默隔三差五會到校門口小飯店改善伙食,他總是記得給我點一盤鹽鋦蝦。
我一向嗜蝦如命。如今,一盤香噴噴的鹽鋦蝦就放在我面前,還有栗子雞,螞蟻上樹,乾煸四季豆,鮮蘑菜心,還有我和沙沙當時極其愛吃的朝鮮涼菜。
真不知道我們當時中了什麼邪,怎麼對校門口那個小小攤點上的朝鮮涼菜那麼著迷。
那個攤位天天排著老長的隊伍,一路蜿蜒,能從律園門口一直彎到對面的馨園門口,原本是我們輪流著一下課就一路小跑地去排隊。
後來……
後來,秦子默一到下午三點,就拿著他的複習資料,站在那邊看邊幫我們排隊。然後斜倚在那棵老榕樹下,耐心地等我下課。
那年初夏,唯一共度的那年初夏,幾乎天天如此。
詹姆斯顧不上客套,牛嚼牡丹般風捲殘雲。
誰說中國的飲食文化不是博大精深呢,隨便弄幾樣家常菜就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
所以,少麟跟我提起過,在國外,中餐館裡的外國人遠比真正的炎黃子孫多得多。頓時,心頭湧上一陣自豪感。
但是,我依然還是沒有任何食慾。
秦子默敏感地發現了,他停下筷子,沉吟了一下,注視著我,輕聲地問:“怎麼不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我垂下眼,淡淡地說:“不是。”或許,是身邊的人讓我沒什麼胃口。
他的眼在我臉上仔仔細細搜索著什麼,終究沒有說什麼,繼續和詹姆斯說話。還是什麼跨國併購的話題,我的英文聽力向來低空飛過,一多半還是當年那個面硬心軟的鐵嘴劉老師仁慈半批半送的;模模糊糊就聽到什麼法律可行性分析,如何起草收購合同,諸如此類的。
想當初,子默曾經對我英語小測驗卷子上涉險過關的聽力分數發笑,且無奈。
伶牙俐齒的沙沙自然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糗我的機會:“汐汐,我發現劉老師今天上課一直都在瞪著你,一定是你聽力又拿了……唔,讓我算算,第二十六,哦,不,第二十七次60分!”
從來嘴巴不饒人的唐獅子更是在跟我們結伴回家的路上,涼涼地嘲諷我:“你還真厲害,每次都60?算卦也算不到那麼準吧,改天去擺個測字攤,生意一定興旺發達!”
事隔多年之後,唐獅子留美期間,偶爾跟我在MSN上相遇時,還經常拿來打趣我。
當年,面對他們嘲謔且調侃的神色,我只能撓頭且慚愧地笑。
因為秦子默一向視拿聽力滿分為囊中物;沙沙的英語一向也頗佳,聽力正確率至少在90%以上;唐獅子的英文雖沒有理科那麼成績輝煌,但是絕對不差;只有我,完全地相形見絀。
當時的我只是酸溜溜地撇撇嘴,我一向就沒有子默的天分,也沒有沙沙的努力,更沒有唐獅子的聰明,這又算不得什麼新聞。
如今報應的是,我居然成了滅絕師太。沙沙都大呼不可思議。如今的他,英文更流利了,閉著眼聽,完全以為是老外。可是,又與我何干呢?
心頭有一陣微風吹過。我低頭,繼續食不知味。
我的手機在響,我拿出來看了一眼,連忙接了起來——是唐少麟。
“汐汐,你現在在哪兒呢?”少麟問,“怎麼大姐說你還沒回來?”
我下意識看了斜對面的人一眼,他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我“哦”了一聲,柔聲問:“怎麼,你還沒去主持講座嗎?”
少麟的口氣溫和中略帶試探:“剛開完會,馬上要陪晚上做講座的劉院士和方院士他們先去吃個晚飯,你現在哪兒呢?”
我想了一下才開口:“路上碰到了一個朋友,現在在一起吃飯呢。”
斜對面的人仍然一眨不眨看著我。
聽到電話那邊有些寂靜,我有些奇怪地“喂”了一聲,接著又說:“少麟,你先去陪他們吃飯吧,我一會兒就回來。等講座完了之後,你再聯繫我吧。”想想他最近的忙碌和辛苦,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飯,可不許挑食啊。”
電話彼端停頓了片刻,接著我聽到輕輕的一笑,“汐汐,你這麼關心我我真高興,注意安全,晚上早點回來。”“喀”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我收線,闔上手機,微笑了一下。路人甲仍然緊緊地盯著我。他的眼神中,有著說不出的複雜。
我低頭,一個幾近陌生的人而已。我目不斜視,繼續吃飯。
一時寂靜,氣氛有些凝滯。
已經吃飽喝足的詹姆斯神經再粗也發現了我們之間有點不對勁,他小心翼翼地看看秦子默的臉色,再看看我,眼珠子來回在我們之間轉動。
我低著頭,只管吃飯。
片刻之後,詹姆斯小心翼翼地略帶擔憂地開口:“Richard,你和你的chinesedoll之間,有什麼誤會嗎?”
我瞬間抬頭看向他,禮貌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詹姆斯,請你聽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用筷子點點秦子默,接著瞪了他一眼,“還有,麻煩你以後不要再叫我chinesedoll。”
二十六歲高齡的我,當不起這麼幼齒的稱呼。此外他的女朋友另有其人,他的女朋友是童妙因。我絕對不想讓這個洋鬼子誤會。
他是雷尼爾的哥哥,以後說不定抬頭不見低頭見,一旦說不清楚,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我想縱使說我跟他現在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夫,都不為過。
心中,又有一陣一陣的微風輕輕掠過。
當真,當真,當真……
當真,就像古人說的那樣嗎?
相見不如懷念,相見不如懷念,相見不如懷念……
我眼前似乎又有輕輕的霧氣升起。
詹姆斯哭天搶地捶胸頓足地說:“汐汐,你是在開玩笑吧,Richard剛到McGillUniversity的時候,經常晚上做夢都叫著你的名字,還放你的照片在桌上……”
“你知道Richard是一個多麼沉默的人,這麼多年來,我只聽他說過一個女孩子的名字:汐汐,不就是你嗎?”
“而且,去年Richard回來,難道不是來找你的嗎?”他有些迷惑不解,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我。
我不做聲。
因為他回來,尋尋覓覓到的那個人,不是我是童妙因。是我的同事兼好友,童妙因。
也許這就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
我繼續低頭。
又過了一會兒,詹姆斯似是思索了一下:“還有一句話,Richard幾乎天天都在自言自語,但可惜我記不住,你們中國人的話,太太太難懂了。”
我微微一震,下意識地抬頭看了過去。秦子默緊繃著臉,臉色異常寒冷。詹姆斯識相地閉嘴。
又是一陣寂靜。
突然,有手機在響,這次是他的。
我微微一震,因為那個鈴聲,還是當年的那首《上弦月》。
你是否已經看見上弦月
看它慢慢的圓慢慢缺
缺成愛情裡的不完美
圓在心裡變成了感謝
你是否還會記得上弦月
等它慢慢的缺慢慢圓
圓了有情人赴今生約
缺成我最孤單的想念
……
這首歌,多少年都沒有聽到過了。
已經飄落在我的記憶之外。
我微微低下頭去。
打電話來的是妙因。我聽到她溫和而略帶探詢的聲音:“子默,你現在在哪兒呢?”
他簡單地回覆了幾句,就掛斷了。
我們繼續默默地坐著,誰都沒有說話。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跟在後面。
走出門,秋夜的空氣清冽而涼爽,詹姆斯已經坐進車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邊,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然後輕聲地說:“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兒拎著袋子垂著頭,對他禮貌地說:“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會兒我自己乘出租車回去就行了。”
半晌無言。
突然一個冷冷的咬著牙的聲音飄了過來:“你是要逼我不做一個紳士嗎?”說完,他劈頭搶過我手上的袋子,扔進車裡。
我不為所動,繼續低頭固執地站在那兒。
又是輕輕一嘆,他走過來打開車門,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推了進去。
一路上,車開得飛快。和來的時候不一樣,車子急轉急煞,把詹姆斯嚇得哇哇直叫。
我也有點害怕。
很快,到了詹姆斯下榻的酒店,他剛一推門下車,車就猛地開走了。
我在車裡都能聽到他在外面跳著腳,嗚裡哇啦叫著什麼,但開車的人臉色鐵青、充耳不聞。車繼續飛快地開著,路兩邊的建築物和樹影飛快倒退。
我緊緊抓住把手,心裡一片忐忑。
很快我就發現方向不對,不是我回去的那條路。
我有些著急,對他叫道:“秦子默,你走錯路了,這條路不對。”
他恍若未聞,車繼續向前開。
我有些害怕,現在的他,我太陌生了。
於是,我大叫著:“秦子默,停車,停車。聽到沒有,我、叫、你、停、車……”
車依然瘋狂地向前開去。
我害怕得聲音開始發顫:“秦子默,請你停車,好不好,好不好?”
突然間,車急煞住了。
他一言不發地,將頭低低伏在方向盤上。他的頭,就那麼一直,一直地伏著。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孤單的寂寥的背影。
車還是往前開著。
開向未知的前方。
這一次,開得很穩很慢。
這一次,我坐在那兒,默默無語。該來的,終將會來。
片刻之後,車開到了江畔,他坐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他看著駕駛座旁的那些袋子。一直,就那麼看著。
突如其來的,我心裡一陣酸楚。
曾幾何時……
曾幾何時,我陪他上街,買衣服、買褲子、買鞋、買……買一切該買的東西。
曾幾何時,這些袋子裡的衣服都是買給他的。
那時候每到一個地方,我都笑眯眯地幫他跟老闆砍價,經常把那些老闆砍得直跳腳。
他站在一旁看著我們言來語去,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而且他對我的選擇總是很滿意,“汐汐,我喜歡你挑的衣服。”
其實也不過是一件極普通極普通的外套,或是一條極平常的褲子。只是他需要那種溫暖的,溫暖的感覺。
多年以來,他實在是太缺乏家庭的溫暖了。
可惜命中註定的是,還是我,仍然是我,讓他失去了那僅存的最後一絲的溫暖。
我輕嘆了一口氣。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半晌,他直起身來,緩緩開口:“林汐,陪我下來走走,好嗎?”
片刻之後,我們站在點點漁火的江畔,呼吸著微帶潮溼的空氣,靜默著。
他站在我身畔,晚風吹拂過來,我聞到了一陣熟悉的男性馨香。
還是當年那種淡淡的馨香。
他看向浩淼的江面,靜靜地站著。
我也靜靜地站著。
不一會兒,他輕輕開口:“三年前,我碩士畢業後,從蒙特利爾搬到了溫哥華,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很優渥的工作,但是我不快樂。”
“其實,我早已明白,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既然事情註定遲早都會發生,無論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再執著於過去、執著於一個本不應該發生的錯誤,除了加深傷痛,又能有什麼意義?”
“事實上,從當年上飛機的那刻起,我已經後悔。我是學法律的,比起普通人更知道法不容情,可是在當時那種衝動的情形下,居然不給你任何抗辯機會,這於你並不公平。”他輕輕地說,“但是,就像姨父在我出國前夕對我說的那樣,或許我們都還不夠成熟,應該讓時間來理清一切。”
“三年多的時間不算長,卻已經夠我想清楚,真正想要什麼。我知道你還在G大,於是在你過二十三歲生日那天,我悄悄回到國內,我滿心想給你一個驚喜,我滿心想給你慶祝生日。林汐,你記得嗎,我對你說過,要好好陪你,過每一個生日……”他嘴角牽起一抹笑,但那個笑容帶著無限的淒涼,“在飛機上,我一直在忐忑不安,我一直想象著跟你碰面時的各種情形,我一直想象著現在的你會是什麼模樣,我一直在想怎麼才能讓你原諒我當初的絕情而去……”
“一下飛機,我就去買了二十三朵玫瑰,來到G大。”
他頓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還在讀研。
“結果到了G大,我到處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後我看到你和一個男孩子,坐在操場上,很開心地說著笑著聊著天,然後我看到他一路陪著你,送你回宿舍,看著你上樓。”他的聲音低低的冰冷的,無限空洞。
三年前,三年前……
我終於想起來了。
由於師母不斷施加壓力,那年的生日,我實在無處可躲,也無法推脫,被迫去和一個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記不清面孔,縱是對面相逢也不相識的人作最後的無可避免的攤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鐘。
那個人雖有些遺憾,但仍很灑脫地很有紳士風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沒有死心。第二天我遠遠地跟著你和沙沙回家,遠遠地看著她跟你一起進了家門……”
那年過完生日後的那個週末,在老媽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後,才跟到N市出差、順道來G大找我的沙沙相約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囑了幾句,才告辭離去。
但是那時的我,神思不屬,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從子默走後,我曾經無數次想要去打聽他的確切消息。我去詢問他的老師,他曾經的學弟學妹,我不放棄任何一絲哪怕極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終,我得到的依然是無盡的失望。就連向凡,每次看見我的時候,眼神中總是帶著些微的歉意和閃躲。因為,他也幾乎一無所知。我只能苦笑。
慨經年,關山路幾重?
夜夜入夢。
從那年開始,每次回家,媽媽都費盡心思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著我,給我買各種各樣的東西,爸爸還特地為我買了我一直渴望擁有的掌上電腦。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幫家裡做做家務、打掃衛生、看看書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戶,也割斷了跟外界的所有聯繫。
而且我下意識地,一直躲避著素來威嚴的爸爸。
其實他一直很忙,經常不在家,鬢邊白髮也日日增多。那時的他,因為戰績輝煌,從不徇私,已經從Z市的公安局長升為S省的公安廳長,在公安系統聲名顯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無法忘卻,他一摞摞的獎狀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淚和被欺騙後的悲傷換回來的。
雖然我清楚:法,永遠高於情。但是,我仍然無法原諒他。
一如我無法忘卻當年那個哀傷眼神。
我更無法當什麼都不知道般,回到原來那個懼怕他的威嚴,卻獨得他偏寵的小女兒的位置。
所以在偶爾見到爸爸的時候,我都會默默無語,或只是簡單地回覆他的關心和問話。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裡,但是他什麼都沒說。
而媽媽她那略帶憂戚的臉龐,時時刻刻在我眼前晃動著,直入我的夢境。
我輕嘆一聲,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釋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麼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釋、想要怨恨的那個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遠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那時的我,除了平靜如水,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那時的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快樂。
那時的我,除了學習,就在回憶。
除了學習,還是回憶。
“我就站在外面遠遠地等著,我打你的電話,一直關機。我當時還有一線希望,希望你出來,希望你能看到我。”他的聲音無限疲憊,“我每天都去你家門口,就站在那棵樹下,看著你房間的窗口,可是你房間的窗簾始終緊緊地闔著。那幾天,外面一直下著濛濛細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過去了,你始終沒有出來。”
“結果後來你爸爸回來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記性真好,一眼就認出了我。他走了過來,對我說,現在的你,已經忘記了過去,已經交了一個出色的男朋友,男朋友對你很好,而你呢,已經開始了全新的生活,過得很幸福……”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遠東的女兒,而我呢,一個階下囚的兒子而已,”他勾起唇,略帶嘲弄地說,“儘管你爸爸說得很委婉、很有禮貌,但他的意思,我聽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遠也不會接受像我這樣一個逃犯的兒子。”
他仰起頭神色寂寥地說:“我一直記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記得他在穿著囚衣見我的樣子。其實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歲。
“後來,我爸爸被判了十三年刑。Angel的媽媽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她願意等他。可是,Angel那麼小,她還什麼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會哭著打電話給我,‘哥哥,為什麼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們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
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麼寂寥:“後來,我回了加拿大,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坐上飛機的。再後來我大病了一場,病好了以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來,把所有跟你有關的記憶,全部都收了起來。既然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麼我也應該就此死心,徹徹底底地忘記你……”
以秦子默一向的驕傲,及那時的重重心結,當時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諒解。
所以,他一直不諒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應。
一陣一陣被狠狠牽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處。
我的眼前反覆晃動著的,是老爸略帶歉疚的、探索的、複雜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對著略顯淡漠和安靜的我,總是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反覆多次,他看著我,張張嘴,卻仍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兩年,尤其如此。
原來,背後還有這樣的一幕。
原來,我們一直都在擦肩而過……
“但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回來了。
“我來到了C市,我見到了爸爸。他身體很不好,事實上我回來的時候,他身體狀況相當差,心臟也有問題,但是他看到我很高興。你可能想象不到,這麼多年來,我們在一起吃的第一頓年夜飯,是在監獄的會客室裡。可是我們都覺得,這是有生以來吃得最開心的一次。
“後來,我去見童伯伯。”他平靜地不帶一絲情緒地說,“人們往往容易陷入錦上添花的虛華,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寶貴。我爸被捕後,在我們的勸說下,不僅很快認罪,而且還交代出了連警方都沒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諷,“涉案的所有其他人,異口同聲指責我爸爸說謊,在他們看來,反正我爸爸曾經是個逃犯,多一項或是少一項罪名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對他們來說卻關係重大。那個時候,以前的上級、下屬或是朋友,沒有一個不離他遠遠的,從頭到尾,只有童伯伯一個人,不怕被牽連,站出來仗義執言,四處為我爸奔走。
“我經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我怕我的身體不允許等太久,子默,忘記過去吧,從頭再來。’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沒過多久童伯伯也開始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我不願意。我們一直就這樣僵持著。雖然童伯伯待我很好,雖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頭,淡淡地說,“但是我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償還。
“後來,我爸爸心臟病突發,幸虧發現及時,費了很大力氣才搶救過來。但是他從醒過來的那刻起,就拒絕吃任何東西,也拒絕跟我說任何話。當時的我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偏過頭去,嘴角勾起一條淡淡的略帶苦澀的弧度,“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過了沒幾天,童伯伯再次來勸我,那次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他看向遠處,過了很久,重又開口,“有的時候,你會發現,面對親情友情和死亡的威脅,個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時間,我開始暗地裡打聽你的下落,如果如果你過得很好……”他再一次,看向天邊的孤星,“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就此放心。”
片刻之後,他轉過頭來看我,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夏言居然都沒有告訴我,你就在C市,你就在C大。而且事情就有這麼湊巧,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離我這麼近!我幾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說你經常去相親,那麼,你那個出色的男朋友呢?他為什麼不陪著你?你們是已經分手了,還是……我不知道,到底哪個消息對我的衝擊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臉平靜地站在我面前,一臉平靜地說要去相親。你大概已經將當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憶,連同我,統統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下班以後,我推掉了很多的應酬,我對客戶說,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諷,“可是從頭到尾,我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我還是忍不住,一次次地走進你們宿舍樓下的那個小樹林。”
“我看著你下課,我看著你回宿舍,我看著你去相親,我看著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著你跟同事還有學生在一起,開開心心、說說笑笑。”
“只是你的笑容,已經跟我全然無關。”
“我請假跟著你回到G大,我一路跟著你,從馨園,一直走到當年那個操場,然後拼命用言語去傷害你。但是,我對你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到頭來,只不過像鞭子一樣,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抽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後悔。”
“我賭上了一輩子的幸福,卻輸掉了你。”
他的聲音莫名的蕭索:“原來,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下來,我只不過是從終點,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萬籟俱寂中,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如水的月色中遠遠傳來:“當年,我真的沒有……”
我幾乎無法繼續下去,我的淚水沿著臉頰奔流。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我想聽到他的回答,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邊最亮的那顆星星,半晌才開口:“在新加坡的時候,我想辦法聯繫到了向凡。可是他跟我都很忙,臨登機前,他才匆匆忙忙趕到機場來見我。七年多,這是他跟我第一次見面,他繞著圈子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跟你的一模一樣。”
然後他就一言不發,靜靜地看向遠處的點點漁火。片刻之後,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一直,就那麼看著我。
突然間,他反身緊緊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話音哽咽,他的淚洶湧而下。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臉,他的臉上淚已成河,在我臉上奔流,奔流,再奔流。
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聽到他這麼叫我。
我的淚悄然滑下,在臉上流淌,再流淌。
他的唇,顫抖著貼在我的臉上,一遍又一遍。
又過了片刻,他鬆開了我。
我低頭站著,任憑淚水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地。
我聽到一個聲音,略帶哽咽地說:“汐汐,是我的錯。”
還是那個聲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之前,請你給我一個後悔和愆贖的資格。”
“只要你願意,該面對的,我一力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