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棵大李子樹啊,那棵走到天邊都無法忘懷的大樹啊。
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銀色的、霧一樣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滿頭白髮。李子樹下有一口磚井,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時間在井臺上洗衣服。她把衣服放在木盆裡浸一會兒,然後搓洗,在一塊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那個木槌精緻極了,它是一種硬木做成的,光滑得很,手柄上邊一點兒、槌子的背面,都雕刻了美麗的花紋。我常常拿著這個棒槌玩。後來我才明白:它雖然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個器具,卻是大戶人家才有的東西。有一個時期我曾經用心收集過外祖父的遺物,我發現,只要是從外祖父身邊傳過來的東西,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麼,比如木製書包提系、珠簾墜頭之類,也會做得特別講究。就說這個洗衣槌吧,它的選料和精製簡直就是獨一無二的,除了在外祖母手邊一見,再未曾於任何地方發現過類似的物件。不過很可惜,如果細究起來,它還是一件可憎可惡的紀念品。
外祖母頭上那個凹痕,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這個洗衣槌打成的。當時外祖母血流如注,痛得倒在地上,身邊的一大片泥土都給染紅了。大家都以為她這回是必死無疑了,十幾天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外祖母多慘哪,她的生命力有多強啊。那時候她長得身子嬌小,不停地為主人一家奔忙操勞,平時不多說一句話,是大院裡一個最勤勞、最沉默的丫頭。外祖父不知什麼時候愛上了她,接受了一個下人不聲不響瞥過來的目光,兩個人偷偷摸摸地好起來——這事的代價就是那狠狠打過來的一木槌……
我恨著那個老女人。我撫摸著外祖母頭上的疤痕時,悄悄地灑過眼淚。外祖母給我講過的故事數也數不清,但最令我難忘的,是那個叫阿雅的小獸的故事。
外祖母是一個奇怪的有神論者。當年的有神論者不僅信神,而且還信各種精靈。她說這裡的人有一些神秘的傳統,這些傳統被秘密地遵守,有時一連幾代人都信守下來。她說那些極其精明的、幸運的人家,常常會不動聲色地豢養一種寵獸:有的養猴子,有的養笨熊。“我們家呢?”“我們家,”外祖母一邊做活一邊說,“等你長大了的時候我再告訴你,我們家養什麼……”
外祖母說這話的樣子很神秘。她告訴了我一個樸素的、然而在當時足以令我大驚失色的道理:所有的大戶人家,要想獲得長久的幸福,過得一輩又一輩富裕、衣食無憂,那就必須暗暗結交一個有特異本領的野物。有些野物總是具備我們人類所沒有的神奇本事,比如說,它們能夠暗中護佑這戶人家無災無難,輩輩平安;個別本領超群的,還會在這戶人家毫不注意的時刻搬來一些東西:搬來糧食布匹,搬來林子裡好吃的東西……
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沒有懷疑過外祖母的話。我把她的話告訴母親,母親也十分肯定地點頭說:“是的。是這樣的。”
外祖母並未指出誰家曾豢養了這種叫阿雅的小獸,只說它長了黃色的皮毛,光亮得像緞子一樣;它的尾巴粗粗的,毛兒蓬鬆;它的鼻樑從腦瓜那兒往下拉成一道直線,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齒,靈活到極點的身軀……如果它騰躍起來,可以把空中飛動的小鳥咬到嘴裡。它的兩隻前爪很短,但極為靈巧和有力。總之它是一個機靈透頂的傢伙。別看它只有一二尺長,像小狗一樣,可它的聰明是世上所有動物都比不過的。有一戶人家就養了這樣的一隻小獸,世世輩輩都養,他們稱呼它的時候就像發出了一聲悄悄的嘆息:“啊——呀(雅)——”
阿雅成了這戶人家的一個成員。它在這一家裡進進出出,大家都裝著沒有看見,因為事情最好不要挑明瞭。所有的家庭成員都小心翼翼地提到它,嗓門壓得低低的,只說一聲阿雅來了、阿雅走了。他們把院門木檻下邊鋸出一個洞,正好能容那個小獸進出。有人一旦問起這個洞來,他們只說那是“貓道”。他們圍牆外面有一個大草垛子,下面有一個洞穴,口兒小,裡面卻十分開闊,鋪著軟草,那就是阿雅的窩。
這戶人家在過年過節的時候都要大擺酒宴,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忘記在屋角多擺上一份飯菜,那就是給從不輕易露面的那個特殊家庭成員準備的。當宴席散了時,再到屋角去看看,那份飯菜真的被動過了,不過只動過一點點。阿雅並不需要吃這樣的盛宴,它有很多自己喜歡的東西可以吃,它不過是為了滿足這戶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隨便吃了幾口。它熱愛自己的主人,早已經離不開它的主人了。
據說,只有交了好運的野物才能找到一戶殷實牢靠的人家收留它們。可是它又不需要這戶人家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們的庇護,更不需要他們的援助。相反它倒要因此給自己的一生添上永遠也沒有盡頭的勞碌和負擔。它要為他們起早貪黑去搬弄東西,去冒險。想想看,它們本來可以在林子裡過得多麼自由自在,想幹點兒什麼就乾點兒什麼,可以盡情嬉鬧玩耍,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所有的時間都歸自己所有。可是當它從屬於某一戶人家的時候,這種自由就再也沒有了。它們的心要永遠牽掛在這一戶人家身上了……
2
外祖母講過這其中的奧秘,她說:那些小動物們固執地認為,只有找到了一戶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報應,它到來世的時候也才有可能轉生為人。所以只要有機會為一戶人家服務,那些小獸大都樂於去做,而且在林子裡,在它們那一夥裡,從此就成為極受尊敬的一種動物。它們一個個既遭受嫉妒又領受羨慕,走到哪裡大夥兒都尾隨著,用欽敬的目光望著它;它伏在地上解溲的時候,大夥兒也要站在一邊觀看;它爬過的樹,大家都要試著爬一爬;它去過的地方,大家也都要去打個滾兒才舒服。
外祖母說,那時候所有的大戶人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千萬不要去問他們。因為知道底細的人很少,人們都普遍認為他們是靠自己的智慧、自己的雙手才掙來了萬貫家財的。實際上啊,那是因為他們在暗地裡交往了一個神通廣大的野物,這才能讓他們不至於坐吃山空,一輩又一輩富得流油。外祖母說:交往任何野物都不如交往一隻阿雅,它有多麼聰靈、多麼忠誠啊。有一個大戶人家就交往了一隻阿雅,當這家的老祖宗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就特意到阿雅的洞穴邊上禱告了半天。他說自己是個善良的人,他的後一代也是善良的人;為了不讓家道衰落,他求阿雅千萬幫襯他的兒孫們,他們一代一代都忘不了它的恩情。就這樣,老祖宗含著眼淚告別了小獸,不久也就死去了。誰都知道阿雅是個重信義的生靈,老祖宗將死的那一刻,人們都眼看著一個飄飄的少女樣的影兒來到床前,它把芬芳的小嘴湊過來吻遍了老人。它吻過他的額頭,又捧起他那雙枯黃的手貼在臉上。人們睜大眼睛,卻是一片迷離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聽到咂咂的親嘴聲。老人就在這快活的安慰中告別了人世。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裡,全家人都聽到一陣哀哀的慟哭。這哭聲在床邊旋轉著,升上屋樑,很久才飄向窗子,然後消逝在遠處。大家都知道這是誰在哭。
老祖宗走了,這個大戶人家的另一個時代開始了。他的兒孫們,就像他們的老祖宗做過的那樣,每天晚上在窗臺放一個瓷碗,裡面盛了半碗清水。他們都習慣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時分,將有一個小獸從很遠很遠噙來一顆金粒,將其吐在碗裡。那時候所有人都要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只安靜地睡自己的覺,不準起來偷看,更不準打擾……
阿雅具有一種超凡的本領,它能夠一口氣跑到南山,在大山裡找到常人辨認不出的金粒,然後再在天亮之前趕回來,把它吐到那個水碗裡。黎明時分,這戶人家年齡最大的人要早早起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碗裡的清水。如果有一顆金亮的小顆粒,他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當然有時候阿雅奔波一夜,最後還是找不到那顆金粒,可它的肚子已經餓極了,就不得不去搜尋一點兒東西吃,這樣才能支撐著疲憊的身子奔回來。
它在這條路上不知奔波了多少年,這些年裡所能尋覓的範圍越來越大,路也越跑越遠。一開始只在周圍的河汊裡,後來就要向南,奔向那一座座高山了。它已經為這戶人家採了一輩子金粒,所有的山溪溝坎差不多都尋遍了,如今不得不跑向更遠更遠的地方。但是在天亮時分如果還跑不回來,那也只得放棄這一次收穫了。因為這是它的規矩:必須在太陽公公露出地面的那一刻,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它有時沿著河畔往大海的方向奔跑——那裡沒有黃色的金粒;可是它驚喜地發現,那裡有被河水沖刷出的白色金粒。在它眼裡白金粒比黃金粒更為寶貴。於是它就噙著回來了。
可惜這戶人家的後代只認識黃金。他們認為如今落進水中的只是一些銀白的沙石罷了。第一天早上,當那個人洗了手臉到窗前去端水碗時,發現了這顆白金就大失所望,一氣之下把它潑到了地上。這一次他有點隱隱的懼怕,預感到有什麼不祥的事情要發生。接連兩天晚上,水碗裡都只是一顆白金粒,他同樣憤憤地把它潑掉了。
最後這戶人家終於罵起來。他們認為阿雅變心了,或許是被另一戶人家收買了去,這會兒在存心嘲笑他們,糟蹋他們。開始的時候,主人在阿雅的洞穴那兒禱告,再到後來就是威嚇。他說:“我們供養了你一輩子,想不到你這麼壞,這麼沒有廉恥,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廢了你的洞穴。你回到林子裡、回到你那個半路做下手腳的新主子那裡去吧。”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聽到洞穴裡傳來了一陣泣哭。可他無動於衷,跺著腳,連連吐著說:“呸,呸,有臉哭哩。”
第二天早晨,他到窗外去端那個水碗,發現裡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了。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發現清水裡又一次有了那個銀白閃亮的東西。他罵著,狠狠地把它潑到地上。這一天,這戶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個角落裡,互相使個眼色,然後提著鐵鍬,拿著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圍過去。那個草垛子是他們先人特意為小獸搭起來的,為了讓它便於做窩挖穴。可是這會兒他們恨不能把那個草垛子點上,讓烈火把那個負心的東西烤焦,只是因為怕它燃著大宅才沒有那樣做。他們想把它從洞穴裡捉住——根據大戶人家自己的原則,如果那個野物一旦變了心,就必須想辦法把它剷除,不然的話會留下後患:它會把全部技能和心智都用到另一戶人家,讓他人暴富;或者它在一怒之下把這戶人家所有的寶貴東西一點一點搬空。野物都有過人之處,說不定它還會使他們處處都不順心,讓媳婦生出一個怪胎,讓孫子得個怪病,諸如此類等等。他們懷著既恐懼又仇恨的心情把那個草垛子包圍起來。有人拿出一面小網,迅速地矇住了洞口,接著就是用煙燻,用棍子捅。奇怪的是裡面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後來他們乾脆用鍁挖起來。洞穴全部挖開了,那是一個長長的曲折的洞穴,最裡面是圓圓的一個大窩,鋪了細細的茸草。
阿雅跑了,這個狡猾的東西早就聽到了風聲,它跑了。
接上一連幾個夜晚,他們都聽到一個小姑娘在四周的林子裡泣哭。他們聽到了,心裡什麼都明白,恨恨地說:“哭去吧,你個不要臉的東西,沒有人可憐你。”
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個林子都籠罩在它的哭聲裡。這戶人家只是恨著它,他們怎麼能知道,當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時,雙重的災難就降臨到它的身上了。一是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為它沒有一種語言可以和人溝通,簡直是悲哀欲絕,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毛髮全部揪光。它有時一口氣爬上一棵很高的大樹,又猛地跳下來,想用這個辦法來消解心頭的憤懣。更大的不幸是,四周的夥伴們都開始嘲弄它,往它身上吐口水,說:再也不用神氣了,小賤皮東西。它們罵它,往它身上扔土塊,有一次還把一個死去的小老鼠扔到了它的鼻樑上。它忍受著一切,無心反抗,只長久地坐在那裡望著西方落日。每到了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它身上都有一陣衝動,因為往常它都是在這個時辰奔向南山,奔向河口,去那裡搜尋一天的喜悅,再把收穫小心愉快地投放到那個潔淨的水碗裡。可這會兒它不能去了。它千辛萬苦尋來、含在口中的白色金粒吐給誰呢?它不願背叛這個人家,永遠也不。它想起了與這戶人家久遠的友誼,想起了他們相處的歡愉和幸福,想起它對老祖宗曾經發過的誓言:永遠也不背叛他們。可是從今以後它再做些什麼呢?最悲傷的莫過於這個時刻了。往日勞碌中它過得多麼快活,簡直什麼都可以忘掉;它享受了整個林子的尊敬,它的愉快和甜蜜連星星也會嫉妒……它痛苦,猶豫,最後發現只有從事往日的勞動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惱。於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剛開始它還想找到那種令主人痴迷的黃色金粒,可它尋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黃金尋個乾淨,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粒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著那顆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歸路。它又要邁進那戶人家的門檻了,可是剛剛走近,就發現留給它的那個通路已經罩上了一張險惡的網。它身上像被烙鐵烙了一樣劇烈一抖,趕緊退回來。多麼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闖進去,就會被網上的暗釦給死死縛住。怎麼辦呢?它躥上院牆,又小心地滑溜下來,然後躍上窗戶——那個水碗還在。這一回它聰明瞭幾分,先仔細觀察:它發現水碗的下面、離水碗不遠處,隱下了什麼可疑的東西。那個東西它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它藉著月光端量了許久,後來終於看懂了,那是一個彈力十足的鐵夾子。也就是說,當它走近那個水碗的時候,鐵夾子就要打下來,它就會被活活夾住。多麼可怕啊,阿雅在窗臺四周急急奔走,許久才戰勝心中的恐懼。它有好幾次想小心地繞開這些危險,把白色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裡,但還是忍住了。最後它只好噙著它的收穫重新跑回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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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啊,無數的折磨和思念開始了,酸酸的東西不斷湧上心頭。它望著天上的星星,乞求什麼來解救它,解救它的主人——有什麼東西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啊!有什麼辦法才能在阿雅和那個愚昧的大戶人家之間搭起一道理解的橋樑啊!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它等待著,看著星星落了又出……
又待了一天,它實在忍受不住這煎熬,終於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個水碗裡。它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它記得這個大戶人家的老祖宗辭世時說過的話。它被那一段歷史深深地激動著,周身熱血奔湧不停。它的心怦怦劇跳,全身滾燙滾燙。就這樣,它重新來到了那個大戶人家的院落。一切如舊,水碗還在那兒,不過那仍然是一個誘餌。陷阱也在。它小心地、憑著無比的靈捷跳到一邊,然後又一絲絲地往前挪動。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著鐵夾的縫隙往前挪動。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這時,轟砰一聲,夾子的機關被觸動了,冰涼的鐵夾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後的一刻,它差不多聽見了骨頭折斷的咔嚓聲。
夾子聲很快引來了一群人。他們舉著火把跑來,連連說:“逮住了,逮住了,可惡的東西。”他們提著夾子,連它一塊兒提起來。
可憐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樑抽動著。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議論怎麼處置它的時候,它慢慢睜開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後一刻幫了它的忙:故意沒有把眼睛睜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這戶人家裡最小的那個小人兒伸手抱住了它,說:
“我要玩,我要玩,我要它。”
年齡最大的那個老太太勸說著,他們就扳開了夾子,把它取下來。可是他們還緊緊地握著它的前爪。那個小傢伙把它抱在了懷裡,對著它的嘴吹氣,想讓它轉活過來。它心裡多麼感激啊,可是折斷的前爪鑽心地疼,它用力忍著才沒有呼喊出來。
小傢伙擺弄了一會兒,見它沒有轉活,就把它拋到了一邊。這會兒那個年老的人取來一根繩索,說趁著它還沒有轉活過來把它綁了吧,免得再跑掉。另兩個人在一邊議論說不如干脆的好,於是去找刀子——就在那一刻,阿雅奮力站了起來,在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發出驚呼的當口,就用剩下的完好的一對後爪使勁蹬了一下,騰地躥了起來。他們連連驚呼,它就在這呼叫聲裡一口氣躥上院牆,一拐一拐地灑著血滴跑開了。
它一口氣跑進了森林,永遠告別了為人類服務的歷史。
這就是外祖母的故事。